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路山紡織廠是西北地區為數不多的大型國有紡織企業,她是在傳統民間手工藝基礎上創建的工廠,到現在有近百年的歷史。這個廠子有過非常輝煌的時期,在計劃經濟年代,她以粗紡為主的產品在全國都很有名氣,產品長期供不應求,都是靠批條購買,那時人們一邊背誦毛主席“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受難”的語錄,一邊把最好的優等產品出口到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南斯拉夫、匈牙利等東歐國家和非洲,給這些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成員和非洲的黑弟兄們送去了溫暖。改革開放后,紡織廠還繼續紅盛了幾年,到了八十年代末,市場需求開始萎縮。真是禍不單行,路山地區羊毛大戰的最後惡果都讓紡織廠承擔了,那些次品或摻進大量沙子的羊毛,不知怎麼倒手后通通都積壓到了紡織廠里。已經虧損兩千多萬的原廠長一看事態不妙,丟下一個爛攤子鼓着自己的腰包告病退位,悄悄在天津買了房子,自己做起了口岸生意。此時從混亂的羊毛絨市場上被清理出來的王大佑,卻被梁懷念任命為廠長。王大佑把維持生產的工作交給副廠長,自己帶了十幾個廠里的骨幹,在大半年的時間裏基本上跑遍全國輕紡工業發達的地方,還去了老主顧東歐的一些國家及新西蘭、澳大利亞等國家考察,然後交給地區一份“考察報告和技改建議”,建議儘快抓住調整產業結構的機遇,引進先進設備和高科技,促使紡織廠由生產傳統的粗紡產品轉變為生產精紡毛呢。這一紙建議意味着目前使用的還不算落後的生產設備全部要報廢,而且還需要投入8000多萬元新的技改資金。論證這個項目時,反對意見比較強烈,行署方面也非常謹慎,拖着沒給答覆。王大佑把材料呈報到梁懷念那裏,沒有等他訴完國企的苦,梁懷念把大筆一揮,作了“此報告有創新,既利紡織廠,又利全地區經濟建設,請行署儘快履行審批手續並協調銀行”的批示。王大佑拿着這個尚方寶劍,找到當時的專員,論證了好長時間難以確定的事,梁懷念的幾個字就解決了。

那時還沒有商業銀行一說,因為是地委、行署定下的事,所以根本不用廠里再給銀行做什麼工作,銀行就追在紡織廠的屁股後面給錢。有了錢,王大佑自然花起來很有氣派,完全是大手筆:他廉價賣了舊廠區給昔日倒羊絨的哥們兒,建起面積為90公頃的新廠子,機器還沒安裝好,豪華氣派的12層辦公大樓就拔地而起,蓋了10幢家屬樓,連廠大門也是用花崗岩砌成的,還一次買了兩部藍鳥王高級轎車。他在職工大會上豪邁地說:即使是香港甚至澳大利亞這些資本主義的同類工廠,也沒有我廠這樣高的起點和宏大的氣派,這都是我們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具體體現,所以,我們還是要高歌“社會主義好”。後來,在該廠無數次的文藝活動中,“社會主義好”都是人人必會的保留節目。

營造這樣的氣派也是要付出代價的,不算出賣原廠址的600多萬和地區無償劃撥的土地,僅僅銀行貸款就突破了兩個億!

這是郝智第二次來到地區紡織廠,前一次是在工人們上訪后的第二個星期天。當時,雖說通過財政局和銀行的幫助,使職工的生活暫時有了保障,但作為路山最大的國有企業,弄到這個地步令他很不放心。那次,郝智看了一些反映材料后,萌發了身臨其境解決問題的想法,他悄悄叫了秘書長姚凱歌和秘書劉勇一起來到廠里,只是在傳達室里坐了一會,卻見長半人高茅草的大院裏,密密麻麻站滿了工人。當時,同行的姚凱歌害怕剛在地委大院發生過的鬥毆事件又可能在這裏重演,不由得有點緊張,不住地問聞訊趕來的廠黨委書記究竟是怎麼回事?黨委書記也煞白了臉,直搖頭說不出所以然來。此時,卻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頭走到郝智跟前,激動地抖着手說:“郝書記,謝謝你親自來我們廠視察啊,都四五年了,草也長這麼高了,還沒見過任何一個地區的幹部來過我們廠呀,哪怕就是個地委、行署院子裏看大門的!”郝智認出來,這位老師傅姓呂,就是自己到任那天到地委上訪的人之一。

在一個散發著臭烘烘羊毛味、掛滿蜘蛛網的大車間裏,郝智坐在一張桌子邊,和足有百餘名工人師傅拉起了話。郝智講道,不論到什麼時候,地區始終關心這個曾經為路山做過巨大貢獻的廠子的命運,一定想盡千方百計幫助大家,同時也要緊緊依靠職工群眾,發揮黨員的模範帶頭作用,齊心協力共渡難關,走出困境。

咋個走出法?我們廠就是神仙來了也不會有救的!工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顯然對他的大話不感興趣。“郝書記,你是見過大世面的領導,叫你來當廠長,你咋個具體弄法?”有人挑戰般發問。

郝智認得出這是那天在地委和農民打架的絡腮鬍子,他笑着回答說:“這位師傅說的沒錯,可能我還真是不行。但面對困難,人如果連個想法都沒有,坐以待斃的話,豈不更沒有出路了?”他接着分析說,紡織廠要走出困境,首先必須完成規範化改制,實行兩權分離,還要分塊搞活,走模擬股份、一廠多制的路子。

見他還要往深里說,老呂師傅插話道:“郝書記,你說的這些道理我們有的聽懂,有的不懂,但我不客氣地說,你還是不了解我們廠,沒摸透廠里的具體情況。現在,我們還夠不上搞那些複雜工作的地步,眼下還有比改革更緊迫的事情。”

郝智聽着有點納悶:企業不景氣就應該改制呀,難道還有比改革更緊要的事情?

老呂師傅說自己15歲就進了這個廠子,廠子由小到大、由紅盛到死下,他都經歷了。廠子垮了,主要是人心垮了,是人心壞了。他舉例說廠里收毛的時候,放着老百姓送到大門口的上好羊毛不收,卻要高價買個人公司里的,為啥?那就是個人公司里的毛摻雜了沙子,能稱出分量,裏面的事情不明擺着嘛,好吃回扣啊!鼓勵個人賣毛呢,卻回收不到現金,頂賬回來的東西五花八門,有汽車、拖拉機、電視、藥材、輪胎、麻袋、還有一車女人用的什麼衛生巾,就這些東西庫房裏放着都不見了,也無人過問。後來因為產品質量出了問題要進口澳毛時,廠里把工人幾個月工資都拿走了,可買回來的幾車羊毛誰也不知道究竟值多少錢。人們不是常說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嗎。反正,我們廠里早成了大家拿了,送進生產線上兩噸洗好的毛,最後投到市場上連一噸半都沒有,要問那半噸東西哪裏去了,大家拿唄!有誰敢說沒有拿過廠里毛線、毛呢的,給我舉起手來。呂師傅凝重地看着大家,果然沒有人舉手。偷拿產品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起先工人們是利用上夜班的時間把毛呢摺疊在飯盒裏、纏在身體上甚至塞進褲頭裏,後來發展到大家拿起來都像拿自己家的東西一樣明目張胆了,有人出廠門時還大膽地給保衛科的人丟一塊,敢在傳達室里比劃料子質量、談論好壞。“廠里黑的事情多着呢!所以說我們廠什麼事最緊,啥事情最急?那不是企業改制,而是整頓領導腐敗!不是我們工人不想改制,是幹部腐敗把企業變了味。腐敗這個毒瘤還長着,我們能幹什麼呀?”有一位工人說得更透:“沒錢不怕,沒有市場也不怕,我們最怕的就是幹部沒有良心。現在的領導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知他們撈到多少才算是個夠啊?!”

這一席談話對郝智產生了很大的觸動,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指示地區紀檢委牽頭,一定查個水落石出。隨後,地區工作組進駐了紡織廠,發生了王大佑緊急出逃,楊衛因經濟問題被判刑和追繳六百多萬元外欠款等一連串事情。

然而,腐敗問題的解決並未使紡織廠的根本面貌得到改觀,工廠繼續停工,職工生活仍然沒有保障,郝智對此十分揪心。前幾天,他看到了一份地區公安通報后更加坐不住了。據這份通報說,按照省廳的統一部署,地區公安處最近搞了一次掃黃打非活動,檢查了路山城裏的50多個歌廳和洗浴中心,在當場抓獲的15對賣淫嫖娼人員中,紡織廠女工竟有7人。經過進一步調查發現,在數以百計千計的坐枱小姐里,有30%以上是該廠的女工。與此同時,城南派出所民警發現,在長途汽車站附近經常有幾十名30至40多歲甚至50歲的女工和附近私人旅社的老闆勾結,利用白天時間勾引過路旅客和當地一些單身男人、退休老人。他們性交易價格十分便宜,一般只要10元至20元,大部分是在上班時間進行,因為賣淫后還要趕回家給孩子和老公做飯。比如,有一姓高的46歲的女子,夫妻都是紡織廠的工人,不僅雙雙下崗,而且丈夫還患有嚴重的腎炎,兩個孩子一個在省城上大學,另外一個在路山上中學,家庭生活十分困難。那天下午4點,她和一位70多歲的老頭在旅社裏鬼混被民警當場抓獲,退休幹部的老頭在得到警察不向子女們張揚的承諾后,馬上從銀行里取了罰款,而抽泣不已卻沒有眼淚的她不僅不交罰款,而且還繼續向老頭討要說好的10元,因為她只有拿到這10元錢才能買回下午家裏吃的蔬菜……通報還沒看完,郝智的眼淚情不自禁流了下來,他的心被這些工人們揪緊了,於是他下定決心,由地區領導親自帶隊解決該廠的體制問題。選派誰呢?他好一陣思量,魏有亮是個好同志,但人太好了有的事情做起來不一定漂亮,還是請吳帆親自出山,無論工作經驗還是應變能力,他非常適合。剛巧在此時美國方面來了消息。

紡織廠坐落在路山北郊,連接307國道有一條半公里長的專用線,道路兩旁齊刷刷地栽着法國梧桐樹,也許是不適應當地的水土,樹長得瘦弱短小,樹枝零落。高大的廠門就像電影裏的老地主那樣十分富態,已經失去了光澤的大理石還完好地立在那裏,好像在無聲炫耀着昔日的風光。郝智叫司機把車停在門外,自己剛要下車,卻見那道老式電動伸縮門亮着紅燈,吱吱扭扭響着徐徐開啟,這令他心頭感到一震,繼續走下車往裏面望去,上次來時茅草長得老高的廠區大院裏,收拾得乾乾淨淨,還有一朵朵玫瑰花在路旁的花壇里奪目開放。

“是郝書記呀!謝謝你又來我們廠。”看門的老呂師傅連忙放下手裏正在編織的鳥籠子,把冒着青筋的大手在自己的衣服上使勁擦着。

“呂師傅,你好啊!”郝智伸出手和他緊握在一起,上次到廠里的情景歷歷在目,彷彿就是昨天發生的。

一年多過去了,呂師傅的頭更加白了,滿是滄桑感的頭上幾乎找不到一根黑髮,早已洗得由黑到白也說不上是什麼顏色的勞動布工作服,在肘和膝蓋等部位都精細地打上了補丁。見郝智對鳥籠子感興趣,呂師傅連忙解釋說這是自己搞的副業,退休的幹部們都喜歡養鳥種花什麼的,所以就瞅住編籠子這活,但現在是事少人多,剛賣了幾個就引來一批賣鳥籠子的,最近不好賣了。說話間,見新廠長帶領幾個人匆匆趕來,迎接郝書記一行人到了兩層辦公樓。嚴格地說,小樓不是什麼辦公樓,這裏原來是洗毛車間,一樓洗二樓烘乾。新班子配備后,廠里的行政人員和其他工人一樣,同樣也拿的是生活補助,但大家說沒有事情也應該上班,他們說這裏是大家共同的家。封閉了幾年的那座昔日輝煌的12層辦公大樓,早已沒有能力啟用,大家收拾了洗毛車間,用廢舊材料隔牆壁,做了簡易的辦公用具,收拾成辦公室的樣子,還賣了一些廢品訂了大小几份報紙,平時大家聚在一起,或是學習報紙,討論事情,或是打掃衛生,收拾廢品,許多人都說這人呀生來就不是個閑着的東西,整天在家裏獃著,心裏慌得很!

郝智提出先到職工家裏走走,看看大家的生活狀況,廠領導說還是不去了吧,職工們沒準備,去家裏會難堪的。聽他們這樣說,郝智就想到了公安通報的事情,覺得唐突地到人家家裏的確會使有些人感到難堪的,只好作罷,把準備好的幾百塊錢也繼續放在衣兜里。

在車間寬敞的空間裏,他像上次一樣和大家交談起來,不同的是這次帶了幾個有關部門的負責人,還有新聞記者。郝智講了一通國有企業普遍遇到困難的問題,探討如何走出困境。見大家都在紛紛搖頭,他就問大家同意不同意進行改制。有一位左右環顧的老工人猶豫了半天說:“改制當然好,我們也大致明白改制的道理,但說實話明明是國家的廠子,一下子被大家分割了,成了我們的私人財產,國家的東西拿到我們手裏,真的受用不起呀,心裏也總不是個滋味。”

我們的工人還是淳樸,自己的生活都如此了,還考慮着國家的利益。郝智講了這樣的道理:農村改革實行了家庭承包自主經營,但那些土地還是國家的,那麼我們國企改制沒有土地,只有生產資料,而且我們把資料並不是分到了家家戶戶,只是划小管理單位,是為了體現我們工人當家做主的權利,使廠子興衰和我們每個人的利益都聯繫起來。我們不是說工人是企業的主人嘛!剛解放的時候,工人是政治和經濟上的主人,但由於當時實行舊的計劃體制,工人是主人卻決定不了工廠領導人,領導人由上級黨委決定。工人不能決定幹部,怎麼能當家做主?但現在我們改制后,工人由所有制的主人發展為決定幹部的主人,有管理能力的就能當管理的主人,有資金的要當股份的主人,工人成為名副其實的更為具體化的主人,你們決定工廠里的一切事務。

說到這裏,贏得了大家一陣熱烈的掌聲。但掌聲過後,有工人問道:“郝書記,你說我們是主人,但我們這些主人自己都不知道該幹什麼事情,那廠子還有希望嗎?”

“這位主人問得好!其實我今天來,就是徵求你們這些主人的意見。最近有一個美國的服裝公司想和你們合作,人家用豐厚的資本、市場和技術,你們用勞動力和寬敞的工廠、還有路山豐富的原料資源和西部廣闊的市場,走出一條重振國企的路子。”

這個公司是郝智通過前妻蘇潔聯繫的,當他把路山紡織廠的電子郵件發給蘇潔后,也許是為了彌補自己感情的欠賬,她竟然暫時放下工作,接連跑了一些紡織公司,還自己掏錢在報紙上尋找合作夥伴。巧的是有一個以棉紡織品為主的美國大瀑布環球服裝公司在東亞的子公司正準備進軍中國西部地區,看了路山的資料后,老闆連聲說,這簡直是上帝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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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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