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路山地區農村暨救災工作會議隆重召開。按照流動會議的議程,先是在河灣報到,沿途幾個縣看過來,最後在永川縣進行總結閉會。參加會議人員儘管大量壓縮,但車隊還是有三十多輛車。

關於郝智的座車,是這段時間來令姚凱歌頗感頭痛的事情。前一次郝書記下鄉坐的那輛老式巡洋艦實在是老掉牙了,密封不嚴不說,哪天跑的時候肯定會擺在路上“罷工”。梁懷念現在根本見不到人影,但該屬於書記的那輛車號為0001的奧迪轎車和司機,都還被他佔着。本來這是個自覺的事情,但梁不吭氣,也沒有辦法。那該不該要回?咋個要法?姚凱歌真有點束手無策。行署那邊倒還有車號為0002的奧迪放着。自從去年行署專員調走後,那部車被放進了庫里,按說魏有亮要坐那是沒有一點問題的,而且還表明了他的一種態度,一種積極要求去掉前面的“副”字而轉正的態度。但這個人真不可思議,主持着行署的工作,卻好像從來就不考慮自己的職務,更不考慮自己的待遇,仍舊坐那輛已經跑了30多萬公里的老式三菱吉普。如果把這事和魏有亮說了,他保險一百二十個同意給車,但郝書記同意嗎?再說那是個2號車,多少年來,地委書記的一號位置坐1號座車,已經是一種慣例和規矩。讓郝書記坐2號車,他會怎麼想?實在不行,就給財政局打報告撥款買新的,但這是不是郝書記喜歡做的事情?到時候如果怪罪下來還真不是簡單的事情。姚凱歌真是犯難了,前思後想的還是決定,不管怎的,這件事情要和郝書記說清楚,郝書記不是說過什麼事情就怕沒有規矩,而最大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嗎,那就問問這個事情究竟是應該有規矩還是沒有規矩。

面對姚凱歌探求意見的目光,郝智說:“一個剛剛退職的老同志,既然還想用車,那就讓他繼續使用吧!況且,說不定他的工作馬上也要安排的。車號算個什麼事?車是靠發動機跑,不是靠號碼跑吧!只要不耽誤工作,怎麼都行。至於購買新車的事情,我剛來路山就買新車,恐怕影響不好。”見郝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姚凱歌更加為難,幾個月了還真說不清楚郝智究竟屬於哪種人。有些時候表的態度很曖昧,很令人費解,讓人難以揣測。思前想後的突然記起車庫裏有一輛3.0的皇冠轎車,梁懷念剛坐上使用了三萬多公里,遇到省紀檢委檢查超標車,這車因為排氣量超標了,去年摘去車牌改為接待用車,平時也接待不了幾個領導,所以車基本上一直躺在庫里。現在查車的風頭也過去了,何不開出來解燃眉之急?只是還需儘快上個牌子。

知道是給郝書記的專車上牌子,交警支隊領導不敢怠慢,1號車沒有了,他們就把支隊的那輛五個0字的車牌卸了,上到地委的皇冠車上。上了牌的當天郝智就坐上了這輛車,他仍像往常那樣好像沒有什麼大的反應,看來還真就把車當成了工具,這令跑前涉后的姚凱歌備感失望。這次開會到河灣,柏油路上郝智就坐了皇冠。次日流動到農村要走山路,吳帆特意把自己坐的那輛新六缸三菱讓出來,他自己坐了那輛舊巡洋艦。對此,郝智也什麼都沒說。

30多輛車組成的大型車隊,安排起來是很有講究的。最前面是交警的開道車,不僅警燈要閃爍,警笛時不時地怪叫幾聲,而且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交警一路上也要盡職盡責地喊話,要把那些大卡車、三輪車這樣的車輛都厲聲喊停在路邊,使車隊安全、快捷、準時通過。特別是這個準時更有講究,此前會議組織者在確定具體的參觀點后,就派出專人沿着參觀路線進行模擬,兩個點之間行車需要多少時間,每到一處停車、情況介紹和上車各需要多少時間,經過如此精密計算,到了目的地就正趕上了吃飯。

緊隨開道車後面的就是新聞採訪車,這輛車上除了地區報社、電視台記者外,還有省報駐路山的記者。在路山還駐了省里兩家報社記者,但他們是不報道會議消息的,他們喜歡監督類和社會新聞類的稿子,對發生意外事件最感興趣,所以這樣的會議,地區也不通知他們,即使通知,他們也不會參加的。路山城裏還駐有鄰省《華夏報》的記者,這是份在西北地區甚至在國內都有影響的大報,但地區宣傳部以他們是外省的報紙為由,現在也沒有批准他們正式設站。新聞車后就是安全保衛車,坐着幾個帶了真傢伙的警察。前有安全保衛,自然就輪到貼着1號標誌的車出現了,這輛既是1號車,裏面也就坐着本次會議的1號首長。再後面就按與會人員名單上的官位大小而次序排列了。這一級領導的後面,車輛的安排就隨意多了,直到收尾的時候又是交警車。

透過龐大車隊揚起的塵土,郝智看着三菱、豐田、巡洋艦等一輛輛清一色的日本車,不由得發出了無聲的感嘆。他想,我們經常大談愛國主義,樹立民族自尊和自信,但看到這樣的車隊,我們中華民族的自尊心又到哪裏尋找呢?再假如就在車裏坐着幾個日本人,看到此情此景,他們的民族自尊心又怎能不強烈呢?愛國主義情節不應該是簡單的說教。

這條路線幾天前他剛剛走過,但現在的感覺卻異樣得很,那些旱死在地里的莊稼、水毀的土壩依然凄楚地擺放在那裏,老百姓也仍然是家徒四壁,但他們的情緒卻大變了樣,他們不像上次看到的那樣神情茫然、手足無措,而是精神抖擻,信心百倍地對生活鼓起了勇氣,一切的困難好像用口號就能戰勝。而且一個縣喊叫得比另一個縣更響亮,大家都精神煥發,情緒高漲,恍惚里他也感覺自己受到群眾情緒的感染,茫然中有時竟不知這是在開什麼會議?

會議開到第三天,車隊行駛到禾塔鎮,在青年營裏面又有了新的內容,遠近高低不平的山頭上,星星點點地到處修建了水窖。青灰色的集雨場像口倒扣的大鍋,“鍋沿”處圍着一圈留水溝,溝里隔一兩米就有一個進水口,“大鍋”的下面是容積達百方甚至上千方的大水窖。梁軍拿着大喇叭,鏗鏘有力地介紹他們青年治山營上接天上水、地攔表面水、開挖地下水的開源節流、治旱興農的經驗,有代表從水口裏扔塊石頭進去,就能聽到“撲通”的響聲。但看到山上基本上都沒有種過莊稼,有人就嘀咕,投入這麼大的資金修這種水窖簡直是勞民傷財。

幾個山頭都是緊緊相連,壓根不需要走回頭路。車隊穿行中,與會的代表發現這些山間道路修得也很有講究,不僅都取了“致富路”、“秀美路”、“山青路”等這些名字,路邊栽種了油松、馬尾松、長青樹,而且道路還修了排水邊溝。繞着山頭轉了一會,見到在陽面的半山坡上,數百名身穿迷彩服的民兵們揮舞着頭和鐵杴在挖樹坑。寒冬臘月里挖樹坑,不用說也是典型的形式主義。郝智很討厭這一套,但他在現場也不能說什麼,只是沒有下車聽梁軍介紹經驗,也算是無聲的表態吧。

車隊揚起一股塵土下得山來,就到了青年營營部後面的後勤基地,郝智驚奇地發現前不久來時這裏還養着王八、螃蟹等希奇動物,現在都不見了蹤跡,全部換成了咩咩直叫的羊只。也許是感覺到了剛才郝智用不下車來表示對自己的不滿,梁軍在這裏的介紹就有些蜻蜓點水,只簡單說了這是舍飼養羊基地,為保證林草成活,山上都實行了封山禁牧的措施,但林業上去不能牧業下去,所以他們搞起了舍飼養羊示範。姚凱歌做了現場會部分的總結講話,他分別總結了看過的幾個縣的特點,最後代表地委行署對這些縣提供很好的點子和經驗表示感謝。然後請大家就在青年營用餐,還特彆強調說,今天中午大家吃的羊肉、魚肉、雞肉和蔬菜,全部都是青年營自產的。吃飯時,郝智和大家一樣都坐在大廳里,也沒再進豪華的包廂和使用那些餐具。

在永川正式坐下來的會是一整天,上午魏有亮代表地委、行署做報告,這個報告是上過常委會討論的,報告提出當前和今後一段時間要把救災工作當作中心工作來抓,確保農村穩定,不出問題。同時,在今冬明春,迅速掀起聲勢浩大的農田水利、生態環境建設高潮,利用三到五年的時間,夯實農業基礎,增強抵禦自然災害的能力,促進全區農民群眾脫貧致富奔小康的進程。魏有亮的報告后,就開始分組討論。

下午,是經驗介紹,五個單位介紹了扶貧救災經驗。五個單位里就有青年治山營,他們的材料寫得好,梁軍念得也抑揚頓挫,事迹聽起來很感人。經驗介紹后,按照慣例就是領導總結講話了。這個會議上郝智是最大的領導,所以該他講話。對新書記第一次在路山亮相的報告如何寫,準備報告的姚凱歌心裏沒底,所以他真的頭痛了好幾天。常說文如其人,不了解郝書記這個人,怎能知道他講話的風格呢?姚凱歌翻閱了郝智過去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從論文、論點、論據什麼的進行了研究,但都和這次會議內容沒什麼聯繫。他只好按照常規寫法列了提綱請郝書記過目。郝智看了后表示基本同意,只提出要把問題談深講透,辦法用硬用好。這樣態度曖昧的意見,真叫他拿不準,只好和秘書們使足氣力,為創作這個報告幾乎要江郎才盡了。既要和魏有亮的報告相呼應,相得益彰,又要新穎獨特,言簡意賅,有自己獨立的見解。舉例來說,為了突出當前救災這個中心工作,他們絞盡腦汁使用了個“扭”字,一改傳統的抓住重點為扭住重點,姚凱歌得意地說,古人有“推敲”之說,我們有“抓扭”之別。推敲是人和門的關係,而抓扭卻是人和人的感受,誰都可以試一下,扭起來就是比抓起來疼痛得多。為了趕寫材料,寫作班子裏的五個人在賓館裏開了兩個套間,花了四天三夜,抽了三條中華,拿給郝智看時,他翻閱了十幾分鐘后,說了還行,就退還給姚凱歌打印了。郝書記的平靜,叫姚凱歌既欣慰又感到幾分失望,欣慰的是一次通過,因為按照慣例,再好的材料到了領導哪裏,沒有不改動的道理,人們說了,只有這樣才能體現領導的水平,而郝智卻沒有這麼做;失望的是,郝智看了他們嘔心瀝血做出來的報告,語氣如此平淡,他的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還是一個謎。

輪到郝智講話的時候,他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一開腔,滿場立刻鴉雀無聲,只有沙沙做筆記的聲音。不長的報告有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全區農業和農村工作的回顧,第二部分是當前存在的突出問題,第三是解決問題的措施辦法。回顧肯定了全區幹部群眾的成績,問題講得觸目驚心,幾條措施辦法很硬。但郝智拿着報告念了大標題,就說這份文件很重要,大家下去要認真學習領會,深入貫徹落實。講第一部分時,他說關於路山的情況你們比我這個新來的清楚,叫我回顧那是不準確的,於是就講起現代農業和傳統農業的對比,新品種,新技術,水資源的保護和利用,節水農業問題。有水一片綠,無水一片黃,這也就是毛主席說過的,水利是農業的命脈。講到問題時,他說前不久我到這些地方去過,有過親身感受,也發現了這些問題。照本宣科講完問題后,郝智就說我們是個資源富集地區,但同時又是個傳統的農業地區,目前“三農”問題很突出,形勢很嚴重。面對窮山惡水,面對建國半個世紀以來我們征山治水的努力,我們大家看着山河還是依舊,是不是有畏難情緒呢?同志們,我們國家目前農村出現的種種問題,在發達國家的歷史上也曾經出現過。其他國家的經驗告訴我們,要解決這個問題,出路在於創新。這也是我們在深化農村改革里需要研究解決的重要內容,所以中央領導同志提出大興調查研究之風,很有必要。

關於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郝智清了清嗓子后又開始看着稿子念道,一是加強領導。他停頓下來環顧會場一周說,大家都是當領導的,具體是怎麼個加強法就不用教了吧?二是部門密切協作,三是落實責任到戶,四是多方籌集資金,打好救災攻堅戰等。還有,這個以工補農,為困難群眾到煤礦打工創造條件,使他們渡過難關的辦法好,應該在有條件的縣裏推廣。總之,就像人們常說的,辦法總比問題多。只要我們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把他們的困難當成我們親戚、朋友甚至是自己的困難,我看沒有什麼克服不了的。在這裏,我需要特彆強調的是,哪裏出了問題,甚至餓死了人,那就請那裏的縣長把你的烏紗帽自覺摘下,到地委來領取處分。

郝智的報告做完,贏得了長時間的熱烈掌聲,坐在台上同樣熱烈鼓掌的姚凱歌卻很失望,平時他很喜歡自己親自寫的東西被領導一字不漏地念出來,那就像自己可愛的孩子們被領導牽着手蹦蹦跳跳跑到舞台上接受大家的注目,或者是跑到大家跟前接受愛撫。可是,多少人殫精竭慮弄出來的報告,在新書記嘴裏被搞得七零八落。當然,就是在失望中,他心裏也不得不佩服郝書記講話觀點新穎獨到。

晚上,是會議主辦地——永川縣委、縣政府的宴請。宴會大廳里張燈結綵、其樂融融。姚凱歌滿面春風,首先代表地委、行署和全體與會人員對有關縣的精心準備表示感謝,並對會議取得的圓滿成功表示祝賀。掌聲過後,他又特意邀請今天晚宴的主人祝詞。縣委書記馬俑邁着輕鬆的步子走到前面,祝詞裏先是謙虛,再是客氣,最後就請全體舉杯,祝願領導和與會代表們身體健康,工作愉快,全家幸福。觥籌交錯中,十幾人的輕音樂樂隊奏響了《好日子》,一對男女主持人好像是脫口秀,你一言我一語的,先說黨的好政策,地區的好領導,后說兄弟縣的好經驗,再說永川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物華天寶,在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下,全縣人民正邁開大步奔小康,反正都是好聽的話。他們說一會,就有歌手上來唱歌,再說一會,又上來人跳段舞蹈。這些專業演員差不多都閃亮登場過後,就邀請嘉賓點歌。要放在平時,許多縣長、書記們早就躍躍欲試了,有的還活潑地打情罵俏,但今天可能是許多人畏懼郝智在場,不了解他究竟是個什麼類型的人,他們都安分起來。倒是有幾個工作人員和司機們輪番上陣,唱得還有鼻子有眼的,聽得旁邊有人議論說,現在這些司機跟着領導鑽歌廳也練得有一套套的。

郝智上次到河灣參加“五個五”工程啟動活動時,就領教過這樣的宴會。一頓飯吃下來兩三個小時,那些地方領導們一個個能歌善舞的,有人說領導的才藝都是在包廂里練出來的,而老師就是那些小姐。記得上次有個縣委書記邀請女縣長上台唱了一首“拉手手,親口口,咱們兩個圪嶗嶗里走”,引得那些來賓們都開懷大笑。郝智對這類事情還談不上什麼看法,剛才,當《好日子》音樂響起時,他就開始思忖一個問題,當那些困難群眾知道這裏的歌舞昇平后,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他感到很不舒服。

想是這樣想的,他還是和吳帆、魏有亮一起共同挨桌給大家敬酒。書記、縣長們基本上都已經認識了,但那些常委和副職們連個照面都沒有打過,吳帆跟隨他左右,一一做了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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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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