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永川縣委書記馬俑在路山拜見過郝智后,因為心臟供血不足告假到北京看病去了,郝智到永川縣的活動都是在縣長潘東方的陪同下進行的。兩天裏他們馬不停蹄地跑了七個鄉鎮,的確,所看到的問題都很嚴重,群眾普遍存在着難度春荒的問題。

那天下午,在螞蟻山半山腰見到一個村子全部都是土窯洞,郝智的心沉沉的。到了路邊一個低矮土窯洞前,郝智喊司機臨時停車。走進去正趕上老鄉吃飯,兩個大人和五個半大娃娃圍在小炕桌前,看起來桌上擺得滿滿當當,仔細看卻都是核桃般大小的洋芋蛋,再就是他們吸溜吸溜喝着用青菜和小米煮的稀湯。揭開幾個儲藏糧食的大缸,裏面空空的能看到底,郝智彎腰在缸底抓起幾把穀子,一聞有濃濃髮霉的味道。身體乾瘦、滿臉溝壑、看像個小老頭的人說,這些穀子還是民國時期他爺爺種的,稀飯里的米就是用這些穀子熬的,是靠爺爺度過兩年的飢荒,現在爺爺的家底快完了,再過幾天喝稀飯也成了問題。郝智驚訝地問民國的糧食怎麼能存放到現在,潘東方說在山洞裏鑿的石櫃,放幾十年糧食還是不成問題的。郝智問小老頭今年的收成如何。答說,還有什麼收成,真是麻繩提豆腐提都提不起啊,看來是老天爺狠心不叫百姓活了,連着幾年大旱,今年夏天絕收,秋天四十多畝山地眼看吃到嘴裏,又挨了冰雹,才打了三百多斤糧食,還多是玉米、高粱,這點收成連灑進的籽種都沒收回來。苦日子咋熬得過去呀!郝智的鼻子也酸酸的,忙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遞過去,小老頭也沒說聲謝謝就接起錢,好像他收這錢是應該的。場面頓時有點尷尬。過了一會兒還是郝智打破了沉悶,問老大爺有多大年紀。小老頭紮起四個手指頭說,已經平四十了。驚異比自己還小一歲后,郝智就板起臉說,你是怎麼搞的,年紀輕輕的生了五個娃娃,即使不遭災你這日子也過不好。小老頭說,你說的輕巧,你們城裏人黑地里可乾的事情多、耍的花樣多,可鄉下人不在老婆肚皮上種娃娃,那長長的黑夜怎麼能熬得過去?又說得大家一時無語。

一行人走出土窯洞,潘東方說,像這樣的特困戶全縣大概有百分之十五左右。郝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思忖着萬一省里的救災糧款不能及時下撥的話,還要準備另外的救濟辦法,不然會死人的。

山區跑得差不多了,郝智又決定到農業條件比較好的鄉鎮走走。潘東方說那看看禾塔鎮,那是我們經濟比較發達的地方。郝智知道,這個鎮不僅是梁懷念的家鄉,還有一個在全國都赫赫有名的青年治山營。

這天清晨,他們起了個大早,迎着東方的第一道霞光,從永川縣城出發。到禾塔鎮的路算是山區三級柏油路,這條路修通不到兩年,由於大噸位卡車走得多,路面現在已經坑坑窪窪了,會面車輛接二連三的,在這樣的干擾中,三十多公里路竟然走了兩個多小時。

永川河床挺寬綽,像一條寬大的衣服袖子,很舒展地甩着,隨意地從鎮中央穿街而過,只是河水很少,還結了薄冰,和整個大地上的薄雪交融在一起,只有中間幾米寬的河水曲里拐彎地流淌。在永川城裏還是個晴朗的天,但到這裏,越走天氣越灰濛濛了,沿着公路的積雪已被薄薄的煤灰覆蓋。

禾塔鎮不大,整個小鎮建在一塊平整的川道上,四周高聳連綿的大山,形成一個小盆地,是個別開洞天的小風景。可惜,這樣的小鎮竟然完全沒有本屬於她的恬靜祥和,到處亂糟糟的,炊煙裊裊從古老的屋頂上升,沒升幾米高就融入更多的煙霧裏。雖然還是上午,踢踢嗵嗵的錄像廳、舞廳的聲音簡直在張牙舞爪;不長的街道商業店鋪林立,花花綠綠的門面跳出幾分喜慶色彩。街道中央,還保持着松柏枝條搭起的彩門,上書:歡迎各級領導來我鎮檢查指導。郝智問這是怎麼回事。小劉回答說禾塔鎮地大物博資源豐富,也是個出官員的風水寶地,再加上多年來一直是縣裏、地區的老典型,所以一年四季不知有多少領導和部門前來檢查,還有好多外地的單位參觀,應接不暇的鎮政府專門組織起一個接待班子,全天候待命,準備隨時接客,咱們一會兒到了鎮政府應該會看出點名堂。

穿過小街,拐過一個大彎,河床變得狹窄起來,塊石壘砌的河堤把河灣切走了一大塊,鎮政府建在與河神搶佔出來的地盤上。鎮政府的外面很是講究,門口有一個大廣場,中央豎立了一座足有二十米高的不鏽鋼雕塑,現代味十足,幾個伸出的“亮爪子”托起一個巨大的圓球,顯然是模仿路山城裏那座製作的。廣場對面是一個舞台,半開放式圍牆上紅色瓷磚貼到底,上面是閃閃發光的鐵帽子,兩隻一人多高的石獅子張牙舞爪地立在伸縮電動門兩邊,很是威武。獅子腳下卻有一些剛剛貼上去的標語,寫着:熱烈歡迎各級領導檢查工作!天大旱,人大幹,敢叫山河換新顏!干群齊心協力,戰勝自然災害!天無情,人有情,共產黨情最深!再清楚不過了,顯然這些標語有時效性,是有組織搞的。“真是亂彈琴,分明是給我看的嘛!”郝智有些不高興,他不明白是誰通知這樣乾的,典型的形式主義。

馬俑昨天從北京回到縣上,聽說新來的地委書記悄悄地來了,本來準備馬上到賓館去見,但由於潘東方已經陪同了幾天,就在掌握了郝書記的活動路線后,昨晚連夜趕到禾塔。這樣做有兩個目的:一是想給郝智留下剛從北京回來,家都不進就下到基層的良好印象;二是比較矜持的他也想避開跟在領導屁股後面的嫌疑,從另外的角度找點感覺,安排個假裝偶然遇到的場面。那次在路山他當面給郝書記彙報過工作,但印象現在還談不上,感覺郝智這人比較隨和,不善言談,對提出的問題比較沉穩,當場不表露什麼觀點,當然也可能是工作經驗不足所帶來的,他本人閱歷也很簡單嘛。

聽到汽車喇叭聲,從辦公樓里下來幾個人,看到潘縣長,他們就趕忙打電話通知樓上的人,馬俑很快從樓里出來迎接,郝智一愣,馬上不經意地看了潘東方一眼,潘也感到奇怪:“馬書記,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歡迎郝書記,歡迎到我們縣視察。”馬俑也不管潘東方的問話,熱情地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郝智一揮手,指着彩門說道。

見他語氣里露出不快,潘東方連忙解釋說:“你說這啊!禾塔鎮有個習慣,不管什麼事情都是輿論先行,刷寫標語,打扮街道,把上面最新的指示精神張貼出來,隆隆重重地宣傳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他說著向身後喊起來,“來,梁詮山,過來和地委郝書記見見面。”這傢伙看起來還真會來事,馬上打了圓場。郝智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

禾塔鎮黨委書記眼睛很小,相貌看起來完全是副憨厚老實的樣子,因笑而抽起的嘴角像有幾條蚯蚓在蠕動。郝智和他握了手,鬆開後梁詮山的手卻沒有了放的地方,只得在衣襟上摩擦起來。潘東方見他這般,就說,你叫我們都在外面凍着呢!他才有了反應,說請大家到會議室就坐。

會議室裝修得很富態,窗明几淨的,粉紅色的塑板吊頂,還安置了幾十個小射燈,長條會議桌油黑髮亮,一圈椅子全是軟包的,軟得像麵包,人一坐上就深深陷進去。三面牆壁被錦旗、獎狀掛得滿滿當當,靠近牆的地方還放了一圈桌子,上面均勻擺放的獎章、獎盃被亮晶晶的玻璃罩罩着,無聲地在講述這個鎮輝煌的歷史。

大家喝點水后,馬俑對郝智說,我們剛才正在座談,研究扶貧幫困的事情。郝書記你頭次到這裏來,是不是先把鎮裏的工作向你全面彙報一下。見郝智點頭同意,他對梁詮山說那你就準備彙報吧。有人戲說,在中國平時幹啥事情都很難做到正規,但惟有開會正規。這樣的會當然也不例外。本來是個小會,也弄得正兒八經的,先是主持人馬俑的開場白,他一張口就是代表縣委、政府和六十多萬永川人民對郝書記前來本縣視察工作表示歡迎。話到這裏自然地停頓下來,馬上等來熱烈的掌聲。掌聲響過後,馬俑又加重語氣強調郝書記上任后,第一次下基層就到永川來,這是對我們工作的重視、鞭策和鼓勵,全縣人民一定不辜負郝書記和地委、行署的期望,把永川的事情辦好。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后,接下來輪到禾塔鎮黨委書記梁詮山登場了。

像輸入計算機里的程序,梁詮山的開場白也和馬俑差不多,只不過角色置換成了鎮裏,客套過後進入正題,拿着本本念叨全鎮的社會經濟情況,說鎮裏有多少人口,其中多少屬計劃外生育的;有多少勞力,其中男勞和女勞各佔多少;有多少土地面積,其中水地旱地坡地林地荒地和不可利用地各是多少;有多少牲畜,其中大家畜是多少,豬牛羊雞又各是多少……

念叨了一個多小時,郝智看梁詮山的本子還厚,忍不住打斷說:“重點講講今年的受災情況和鎮政府如何幫助群眾越冬的安排。”

“這個問題馬上就要說到了。”他說著繼續按部就班。差不多又是半個小時過去了,梁詮山才講到為了建設精神文明,鎮裏實施“村村唱大戲工程”,活躍廣大農民群眾的文化生活。郝智聽着真有點哭笑不得,只好再次打斷他說:“我看你的本子還厚,以後有時間再聽你講好不好,現在抓緊點時間,專談你們鎮遭受的一系列災情。”

馬俑和潘東方都很尷尬,潘東方說,詮山你知道嗎?郝書記今天還要到其他地方視察,時間很緊張的,現在只說災情,不談別的事情。梁詮山說好,又從包里另外拿出個本本,翻閱了一陣說:“今年我們雖然遭受到歷史上罕見的各種自然災害,但在縣委的正確領導下,全鎮幹部和群眾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延安精神,與天斗,與地斗,與惡劣的環境斗,克服重重困難,做到了大災之年群眾生活穩定,人心不亂。”

“還是說具體點。”郝智只得第三次打斷他的話,儘管知道這樣做很不禮貌,但對這些人也真的再顧不上怎樣了,“這樣吧,我問,你回答,好嗎?”見還找不上個說法,他只得這樣開始發問道,“今年你們鎮糧食總產是多少?和以往正常年份相比,減產幾成?”

“總產量是四百萬公斤左右,比往年是少點,大概平年也就是五百萬出頭點,具體減產幾成這還要好好算算。”說著,他從包里掏出個計算器,煞有介事地計算起來。

“好了,用不着你計算了。再問你,這個產量報的有沒有水分,實話實說應該是多少?”

“水分?那沒有,數字是很準的,都是組織鄉村幹部挨家逐戶調查出來的,哪來的水分?”

“鎮裏有沒有生活特別困難的群眾?有的話,你們採取幫他們渡難關的措施沒有?”

“有啊!我們這裏貧富差別很大,前幾天我還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叫什麼尼的係數,說什麼超過0.6的話就是貧困懸殊了,因為這裏是礦區,開大煤礦的老闆比較多,他們和一般老百姓比起來收入那是天上和地下,所以這個係數比報紙上說的那個安全數大多了,即便是這樣還是政治穩定的。”梁詮山的小眼睛大概因為知道這個什麼尼的而滿意得發光。

郝智知道他說的這個尼是二十世紀初意大利經濟學家基尼,基尼根據洛倫茨曲線找出了判斷分配平等程度的指標,但這時候聽梁詮山說出來,覺得有點賣弄的味道,特別是他拿禾塔的穩定批判這個係數,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

“鎮裏困難戶有一百多,主要是沒有勞動能力的五保戶和個別的懶漢。對這些生活困難的群眾,我們採取集中救濟和平時照顧相結合的辦法,平時都有青年民兵治山營負責照料,到年底時再由政府最後安排,妥善處理他們的生活問題,主要就是送米送面什麼的,也有給個別的戶點錢的,解決他們買油鹽醬醋日常用品的需要,體現一下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溫暖嘛!今年由於遭了嚴重的災害,鎮上就提前安排他們的生活救濟了。”

“都安置到位了嗎?”郝智很不放心地問。

“安置好了,那點錢對我們鎮來說還不算什麼。郝書記,給你說實話吧,自從煤田開發以來,有好幾年了,我們禾塔除了川畔上一些好地種些蔬菜和稻子外,大多數山地沒幾個人再種了,即使有種地的,也都是老人和身體殘疾的,青壯勞力全部常年在煤窯里干,哪一天還不弄個三五十塊的。這還是現在的政策不讓群眾自個挖了,要放在前幾年的話,家家戶戶趕個毛驢車隨便到山裏哪噠刨個十來分鐘,就有幾十塊的收入。要再往前說,永川河裏也到處是煤炭,一遇到發洪水的時候,磨盤大的煤塊在洪水裏像顆西瓜在滾動,隨便一撈就是幾噸煤,不過那時候也賣不出去。所以可以這樣說,即使是我們鎮的困難戶也要比外鄉的一般戶生活水平高得多。在這一點上,我鎮的青年治山營做得更好,優先招收貧困戶到礦上打工,即使是對無青壯勞力的五保戶們,也採取結對子的辦法,把這些戶納入重點扶持對象,給予照顧,保證他們起碼的生活。”

禾塔鎮面積很大,而且資源非常豐富,無論走到哪裏只要挖下去到處都是煤,地質隊在這裏鑽探了十多年,已經探明的煤炭儲量,就是使用目前世界上最現代化的技術和設備開採,也能開採好幾百年。前些年,煤炭剛探明的時候,受個人、集體、國家一起開採政策的影響,這裏的煤炭開採十分無序,誰都可以在山上挖個口子隨便掏煤。資源被嚴重浪費不說,還給生態環境帶來巨大破壞,導致水土流失嚴重,黃河裏輸入大量的粗沙。黃河下游地區受不了,他們把問題反映到國務院。之後,國家環保局和水利部多次派人明查暗訪,還以國家部委的名義出台了幾個地方性法規,當地也制定了好多具體實施辦法,採取了得力措施,才使這種勢頭初步得到遏止。

“組織閑置勞力,特別是那些困難群眾到煤礦里挖煤打工,是解決群眾生活困難、幫助他們脫貧奔小康的重要措施。但一定注意把開發和保護的關係處理好,堅決貫徹落實上級的指示精神,嚴厲打擊黑煤窯,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郝智強調說。

“這一點請郝書記放心,我們知道全國的煤礦在安全生產方面出了好多大問題,有些還是惡性事件呢。雖說咱們這兒的煤礦沒有瓦斯這些容易引起爆炸的東西,但我們安全生產抓得還是比較緊的,警鐘長鳴好啊,多年也沒有發生重大的事件。”提起礦山安全,梁詮山倒是心情坦然地積極表態,馬俑和潘東方也點頭肯定。

如此資源優勢和經濟實力,郝智對禾塔鎮的救災工作初步放下心來。他掉轉話題,問道:“最近,大家知道你們鎮裏有部分農民到地委上訪的事情嗎?”

“知道,不就是為榆樹灘那片土地的事情嗎?”梁詮山滿不在乎地說,“這事說起來很複雜的。本來那片地是屬於標準的撂荒地,可以說八輩子都沒人到那片爛灘里種。在十幾年前,通過鎮裏出去的一位在北京的老革命,哎,郝書記你大概不太清楚吧,毛主席1955年親自授銜的將軍裏面,有一位中將就是我們禾塔後山裏的人。老將軍離家幾十年後,有一年突然想回家鄉看看,可看到的是窮山惡水的落後面貌,他說山河依舊,風沙固我,真是寒心啊!他發起倡議要改變家鄉貧困落後面貌,後來呼籲各級黨委政府,主要是跑部隊拉了贊助,哦,那時好像還不說贊助這個詞,老將軍幫助鎮裏成立起青年民兵治山營。那時,我們青年營真是苦幹玩命干啊!多年來先後換了幾茬二愣子後生,還有三個後生當年在打壩的時候把命也搭了進去,用汗水和鮮血把我們鎮的農業面貌換了新顏。這潘縣長最清楚,那時候他還在禾塔鎮當文書。你剛才說的那塊惹起上訪的地,就是青年營那時候給平整出來並栽上樹的。農民嘛,就是覺悟低,那條運煤專線穿過榆樹灘后,有人就眼紅起來,現在又看青年營平整了土地準備搞開發,他們就組織起來上訪。農民嘛,就是覺悟低,光看眼前的利益。他們的上訪純粹是瞎弄。”

青年民兵治山營,在全省甚至全國都很有名氣,是西北軍區和省軍區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樹立起來的老典型,郝智在許多材料和報刊里看到過他們的先進事迹,這個青年營聽名字本應屬於青年團的組織,其實完全按照部隊建制,真正的歸口單位是地區軍分區和省軍區。如果郝智衝著“青年”兩個字,要和有關單位爭管理權的話,說不定也能行得通,但他是不喜歡爭名奪利的人,也是這個原因,所以當了多年的團省委書記,還沒有到過青年營看看,對他們的情況也只是從媒體裏掌握的一知半解。現在聽了上訪的真正原因后,郝智在心裏暗自為那天沒有當著群眾的面隨便表啥態度而慶幸。

“郝書記,時間已不早了,聽說你早晨還沒吃飯是不是?關於青年治山營和群眾上訪的事情,說起來比較複雜,一會兒我們把青年營的領導找來,可以邊吃邊談。現在,請你做指示。”馬俑扭開筆帽,很專註地要聆聽指示。

郝智說:“這次,我主要是帶着耳朵和眼睛下來的,對基層的情況也不熟悉,現在還沒有跑完,所以也沒有什麼成熟意見。至於有什麼事情,還是等到了縣裏再講。肚子的確是餓了,我看,還是先吃飯吧。”就這幾句很平常的話,還是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出了會議室,在梁詮山的引導下到後院去吃飯,曲里拐彎地走到另外一個院子,這院的門口站着拿槍的哨兵,見郝智他們進來,就馬上來一個立正。雖是初冬,但院子裏被長青的松柏樹包圍着,院中央停放了一輛軍用卡車,後面拖着門大炮,炮全部佈設了綠色偽裝網,神神秘秘戒備森嚴的樣子,猶如進入了軍事區。

吃飯的地方更別具一格,從窯洞樣的門進去,是一個大廳,再後面是一個個裝潢講究的包廂,包廂都以營、連、排、班的軍事建制編號,他們走進的是一營包廂,檔次最高,是接待最重要客人的,裏面全是金燦燦的軟包裝潢,富麗堂皇的,餐桌、座椅全是紅木製作的,而餐具更是講究,不僅像剝了皮的雞蛋那樣細嫩,而且都鑲嵌了金邊,這可是真正的金邊,黃澄澄的18K黃金,一套下來好幾千塊呢。郝智聽到桌上有人議論,就盤算小劉路上說的在鎮裏的食堂才叫開眼的話,這還真的是長了見識。

“報告,禾塔青年治山營營長梁軍前來報道,請領導指示。”一個一副戎裝的黑臉漢子雄赳赳地走了進來,“啪”的一個敬禮後站在郝智面前。

郝智站起來和他握手,還拍着他結實的肩膀請他坐下。此時,飯菜上來,看起來比較簡單,但感覺很可口,涼拌海蜇,芥末三絲,溫調腰花,清味芥蘭,香椿豆腐這幾個小菜清淡而雅緻,主食是刀削麵、雜麵、餄餎和蕎麥圪垯,哨子更為豐盛,大肉雜醬,清燉羊肉,雞蛋西紅柿和素三丁,還有魷魚絲蛋皮和粉絲豆腐兩盆湯,加上紅的辣椒,綠的香菜,黃的蘿蔔,白的大蔥,再就是醋、醬、芝麻、豆腐乳和韭菜花這些調味品,一桌子擺放得滿滿當當的。

在這種飯桌上,從來就沒有長幼之分,有的是地位之尊。領導永遠是主角,哪怕僅吃一碗麵條,一桌子都要忙起來,你撈麵條,他調哨子,這個倒醋,那個倒醬,不亦樂乎,大家都在圍着領導團團轉。在許多領導的身上,這種被服侍的感覺是很好的,像剛才郝智說肚子餓了、現在還是吃飯這樣的話,都能贏得熱烈的掌聲,領導一般都喜歡這樣的感覺。但長期在機關呆的郝智對這一切很不適應。見大家都忙着圍着他的飯碗轉,他就客氣裏帶了嚴肅,謝絕了大家的熱情,自己動起手來。一邊吃,一邊和那個青年營的梁軍聊起來。

飯吃完了,他也知道了大概:當年以征山治水為目的的青年民兵治山營,苦幹十幾年後,到目前已發展成為融農業開發、畜牧養殖和煤礦開採為一體的准軍事化組織。榆樹灘那邊十幾個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是他們青年營治理出來的,針對那片土地屬於稀疏林地沒啥經濟效益的具體情況,他們先準備推開幾百上千畝搞綠色生態種植,如種植無公害大棚蔬菜,還要引進以色列滴灌節水技術,建設生態農莊。為了帶動這個項目的快速建設,他們還拍賣了“五荒地”,吸引公司開發,採取公司加農戶的辦法,帶動農民向高科技邁進。但開發剛剛開始,榆樹峁村和附近幾個村都跳出來說這地是他們的,看到推土機進了榆樹峁,這些村民就進行阻攔,還到處上訪,偏巧他們第一次去地委,就遇到了郝智。

先不說土地糾紛究竟誰對誰錯,起碼他們有這樣那樣的想法並付諸實施,這就很不錯了。郝智心裏做出這樣的評價,但沒說什麼,大家放了碗後到食堂的後院去參觀青年營的後勤基地。行進中,郝智發現有兩個拿長鏡頭數碼照相機和攝像機的年輕人開始一絲不苟地拍攝。看他們穿着草綠色迷彩服,估計是青年營的,他感到這個營還真的不簡單,可能還有自己獨立的宣傳機構,也難怪不叫青年團管理。如果跟了團組織,不說別的待遇,只說從經濟實力上和部隊的支持就有天壤之別。

後勤基地足有幾百畝面積,東邊撫育起高高的楊樹苗子,梁軍介紹說是美國速生楊,一年可以長五六米,三四年就可以長成林的,主要是用來製造密度板和造紙什麼的。目前,這種苗子只在新疆、北京等幾個地方培育成功,基地也是去年才引進的,目前可以說算取得了成功,市場上每株價值好幾十塊而且還供不應求。聽起來這像是植物黃金似的,但看起來苗子都很瘦弱的樣子,密度稀疏。西邊的養殖場裏,幾十隻山羊倒是膘肥體壯,儘管身邊放着好多的乾草,它們卻看也不看,一個個只顧懶洋洋地卧在那裏曬太陽,豐衣足食的樣子。再往裏走就是一個大玻璃房子,差不多有足球場那麼大,裏面還燒着暖氣,一進去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嗆人的膩膩腥味,尋着味道過去,大家看到甲魚、螃蟹、桂魚、大龍蝦等珍貴水產品和海鮮們像定在水中一樣,一動不動獃著,讓來人隨便看個夠。

郝智疑惑地問:“海鮮運到這裏還有海味嗎?”梁軍笑吟吟解釋說:“郝書記你是見過大世面的,海鮮一吃就能品出個子丑寅卯,所以我們剛才也不敢給你上。但當地人是為了吃個希奇,也不管什麼營養和味道了。不過,這些東西倒是貨真價實用飛機運來的,水是加了海鹽的人造海水。”馬俑及時補充說有時候永川甚至路山還從這裏來拉這些玩意。

郝智問這些年生態治理的成果在哪裏?梁軍遞過來一個30倍軍用望遠鏡,指着一條大溝說:“這些冬天黑呼呼、夏天綠幽幽的林木就是我們的成果,還有我們腳下站的地方,都是青年營移河造田從大自然中搶出來的。”郝智接上話茬說,人類和大自然鬥爭是沒有錯,但一定要尊重自然規律,否則就要受到大自然的懲罰,在這方面我們的虧吃了不少。梁軍拍着胸膛說了,郝書記你就放一百二十四個寬心吧!尊重科學我們還是懂的,你看今年發那麼大的水,也沒把河堤撼動一下。

前兩天看到的農村現狀真叫郝智好擔心,但今天看到的又使他充滿了信心。他和永川縣的領導分手后,翻山過去向河澗縣走去。在路上小劉說出一個秘密,原來青年營都把海鮮做好了,甚至五糧液的瓶子也開啟了,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潘縣長臨時決定改吃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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