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柳鴻知道,從在村口公路搭上一輛開往省城的依維柯班車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卻已完全不同了。

柳鴻曾聽不少打工妹講述過外出打工的經歷,一到省城,就租了個便宜的小平房住下。

這天早上,柳鴻吃過方便麵,正要出門,有人敲門進來,是一個手提皮夾的青年人,臉型像個倒置的鴨梨,上寬下窄,柳鴻憑經驗知道他是個南方人。

“請問小姐,需要辦什麼證件嗎?”青年人說。從口音更證實了他是南方人。

柳鴻問:“什麼證件?”

南方人說:“什麼證件都可以辦。比如畢業證書,專科本科都有,除中央黨校,什麼都可以辦,你可任意選擇。”

柳鴻問:“你這證件國家能承認?”

南方人說:“說白了證件是假的,但我們的製作技術已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誰都看不出破綻來,像你這樣漂亮的打工妹,再有個像樣文憑,還愁沒人錄用?”

柳鴻有點動心了。她參加高考時,第一志願報了北方經濟管理學院,差五分未達線,從第一志願打下來,第二志願人家就不予考慮。她又好高騖遠,專科和中專都未報,就徹底名落孫山了。第二年,她又報考,還是那個報法,結果分數差得更遠。從此就絕了此念,開始了打工生涯。現在能辦個文憑,儘管是假的,對她也是個安慰。何況以假亂真,說不定真能起作用呢。現在畢業分配難了,許多大學生找不下接收單位,不就是攜帶文憑自謀職業嗎?自己要是弄個文憑,身價就高了一個檔次。但有個討價還價的問題,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思想。她把這種考慮裝作難於決斷,最後還輕輕搖了搖頭。

南方人有點着急,忙說:“小姐還猶豫什麼?找公司求職,把文憑朝老闆桌上一放,比你說多少話都頂用啊!”

又說:“小姐又好漂亮,再有個好文憑,那可是錦上添花啊!”

柳鴻擺擺手:“先生給我戴高帽,是要多詐我錢吧?”

南方人說:“我們價格合理,絕不騙人。再說,我不收定金,一星期後可以做好,你見到證件付款,小姐是不會吃虧的。”

柳鴻問:“做一個大學畢業證多少錢?”

南方人說:“兩千元帶檔案。”

柳鴻說:“太貴,我沒那麼多錢。”

南方人說:“可以優惠到一千六百元。”

柳鴻說:“不行,我剛來乍到,還沒找到工作,哪有那多錢給你?”

好一陣拉鋸式的討價還價,最後說定為一千一百元。

但雙方各有一個附加條件:南方人要求柳鴻在打工妹中為他們聯繫業務,柳鴻答應了,同時也提出要求:必須保證質量,否則她將不予接收。

柳鴻問:“咱們怎麼聯繫?”

南方人說:“用不着聯繫。到時我把證件送來就行了。

請您告我姓名、院校名、畢業證應該填寫的時間,還得兩張照片。”柳鴻寫了個紙條,又從隨身攜帶的影集裏找了兩張一寸照片,南方人拿着走了。

十天以後,柳鴻正要到紅達餐館上班,南方人送證件來了,並一再表示抱歉,說遲了三天是印章上費了點事,要她原諒。

柳鴻接過證書一看,暗自驚訝。她沒去過北方經管院,但見過該院畢業生的證書。憑她的記憶,眼下這證書不管是大小還是顏色都是一樣的。更使她奇怪的是居然蓋着鋼印。她不禁問道:“這鋼印你們也能做得出來?”

南方人說:“鋼印是難了點,但它總是人做的。別人能做出來,我們也能做出來。”

柳鴻又指着校長的名字問:“校長的姓名我都不知道,是你們瞎捏造的吧?”

“不,不。”南方人說,“我們對許多大專院校都有豐富的資料。你要求填九四年,九四年正是他的校長。九五年以後,就換成其他人了。”

柳鴻驚嘆不已,又翻看檔案袋。裏面有學生成績總表、畢業論文、畢業鑒定等,一應俱全。那成績表上填寫的分數,多為80分以上,也有少數是60多分,很真實自然,畢業論文是一份電腦打印稿,並有評語、班級和指導老師分別簽署的意見。柳鴻沒見過真的,但她的感覺上同真的一樣,很像回事。她本想挑點毛病殺殺價,可實在無可挑剔,就如數付了款。

南方人說:“我說過,我們是在佔有詳細資料的基礎上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製作的。你就是拿到這個學院去,別人也看不出是假的來。柳小姐只管放心用去,不會出問題的。”

南方人走後,柳鴻想:從此以後,自個就是一個大學畢業后沒有接受分配而自謀職業的人。當然一切言談舉止都應與之相符。還想:雖然有了證件,但也不可濫用。濫用必然有失,做出個真人不露相的樣子,不到必要時是不可輕易出示的。

柳鴻在收到證件時,已在紅達餐館上班好幾天了。這是個有着五個小包問和一個八十平米餐廳的中型飯館,老闆是個中年人,姓麻,也名副其實,臉上確有不少麻子。

麻老闆很和氣,常常是用鼓勵的辦法,像哄小孩一樣,讓打工仔打工妹們為他拚命地幹活。

工作是夠繁重的,從上午10點上班,直到晚上11點才能下班。沒家的打開摺疊床就在餐廳過夜。柳鴻自稱有家,騎了一輛僅用50元錢買的舊自行車回家。當時的口頭協議是:試用一個月,工資100元。試用期滿,如果老闆滿意;就留下來繼續干,月工資提為700元。柳鴻對此還是比較滿意的,在縣裏打工時,每月只有300元,現在翻了一番還多,可以暫時立足了。

時間過得真慢,總算把一個月的試用期熬下來了。

這一天,柳鴻八點準時來到餐館時,才想起餐館翻修地板,停業一天。見掌勺的劉師傅蹲在台階上吸煙,便走過去。

劉師傅問:“是不是麻子讓你來的?”

柳鴻說:“我忘記今天停業了。”

劉師傅說:“那兩位已經打發走了。”

柳鴻問:“誰?小白和小張?”

劉師傅點點頭。

柳鴻問:“她們不是做得好好的嗎?”

劉師傅將煙頭一扔,說:“這是麻子的慣用手法,先說是試用,期滿時找個借口打發走,再試用新的,這樣老是以每月100元使用廉價勞力。你恐怕也不例外。”

柳鴻很覺震驚。心想,這麻子心真黑!她問劉師傅:

“他在不在裏面?”

劉師傅說:“新到一批水產,他看去了。很快就——

那不,回來了。”

柳鴻迎過去。

麻老闆說:“小柳,我正想找你。”

柳鴻說:“我也是來找你的。我的試用期已經滿了,你該有個話了。”

麻老闆說了聲:“你來。”便進了餐廳,又進了一號包間,示意柳鴻坐下。柳鴻坐了。麻老闆坐在她對面,又站起來說:“小柳你是知道的,現在餐飲這一行很不景氣,我這裏也不例外,下個月能不能開下去還難說。你另找門路去吧。”

柳鴻沒作聲,她心頭怒火上竄,努力剋制着。她在想怎麼回擊這個黑心人。

麻老闆說:“實在沒辦法。這樣吧,你走時留下住址或電話,我這裏情況好轉時,就叫你回來。”

柳鵬站起說:“麻老闆,你的情況一定會好轉。你違反《勞動法》,以每月100元僱用廉價勞力,一批又一批,多少姐妹們的血汗還喂不肥你?”

“你這是什麼話?”

“你的伎倆我早調查清了。”

“小柳你別急。我昨天沒打發你走,留到今天,還是同他們有所區別的嘛。”

柳鴻沒作聲,等着聽他的區別。

麻老闆說:“你只要對我服務得好,我可長期留用你,工資再加點,每月800元。”

柳鵬問:“麻老闆,我這一個月哪些地方還服務得不夠?”

麻老闆說:“工作可以。我說的是對我個人,有點特別的服務,明白嗎?”

柳鵬故意說:“不明白。麻老闆有話就直說好了,現在的時代,一切交易都可以擺到桌面上談的。”

麻老闆說:“那好。我說的是感情方面來點服務。行不行?”

柳鴻沉默了一會,慢慢抬起頭來說:“麻老闆既然有這心思,我滿足你的要求。”

麻老闆高興道:“你這話可是真的?”

柳鴻說:“今天就可兌現,這你該相信了吧。”

麻老闆一興奮,就去抱柳鴻。柳鴻後退一步,指了指大廳里幹活的工人,然後說:“別著急。今天停業有時間,過一會你找個地方,我跟你走,不過在這之前我有點事,你得幫幫忙。”

麻老闆說:“什麼樣事?”

柳鵬說:“我走時老母親還病着,就等我寄錢回去看病哩。你知道我心裏有多急啊!你給我預支兩個月的工資,我立馬就去郵局匯款,這樣就無牽無掛,可以一心一意地跟你玩了。”

“這……”麻老闆既興奮,又不願預支,“我今天沒帶錢來。”

柳鴻說:“到隔壁肉鋪借去。你以往不是常借嗎?”

麻老闆說:“還有,這預支沒有先例,一旦破例,以後就……”

柳鴻打斷他:“跟你上床,對我來說難道有過先例嗎?”

麻老闆已經慾火中燒,只想快點上床,就說:“行行,預支就預支吧。”說罷到外面轉了一下,錢卻是從自己口袋裏掏的。點了1600元,回來給了柳鴻,並說,“那你快去,越快越好。”

柳鴻甜甜一笑,又在麻老闆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說:

“我知道。我比你還心急呢。”說罷挎了小包往外走,騎上她那破車子,朝東騎去,因為郵局在東邊。

柳鴻一走,麻老闆就打電話跟附近一家旅館定下一個房間。然後在地上踱步,想像着這個女人身上可能會有的種種美妙之處。想得入了境界,下面就覺得有點不對勁,趕忙打住,做了個深呼吸動作,以平息內心掀起的狂濤。

麻老闆失算了。此刻柳鴻已躺在硬板床上得意呢。費力幹了一個月,只能得到100元,施騙術只用幾句活,就得到1600元。看來騙是行之有效的,無須投資就獲得豐厚利潤,她也慶幸自己沒把住址告訴任何人。估計麻老闆也會尋找她的,但三百萬人口的城市裏要找一個隱藏的人,談何容易。讓他找吧,找上幾天也就不找了。她計劃在屋裏躲上幾天,也好好歇上幾天,然後到遠點的地方,比如橋西一帶,再找個事情干。

這時,隔壁一位叫朱蘭的三陪小姐推門進來,問:

“柳姐,你今天不上班啦?”

柳鴻說:“我不去那裏上班了。”

朱蘭問:“怎麼回事?”

柳鴻就將麻老闆騙用廉價勞力的事說了一遍。

朱蘭聽了說:“柳姐你初初出來,還有點不適應。其實並不奇怪,社會就是這樣,你騙我,我騙你,誰騙住准也算,只是你有些太老實,虧了。你不會騙他一下?”說著從褲口袋裏掏出個手機來,晃了晃,問道:“你知道這是怎麼來的?”

柳鴻說:“買的吧?”

朱蘭說:“買?我才沒有閑錢買呢。我告你,騙來的。”接着就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柳鴻。

原來朱蘭一個星期沒到歌廳了。這一段公安部門查得正緊,老闆就讓小姐們回家避避風。呆在家裏沒有收入,也憋得慌,朱蘭就同幾個姐妹一起到電影院陪看。所謂陪看,就是陪那些有錢的老闆和公子哥兒看電影,得個一二百塊錢的小費。當然讓那些人過過手癮,捏捏摸摸,也是明擺的事兒。昨天晚上,朱蘭陪一位老闆看了一場電影。

老闆太吝嗇,只給她50元,可便宜佔盡。朱蘭很不滿意,可沒有表露出來,而是伸手在那人的肩上搖了幾下說:

“大哥,拿你的手機來,我給家裏打個電話。”那老闆正摸得興奮,有點捨不得鬆手,就說:“別忙,電影散場再打不行嗎?”朱蘭說:“說好的通話時間,我媽還等着呢。快拿來用用。”老闆沒法,只好把手機拿出來,朱蘭拿了手機,到門口頭都沒回,溜之乎也。

柳鴻聽了,同自己對付麻老闆如出一轍。但她還是做出很佩服的樣子說:“你真行!不過你小心遇見那老闆。”

朱蘭說:“當然我得小心。可萬一遇上了,我也不怕。

騙走你手機?那是我掙的。你捏得老娘乳房還疼呢。拿你個爛手機,我還感到吃虧呢。他能咋?我看他也沒啥辦法。”

柳鴻說:“你真辣!”

朱蘭說:“干我們這一行就是這,你玩我,我也玩你。

不玩是不玩,既玩就玩個心跳!怕啥?”

柳鴻覺得很受啟發,很受鼓舞,也覺得增加了力量和勇氣。她感到自己玩了一下麻老闆,玩得痛快,玩得解氣。直到朱蘭走後,她仍在這種興奮之中。對,要玩就玩個心跳!

在屋裏歇了一天,看書睡覺交替進行,到了傍晚,柳鴻就去敲朱蘭的門,想約她出去正經吃一頓飯。可是朱蘭不在,可能是又到哪個影院陪看去了,她就獨自向外走去。附近有家餃子館,很有點名氣。她想買一斤餃子拿回屋裏來吃。

剛出衚衕口,閃出三個人來,刷的一下擋住去路。為首的二十七八的樣子,大圓臉。其餘兩個年齡小點,一個臉凹頰翹,一個長條兒臉,柳鴻第一個反應是:一定是麻老闆派人來抓她。她愣了。

“小姐,等你多時了,等得好苦。”大圓臉說。

“等我有事?”柳鴻故作鎮靜地問。

“事情很簡單。”大圓臉說,“不傷筋,不動骨,你舒服,我痛快,玩兩個鐘頭就把你送回來。你要是不同意呢……”

凹臉刷地掏出匕首,朝柳鴻肚上輕輕戳了一下。

柳鴻明白了,是遇上流氓團伙,她的選擇是:或遭強暴,或死於這舉目無親的街頭,俗話說急中生智,在這情急之下,她突然生出個緩兵之計,便說:“這算啥事,還用得着大動干戈?只是我中午沒吃飯,還餓着呢。我看這樣吧,咱一塊吃點飯,我請客,怎麼樣?”

大圓臉說:“既然小姐這麼開朗,那就先吃飯。客我們請,你說到哪兒吃?”

柳鴻說:“就近到對面吃餃子吧。”

來到餃子館,大圓臉要了一個包間,主食點了餃子,菜要了十多個,喝酒自然不能少。大圓臉舉起酒杯說,為了慶祝結識這位大美人兒的偉大勝利,要痛痛快快喝幾杯,還要柳鴻與他們同干。柳鴻說她不會喝酒。凹臉說,你喝到嘴裏再吐到杯里,他情願替她喝。柳鴻還是堅持不喝,只是殷情地倒酒勸酒,在此期間,她腦子裏想着逃離之計。想到借解手溜走,但一旦被他們追上,就壞事了。

也想過用灌醉他們的方案,但也覺不妥,一者自己不喝硬灌別人,容易引起懷疑,二者酒喝多了必胡鬧,她當場就會遭殃。思來想去,終於想出個自以為兩全之計,她想試試,看看效果如何。

這時那三個人正喝到高興處,幾杯酒下肚慾火也被點燃。圓臉朝柳鴻靠了靠說:“還沒問你叫啥名字?”

柳鴻說了她的姓名。

圓臉說:“柳妹,我可等不得了,先預支一個吻吧。”

說著就要親柳鴻。柳鴻身子一偏躲開,接着就伏到桌上抽泣起來。

柳鴻兩眼居然淚水汪汪,說道:“同兄弟們在一起,我感到既踏實,又開心。要是經常能這樣,該有多好!可惜,我沒這福氣,我得離你們遠點才好。”

圓臉問:“這話怎麼講?”

柳鵬說:“我有性病。當然我可以不管它,你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可這不把弟兄們害啦?我不忍心啊!”

三人為之一愣。少頃,圓臉不無遺憾地嘆了一聲說:

“你也用不着傷心。我認識一位性病專家,他有特效藥,兩個月保證根除。”

柳鴻說:“還有更可怕的,醫生懷疑我有愛滋病,早幾天就讓我再去確診,我沒去。”

長條臉問:“你為啥不去?”

柳鴻說:“我沒錢了,只能等做工掙下錢才能去。”

圓臉使勁一拍桌子:“自古英雄救美人,弟兄們,我們幫她一把。”說著就掏錢。其餘兩人也掏出錢包。三個人湊了980元,給柳鴻放進包里。柳鴻作出深受感動的表情說:“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恩德。這樣吧,我明天後天跑醫院檢查,要是確診為愛滋病,那就啥話別說了,我將遠離你們而去。如果不是愛滋病,我就集中力量治療性病。你們就耐心等兩個月,兩個月後我就屬於你們,你們愛怎麼玩都可以。”

圓臉嘆了一聲說:“只能這樣了。那你把檢查結果早點告訴我們。”

柳鵬說:“後天這個時候,還在這裏見面,我把診斷結果給你們看。”

這以後,三個喝酒全然沒了以前的興緻。柳鴻倒趁機多吃了幾個餃子,趕忙放下筷子,說明天要上醫院,她想早點回家休息,三人沒有勉強她,還把她送到巷口。

柳鴻回到小屋,細細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幕時,覺得很是后怕。她此刻心情可以說是喜中有憂。喜的是她終於化險為夷,還得了980元錢。憂的是,今天脫險只是權宜之計,可怕的命運依然在等着她:得罪了這些人,她只有死路一條,可依從了他們,那就變成他們的性工具,後果也不堪設想。她該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攪得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幾乎一夜未眠的柳鴻,簡直是傷透了腦筋,到凌晨四點時,終於有了主意——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離開省城到雲州去。

五點三十分,她登上北去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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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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