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陳鳳山在上訪教師剛剛出發的時候,就打電話給鄭天良,他說:“鄭縣長,鄉中心小學四十多教師已經去縣委縣政府上訪了,省電視台記者晚一個小時趕到合安,你看這樣是否妥當?”

鄭天良在電話里說:“我馬上要去市裡向正亭書記彙報這件事,你也要立即趕到縣城來,一方面將教師勸說回去,另外你還可以讓電視台採訪一下於江海和‘耗子’,兩方面的意見都要聽一聽,也不能說我們為了發展地方經濟而採取的臨時性措施就完全是錯的,我不這麼認為。”

鄭天良打完電話下樓的時候,見裝滿兩拖拉機的教師已經在縣政府大院裏打出了標語,圍觀的群眾有四百多人。鄭天良見人多,就讓駕駛員將車開到縣政府辦公樓的後門,他夾着包,鑽進車,迅速離去。

鄭天良直接將車開到河遠市鴻運賓館后讓駕駛員先回去,他讓駕駛員明天下午來接他。駕駛員走後,鄭天良立即上了沈匯麗的車,當他坐在沈匯麗家客廳里喝英國“威士忌”的時候,合安縣城沸反盈天。

沈匯麗吊著鄭天良的脖子說:“你為什麼這麼多天不來看我,想死我了。”說著就開始解鄭天良的紐扣,鄭天良穿着沈匯麗送給她的那件天藍色的“金利來”襯衫,然而此時卻沒有心情,他說,“你要是這麼喜歡我這件襯衫,我就還給你。”沈匯麗捏着他的鼻子說:“你說送我禮物,到現在還沒送我。”鄭天良輕輕推開沈匯麗:“別鬧,你大哥還有事要做。”說著他就拿起手機給葉正亭打電話,他在電話里說:“葉書記,合安啤酒廠出事了,不願以啤酒抵工資的教師已經將縣委大院圍了個水泄不通,還出現了執法隊打人傷人事件。省電視台記者也來了,局面很混亂,我下午趕過去向你彙報。”

鄭天良關上電話后,沈匯麗說:“你不是已經來了嘛,怎麼下午才去彙報呢?”

鄭天良一把將沈匯麗摟過來壓到地毯上,咬着她的耳朵說:“我要先向你彙報,然後才能向書記彙報。”

沈匯麗說:“我比市委書記還重要?”

鄭天良說:“你比省委書記還重要。”

兩人在地毯上滾作一團,他們在上午的陽光照耀下你死我活地廝殺起來,沈匯麗總是顯得無比貪婪,她將鄭天良箍在兩腿之間,腥紅的嘴死死地咬住鄭天良的肩。正在他們不分勝負的時候,鄭天良的手機響了,沈匯麗不讓鄭天良從她身上下來,但鄭天良像正在演奏的小提琴斷了最關鍵的一根弦一樣,啞了。

鄭天良半途而廢,沈匯麗癱在地毯上像一隻還沒殺死的雞一樣全身抽搐,這種突然懸空讓她生不如死。

鄭天良打開電話,是宣中陽找他,他抹着頭上的汗說:“正亭書記找我談工作,我正在市裡呢。有什麼事嗎?”

宣中陽說:“東店鄉小學教師來上訪,省電視台來採訪了,記者還要了解於江海打人的事,這件事我不清楚,所以他們想採訪你一下。”

鄭天良說:“宣縣長,你應付一下就行了,這件事也不要看得太嚴重了,你就把我們縣裏的真實情況跟記者說一說,執法隊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的意見是要強調這是臨時措施而不是長久措施,要突出是扶持重點企業,淡化地方保護,沒什麼了不起的。我跟正亭書記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將省電視台拍的片子不要播放,我們上下一起努力一下,你看怎樣?”

宣中陽當然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是叫鄭天良對葉書記不要說得太嚴重,他們準備請陳鳳山出面做一做電視台記者的工作,能擺平盡量在合安就擺平。好在記者來之前執法隊已經解散,銷售啤酒是本着自願的原則,東店鄉中心小學事件只是個別事件。鄭天良讓宣中陽一定要跟陳鳳山把道理說透,讓他侄子不要聽信舉報材料,也不要以偏概全地報道。

放下電話后,鄭天良去安慰沈匯麗,沈匯麗沒有說話,但臉上還是掩飾不住那種釜底抽薪后的空虛和落寞。鄭天良下定決心地撲過去,但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

下午四點半鐘,鄭天良才見到葉正亭。葉正亭正在陪同省交通廳長在考察河遠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項目,晚上還要陪交通廳長吃飯看市雜技團的專場表演,所以中途抽空一個小時聽鄭天良彙報。葉正亭風風火火地走進辦公室,他將公文包往桌上一扔,很惱火地說:“老鄭,你們是怎麼搞的,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存心是往市委臉上抹黑。”

鄭天良掏出筆記本,翻開后開始彙報:“葉書記,我主要是忙於工業區招商合同協議書的論證和安排宣傳材料,啤酒分銷任務和執法隊採取的行動措施是宣中陽在你沒上任之前就定下來了,市裡沒有具體批示過這件事,我也沒過問,宣中陽是執法領導小組的組長,沒想到鬧出這麼大的亂子,這事與你葉書記無關,宣中陽和我負主要責任。”

葉正亭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問題,而是如何消除影響,糾正錯誤。我早就接到了群眾舉報,而且指定讓黃市長處理這件事,是黃市長沒做批示,還是你們縣裏不執行黃市長的批示?”

鄭天良說:“黃市長指示要我們立即撤銷聯合執法隊,當天我就去宣佈解散了違法檢查市場封鎖道路的執法隊,至於是不是停止啤酒攤派計劃的執行,我們沒有接到市裏的指示。”

葉正亭坐在轉椅上沒有立即說話,他陷入了沉思,眉頭緊湊在一起,窗外漏進來的陽光落在他臉上,臉色卻更陰沉。

鄭天良接著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執法隊非法拘禁和打人的事件,這件事很敏感,一般我是不過問的,你也應該知道我的難處,啤酒的強行攤派一開始就讓鄉鎮幹部們叫苦連天,今天東店鄉中心小學到縣裏上訪僅僅是一個開始,後面還有許多單位要來鬧事。但啤酒廠是黃市長的形象工程,宣中陽是不遺餘力地力保啤酒廠,而且堅決不同意我們在深圳招商會上轉讓工業區的控股權,更不同意拍賣。現在省電視台一曝光,市裡和縣裏就很被動了,你看能不能請黃市長出面到省里疏通疏通,將拍好的帶子不要播放。”

葉正亭一拍桌子:“簡直是亂彈琴!你們合安出了問題要市委市政府來給你們擦屁股,少來這一套。我贊成曝光,這不是壞事,而是好事,如果我們再姑息遷就這種無法無天的瞎指揮,你們合安的工業區只有死路一條。”

鄭天良覺得有必要適當地反抗一下葉正亭,於是就說:“葉書記,你不要光批評我,我這不是代表個人來向你彙報的,我是代表縣委縣政府來彙報的。我個人的立場是很明確的,但我必須要跟宣中陽搞好團結,我一直是按照你的指示來處理和宣中陽之間關係的。”

葉正亭打斷鄭天良的話:“你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定位在人際關係這方面,在原則問題上,我們只尊重事實、尊重規律,而不是尊重權力和人際關係,你必須要明確這一點。我想聽聽你對工業區的整體思路。”

鄭天良翻開了筆記本的後面,開始談自己的思路:“工業區改革的思路就是葉書記和市委的思路,我是不折不扣地堅決執行。目前,工業區繅絲廠已經和江蘇的客商正式簽訂了轉讓控股權的協議書,百分之六十的工人全部重新上崗,縣商業大樓也跟全國知名的‘合家樂’實現了聯營,百分之七十的職工再就業,萬源集團投資六千萬元的羅馬假日花園現代化小區已經立項,十二月份就要開工建設,工業區另外幾家企業正在跟江浙滬洽談合作意向,只有啤酒廠難度最大,盤子大是一方面,主要是周邊地區的啤酒企業已經實現了名牌戰略和資產重組后中外合資,所以我們的啤酒廠是毫無競爭力,合安是小地方,來投資的都是發達地區的民營企業,大企業根本看不上這裏。所以我在制定招商標書時不是把啤酒廠作為合資企業對外融資,而是以拍賣和協議全權轉讓的形式制定了標書,在這個原則問題上我是不怕得罪宣中陽和黃市長的,因為我是在執行葉書記和市委的戰略方針,也是本着對合安的經濟建設的總體目標負責的。”

陽光漸漸稀釋了葉正亭臉上僵硬的表情,他說:“我對你這一段的工作是滿意的,市委也是充分肯定的,你對啤酒廠的改革方案我也是贊成的。我們需要一批原則性強事業心強的同志來擔負起河遠改革開放的重任。電視台曝光的事,你不要再說什麼了,我都不怕丟臉,你還怕什麼,這件事曝光有助於衝擊一下我們封閉落後的保守觀念,市委將對此進行專題研究。你回去后要多跟同志們交換意見,尤其是跟宣中陽同志要多交流,這個同志還是想幹事的,黃市長對市委第二階段改革方案也是完全贊同的,我們是共同研究后才出台的,所以不存在什麼分歧意見,我最擔心的是我們下面的同志有沒有能力把市委的精神貫徹落實下去。深圳招商會回來后,我要到各縣去檢查落實情況,尤其要反對以會議貫徹會議,以文件落實文件。河遠的風氣不改一改,是沒有希望的。”

一個小時沒到,葉正亭秘書小何就喊他去市委第二會議室與交通廳長洽談高速公路建設的事宜。葉正亭走後,鄭天良在市委辦公室走廊里遇到了黃以恆,黃以恆主動伸出手來跟鄭天良握了握,黃以恆說:“市裡沒開會呀!”鄭天良說:“葉書記找我來談工作。黃市長,你很長時間沒回合安指導工作了。”黃以恆笑了笑說:“有你和宣中陽在那裏,我很放心。”兩個人在黃昏中握着手久久不願鬆開,他們像兩個遠隔千山萬水的和尚與道士突然碰面,毫不相干地互相肯定對方的袈裟與道袍。

黃以恆當然知道今天在合安發生了群眾上訪和記者採訪的事,但他沒問,鄭天良也沒說。

晚上,鄭天良沒有回合安,他被萬源邀到了“夢巴黎娛樂城”吃飯,沈匯麗理所當然地也來了,酒桌上的格局與上次完全相同,陪酒的女經理們嘴唇鮮紅地在鄭天良面前晃動,沈匯麗在鄭天良走神的時候,恰到好處地用腿警告鄭天良不要吃着碗裏又盯着盆里,鄭天良用腿輕輕地撞了一下沈匯麗的腿,表示完全遵守紀律。燈光照亮了桌上或清蒸或紅燒或油燜的動物屍體,鄭天良發現盤碟中的動物們死不瞑目。

背景音樂是一首保羅。莫里哀樂隊演奏的《LOVEIS

BLUE》,音樂流淌出的旋律像一層薄薄的霧籠罩着女人紅色的裙子和桌上的菜,鄭天良在這種夢幻情緒中優雅而輕鬆地將筷子伸向盤中的動物屍體,他仔細地體味着“我為魚肉”的悲慘境界。

女經理們其實就是陪酒小姐,那位嘴角有一顆痣的小姐要跟鄭天良喝交杯酒,鄭天良看了沈匯麗一眼,沈匯麗面無表情,鄭天良說:“實在對不起,我結婚的時候沒喝過交杯酒,不太習慣。”

萬源起鬨說:“習慣是可以改變的,鄭縣長,你不能讓我們的小姐獨守空房,這太殘忍了。”

那位嘴角上長着一顆美人痣的小姐托起鄭天良的胳膊:“鄭縣長,皇帝還經常點後宮的妃子呢,您就寵幸我一次還不行嗎?”

鄭天良勉強地跟嘴角有痣的小姐套起了胳膊喝下一杯酒,酒桌上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沈匯麗斜着眼睛看着他始終不說話。萬源用一根牙籤剔着牙縫對嘴角有痣的小姐說:“你知道寵幸是什麼意思,不懂還亂說。那是要陪皇上過夜的。”

嘴角有痣的小姐很浪蕩地笑了起來:“陪皇上過夜是每個妃子都嚮往的美事,我當然也一樣了。只是皇上看不上我罷了。”

鄭天良見沈匯麗臉色越來越難看,就對萬源說:“萬老闆,我們能不能不開這種毫無實際意義的玩笑,我這個人思想解放還沒到那個程度。”

萬源就對一群小姐說:“你們都去吧,我要跟鄭縣長談工作。”

一群鮮艷的小姐就像幾盆盆景一樣從這個空間裏消失了。她們口紅的氣息粘在鄭天良的鼻腔里久久不絕,於是他很舒服地打了一個噴嚏。

鄭天良這時掏出手機給陳鳳山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陳鳳山說全都採訪過了,包括宣縣長、於江海、躺在醫院裏的“耗子”,丁校長是在縣政府大院子裏接受採訪的,許多教師都爭着接受採訪,效果很好。他壓低聲音說:“宣中陽讓我跟我侄子說情,還讓縣委辦小胡送來了一個三萬塊錢的紅包,可我剛才去跟我侄子說了后,他堅決不要。我馬上要把紅包退給小胡,他在賓館總台等我回話呢,我讓小胡自己去送。我侄子說誰送錢都不會收的。不說了,小胡過來了。”陳鳳山還沒說完就匆匆關了手機。

鄭天良端起面前的一杯白酒,站起來敬萬源和沈匯麗:“兩位資本家朋友,我敬你們一杯,感謝你們到合安投資。”

萬源一飲而盡,沈匯麗象徵性地抿了一口椰子汁,她沒情緒。

萬源放下杯子說:“老闆,你的地價太貴了,我實在吃不消。河遠的地價才七十萬一畝,合安要六十五萬一畝,我可實在沒什麼賺頭了。能不能給我放一放價格,我是不會忘了你大老闆幫忙的。”

鄭天良把玩着手中空虛的酒杯,然後很爽快地說:“價格問題還可以再談,我肯定會儘力的,再說當年小沈還幫過我的忙,我要是讓土地局以這個價格成交,也太不夠意思了。”

萬源給鄭天良倒滿酒:“老闆,你真夠義氣,我敬你一杯,讓百分之二十五怎麼樣?”

鄭天良喝下杯中的酒,突然發現自己的酒量增加了,他說:“酒桌上說的話不能算數,我也不好跟你打包票,回去后還要跟土地局、國有資產管理局的負責同志進行協調。”

萬源說:“我們也不為難你大老闆,今天不讓你拍板,喝酒,喝酒!”

鄭天良打了一個嗝,按住酒杯,不動了,他說:“我不能喝了,地價的事,要等我從深圳參加完了招商會回來后才能定,你們趕緊準備資金到位,合同一簽,立即動工,明年年底之前,一期工程一定要完工。”

萬源拍着胸脯說一定按大老闆的指示辦。

吃完飯,萬源照例請鄭天良洗澡並說最好讓妃子被寵幸一次。沈匯麗說要去停車場倒車,就自己一個人下樓了。她既沒說讓鄭天良搭她的車回賓館,也沒說不讓他搭車。

鄭天良對萬源說:“我既不洗澡,也不需要妃子,我馬上回賓館。”

萬源也不挽留,只是悄悄地塞給鄭天良一個很小的鼓鼓囊囊的真皮手機包,“老闆,你的手機包可以換一個了,我這是在南京順便買的,你拿去用吧!”

鄭天良用手一捏,裏面實實在在,他將包塞給萬源,“你這是搞什麼名堂,我有手機包,拿回去吧!”

萬源在第一次簡單地煙酒探路后,對這次送手機包已經有了足夠的信心,他說:“老闆,你不要這樣不給我面子,讓手下人看到了多不好。你為我幫這麼大的忙,我送一個手機包又算什麼呢。”

鄭天良在推拉中處於下風,於是他就準備打開手機包看看裏面究竟是什麼。萬源拉住他的手將他往門外推:“老闆,不要看了,就一個包,沒什麼東西。如果裏面有什麼的話,我負責。空的,新包里總是塞了一些紙的。”

眼見着鄭天良就被推到了包廂的外面。走廊里雖沒有一個人,但鄭天良在公開場合還是不好打開包。見鄭天良的手在拉鏈處停止了,萬源就安慰鄭天良說:“老闆,我也是共產黨員,我以黨性擔保,我決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這麼多年,我跟那麼多廳長市長縣長們打過交道,沒有一個人說我萬某人過河拆橋。”

鄭天良被連拉帶推地拽到了樓下,沈匯麗已經發動了車子在門口等他。萬源幾乎是將鄭天良推進了車裏,連握手這一基本告別的動作都忘了做。

車裏還是王菲的歌聲在黑暗中盤旋,沈匯麗問:“老闆,去哪裏?”

鄭天良說:“去地獄!”

沈匯麗說:“如果地獄裏的門沒有打開怎麼辦?”

鄭天良捏了一下沈匯麗的大腿說:“地獄裏只要有門,就會向我打開。”

沈匯麗說:“你這麼自信?”

鄭天良說:“因為我沒有妃子,所以也不存在寵幸誰,只有地獄是我最後的歸宿。”

沈匯麗用腿擠了一下鄭天良,她在黑暗中笑了:“老闆,我看到地獄的門的已經打開了。”

鄭天良藉著車內儀錶盤上指示燈泛起的微光,他看到了沈匯麗潔白的牙齒閃過一道逼人的光芒,鄭天良願意在這道白光中化為灰燼。

第二天早上六點回到鴻運賓館,鄭天良從自己的公文包里抽出手提包,打開一看,是一捆印有領袖頭像的紙,鄭天良數了數,十四萬整,鄭天良平靜地面對着價值十四萬的紙,然後他用數學算式簡單算了一下,如果給萬源優惠百分之三十等於是讓他賺了近二百八十萬,如果是百分之四十就是三百七十多萬。所以他面對這捆紙就像買了一部豪華轎車的人面對商家找回來的四毛錢零錢一樣非常冷漠,他下樓后本來準備打出租車到偏遠的地方存掉這捆紙,但發現賓館旁邊就有一個工行儲蓄所,他輕鬆地走了進去就像走進自己的房間一樣情緒穩定。他沒戴太陽鏡,更沒有對周圍的環境作出絲毫的分析,他覺得第一次賣淫的妓女才有心理壓力,第二次第三次就像跟自己丈夫睡覺一樣正常了。這種比喻實在有點有傷文雅,但一夜你死我活,他的腦袋昏昏沉沉,想不出更體面的比喻。一捆紙換來了一張紙,錢在沒用的時候,本質上就是紙。他回到賓館打電話讓司機來接他回合安,打完電話倒頭便睡,夢中世界非常無聊。

這天晚上,省電視台在晚七點三十八分黃金時間播出了採訪合安市啤酒風波的《新聞調查》,題目是《地方保護主義執法必然違法》。長達十五分鐘的電視專題片以合安縣查扣的外地啤酒和洋啤酒的庫房作為第一個鏡頭,然後詳細介紹了合安縣違背市場規律,對外封鎖,對內搜查市場,強行推銷本地啤酒,全縣上下怨聲載道,鄉鎮幹部苦不堪言。由於將分銷啤酒與鄉鎮幹部的政績考核掛勾,因此許多鄉鎮以啤酒抵幹部教師的工資,最終導致了東店鄉四十多教師群體上訪的事件。但電視畫面中剪掉了在縣政府大院裏靜坐示威的鏡頭,只留下丁校長和部分教師被採訪的特寫鏡頭,背景被虛化處理,一片模糊。群眾上訪一律不許出現在報紙和電視中,這是宣傳紀律,是安定團結穩定大局的需要。因此,調查執法隊橫行霸道,隨意搜查店鋪,違法扣留外地車輛,非法拘禁和打人事件就成了這個專題片的重點。

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地痞“耗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慘相,他伸出被燙得皮開肉綻的雙手,電視鏡頭又推了個滿臉血污的皮帶印痕特寫,“耗子”聲淚俱下地說:“執法隊說他們是日本特高課的,下手比日本鬼子還要狠,用皮帶抽,用開水燙,我守法經營,卻被扣留了五噸外地啤酒,還罰了我兩萬塊錢,我的手被他們打斷了,家也被他們毀了,求你們青天大老爺為我們小民做主呀!”

其他受害者也紛紛站在鏡頭前控訴。於江海雖然頭上也纏着繃帶,但他的辯解顯然是軟弱無力的,觀眾更多地是同情“耗子”。

於江海說:“我正要上路查車,‘耗子’帶着一伙人衝進執法隊,上來就動手打人,公然干擾執法。”

記者問:“你們是在執法,還是在擾亂公平競爭的市場?”

於江海說:“當然是在執法。你別聽‘耗子’的,他是一個有名的地痞流氓,跟‘三豹子’等一夥公開搶佔民女,還開過妓院。”

記者問:“你有證據嗎?再說他的搶民女、開妓院,也不該由你來管呀,那是公安機關的事。”

於江海不支聲了,理屈詞窮地說了一句:“是他先動手打我的。”

在採訪縣長宣中陽時,宣中陽顯得很鎮靜,首先他代表縣委縣政府歡迎電視台記者的輿論監督,並且大談了輿論監督對於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建設的重要意義,然而閉口不談外面群眾上訪的事,也不為攤派啤酒任務進行辯護,因為在電視上辯護稍加剪輯后容易給人造成強詞奪理印象,所以宣中陽在講到啤酒事件的時候,說得很原則,也很有境界,他說:“在市場經濟迅速發展的今天,必須遵循公平競爭的原則,任何地方保護主義都是沒有前途沒有出路的。”宣中陽的這些話不像是講自己的事,倒像是在講別人的事,弄得電視台記者簡直就無法下手。

記者問:“宣縣長,你能不能談一談用啤酒抵工資,以及查扣外地啤酒的具體事件,還有你們縣委縣政府的態度是什麼?”

宣中陽說:“合安啤酒廠是合安重點國有企業,在遇到暫時困難的時候,採取了一些臨時性的措施,但這個臨時性的措施雖然時間是短暫的,但離市委市政府的改革精神仍有不相適應的地方,因此,我們根據市政府指示,早就解散了執法隊。個別鄉鎮用啤酒抵工資是完全錯誤的,縣委縣政府已經召開了專門會議着手處理這個別事件。但總體來說,合安的大局是穩定的,發展形勢也是很好的。”

宣中陽這番話真正顯示了他的水平和經驗,精明的記者在宣中陽的面前實際上經歷了一次不算成功的採訪。宣中陽根本不像是反省自己,而是像在表揚自己是如何對地方保護主義進行控制的,而強行攤派變成臨時措施后就似乎是一個人在很體面的場合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一樣。

鄭天良是在紅磨坊的套房裏看完了《新聞調查》,他覺得跟宣中陽比,自己是遠遠不及他的應付自如和從容鎮靜的。但專題片最後的評述還是讓全省人民感受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我省的改革開放之所以在有些地區進展很慢,不是缺少機遇,也不是缺少資金,而是我們當地的領導幹部缺少改革開放的意識,默守成規,觀念陳舊,他們還活在計劃經濟的條條框框內,把經濟騰飛的希望寄托在行政命令和地方保護主義的手段上。我們認為,溫室里不可能長出艷麗的花朵,保護下的企業即使產生了效益,也只不過是掩耳盜鈴的自欺欺人。合安縣領導雖然注意到了地方保護主義的危害性,也採取了一定的控制措施,但啤酒風波仍然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啟示,這就是轉變觀念,面對市場,迎接挑戰,公平競爭,與此同時,法制的保證尤為重要,無法無天,則無規無矩。”

看完了《新聞調查》后,趙全福問鄭天良是不是要上三樓去洗個澡,鄭天良說行,鄭天良洗澡的時候,那位叫小倩的女孩躡手躡腳地進來了,女孩像一隻小貓一樣進來就脫衣服,鄭天良雙手捂住自己的褲襠,然後大聲喝道:“你進來幹什麼?”小倩戰戰兢兢地說:“老闆讓我陪先生洗澡。”鄭天良吼道:“你給我出去!”

女孩衣衫凌亂地哭着跑了。鄭天良躺在水裏,發現自己像一條飽滿結實的魚,魚在水裏自由而流暢,有一種安全感和歸宿感。鄭天良被熱水包圍着,心裏無比溫暖,他發覺自己身上的晦氣和靈魂深處的黴菌在漚了許多年後,終於在這一天晚上從每一根毛孔里噴吐了出來,並洗了個一乾二淨。

第二天市委市政府責成合安縣委縣政府作出書面檢查,並將此事通報全市。合安縣委常委會在討論好了書面檢查的內容后,又作出了相應的處罰決定,東店鄉黨委書記陳鳳山由於強行攤派啤酒造成幹群關係惡化,致使四十多名教師上訪的惡劣影響,因此縣委決定給陳鳳山同志行政記過處分;於江海因非法拘禁和人身傷害而被刑事拘留十五天,罰款五千元。縣委取銷了縣直各單位及各鄉鎮啤酒分銷計劃,沒有賣掉的啤酒一律進入商場店鋪與其他品牌的啤酒一同銷售。

至此,工業區的啤酒廠基本上已是死到臨頭,啤酒廠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雖然嘴裏還在喘氣,但所有人都知道準備辦喪事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工作。

宣中陽和鄭天良共同找陳鳳山談了一次話,宣中陽說:“老陳,你是代我們受過,我心裏有數,也希望你不要有什麼思想包袱,其實每個鄉都是這麼做的,只是你們東店鄉天高皇帝遠,老百姓太難管,你那裏出了事,就有事了,別人有事沒出事,就沒事了。縣委縣政府對鄉鎮幹部是最理解的。”

鄭天良說:“其實你老陳也沒什麼委屈的,你是栽在你侄子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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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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