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陳鳳山悶着頭抽煙,他聲音灰暗地表態說:“我願意接受組織上的處分,個人也沒有什麼想不通的。說實在的,現在處分我,等於是挽救了一大批其他鄉鎮幹部,不然更大的亂子還在後頭。我一開始不想跟宣縣長簽責任狀,不是我跟縣委對着干,而是東店是個窮鄉,三天不吃飯,什麼事都敢幹,不要說上訪了。所以我對今天這種結果是早有預料的,也怪我侄子六親不認,我侄子挖坑埋我,我無話可說。”
宣中陽和鄭天良又說了一些安慰的話,陳鳳山有一種認罪服法的姿態,所以大家握手告別的時候,都動了一些感情。鄭天良握着陳鳳山的手說了一句:“宣縣長已經說過了,我們是心裏有數的,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陳鳳山走後,宣中陽跟鄭天良坐在沙發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宣中陽還是忍不住問:“老鄭,這個於江海好像是你當年一手提撥的合和廠廠長。”
鄭天良笑了笑說:“是的。但合和廠也是在他手裏賣給了個體戶趙全福的,我總感到這個人什麼事都敢做,什麼人都能賣。”
鄭天良的這些話等於是向宣中陽表明了對於江海的基本態度,而且也為自己跟於江海的關係含蓄地定了性。
宣中陽接著說:“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讓他干執法隊隊長呢?”
鄭天良說:“徐仁福手太軟,執法不力是大家都不滿意的,所以公安局、經委的一些同志就向我推薦了於江海,說他原來在‘五八十’工程建設時當過拆遷執法隊的隊長,很有魄力,曾被拆遷戶砸斷了胳膊,黃市長非常賞識,那時你是黃市長的秘書,應該比我清楚。正因為有這些歷史背景,所以有關同志向我推薦的時候,我也就沒有過分反對,這件事我也向你彙報過。”
鄭天良將自己與於江海之間的事推得一乾二淨,宣中陽有苦說不出,他說:“我也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今後我們在用人問題上確實要更慎重一些。不過,那幫小痞子也太猖狂了,先動手的肯定不是於江海。”
鄭天良跟宣中陽嗯嗯哈哈地說著這些事後諸葛亮的話,越說越沒意思,也就不說了。他們都感到這件事很窩囊。
合安縣參加河遠市深圳招商會本來是讓宣中陽帶隊,但宣中陽說目前正在搞農村稅費改革試點,任務重壓力大,所以就讓鄭天良帶隊,成員有計委、經委、招商局、輕工局和工業區企業的主要負責人一行十一人成立了“合安縣招商團”,宣傳資料上把合安縣說成是“襟江帶淮,臨東接西,物產豐富,人傑地靈”,而且以優惠的政策和優良的投資環境歡迎海內外客商來合安投資。經過反覆論證,鄭天良拍板最後的廣告宣傳語是:讓客商發財,促合安發展。
葉正亭看了合安的招商資料和宣傳材料后,在出發深圳前的河遠代表團招商動員會上,狠狠地表揚了合安一通,說合安是領導重視,準備充分,材料詳實,工作紮實。表揚合安實際上也就是表揚鄭天良,鄭天良第一次感受到被領導賞識的亢奮心理,這是他從政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感受,其實年輕時鄭天良也不止一次被領導表揚和賞識,只是那時他被領導重視的時候自己反而忽視了,年輕氣盛,不可一世。
出發前,趙全福到河遠為鄭天良送行,晚上萬源做東,他們在“夢巴黎”吃飯,耿天龍也來了,他是來看望表侄女沈匯麗,順便也為鄭天良送行,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萬源上了烤全羊和油燜穿山甲,本來萬源還準備了一道猴腦,但鄭天良說吃活猴太殘忍了,他堅決不讓上,萬源只好讓廚師將已捉來的一隻小公猴放了,小公猴死裏逃生,但它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所有飼養在籠子裏的猴子都是為劈開天靈蓋而準備着的,它們在籠中坐以待斃。
酒桌上以鄭天良為核心,右首是沈匯麗,左首是耿老,依次排開的是萬源、沈一飛、趙全福,還有一個第一次出現的色相卓越的女孩,萬源說這是他最近剛剛聘用的總裁助理楊小文,省藝術學院剛剛畢業。鄭天良根本看不出這個女孩能助理什麼,清水芙蓉般的女孩已成了萬源床鋪上的一條活魚,還有那個今天沒來的於文紅,她們像香煙一樣被揣在大款們的口袋裏,想抽掏出來就用。想到這,鄭天良心裏掠過一絲莫名的惆悵,王月玲的影子在酒杯里浮現出來,而他只能靠想像來還原那短暫而又心驚肉跳的幸福時光。
萬源說:“今天我們為鄭縣長送行,所以上茅台,這玩藝雖然不好喝,但名氣大,耿老、趙總好不容易到我寒舍作客,真讓我臉上有光了。”
趙全福說:“萬總,今天是我為鄭縣長送行,晚上我買單。”
萬源說:“知道你趙總是大老闆,我雖然跟你比是個窮人,但一頓飯的錢還是能付得起的。”
趙全福有些急了,他漲紅了臉:“萬總,你這是什麼話,錢多勢子大,以錢壓人,太不夠意思了!”
鄭天良見兩位大老闆為自己送行爭着付錢差點就要互相下不了台,他就一錘定音說:“你們這些資本家要是再給我擺闊,我讓你們一人掏一百萬,救濟下崗工人去!”
耿老說:“鄭縣長說得好,都知道你們有錢,但有錢也要注意謙虛謹慎,誰付賬都不是大事,重要的是你們都有為鄭縣長送行這份心就夠了。”
喝酒的氣氛比較好,大家都開懷暢飲,兩瓶“茅台”很快就見了底。酒少話多,鄭天良不停地向耿老敬酒,他說:“眼看着我也就老了,知天命的年齡才知道應該如何做人做事,年輕時不識時務,還望耿老海涵。”
耿老回敬了鄭天良一杯說:“我平時對一飛、偉強和匯麗經常說,與人方便,與已方便,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積善行德,福蔭子孫。共產黨的官,二寸寬的紙條,讓你當在理,不讓你當合法。”
鄭天良雖然沒有正面附和,但還是以敬酒來表示敬意。
吃完飯,萬源請大家洗澡,鄭天良說他要回代表團駐地市委招待所,趙全福說你們先上去洗,我將鄭縣長送回去后馬上就回來。在出門的時候,鄭天良悄悄地對沈匯麗說了一句:“今天是下不成地獄了。”沈匯麗說:“地獄今天插上了門拴。”他們短促的對話沒有人聽到,聽到了也不知所云,這是特工人員接頭時的暗號。
趙全福在送鄭天良回市委招待所的路上,交給鄭天良一個信封,他說:“我這次本來也想去深圳參加招商會,但我目前並不需要引資,最着急的還是合和廠回遷,還請你大老闆儘快幫我立項。”
鄭天良接過信封問了一句:“這裏面是什麼?”
趙全福說:“幾張華盛頓頭像,你到深圳少不了應酬,還得去中英街轉轉,看到什麼好的禮品,也給我帶一份。最好送我一雙皮鞋,鱷魚的。值不少錢呢。”
鄭天良用手捏了捏信封,好像也沒多少,就裝進了公文包,他說:“這讓我多不好意思,謝謝了!”
趙全福說:“謝什麼,你們當縣長的那點錢還不夠我抽煙的,我這點小意思,也只夠買幾包煙抽的,不要見外。”
鄭天良回到市委招待所后,打開信封一看,兩萬美金。這時有人敲門,鄭天良迅速將華盛頓頭像裝進公文包里,然後整理了一下頭髮去開門,來人是市委書記葉正亭。
這天晚上與其他任何一個晚上都沒有什麼兩樣,城市裏到處是醉生夢死的燈火,窮人們在街頭擺攤謀生,有錢人在洗澡和泡小姐,鄉下的農民們早早地進入了夢鄉,他們在夢裏耕田種地。
後半夜的時候,一股寒流抵達這座城市,第二天早上,鄭天良發現窗子玻璃又冷又硬,窗外的大街上行人在清冷而稀薄的光線下如螞蟻一樣爬向他們自己應有的位置。
我抬起頭看了一眼天,天空飄着冰冷的雨,裹緊衣領,我爬上了開往武漢的長途公共汽車,為了省錢,我不能坐空調大巴,而這個國產的老爺車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凄風冷雨中哼哼唧唧地向著目標爬行。
車裏都是窮人,一路上,走走停停,上上下下,先是一個玩易拉罐的騙子跟幾個同夥聯手騙了一個老農準備去武漢看病的三千塊錢,那個害病的老農以為那八萬塊錢一等獎肯定能讓他死裏逃生,而我知道這隻能使他離死亡更近。後來有幾個賣秘魯幣的人上車沒有得手,但車到黃梅縣一帶的時候,還是有兩個做小買賣的商販被偷走了六千塊錢,車上氣氛很緊張,車廂里是刺鼻的方便麵、滷雞蛋和煙草的氣息,還有一些小孩的尿味夾雜其中,那位在孫子陪同下去武漢看病的老農在車子經過一處山路拐彎時終於嚎啕大哭起來,鄰坐的一個小採購員模樣的人在騙子下車后告訴他那個特等獎易拉罐蓋是假的,老農哭着要跳車,他的孫子也陪着他一起哭得六神無主。駕駛員麻木不仁地說:“今天算好的了,馬上就到武漢了,要是遇上劫匪,全車人就都分文不剩了。”駕駛員就像一個長年累月殺豬的屠夫,他對所有乘客就像對所有即將挨刀的豬一樣表現出死有餘辜的冷漠和殘忍。我有些看不下去,總覺得這個老農像我鄉下的父親一樣孤苦無助,我在騙子們行騙時不敢站出來主持正義,這不是我怕死,而是我不能死,我有兒子,還有無人贍養的老子。這時,我決定要為老人做點事,於是我站起來說:“各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每人為這位老人捐十塊錢吧,不然他連今晚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在我的呼籲下,大多數人都掏出了十塊錢交給了我,有些人不情願,我就向他們鞠躬,其中有一個腿有殘疾的年輕人紅着臉捐了八塊錢,他說如果都捐了,他轉車買車票的錢就沒有了,兩個被偷了六千塊錢的小販哭喪着臉沒有捐錢,我也就認了,但司機不願捐錢,他說:“我每天跑這條線經常遇到這樣的事,如果都捐,我還不破產了。”我攥住賣票的小夥子的手說:“你們必須捐五十,你們只知道收錢,對乘客的財產安全一點都不負責任。”小夥子問司機怎麼辦,司機說不要睬他,乘客紛紛譴責這種見死不救的行為,我將賣票小夥子的胳膊反背過來:“捐不捐,不捐我今天就將你扔到車外去!”車上的乘客跟着我起鬨,司機在前面發話了:“給他五十塊錢,認倒霉吧!”我收下五十塊錢后說,“倒霉的是乘客,而不是你。”
我自己捐了二十塊錢,因為我也沒有再多的錢了。當我將四百二十八塊錢交到老農手裏的時候,老農讓他孫子給我跪下,我拉起了正要下跪的小孩。說:“老大爺,天上掉不下餡餅來。以後注意一點就是了。”
做完這一切,我突然有了一種神聖的感覺,這一段時間,我一直活得非常猥瑣,妻兒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書商對我指手劃腳,而為了掙錢養家餬口,我忍辱負重,出賣尊嚴,也出賣我舅舅鄭天良的歷史,在整個調查過程中,我舅舅那些令人齷齪的醜行在我面前越堆越多,面對我舅舅的醜行就像面對着陰冷潮濕的女人的月經一樣讓我噁心,但為了生存,我不得不繼續噁心下去。
書商姚遙批評我說如果鄭天良這個腐敗分子與女人的淫亂寫得不充分,就決不出版我的這本書。我坐這趟車去武漢是為了找王月玲進行採訪,想從她那裏能不能得到一些我舅舅的有關材料,我得繼續將噁心當作米飯來吃,我得繼續尋找並陶醉於月經的氣息。
王月玲現在是武漢一所綜合性大學經濟系本科二年級學生。她在回到老家後用自己掙來的錢進了高考補習班,去年以全縣總分第二名考進了這所知名的高等學府。我找到王月玲的時候,她正在圖書館看書。我將她約到了學校留學生俱樂部里喝咖啡。
王月玲坐在我的對面,穿着一身淺黃色的純棉休閑夾克,裏面是一件薄薄的白色羊絨衫,一頭烏黑的頭髮沿右耳際向後甩開,顯示出不對稱的和諧,她的臉上沒有絲毫風塵的氣息,純凈的表情和書卷氣使我無法開口向她問起那些齷齪的事情。她的經歷有些傳奇,鄉下打工妹在失學三年後又考上了高等學府,曾引來許多記者蒼蠅一樣地撲進了這所高校,見多識廣的王月玲面對我的時候顯得很平靜。見我沒開口,她就說:“我早已經不是新聞人物了,去年剛進校時,有不少記者採訪我,今年你還是第一個。其實我沒有什麼可採訪的,家裏窮,輟學打工,心不死,邊打工,邊複習,就考上了。多少有點運氣吧!”
我相信沒有記者會知道她在合安縣打工的真實歷史,我本來不想問,但為了掙那筆可恥的錢,我還是咬着牙說了一句:“你在合安縣打工的時候認識一個叫鄭天良的人嗎?”
王月玲突然臉色刷白,一種不會掩飾的難堪不由自主地暴露了出來,我從她這個表情上很輕易地就判斷出了她與我舅舅鄭天良肯定是有特殊的關係。她咬着嘴唇,很困難地說:“我不知道你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故作鎮靜地說:“鄭天良已經被槍斃了。”
王月玲說:“我知道。但我不想說我跟他是什麼關係,因為這是我的私隱。”
我說:“這就是說,你承認你跟鄭天良是有關係的。”
王月玲點點頭,她眼睛注視着咖啡屋外面的樹,樹在這個季節赤身裸體。
我說:“真不好意思,我不是一個記者,我是一個關注打工群體的社會問題研究者,因此很希望你能說一說一個打工妹與副縣長之間的真實關係。”
王月玲很懷疑地看着我:“你該不是為那些庸俗小報寫別人私隱的寫手吧?我看你很像,所以我不打算說什麼,我只能說鄭天良曾經救過我,他讓我從地痞流氓的威脅下逃了出來,並讓壞人繩之以法了。他跟趙總關係很好,我是趙總手下的一名部門副經理,幫助我也就是幫助趙總。其他我不想說什麼,因為除此之外,我們沒有關係。”
我說:“那麼那套房子是怎麼回事?房產證是你的名字。”
王月玲說:“我不知道,也沒想過要那套房子,而且那套房子的合和集團的,我只能理解為是職工宿舍,或特殊照顧部門負責人的宿舍。我在崗位上是稱職的,我在合安就像你現在在武漢一樣,是一個過客,沒有其他意義。”
這樣的採訪基本上是失敗的,但給我的一個重要信息就是,王月玲肯定是與鄭天良有關係的,而且關係並不像她所講的那樣簡單。因為在審判我舅舅鄭天良的時候,法庭並沒有認定這一事實,這應該算是一個意外收穫。然而除了王月玲片言隻語外,我只能靠判斷和推理維持自己對窺探他人私隱的自信,這使我又倍感沮喪。
深圳是一個到處流淌着慾望和野心的城市,夜晚的霓虹燈以及歌館酒樓里紙醉金迷的生活,即使是一個植物人也會在這片誘惑中蘇醒過來並立即投入到享樂與揮霍的瘋狂中。男人們的手在這樣的夜晚除了數票子外就是數女人的頭髮,子夜時分,才是真正尋歡作樂的開始,鄭天良的眼睛裏到處晃動着女人的猩紅的嘴唇和避孕套性葯的形象,他發覺自己這麼多年來活得沒有一點人味。為一些蠅頭小利被別人暗算也暗算別人,就像一群螞蟻為了爭奪一塊骨頭的領地而斗得頭破血流,螞蟻們在骨頭上尋找尊嚴。
河遠市深圳招商會在海天大廈會議大廳隆重舉行,省市電視台跟蹤採訪報道,副省長邱雲峰以及省計委主任、經委主任還有河遠市黨政主要負責同志都參加了招商會,葉正亭和黃以恆是這次招商會的主角,簡潔的開幕式后就是與中外客商進行商務洽談,中外客商來了六百多人,半年多的網上宣傳和東南亞美加地區的廣告宣傳引起了廣泛的響應,許多河遠籍的海外華人為家鄉舉辦的這次招商會而自豪,所以紛紛回國參會。一些合作項目的意向書與正式投資合作協議書先後舉行簽字儀式。
河遠市的一些工業企業跟東南亞港台客商達成了合作意向,有兩家正式簽署了合作協議書,而各縣的招商引資成效並不明顯,主要是河遠的地理位置不好,既不沿江,又不臨海,典型的一個內陸地區,除了勞動力便宜外,幾乎毫無優勢,勞動密集型產業和加工工業可以在這裏投資,但交通又不方便,全市唯一的一條連接省會的高速公路還處於紙上談兵階段,因此,招商談判相當困難。幾個投資不大的來料加工企業是早就談好的,這次拿到招商會上籤協議,等於是撐門面的表演。
儘管如此,全市最大的企業河遠鋼鐵廠在第三天終於還是跟美國的一家公司聯營成功,美方投入資金一千萬美元建設一條螺紋鋼生產線,而且正式簽署了合作文件。而合安縣的招商項目幾乎無人問津,鄭天良急得再也無心關注深圳的萬家燈火,他的頭上不停地冒汗,連女兒的電話也懶得打一個。就在合安工業區招商即將兩手空空的時候,在鄭天良苦口婆心地說服推銷下,第四天的時候合安工業區水泵廠、電子元件廠等四家企業跟廣東和福建的有關企業達成了合資意向,三家企業由對方控股合資經營,電子原件廠則被東莞的一個民營的電子公司以兩千三百萬買斷經營。可合安啤酒廠招商材料和文件一直沒有人感興趣,然而就在招商會結束前的那天下午,啤酒廠招商失敗幾乎已成定局的時候,一位拄着銀色手杖鶴髮童顏的台灣客商走到了合安的招商台前,他的身邊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西裝革履的年輕人。
台灣客商叫江本仁,是台灣最大的啤酒企業“中飛集團”的總裁,身邊拎着公文箱的年輕人是一個真正的總裁助理,名叫孔令根。他們並沒有接到邀請,也沒打算參與招商,因為他們下榻在海天大廈的三十六樓,每天上樓下樓必然看到了陳列在一樓大廳里的河遠招商的各種宣傳材料,所以就順手拿了一份。老先生並不知道河遠是什麼地方,但在中午午休前隨手翻宣傳材料的時候,在第六頁里看到了合安這個地名,老先生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睡不着了,他對助手說:“四九年我離開大陸前接到的那封信就是從合安縣寄來的,也許他們知道,我們去找一找合安來的人!”
鄭天良在房間裏接待了江本仁先生,互遞名片后,鄭天良眼睛一亮,他看到了啤酒廠的未來在江老先生的名片上欣欣向榮。而老先生落座后並沒有談招商的事,他問鄭天良:“縣長先生,四八年冬到四九年初的時候,貴縣可有人知道一個國軍的女逃兵江可馨?我四九年初曾收到過一封她從合安寄給我的信,後來就再也沒有音訊了。”
鄭天良心裏一緊,手指間的香煙不經意地抽搐了一下,煙灰落到了地毯上。江可馨正是當年在玄慧寺為他母親接生的那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鄭天良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聲啼哭正是面對着江可馨,他的生命是江可馨給予的,可江可馨已經被當作國民黨特務被槍斃快半個世紀了。這段歷史一直被鄭天良埋藏在心靈深處,除了鄉下的年逾古稀的老人們還記得這件事,誰也不知道,他也從沒說過,因為對鄉下人來說,江可馨只是一個年輕而美麗的接生婆,至於五0年從玄慧寺抓走後被槍斃沒有幾個鄉親知道真正的性質是什麼,他們當時與軍管會的對峙完全是出於樸素的人道主義立場,知道當時那件事的人大都不在人世了。鄭天良心裏很亂,他不知道該怎樣對老人講述這件事,也不知道江可馨與老人是什麼關係。於是,他就問了一句:“我知道一點,請問您為什麼要打聽這個女逃兵,你們是親戚,還是……”
江本仁的臉上反射着窗外的陽光,枯萎的眼瞼里閃動着急切而焦慮的神情,他顫顫微微的放下手中的茶水,部分茶水潑灑到了手縫裏,老人乾裂的喉嚨里擠出了迫不及待的聲音:“江可馨是我妹妹,四八年三月從上海靜安護士學校被動員入伍的。她現在在哪裏,還活着嗎?”
鄭天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老先生,事關政治性質他不好表態,但與他個人相關的部分,他還是鼓足勇氣連根拔起,他站起來走過去緊緊握住老人的手:“江先生,我就是您妹妹救活的,江可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出生的時候難產,家裏都為我母親準備好了棺材,是江可馨在玄慧寺為我母親接生后救下了我。她在我老家的玄慧寺里住了將近兩年。五0年後她就離開了我們村子,後來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但我可以為您打聽打聽。”
江本仁努力睜大眼睛,他死死攥住鄭天良的手不放就像攥住自己妹妹的手一樣,老人摩梭着妹妹救下的這雙手,老淚縱橫。他聲音哽咽地說:“縣長先生,我能到妹妹從前住的地方去看一看嗎?”
鄭天良說:“江先生,我代表我們縣委縣政府熱烈歡迎你去合安訪問,並保證做好一切接待安排工作,你妹妹的事將由縣檔案局和縣誌辦負責調查,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江本仁說:“真的謝謝你了,縣長先生。”
孔令根不停地做着記錄,還用微型攝像機拍下了這激動人心的一幕。
孔令根說老先生太激動了,要先回去休息。鄭天良說晚上我讓市委葉書記和市政府黃市長陪同請江先生和孔先生吃飯,同時商定一下江先生訪問合安的日程安排。
孔令根說:“你們太客氣了,我們沒有對合安做出任何貢獻,受之有愧。”
鄭天良說:“哪裏,哪裏,我們這次來既招商引資又為推動兩岸關係做了件實事,一舉兩得,意義非常重大。”
孔令根扶着老先生走後,鄭天良在房間裏地毯上走來走去,他激動得渾身發抖,這是他的一個最新體驗,一般人們通常說嚇得渾身發抖,沒想到激動也是可以渾身發抖的。他為時隔五十年還偶遇救命恩人的哥哥而激動,更為遇到這個亞洲知名的啤酒集團的總裁而激動,他要用最完美的禮儀來善待這位老人,只要能讓老人將合安作為他生命黃昏里的一個精神家園,一個割不斷的歷史情結。剩下來合資或買斷合安啤酒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只是鄭天良不知道該如何告訴老人江可馨被作為國民黨特務槍斃的事。江可馨一開始是國民黨軍隊的護士,後來共產黨軍隊渡江的時候,她在玄慧寺里也幫助救治過共產黨解放軍的傷員,如果不是為了想回老家照顧害肺病的哥哥而跟那位解放軍的首長一起走的話,她就會是另一種人生,更不會被槍斃。鄭天良感到不好說,於是他去找葉正亭。
招商會已經準備收場了,所以整個下午都比較清閑,鄭天良走進二十四樓葉正亭房間的時候,黃以恆也在裏面,他們正在評估這次招商會的成果,總體看來,他們都認為這是一次成功的招商會,二十六個企業簽署了合資合作意向與協議,協議投資金額達三點六億,只是合安啤酒廠沒有談成,有點遺憾。
聽了鄭天良的彙報后,葉正亭高興得站了起來,他對黃以恆說:“老黃呀,你們這批三梯隊的幹部就是厲害,鄭天良居然用搞統戰的方式釣到了一條大魚。晚上我們一起參加合安的宴會,爭取把國民黨的錢劃過來!”
黃以恆說:“老鄭的能力是縣級領導幹部中大家公認的,我早就想應該把他放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
葉正亭根本不打算跟黃以恆討論幹部問題,也沒搭腔,他問鄭天良:“黃市長對你很關心,但我們任用幹部是靠政績作為依據的,你打算如何讓江本仁到合安投資?有什麼好辦法?給我們說一說。”
鄭天良說了江可馨的事,認為自己不好開口說出真相,如果江老先生知道妹妹是在合安被軍管會槍斃的,他是決不會踏上合安土地的。他之所以想去,是因為他還存在着一絲幻想,即使找不到妹妹,也會把合安作為妹妹的第二故鄉在感情上給予尊重。鄭天良反問兩位領導怎麼辦,他說只要不說出真相,他完全可以將資金拉過來,但如果隱瞞真相不講實話,這就牽涉到一個政治態度和立場問題,他不想負這樣的責任。
葉正亭看了看黃以恆,黃以恆看着窗外深圳的天空,臉上沒有明確的表情。葉正亭問黃以恆:“老黃,你有什麼好辦法能挽留住江老先生?”
黃以恆將目光從天空收回到屋內的茶几上,他笑了笑說:“我相信老鄭是會有辦法的。”
黃以恆的表態等於沒有表態。鄭天良將希望的目光咬住了葉正亭,葉正亭發覺如果自己不拿意見,今天這個場合是不會有任何結論的,但他也不能過於說得太明白。所以他對鄭天良說:“我和黃市長參加你晚上舉行的宴會,這就是最大的支持,至於如何說江可馨的事情,怎麼說,說什麼,由你自己決定。都過去半個世紀了,不必糾纏一些令人傷感的往事,你可以靈活掌握,國共兩黨的歷史問題應該由歷史來結帳,而我們這些人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來做事的,手段為目的服務,目的為政治服務。”
葉正亭的話同樣講得很原則,但一個基本立場是明確的,即拉來資金是第一位的,其它的怎麼說主要是圍繞拉資金這個中心展開,鄭天良心中有數了。
晚上在海天大廈最豪華的宴會廳宴請了江本仁和孔令根,交換了名片后,葉正亭和黃以恆及市主要負責人先後向江老先生敬酒,並熱烈歡迎江老先生去合安訪問,葉正亭在酒桌上指示鄭天良:“江老先生回合安,一定要通知我,市委市政府很重視江老先生的訪問,縣裏對江老先生訪問過程中的安排一定要細緻周到,如果江老先生有什麼不滿意的,我拿你們合安的領導是問。”
江本仁先生看市縣領導如此重視,心情就很激動,他聲音不連貫地說:“感謝各位的盛情款待,我妹妹在合安縣至少住過兩年,合安的糧食和水養育了我妹妹,我即使找不到我妹妹,亦或我妹妹不在人世了,我也會把合安作為我妹妹的另一個故鄉。”老先生站起來敬所有的人一杯酒,鄭天良扶着老人的胳膊,讓老人站穩,老人一飲而盡,臉上泛起了一層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