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們玻管局共有六位局級領導,他們是:局長閻水拍,副局長余宏進、陳奮遠,紀檢組長朱鋒,行業工會主席姬飛,總工程師牛望月。
我調到玻管局工作屬歪打正着。我原本想調到市裡其他重要部門,當時是八五初期,交通局和城建局已像一個剛插上電源的電暖氣,正在漸漸升溫,在市政府的工作部門裏變得重要起來。但這些重要部門都不需要人,只有玻管局需要一個“寫材料的”。當愛才心切的閻
水拍局長像古時候那些歌女一樣,對我未成曲調先有情時,我卻在猶豫:從玻管局一個小幹事到紫東縣委書記之間,是不是像白求恩從加拿大來到中國一樣,距離有點遠?我用十年時間能否走完?但後來我打消了這些疑慮,不是能否走完的問題,而是必須走完!
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玻管局有個陶小北,如果知道,我就不會猶豫了。玻管局縱是王寶釧當年苦守的寒窯,有個陶小北在那裏,也會頓生暖意,守個十年八年不成問題。
初到玻管局工作那段時間,我對閻水拍局長曾有過一絲愧疚:在他張開雙臂歡迎我的當兒,我卻沒有歡欣鼓舞往他懷裏鑽,尚在朝三暮四。就像一個用情不專的新郎,結婚的前一天還偷着去約會了一個舊日的女友。
玻管局內設八個科室,共有八位科長,八位副科長。另有四個主任科員和四個副主任科員。加六位局領導,局裏共有三十位大小有點官銜的同志。剩餘的十九個同志中,三名司機,一名門房,一名通信員,一名炊事員,這六個同志是工人身份,稱作工勤人員。其餘十三位同志,有十二位是幹部,一位“以工代干”,這十三位同志被稱作科員。
我就是十三名科員中的其中一名。
剛到玻管局工作,掌握了局裏的“基本局勢”后,我曾翻開《水滸傳》查閱過,我這個人最大的特點是比較好奇,並且善於鑽研,對任何事情喜歡尋根究底。正像父母親叮囑那些容易上當受騙的女孩子一樣,遇事先要在腦海里畫一個問號,並在心中問一個為什麼。我跟我愛人柳如眉談戀愛時,第一次見面是在夏天,她坐在我床上翻一本《大眾電影》。翻一下,胳膊抬一下,高聳的胸上下蠕動一下,令人煩惱。我當時不假思索,伸手就去解她襯衣的紐扣。她很生氣,腦子裏迅速畫完問號,心中問完“為什麼”后,抬手擋我一下,脫口說:“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看一看。”隨即又補充說:“不讓你吃虧,我看完你的,你也可以看我的。”柳如眉當下愣住了。我於是從容地解開她薄薄的衣衫,用指甲蓋將那兩個葡萄般大小的紅紅的乳頭撥了撥,又用拇指和食指的指頭肚分別將兩個小乳頭捏了一下,然後親自給她扣上紐扣。一邊扣一邊說:“我說話算數吧?說看一看就看一看!”隨即我又視死如歸地一把扯開自己的襯衫對她說:“你也看一看我的。”並拉起她的手讓她捏我像兩粒扁豆一樣微小的乳頭。柳如眉沒有捏的興趣,我就信口瞎謅着給她做工作,我對她說,當年珍寶島事件之後,中蘇兩國關係十分緊張。一次五個蘇軍大兵喝醉酒後,越過國境線在我方領土走了二十步,我方鳴槍示警后才退回去。當晚我外交部照會蘇聯外交部,抗議這種侵略行為,兩國關係陡然緊張,一觸即發。不知是誰提出一個簡單易行的解決辦法:我方也派五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去蘇方國土上走二十步,蘇方同意了,由此避免了一場戰爭。我對柳如眉講完這番話后,十分嚴肅地對她說,我捏了你的乳頭,相當於蘇軍大兵走得那二十步;你捏我的乳頭,相當於我軍戰士走得那二十步,有個捍衛主權的問題。於是柳如眉順從地捏了我的乳頭。她應付差事般捏完后,又想撿起床上那本《大眾電影》翻閱,我卻要求她給我扣好襯衫紐扣。我對她說,蘇軍走了二十步后,第二天經我方同意,拿一把大掃帚後退着將兩行腳印打掃乾淨。我方走完二十步后,也拿着大掃帚後退着將腳印打掃乾淨。扣紐扣相當於後退着打掃腳印,馬虎不得。
那次見面后,柳如眉和我的關係發展十分順利。結婚後她對我說:“第一次見面你提出解開我襯衣看一看時,我覺得你這人很流氓,本來已經決定不再搭理你了,可你卻說出那麼一番有趣的話。更主要的是你看了我的乳房后,又乖乖扣住了衣服,讓我覺得你這人挺老實的,反倒讓我愛上了你。”
我調到玻管局不久,即像當年翻閱柳如眉的襯衣一樣翻閱《水滸傳》。翻閱的結果令我沮喪:我是玻管局的天敗星活閻羅阮小七。若再能前移一位,便是天損星浪里白跳張順。而我的奮鬥目標是前移三十位——去做那個天魁星呼保義宋江!
我們玻管局的全稱是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我們紫雪市的紫東縣和紫北縣,建國初發現一種寶貴的礦產資源,叫石英砂,是製造玻璃的主要原料。於是市裡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上馬建設了紫雪市第一玻璃廠,簡稱“一玻”。七十年代初期又上馬建設了紫雪市第二玻璃廠,簡稱“二玻”。八十年代初期又準備上馬“三玻”,成立起一個紫雪市第三玻璃廠籌建處,任命了一名副處級籌建處主任姬飛,並撥出三百萬元前期費用。三百萬元前期費花得只剩下不到三百元時,不好的消息傳來了,南方玻璃打入北方,我們紫雪玻璃原本佔據的北方市場大片丟失,就像當年的蔣委員長一樣,打一仗丟一大片地方,最後一直退到寶島台灣。到八十年代中後期,紫雪玻璃已丟失了除紫雪市以外的所有市場。本來紫雪市的許多用戶也想用南方玻璃,市政府發了一個緊急文件,要求紫雪市的所有用戶必須使用紫雪玻璃,否則將採取行政措施干預,才保住了紫雪這個小小的市場。兩個玻璃廠產品大量積壓,工人紛紛下崗。我調到玻管局前三年,一玻和二玻已停產放假,三玻籌建處解體,姬飛調到局裏任行業工會主席。
一玻和二玻興盛的時候,我們玻管局在市政府五十多個局中是最牛逼的一個局。那時我們玻管局幹部流動非常快,當一兩年科長,便被任命到一玻、二玻擔任黨委副書記或者副廠長。五十年代我們玻管局有一位年僅二十七歲的政秘科長,被任命到一玻任副廠長,兩年後任廠長,三十二歲時調局裏任副局長,三十五歲時任局長,三十八歲時任市委副書記,四十一歲便擔任了我們紫雪市的市委書記,四十六歲時任副省長,五十歲擔任了省長。紫雪市市縣兩級機關的不少幹部都知道我們玻管局是出過一個省長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玻管局被稱作紫雪市的“黨校”。
那時我們局的輝煌表現在方方面面,並常常在一些細微處顯山露水。市政府開會的時候,主席台上擺一溜兒小牌,最中間是市長的名字,兩邊依次是幾位副市長的名字。主席台下面前三排是局長席,第一排最中間那個小牌上永遠是我們玻管局局長的名字。左右兩邊依次才是其他局長。那時我們局長脾氣大在市政府大樓里是出名的。市長護着他三分,副市長則讓着他三分。局長“耍脾氣”在開會時表現最明顯,想去了就去,有時會開始了,他才端個茶杯走進來,坐到第一排最中間那個位置上,那個位置永遠為他空着。別的局長開會很少有人敢遲到,一般是提前五分鐘進會場。只有我們玻管局的局長可以遲到早退——有時他開一會兒會,突然抬腕看看手錶,不給任何人打招呼,端個茶杯就走了。那任市長的威嚴在市裡是有名的,別的局長若遲到了,看到講話的是市長,在門外探頭探腦不敢進去,即使硬着頭皮躡手躡腳走進去,也低着頭不敢看台上的市長。前三排的局長席若從主席台上看下去,就像齊刷刷擺着三排麻將牌,哪一張“牌”缺席,主席台上的人一目了然。有時會議開始了,市長在講話間隙突然會掃一眼缺席的某張“牌”,詢問市政府秘書長,某某局長幹啥去了?遲到的某某局長此時正在門外着急的抓耳撓腮,聽見市長點名更不敢進去了,可不進去更不行,急得像一位被我軍圍困的國民黨軍官長,在門外團團轉。只有第一排中間那張“牌”——即我們玻管局局長,即使常常空着,市長彷彿也看不見。有時甚至會為我們局長打圓場,說:“這個王強國(指玻管局的某任局長),又為工作忙去了,真是個工作狂!”說著便扭頭對秘書長說:“下去給王強國同志說一下,工作再忙會還是要參加的嘛!”
市政府五十多名局長中,那時沒有人與王強國局長攀比。凡是市長親自召開的會,沒有哪個局長會派副局長出席,除非局長本人生病住院或出差在外。只有王強國局長與眾不同,幾乎相當於有那種“外交豁免權”,他想去了就去,不想去了就派一個副局長去。
從五十年代起,我們玻管局的歷任局長,無一例外全部提拔擔任了市委、市政府領導。很多重要縣的縣委書記,在下面轉一圈后,一般都會回到玻管局擔任局長。干一兩年,便被任命為市委副書記或市政府副市長。全市包括各縣甚至一些鄉鎮的幹部都知道,只要擔任了玻管局的局長,不出兩年就是市委、市政府領導。因此,玻管局長向來是被當做市級領導看待的,難怪沒有哪個局長會與玻管局長攀比。
當時的玻管局長基本相當於戰爭年代那種“老虎團”的團長,多少任師長都是從老虎團團長的位置提上去的。別的團長必須先當老虎團長,然後才能當師長。如同紅軍長征時大渡河上的鐵索橋,只有從橋上經過,才能到達目的地。又好比長跑運動員轉着圈奔跑,玻管局的局長位置就是接近終點那條衝刺的白線。別的局的局長在起跑線上起跑后,跑數圈或者數十圈后才能跑到白線位置進行最後衝刺。比如一個林業局長,調到甲縣任縣長,再調到乙縣任縣委書記,然後才能到達這條衝刺線的位置——擔任玻管局的局長。
閻水拍局長七十年代初期任市裏的統計局長,當時是市政府最年輕的局長。閻水拍局長曾專門查過那位後來當了省長的玻管局長的簡歷:省長擔任正縣級局長時是三十五歲,閻水拍局長擔任正縣級局長時也是三十五歲。省長的生日在三月,閻水拍局長生日在九月,就是說閻水拍局長擔任正縣級局長時的實際年齡比省長升到這個級別時還要小半歲。可就因為省長三十五歲時擔任的是玻管局局長,閻水拍局長擔任的是統計局局長,以後的差距就越拉越大:“省長”擔任玻管局長之後,歷任市委副書記,市委書記,副省長,省長;而閻水拍局長擔任統計局長之後,歷任丙縣縣長,丁縣縣委書記,戊縣縣委書記,再然後才擔任玻管局局長。真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啊!假設閻水拍局長和那位省長都是三十五歲時在江西創立革命根據地,那麼那位省長就是毛澤東,閻水拍局長就是張國燾。毛澤東帶紅一方面軍從井岡山出發,最後勝利到達延安,張國燾卻不知帶紅四方面軍跑哪兒去了。
雖然張國燾犯了錯誤,可紅四方面軍的指戰員都是好同志,比如李先念、許世友等人,最後又大都回到延安,跟着毛主席幹革命。閻水拍局長也是這樣,雖然“長征”時走了彎路,回到“延安”的時間晚了一點兒,可不管怎麼說,最終還是挪到了玻管局長這個制高點上。正當他貓着腰準備衝刺的時候,一玻、二玻垮了,幾千工人動輒到市委、市政府上訪,玻管局長的地位一落千丈。市裡開會的時候,再也坐不到正中間去了。在市政府的諸多局長中,玻管局長原本是喜歡使小性子的林黛玉,現在頓然變作逆來順受的花襲人,心裏的滋味不好受啊!
玻管局的黃金時代從此一去不返。只有當工人上訪的時候,市委書記和市長才會想起還有這麼個部門。市委書記對市委秘書長說:“趕快叫閻水拍來一下,他這個玻管局長是怎麼當的?”秘書長忙打電話叫閻水拍。閻水拍便急忙帶上陳奮遠和姬飛坐車往市委或市政府趕,有時也帶朱鋒和牛望月。當然每次都有趙有才,趙有才哈着腰跟在閻水拍後面。閻水拍局長若是一輛小汽車的駕駛員,趙有才就是這輛小汽車的後備箱。閻水拍局長的公文包、喝水杯、各種彙報材料全在這個後備箱裏,閻水拍局長要什麼,就伸手在後備箱裏取什麼。不過閻水拍局長從未帶過余宏進。局裏的同志都知道,這兩個人一向是方枘圓鑿,尿不到一個壺裏。閻餘二人有趣得很,就像一個對眼兒的兩隻眼睛,一隻眼睛朝這邊張望的時候,另一隻眼睛卻總是朝那邊張望。
有一次閻水拍局長去解決上訪問題,竟被一個婦女吐了一口唾沫。這個婦女指着閻水拍局長鼻頭罵:“你這個老滑頭,每次花言巧語把我們騙回去,便丟下不管了!承諾給我們解決這問題,解決那問題,屁一放就啥事也沒了!你說你說話是不是約等於放屁?!”
被這個婦女大庭廣眾之下羞辱這件事對閻水拍局長刺激很大。直到幾年後我調到局裏工作,一次閑談時對我說起這件事,閻水拍局長臉上還氣咻咻的,並且端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我當時急忙拎起熱水瓶給閻水拍局長的水杯里添滿水,並且顯出一臉憤怒的表情詛咒那位婦女:“真是個潑婦!”隨即又安慰閻水拍局長:“這種潑婦你根本沒辦法跟她講理!”然後又說:“當時其他人哪兒去了?如果我在場,怎麼說也要搶先一步擋在閻局長您前邊,和那潑婦理論!”我這樣表白時,剛顯得有點平靜的閻局長復又氣咻咻地說:“那次是姬飛和趙有才跟我去的,我被人家圍攻,他倆倒不知跑哪兒去了?趙有才這傢伙,平時能說會道,可一和上訪工人對話,舌頭就不知被誰咬了一截,真是那種苗而不秀的銀樣鑞槍頭,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
玻管局成為市政府眾多部門裏一個垂手侍立的小丫環,閻水拍局長自然再無可能升任市委副書記或副市長。退而求其次,去競爭那個市政協副主席,又像關雲長一般敗走麥城。閻水拍局長從此對市裡主要領導有了一肚子氣,工人再上訪時便不再出面,隨便打發一個副職去。後來副職一個個也不願去了,只能由趙有才主任出面應付着。趙有才主任一個人有時不敢去,便帶上馮富強。我調來之後,又順手扯上我。每次去應對上訪問題,趙有才主任就讓我走在最前邊,他跟在我後面。就像當年那些貪生怕死的國民黨兵,縮着腦袋跟在美製坦克後面向我陣地衝鋒。我壓根兒沒想到,我到玻管局工作后,很快成為局裏的一輛坦克,抵擋那些上訪工人射來的唾沫。
在我們玻管局這間大辦公室里,共有九個同志在一起辦公。趙有才主任單獨一間辦公室,就在閻水拍局長門對面。我們玻管局這棟辦公樓是一棟東西向的樓,閻水拍局長的套間在東邊,趙有才主任的辦公室和我們這間大辦公室在西邊。閻水拍局長的辦公室和趙有才主任的辦公室就像一對情投意合的情侶:向前走一步就可以接吻,退後一步仍然含情脈脈四目相“望”。而我們這間大辦公室和趙有才主任的辦公室則像一個人的兩隻眼睛——總在一個平面上,一隻難以看到另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