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在八缸三菱由誰開的問題上,老闆有過一絲猶豫。小虎各方面都好,只是給閻局長開車時間太久。老闆雖和閻局長從未疏遠過,但他還是不想用閻局長的人。
老闆徵求我的意見,我早猜透了他的心思。並已把局裏其他幾個駕駛員挨個從腦子裏“過”了一遍:小馬太“木”;小蘇開車時間短,技術讓人有些不放心;小牛不知輕重,甚至不識好歹,有時又有點太張狂。這是往輕里說呢,往重里說,腦子都有點問題,即使他腦子沒問題,我能讓他給老闆開車嗎?那不等於給自己枕頭底下置放了一顆定時炸彈?
可我又不能直接推薦小虎,那樣老闆會疑惑。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老闆身上,這是做辦公室主任的大忌,弄不好就砸鍋了。而且一事猜疑,事事猜疑,再要獲取信任,難上加難。就像處女失去貞操一樣,再要給老闆奉獻一次“女兒身”,着實不易。老闆即使伏上身後也會心存疑惑,他甚至會想:是不是那種人造處女膜?
有這樣一個笑話。一浪女結婚前怕未來的丈夫懷疑自己不純潔,便將耳膜移植成處女膜。洞房后,新郎困惑地找醫生,說:我跟她說悄悄話,她不知怎麼了?老是抬腿——如果老闆是那個新郎,我是那個新娘,嚇死我也不敢如此戲弄老闆。
我不能推薦小虎,但我可以講出一番道理來,讓老闆認可這個道理。實際幾個駕駛員中,老闆有可能使用的,小虎之外只有小蘇。小牛小馬他才看不入眼呢。小蘇人倒機靈,可駕齡短,這一點老闆當然清楚。那段時間,市裡連着發生幾起車禍,市裡一個副局長,縣裏一位副縣長不幸在車禍中喪生。
我當時是這樣對老闆說的:“用誰是次要的,主要是看誰符合下面這些條件:技術好,開車穩當;不沾酒,人精幹,口又緊。順着這個思路,在幾個駕駛員中比選,對號入座。”
“那就用小虎吧!”老闆下了決心。局裏幾個駕駛員中,只有小虎符合這幾個條件。他滴酒不沾。小馬和小牛都是海量,小牛甚至私下對別人講,他喝一斤酒後開車最穩當。況且這小子的嘴巴松得像妓女的陰道一樣,胡嚼瞎謅亂說佔全了——他開一輛紅旗車,就敢給別人吹噓他開的是飛機;他開的若是飛機,就敢吹他開的是宇宙探測器或載人飛船——他甚至敢吹八年後乘坐“神五”號載人飛船一飛衝天繞地球十四圈的航天英雄楊利偉是他的徒弟!
接車付款后,那位車行經理悄悄塞給我三萬元錢。我接車回來的當天晚上,就將其中的兩萬元裝在一個信封里,到馬局長家裏彙報接車情況時,十分老練地塞進馬局長的抽屜里去,剩下一萬元當然留給了自己。
給別人抽屜里塞點錢之類,對我而言早成了“小兒科”。即使給別人口袋裏塞錢,我也早已駕輕就熟,不露一點痕迹。有一次去財政局給局裏撥經費,主管經費的副局長總是推三阻四,我跑得頗煩,某天副局長在藍天大酒店開會時,我攆在他身後一步跨進電梯,見只有我們兩人,我敏捷地掏出一個信封,不由分說塞進副局長的外衣口袋。此時電梯才剛到二樓,副局長做了一個準備將信封掏出來的動作,可電梯門已打開,又有人進來,副局長急忙將雙手撫在懷前,面無表情地看樓層指示屏。此時我早已一步跨了出去。在電梯合上時扭回頭掃了一眼,發現副局長臉仍板得像一塊鋁盔一般,眼珠子一動不動看那個指示屏,彷彿那是柳如葉的“後部”似的。我急忙扭回頭來,電梯升了上去,我也笑出聲來。想起副局長準備往出掏信封那個動作,心裏想:又不是打籃球,或者盤帶足球,還給老子玩“假動作”呢!
我對自己操作此類事情的水平很滿意,豈止是爐火純青,簡直到了那種“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境界。
那天折轉身我就去找柳如葉。她給我開了一張“會議費”發票,其金額當然大於塞給局長信封里的錢。發票開好后,柳如葉拿出一個小巧的手機打電話,那時候我也剛配上手機。我拿出我的手機和她的手機合在一塊兒比試。我的當然要壯碩一些,我就故意將我的手機壓在她的手機上,笑着問她:“小柳你說這兩個手機像不像在唱歌?”柳如葉當然不知道“唱歌”的含義,“唱歌”的那種特殊含義,只有她“姐”——即我的妻子柳如眉知道,屬於我們夫妻倆的閨房秘語。若我和柳如眉是那種享受國務院津貼的專業技術人才,這也是屬於我倆的“專業術語”,從未像煤氣或天然氣那樣向外泄漏。接着我又進一步挑逗柳如葉,說:“你瞧它倆不僅唱歌,還一個填詞、一個作曲呢!”“填詞”和“作曲”所指,柳如葉當然也不知道,但我的話還是把她逗笑了。她用自己的小白手拿起她的手機說:“你這人挺有趣的呢!”“是嗎,我還有更有趣的時候呢!”我望着她這麼說時,她並不看我,卻在看她的手機,一邊看一邊說:“我這手機是昨天才買的呢,不信你看我的發票。”她掏出一張發票遞過來讓我看。我剛裝模作樣看了一眼發票,她又伸出另一隻小白手,五指併攏,在我眼前綳直展開。名義上是向我討要發票,實際上是讓我看她那雙修長的手呢。我知道這隻手還是一道梯子,她想讓我沿着梯子攀援而上,像西門慶那樣從牆頭跳到李瓶兒家院子裏去呢!我是何等聰明之人,早領會了小娼婦的意圖。我沒有將發票放她手心裏,卻伸出一隻手捏住她的手說:“你的手好漂亮啊,上帝太不公平了,怎麼把你‘打造’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美妙絕倫!”紫雪市那段時間十分流行“打造”這個詞,翻開《紫雪日報》,一版的大字標題幾乎天天有“打造”二字:打造我市交通建設新局面;打造西部大開發的人才平台;夯實教育基礎,打造美好未來……紫雪日報社彷彿成了一個鐵匠鋪,編輯記者們一陣亂掄,紫雪全市十六縣都能聽到“叮叮咣咣”的“打造”聲。我那天將這個詞用在柳如葉身上,逗得她掩口就笑,媚態十足,簡直就像倚在門口用叉竿打了西門慶的潘金蓮,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我一邊像西門慶那樣把一張笑吟吟的臉兒向著她和她說話,一邊卻在心裏想:籬不牢犬入,待我老魚哪一天像《紫雪日報》那些記者那樣“打造”你這小娼婦吧——我突然又想起幾年前初次見這蹄子時,曾將她想作是一個“出版社”,看來我這本書籍有望在她這兒“出版”了!
那天那張手機發票柳如葉當然沒討回去,而是討回去一個信封,信封里裝着恰好能買這樣一部手機的人民幣。柳如葉當下笑得更嫵媚了,看得我發痴。我心想:“打造”這妮子是早晚的事!
其實細想一下,柳如葉拿出那張發票,本身就是有用意的,原本就沒想拿回去。她伸出手討要發票只是給我做個“假動作”——靠!這年頭做“假動作”的人怎麼這麼多!
讓我良心有點受譴責的是,我讓財政局副局長蒙受了不白之冤,無端地給他栽了贓。在老闆那兒報銷條據時,我對老闆說,給局長送了一個信封,還給他女兒送了一部手機。我說這話時面不改色,眼都不眨一下,好像真給局長女兒送了一部手機似的。老闆在右上角簽字時,我甚至繼續加油添醋,又說:“那天我將手機遞局長女兒手上,那女孩樂的嘴都合不攏,不過那部手機款式也真是挺好看的。”
拿着老闆簽過字的條據在康鳳蓮那兒領錢時,我心裏又覺得有點對不起柳如葉——未經她同意,無端給她找了個爸爸!不過給她找的這個爸爸挺有身份的,也算對得起她。這樣一想,釋然。
新接回來的八缸三菱車當然不會讓小牛開!小牛將車鑰匙交給小虎時,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想說點什麼。我陰着臉瞥他一眼,目光中寒光一閃,他便啥話也不敢說了,反而馬上擠出一臉笑容。我已將這總是推濤作浪的小子耍挽得服服帖帖。如果我是一口燙人的鍋,他便是那塊烙餅,我想怎麼烙他就怎麼烙他。有時手懶一點,翻得慢一點,他的某一面就會被烤焦。可烤焦他也不敢吭聲,他敢嗎?
小牛以為他被我踹了一腳,反過來會拍拍他的腦殼安慰一下他,將小虎換下的奧迪讓他開。可我偏不,我還要再踹他一腳,我將奧迪車鑰匙交到了小蘇手中。老闆欣賞小蘇,我當然也要抬舉小蘇。老闆更會覺得我處事周到——他想的事,還沒說出來,我就替他做了。“這小魚真是我的第二副腦子呢!”老闆就會在心裏這樣想。小蘇也會很高興,駕駛員里他資歷最淺,可我一下就把他放小牛小馬頭上了,他以後投票時還能不寫我的名字?恐怕那隻執意要寫下“魚在河”三個字的手我拉都拉不住呢!而且還有一個人也會十分滿意,這個人對我又十分重要,其重要程度僅次於老闆,那就是陳奮遠主任!提攜小蘇,陳奮遠主任怎麼會不滿意呢?這就好比你稱讚一匹駿馬,馬的主人保準會樂得合不攏嘴,就像柳如葉拿到那個信封樂不可支一樣。這就叫異曲同工之妙。陳奮遠主任坐在小蘇的奧迪車上時就會像老闆那樣想:這事我並沒給在河交待啊,他怎麼就辦了?莫非他是我肚裏的一條蛔蟲?陳奮遠主任將腦袋愜意地仰到靠背上時,就會閉着眼睛在心裏說:在河是個不錯的同志!可造之才!弄不好哪天就會和我推襟送抱!
陳奮遠主任這樣一想,就將我想樂了。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我當即便“笑意寫在臉上”,但我卻並沒有去“哼一曲鄉居小唱”,而是在心裏對自己進行了一番表揚與自我表揚:靠!魚在河,你現在怎麼總是能玩出一箭三雕!
那天我將車鑰匙遞給小蘇時,小牛在場,其實我是專瞅他在場時拿出鑰匙的。他以為我準備給他,手已伸了過來,像一隻狗瞅着一塊骨頭似的眼巴巴瞅着那串車鑰匙。可我卻面無表情地將鑰匙遞給小蘇。小蘇當時並沒有伸手,見我給他遞過來,才急忙伸手接住。小蘇往出伸手時,小牛正往回縮手,那一瞬間他臉都白了,想來他心裏有多難受。老子就是想讓你難受,難受了再難受!我在心裏發狠。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套用這句話:讓人難受一次並不難,難的是讓人一輩子難受!我就要讓小牛一輩子難受!我不知自己啥時變得這麼狠,心如鐵石一般!
這也是我的行為原則和處事標準:伸手要的一律不給,不伸手的大大的給!
如果小牛是歌手陳小春,這小子保準會給我唱一首《算你狠》!
小牛還想開奧迪呢,這與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什麼區別。這小子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向我伸出手時,我正盤算着怎樣再踢他一腳呢!這就等於踢他個“連環腳”,也就是連踢兩腳,一腳踢完接着再踢一腳——我當時正思謀怎樣將他的紅旗車鑰匙收回來呢。我有個大膽而奇特的構想——讓小牛再去開那輛麵包車!這個念頭湧上腦際時,我差點兒興奮得跳起來,不禁拍案叫絕。這才是大手筆呢,事情若能做得這麼絕,不是大手筆是什麼?
當然這得等待時機,我才不和這等小人硬掰呢。你若硬去掰他手,他掰不過你,萬一着急了,低頭像狗一樣在你手背上咬一口,那多劃不來!我要讓他哪一天自己乖乖將鑰匙交出來。
小蘇開了奧迪后,桑塔納缺一個駕駛員,我一個親戚湊了上來,還是我老爹給我打的電話。可我卻沒用這個親戚,倒不是我有那種“大義滅親”的胸懷,而是還有人給我打了電話。這個人是惠五洲和鄭向洋嗎?當然不是!他們能給我打電話就好了,可他們怎麼會給我打電話呢?老闆都很少接到他們的電話呢!即使有事叫老闆,也是他們的秘書打電話。他們的秘書一個姓雷,一個姓宇。這可真是“雷聲大、宇(雨)點小”呢!我當然只在心裏這樣想,我才不會隨便議論領導同志的秘書呢!只是給自己添點樂。不是說快樂可以延年益壽嗎?我才剛做到科長,有多少心愿未了呢!當然不想過早地告別這個美麗多姿到處鶯歌燕舞的大千世界。
那麼還有誰給我打電話了呢?是一個女人,當然不是陶小北、李小南或者柳如眉以及她“妹妹”柳如葉。這個女人年齡比她們大一些,相貌比她們丑一些,待人接物態度比她們蠻橫一些。這個女人是馬夫人——就是我們老闆的夫人。雖然老闆並沒給我說什麼,但我還是馬上用了馬夫人推薦的這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姓唐。我安排小唐開了那輛桑塔納。
小唐來局裏上班后,從我手裏取走車鑰匙,我還在自嘲地想:“這可真是拍‘馬屁’拍到家了!”
老闆知道這事後,淡淡地對我說:“以後她推薦的人你不要理睬,有事我會給你說的。”我當時畢恭畢敬地站在老闆面前,心想:你要有事不給我說呢?攥緊拳頭讓我猜呢?我不是你的“第二副腦子”嗎?“二腦”此時不派用場,更待何時!老闆當時一邊和我說話,一邊還在批文件,批了一會兒又抬頭望着我說:“否則別人會說我以權謀私!”
“怎麼會呢?小唐是個不錯的小伙,別人又不知道‘嫂子’給我打過電話。局裏別的同志還以為是我用的人呢!”我說這番話時,又靈感突至,像上次將馬局長稱作老闆一樣,這次又將馬夫人稱作了“嫂子”。這是我第一次稱那個難看的女人為嫂子。以後我就一直將她叫作嫂子。這個突然跑到我大腦里來的稱謂,基本相當於寫文章的那種神來之筆,一下拉近了我和老闆的距離,增添了一層親近和親昵的意味。這不明擺着嘛:馬夫人是嫂子,老闆不成“大哥”了嗎?
老闆微笑着抬起頭,再次望住我說:“你這個鬼傢伙!你啥時有權‘用人’了?”
見老闆這麼說,我竟撒嬌地脅脅肩,諂媚地笑着說:“這點權還不是老闆給的嗎?不過我只用那些老闆想用的人——我隨時願為老闆擋一些口舌!”
老闆此時笑得十分燦爛,對我說了一句報紙上和市裏的文件里常說的話:“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嘛!這點胸懷還是應該有的。”
我竟第二次脅肩諂笑,令人作嘔地在老闆面前像個半老徐娘一般撒嬌:“那是老闆您的胸懷!對我來說,永遠銘記着的應該是,‘權為老闆所用,利為同志們所謀’。”還嫌不夠,接着繼續剖白,“老闆待我如此之厚(我沒有說“待我不薄”),我怎能不永遠忠心耿耿跟着老闆呢!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嘛!”我本來想說“士為知己者用”,話到嘴邊,為了強調和加重語氣,更有力地表白心跡,改作了“士為知己者死”,彷彿我真準備為馬方向拋頭顱似的。
一個人若要卑鄙無恥起來,真是八頭牛也拉不轉的。即使再加一頭牛、兩隻虎,恐怕也無濟於事。我一天到晚只管脅着肩討馬方向的歡心,即使馬方向知道了柳如眉與一票的那點兒事,當面嘲弄我:“小魚,我看你頭上冒綠光啊!”我也會脅脅肩謙卑地說:“我是在為綠化祖國做貢獻呢!”我突然又想起三百多年前顏事仇、認賊作父的錢牧齋。我在馬方向面前的做派,也和錢謙益在清兵面前的做派沒有多少差別。錢謙益迎降時青衣小帽,俯伏道旁,醜態百出。清兵騎在馬上喝曰:“你是誰?”錢謙益道:“禮部尚書錢謙益。”若時光倒流,讓我魚在河變作三百多年前南明小朝廷的禮部尚書,帶領眾降臣出城跪迎清兵入城時,骨頭也定會軟作一團,在清兵的斷喝聲中,也定會戰戰兢兢地作答:“禮部尚書魚在河!”而魚在河的價值其實遠不及錢謙益,除了骨頭軟這一點魚錢二人相同之外,魚卻遠沒有錢那樣的學問!
真要遇到那樣的歷史危局,恐怕我們玻管局跪在清兵面前的不只一個魚在河,馮富強牛望月等人磕頭如搗蒜一般跪在那裏,其醜態比我魚在河還要令人不齒呢!惹得陶小北只得像當年花蕊夫人那樣做詩了:“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那天我在馬方向面前又是“湧泉”,又是準備掉腦袋,老闆顯然心裏熨帖了。我揣摩出一個規律:老闆一高興,就會和我“議一議”局裏的人事安排問題。果然那天老闆隨即就和我提起了這個話題。
老闆並不把他的具體意見講出來,他總是“點”一下,讓我說。彷彿我是一個收音機,他是這台收音機的開關,他一“開”,我趕緊說;或者我是那種老式留聲機唱片,他是磁頭,磁頭一觸到唱片上,我就趕緊張嘴含混不清地唱起來;又彷彿我是一團毛線,他提着線頭將我一甩,我便滾地下骨碌碌轉。那天我連馮富強提都沒提,直接切入說李小南,我說:“李小南做局工會主席接陶小北,是最合適人選。還能有比小南更合適的人選嗎?沒有了!”我自問自答,說到“沒有了”三字時,還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接着我又說:“只是現在一時沒有一個十分合適的政秘科副科長人選。要麼讓小南兼一段時間,要麼將某某調過來做政秘科副科長。相對而言,某某還是比較合適的人選。”我說的“某某”是另外一個科室的一位副主任科員,姓王。我當時突然向老闆推薦的這個“王某某”,跟我走得並不很近,但我幾次去老闆家,都在樓道里碰上了他。有一次他剛從老闆家出來,“嫂子”開門送他時,顯得十分熱情,臉笑成了一朵花。“王某某”出門,我進門,互相笑着點了一下頭。“嫂子”臉上專為送“王某某”準備的笑容沒來得及收斂,隨即又用這原本不是呈現給我的笑容將我迎進了門,省得再開一次顏。相當於一個個體戶去工商局辦手續,一次辦了兩道手續。
那天老闆對我“物色”的政秘科副科長人選顯然很滿意,(是我物色的嗎?)接着讓我再“物色”一個“監察室副主任”人選。這差不多相當於柳如眉和我“唱歌”,剛“唱”完一次,就又要“唱”一次,一直要唱到“天下白”,也不管我累不累,身體吃消吃不消。
局裏準備新設一個“監察室副主任”,那天老闆是第一次提及。老闆是這樣說的:“市裡有紀檢委,又有監察局,咱局裏有紀檢副書記,應再設一個監察室副主任,這倒不是因人設事,機構要上下對應,便於銜接工作。這個監察室副主任在局裏現有的副主任科員中產生。”
我當時腦海里已浮現出一個人的面容,老闆曾幾次對我說,這個人“不錯”。但那天我沒有像推薦“王某某”那樣再推薦這個“不錯”,“不錯”姓張,我們權且叫他“張不錯”。
我之所以沒有立即推薦“張不錯”,是和老闆玩那種小九九。凡事得留着一手。既然是“物色”,就得下去東瞅瞅,西看看。即使我兒子藏在一片包穀林里,我進去找,也得撥開這邊張望一下,撥開那邊張望一下,才能將這個調皮的小傢伙拎出來。如果我兒子顛着個小屁股和我玩兒,剛跑了兩步,還沒鑽進林中,我探手便將他從後頸上一把抓回來,那就一點不好玩兒了。說不準下手太重,抓疼了兒子,小傢伙還會咧開嘴哭。老闆雖然不是我兒子,可他是“花中之霧”,和他玩兒,得講究方式,有那麼一點“如履薄冰”的味道。否則將他哪兒抓疼,咧開嘴哭的就是我了!
那天從老闆那兒出來,恰好碰上打字員小胡,拿一份材料往老闆辦公室走。這小子正跟出納員康鳳蓮較勁兒,想接李小南空出的那個副主任科員位子。這小子犯了大忌,想直接跟老闆套上。有我魚在河在,你能跟他套上嗎?況且你又不是李小南,李小南是個雌兒,你是雄的,拿什麼去和老闆套?我心裏再次湧上一些陰毒齷齪的念頭,並再次想起這小王八蛋學我口吃摸我腦袋的情景。當時我已坐在辦公桌前。恰好有一隻螞蟻從我桌上倉皇地爬過。我順手將剛摸出準備簽文件的鋼筆套擰開,盯着那隻小螞蟻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鋼筆套將它套住,彷彿我套住的不是一隻螞蟻,而是小胡。我在心裏發狠地說:你這王八羔子還想套老闆呢!等着看老子怎麼套你吧!轉念又想,那隻螞蟻遽然置身於這個巨大的黑洞裏,(對小螞蟻來說,一隻鋼筆套不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嗎?)不知會怎樣地驚慌失措,怎樣地絕望啊!我不禁又有點好奇,想看看小螞蟻“絕望”的情狀,將鋼筆套提起來。由於罩的時間長了一些,缺氧,小螞蟻已暈過去了。可一會兒它又掙扎着爬起來,沒命地狂奔。我在心裏暗罵道,還給老子裝死呢!然後再次將這孫子罩住。隨即將筆套向一邊傾斜,露開一條小縫。小螞蟻剛掙扎着鑽出一個小腦袋,我毫不猶豫地將筆套像當年反動派鍘向劉胡蘭的鍘刀一樣,狠勁按下去,但聽“咔嚓”一響,小螞蟻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