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直到和陶小北見面,我倆那種意外的驚喜還依戀在臉上。
陶小北呼我前並不知道我在省里。我接到傳呼前,也並不知道她在省里。直到通了電話,我倆才證實對方近在咫尺。
我倆約定在我們共同的母校北方大學見面。
扔下電話,我彷彿已看見陶小北笑吟吟的臉和高唐神女一般婀娜多姿、光燦照人的身姿。下樓時,我高興得一蹦一跳,就像腳心裏裝置了彈簧。快樂從心裏溢出,到臉上;臉上容納不下,掉到賓館大廳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我又俯身將這種快樂拾起來,捏在手中,出來站在街道上,將快樂高高舉起——我打個車,懷着激動的心情向小北飛奔而去。
陶小北是到省里來參加大學同學畢業十周年聚會的。聚會結束,和同學一一告別,心中升起諸多人生感慨,想找個朋友傾吐一番。小北後來調皮地對我講,起初並沒有想起我,後來她限定了一個又一個條件,我這個“幸運的傢伙”才凸現出來。她當時限定的條件是:非老公;非同學;非女性朋友;男性朋友排除年齡大出十歲以上的。這四個條件一限定,我這個“幸運的傢伙”的面容就從她腦海里浮現出來,於是呼我。她原以為我在紫雪,準備和我煲電話,沒想到一下竟將我呼到眼前來了,彷彿天上掉下來似的。所以小北稱我們的見面是“上天的安排”;我則稱其為“歷史性的會晤”。我開玩笑地問小北:是不是那種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多少個小時?
小北“排除法”里有一條:男性朋友排除年齡大出十歲以上的。我問她:“莫非你有年齡大出十歲以上的男性朋友?”這句問話里竟含有那種“醋意”。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小北對我說,市政府至少有兩個局長,幾年來堅持不懈地給她打電話。一個四十多歲,一個五十掛零。兩個局長都是市政府開會時認識的。我們紫雪市是北方一個乾旱少雨的地區,市縣召開的會議比下雨的次數多得多。有些會閻局長親自去參加,有些會派副職去參加,有些會隨便指定一個科長去參加。小北每次去開會,都能照亮整個會場,就像二百瓦以上的大燈泡,出現在哪兒都刺人眼。小北開會時,不是低着頭看書,就是畫漫畫。她很少抬頭。只要抬起頭來,一準能發現多束目光正從各個角度向她搜索而來。好比是晚上開會,大會議室突然電燈熄了,那麼至少有十束手電筒的光束從各個角度照到小北這兒來。那些目光才有趣呢!有的賊溜溜的,有的像怕生的小孩子一樣帶點害羞的味道,有的火辣辣的,有的赤裸裸的。有一次一個局長模樣的人與她隔五六個座位坐在一排,一手拿一支鋼筆和一個小本,另一隻手端着茶杯正準備仰脖喝水。在“仰”這一下前,眼珠子一斜,放出一束目光,向正低頭畫畫的小北偷覷過來。此時恰巧小北抬起頭來,敏銳地“逮”住了這束目光。她像武林高手放出一件暗器一般,調皮地放出一個媚眼迎局長的目光而去。兩束目光在空中“咔嚓”碰撞,局長哪是小北的對手,當下一慌神,脖子一仰,妄圖以喝水姿勢掩飾對小北偷覷帶來的尷尬。可他在放出目光之後,因走神,本已端到唇邊的水杯與嘴巴遊離開一點小小的距離,此時慌急間一傾杯,水沒有倒進嘴裏,卻倒進了敞着衣領的頸項里,燙得局長眉頭都皺了起來,只能在心裏暗暗叫苦。
那兩個大出小北十多歲的局長,與小北認識,一個是因開會時恰好坐在小北身旁。小北正畫漫畫,鄰座遞來一個小紙條:“能告訴我你的電話嗎?還有芳名?”小北心想:還想勾引姑奶奶呢!那就和你玩玩吧!當即扭頭風情萬種地瞥了那位有點緊張的局長一眼,在紙條背面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位局長從此像萬里長征的紅軍剛剛背着背包離開井岡山一樣,以頑強的意志堅持給小北打電話。他將小北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個精心收藏的筆記本上,號碼下面還寫了一位偉人兩句十分平常的話:“堅持數年,必有好處!”用以砥礪自己。另一位則是有一天突然給她打來電話,那個電話恰好是我接的。對方用溫和中帶有一絲討好意味的口氣說:“請找陶小北聽電話。”小北狐疑地從我手裏接過聽筒,與對方通了話都不知是何方神仙,哪路諸侯。對方報了自己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之後,小北才知是市政府一個很重要局的局長。可小北與這位局長並不認識。以後這兩個局長一直和她保持聯繫,有一搭沒一搭地打電話來。小北說,在他們的百般相邀下,她和他們分別單獨吃過一次飯。兩人一個相貌堂堂,儀錶不俗,像《紅燈記》裏的李玉和。從外包裝看,有一股大義凜然的勁兒,又彷彿是堅持抗清的顧炎武。另一個形容委瑣,腦袋不大,肚子卻不小。坐在那兒,腹間就像擱着一個籃球。從腰腹之間看這個人,有點像紀曉嵐。而從形容舉止看,則有點像刁德一或者欒平,要麼就是引清兵入關的明末遼東總兵吳三桂。小北說,“顧炎武”她不太討厭,因為這人還算風趣。不過也僅此而已,談不上喜歡。“吳三桂”她心裏其實很討厭。小北說,這人無趣得很,每次打電話第一句話保準是問她“最近好不好?”她故意說:“不好!”對方一聽她帶點孩子氣的頑皮,竟兀自幸福的呵呵笑起來。掛電話時又總是說:“有什麼辦的事情沒有?”乍聽這話,彷彿天下沒有他辦不了的事。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引導小北說:“出租車票,吃飯票,總之什麼票據都可以拿來,我都可以報銷的!”原來他能辦的,也就這麼些事。小北有點氣惱,心想:這不是誘惑姑奶奶上林彪的賊船嘛!那樣姑奶奶有一天和你做愛時,身下都彷彿鋪着一層出租車票,最大面額才是十元——不是找着“犯賤”嘛!這些想法小北當然不會表現出來,有一次還逗對方:“買皮鞋的票可以報銷嗎?”對方馬上說:“當然可以啊!”話語中有一種喜出望外的味道,彷彿小北真要在他那兒報銷一雙皮鞋。可接着又說:“不過最好開作煙酒,或者籠統寫為紀念品、辦公用品。”
小北最後又說,況且若她和“吳三桂”有什麼瓜葛,那她自己不成明末蘇州名妓陳圓圓了嗎?雖然陳圓圓曾“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但她還是不想成為這個晚景凄涼的玉庵道士。
那天我和小北坐在北方大學校園外一條小街一個雅靜的茶館裏,一邊喝茶一邊漫無邊際地說著話兒。小北說她上大學時常鑽進這條小巷吃零食,這條小巷的小吃讓她吃遍了。她說:“有一家的擀麵皮特別好吃。本來蛇鑽窟窿蛇知道,可我今天給你打傳呼前,在街上走來走去找了很久,口水都流出來了,卻沒有找到!”小北說,她當時差點兒就要急哭了。
小北說這些話時,像個嬌憨的孩子。我都彷彿能“看”到她當時找不着那家賣擀麵皮的小飯館時,那副惘然和着急的模樣。
“我上學時也常在這條小街吃飯,怎麼沒有碰見你?”我這樣說時,心生幻覺,彷彿小北正偎在我肩頭,挽着我胳膊,在這條小街上走,在北方大學校園裏微風中沙沙作響的梧桐樹下走。小北向我撒嬌,用纖細的手指頭悄悄摳我手掌心……
小北說:“碰見才怪呢!你比我大六歲、高四級呢!”
我說:“大六歲有什麼不好?據我廣泛調研,夫妻之間最佳年齡構成就是男大出女六至八歲。這種年齡組合有三大好處:一是呵護感。男人總覺得擁在懷裏的是個小妹妹,時時事事呵護着她。二是反差小。男人四十歲左右事業有成時,女人剛三十齣頭。男人最具魅力在四十歲左右,女人最解風情在三十歲左右。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成功人士挽着一個三十歲出頭風情萬種的妻子,那是一種什麼感覺?男人為啥四十歲左右離婚率高,就是因為妻子大都成黃臉婆了。三是愛情生活和諧。男人四十歲時,因事業有成,身體煥發出第二次青春,戰鬥力極強。女人三十齣頭,既不像二十多歲時在愛情生活中顯出羞澀和抑制,不又像四十歲以後減弱和衰退,既放得開又收得攏,這叫強強聯合。兩人在一起,能不如膠似漆?”
小北已被我撩撥得秋波含情,春心蕩漾,臉頰泛紅。可她不甘束手就擒,瞥我一眼說:“魚氏謬論!”這話明着在反駁我,卻似在鼓勵我,因此話語像夏日和煦的風兒一樣,顯得軟綿綿的。在我聽來,反有那種“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的感覺。
“不是謬論——是魚氏定理——魚氏愛情定理!”我像一位愈斗愈勇的勇士,繼續向小北美麗心靈的縱深地帶挺進。
那天傍晚,我倆去了北方大學校園,去看了我們當年住的宿舍樓,站在宿舍樓下傾聽了梧桐樹葉沙沙的作響聲。我倆沿着一條幽靜的林間小道,走過來,再走過去,彷彿在追憶着一個青春的、已逝的夢!而青春的夢註定是易碎的——人生何嘗不是易碎的呢?就像閻水拍局長說的,像一根粉筆頭,剛寫兩下就寫沒了。生是偶然,死是必然。閻水拍局長簡直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他的腦子裏天生有一種哲學思維。其實人生還像一根火柴頭,“噝”一聲劃過去,剛燃着,就熄了!
那天我們就這樣隨心所欲地聊着,或而傷感,或而激越。但無論傷感還是激越,總有一種和諧在。小北告訴我,這次同學聚會她可大出了風頭,因為她給聚會贊助了三萬塊錢。她說,是那倆局長贊助的。聚會前他倆又給她打電話,問有啥辦的事情沒有?有啥票據沒有?看來若不在他們那兒報銷點什麼,他們會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為了能讓他們吃下飯睡着覺,小北那天將他倆各宰了一刀。她說了一個賬號,他倆很快讓各自的下屬公司匯去一萬五千塊錢。那天小北說了賬號后,他倆十分欣喜,因為小北終於開了“金口”,他們這些年的追索算是有了回應。那句話怎麼說?吾將上下而求索!小北對我說:“魚在河你們這些男人,為了追一個女人,是不是都喜歡這麼瞎折騰?讓他們求索去吧,反正有前面那句話擋着呢!”
小北這麼說時,我將她說的“前面那句話”想了一下,樂了:那句話是“路漫漫其修遠兮!”這麼想着,我對小北說:“你這狠心的蹄子,這不是逼着倆老局長像屈原那樣投江嗎!”
小北說:“那倒不至於。”接著說,“你們這些男人是不是都這麼好玩?刀子宰在身上不痛反倒直樂。那天倆局長給我撥錢倒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有一個還對我說謝謝。搞得我納罕半天,到底應該誰謝誰啊?”這妮子那天像在研究尼採的唯意志論、薩特的存在主義、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和羅素的數理邏輯一般,經過反覆探索求證,終於找到了答案。她突然對我小聲說:“魚在河你說他們給我撥了錢,我是不是就應該以身相許?”
小北那天找到的這個答案將我逗樂了。彷彿她已和倆老局長“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哲學問題其實就是這樣,答案原本十分簡單,只是被那些面目可憎的哲學家搞玄虛了。
我那天和小北的談話完全進入那種自由放鬆的狀態。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在一本刊物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標題是《從同志說起》。文中有一個迂腐可笑的觀點,認為廣播電台和電視台播音員不應該將“聽眾同志”、“觀眾同志”改為“聽眾朋友”、“觀眾朋友”,文中有這樣一句話:“難道聽眾觀眾都是朋友嗎?難道各類敵人就不收聽收看我們的廣播電視嗎?”看到這句話我心裏怪不舒服。一說到“敵人”二字,就彷彿又回到“階級鬥爭為綱”那個年代,似乎我們身邊隨處都潛伏着各類階級敵人。我對小北說:“小北你說這樣的觀點有多可笑!”
小北道:“豈止是可笑,簡直是可怕!”
還有兩篇文章,一篇叫《辨小姐》,一篇叫《也辨小姐》。前一篇文章的觀點是,改革開放以後,不應該將女性稱作小姐,仍應稱同志。后一篇文章的觀點是,改革開放以後,可以將女性稱小姐,以體現生活的豐富多彩。前一篇文章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還對“小姐”一詞作了考證:“宋元時一般指社會地位低微的女性”,“后多作官僚富家未嫁少女的敬稱”。這篇文章的作者做夢都不會想到,“小姐”現在已變作對妓女的“敬稱”。
我發表這些議論時,小北已像那個白宮實習生依戀他們的總統那樣,自然而然將手套我臂彎里,腦袋歪我肩上,身子也依偎過來。我則繼續任憑自己活躍的思維自由馳騁。我說:“小北你知道女人從事什麼職業最容易失去天性中的美嗎?就是讓她去從政,尤其是做一個副縣長。我們紫雪市每個縣都有一位女副縣長。當她們眼裏閃爍着提拔的慾望,大步流星地奔你而來的時候,你會難過地閉上眼睛。你甚至會總結出這樣新的格言:‘想讓女人失去美嗎?那就讓她去當副縣長!’”
接着我又給小北講了一個笑話。我們紫東縣有一位姓劉的女副縣長,體形不是別的女副縣長那種肥胖臃腫兼下墜型,身材有點頎長,面貌有點姣好,這在女領導幹部里可不多見。縣裏幹部私下便稱她為劉小姐。一位和她關係不錯的男副縣長甚至常常當面開玩笑稱她為劉小姐,當然一般都是在私下或非正式場合。有一天開大會,男副縣長主持,女副縣長最後講話。前面各項議程進行完畢,輪到女副縣長講話時,男副縣長思想一走神,下意識地將嘴巴就到話筒前說:“現在請劉小——”“姐”字已滑出一半,急忙收口,已晚,台下哄一聲笑開了鍋。
最後我總結說,其實任何一個詞彙,一是看對誰而言,二是看什麼場合。譬如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對你我而言,咱們今天提到的所有詞彙,說出來都有一種親昵的、別樣的甚至是美妙的感覺。咱們不妨試一試。我這樣說著,側臉就到小北耳邊低語:“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同志?”小北調皮地點頭;“小北,你是不是我的老闆?”小北可愛地頷首;“小北,你是不是我的朋友?”小北含笑點頭;“小北,你是不是我的‘敵人’?”小北連連頷首;“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女副縣長?”小北復點頭;“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小姐?”小北快樂地頷首;“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工會主席?”小北再點頭;“小北,你是不是我的總工程師?”小北又點頭。“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小北?”小北點頭。此時我已伸出藤蔓一般的手臂,輕輕攬住小北富有彈性和質感的纖腰。我的手撫在小北腰際,像撫在清澈的“水波”上一樣,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我撫着小北,撫着我生命的全部,給她低吟了海涅的一首詩——
暮色朦朧地走近
潮水變得更狂暴
我坐在岸邊觀看
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樣膨脹
一種深沉的鄉愁使我想望你
你美好的肖像
到處縈繞着我
到處呼喚着我
它無處不在
在風雨里
在海的呼嘯里
在我的胸懷的嘆息里
我用輕細的蘆管寫在沙灘上
“阿格納思,我愛你!”
誦畢,在已將大地完全籠罩的夜色中,在我離開十多年已顯陌生現在又漸覺親切的校園裏,在沙沙作響的梧桐樹下,我的手臂突然像桶箍一樣箍緊小北,將嘴唇貼過去再次耳語:“小北,你是不是我的阿格納思?”
小北只說了一個字!隨即,她就像一隻因興奮而扎煞開翅膀的美麗的孔雀,將雙臂向我環繞過來,身體則像一根柔軟的麵條,完全依偎在我身上。她像小鹿一般焦渴難耐地向我仰起長長的脖子,又像一隻期待着哺育的小雀一樣,恰到好處地為我啟開了雙唇。我則像一隻貪婪的老狼一般,或者就像那位好色的美國總統,用我骯髒的雙唇,覆蓋了她純潔的花瓣——我倆的嘴唇就像韓國產的三星牌手機一樣,翻蓋啪的一響,便如醉如痴地合在了一起。
只有和小北在一起,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那份珍貴。如果說,此生我還用靈魂愛過一個女人,那就是此刻像一團毛線一樣纏繞在我身上的這個陶小北!這個像藤本植物或蔓生植物一般攀援在我身上的陶小北!這個像一片在微風中輕輕抖動的樹葉一樣貼在我身上、像一顆白菜心一樣卷在我身上的陶小北!這個心靈像水晶一樣純潔、容貌像宋祖英一樣姣好的女人!只有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我心中才沒有那麼多骯髒和齷齪,我的心靈甚至在那一刻變得像娃哈哈礦泉水一樣純凈起來。
從我到玻管局的第一天起,陶小北就向我的靈魂深處走來。她是上帝派來拯救我這個魔鬼和名利之徒、慾望之獸的天使。可我卻棄她而去。因為我們紫雪市不是生活的真空,如果是真空,我真願與她一起乘風、踩雲、騎鶴飛去——直至飛入那種瓊樓玉宇!
一邊是陶小北的企盼和呼喚,一邊是慾望的勾引和拉扯。在我大步向“慾望”這個王八蛋走去時,有一雙憂傷而失望的眼睛始終在凝視着我。對不起啦,小北,我得先去了卻我的心愿,然後才能回過頭來愛你、吻你、擁抱你、纏繞你!並和你一起縱情地“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