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副主任陶小北,二十六七歲模樣。古書里一寫到這樣的俏佳人,就說“年方三九”。大家已經知道,這是一個像林黛玉或者晴雯一樣的可人兒。如果你沒有見過林黛玉和晴雯,那也沒關係,章子怡或者周迅你總該知道長什麼模樣吧?陶小北就有點像章周。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就是“人見猶憐,而況令閫”。先生這裏借用了一個典故:晉代桓溫納李勢女為妾,桓妻性凶妒,知此事後,拔刀率婢女數十人前往殺李,但在見面后,卻為李的容貌言辭所動,乃擲刀說:“阿姊見汝,不能不憐,何況老奴!”陶小北的舉止容貌言辭做派與李勢女無異,即使有人納她為妾,悍妻持刀而來也會像桓溫妻那樣擲刀於地,並拍着她的肩膀說,我原準備一刀結果了你,可見面之後,發現你竟是如此惹人愛憐,竟連我也喜歡上了你,何況我家那個好色的老東西!

“人見猶憐”的陶小北有一雙明澈的眼睛,比我們紫雪市那條清水河明澈多了。對啦,陶小北的眼睛有點像我們紫雪市沙海深處那座紅海湖水庫。這裏就得說一說紅海湖水庫。我大學剛畢業時,與幾個男女同學騎自行車到那座人跡罕至的水庫玩過。那水庫里的水多清澈啊!一到水庫邊我們就被這種幽藍幽藍的清澈所震懾。水庫四周是茂密的喬木和一眼望不到頭的灌木叢。不時有野兔從灌木叢中箭一般掠過。據說市裡為了開發我市的旅遊資源,已將紅海湖開發列入“議事日程”。但一些有識之士不贊成開發紅海湖。一位頗通文墨的老先生甚至在《紫雪日報》撰文,認為開發就是破壞!老先生言辭激烈地說:“我們寧肯騎自行車或者步行去紅海湖的水邊靜靜坐一會兒,在萬籟俱寂與煙波浩渺的湖邊與湖水說說話,與灌木叢中奔來跑去的野兔說說話,與在湖水上空低徊盤旋的大雁和白天鵝說說話,我們的心靈因此會變得純凈美好起來,因為我們的心已經置放在了大自然母親寬厚溫暖的懷抱中。而所謂的開發,不過是修一條柏油路到湖邊,湖裏放幾條破爛不堪的遊船,湖邊建一座像廟堂一樣不倫不類的收費站。開發帶給紅海湖的,就是沙灘上隨處可見的摔碎的啤酒瓶,以及衛生紙和避孕套。這樣的開發將會讓天鵝揮淚而去,大雁泣血而飛,野兔傷心地消失,紫雪市的市民再也找不到一個放牧心靈的處所。”老先生最後請求市上的決策者在開發紅海湖問題上一定要慎而又慎,以免留下千古遺恨。老先生甚至警告說,若草率決策開發紅海湖,就是踐踏紫雪市全體市民的心靈!

老先生言辭有點偏激,但表達的卻是紫雪市民的心聲。我當時看到陶小北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時,突然想到了幽深的紅海湖。我覺得純凈的女子就像未被開發的紅海湖,自有一種引人入勝令人怦然心動的味道。這樣的女子會令你情不自禁向她走去,但走到“湖邊”卻會駐足止步,再不敢隨意邁步,更不敢隨地吐痰,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觀賞。陶小北就是這樣的女子,她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而女人一旦“放開”,就像紅海湖被肆意開發一樣,原有的美感會頓然消失。我在那所農村中學教書時,有一個綽號叫“公鋪”的女人就是這樣。“公鋪”當年本是很漂亮的,很多人說她像某個影視明星,但因為閱人太多,三十多歲就變得衰敗不堪。這種“衰敗”一眼就能看出來。就像寂靜的紅海湖突然闖進一群強盜般的開發者,這兒修一條路,那兒建兩處房屋,甚至會在湖邊搭幾頂帳篷,怎麼看都覺得不舒服。

陶小北大學一畢業就分配到玻管局工作,我調來的時候,她是我們玻管局最年輕的副科長。

我們玻管局辦公室第三個同志就是李小南了。李小南與陶小北年齡不相上下,好像是同年生。至於哪個比哪個大出幾個月或是幾天,我始終沒有搞清楚。其實我們在一起工作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在辦公室里閑聊時她們就告訴過我,但我一直沒有記住。倒不是我的記憶力很差,屬於那種未老先衰的年輕人,而是我曉得,在這種行政機關工作,該記住的東西必須記住,不該記住的東西則完全沒有必要記在心上。記住她倆誰大誰小幹啥?我又不準備去追求她倆,更不會在心裏嘀咕該娶年齡大一點兒的為妻呢,還是年齡小一點兒的做太太。那樣柳如眉能饒了我?我不僅不能記住她們的生日,整天面對這兩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姣好的面容,還要做到視而不見或者熟視無睹,總之心中不能泛起半點波瀾,更不能水波蕩漾。我知道一“蕩漾”總要壞事。男人的情感一旦決堤,首先淹沒的往往是自己。由此足以說明當年我地下工作者面對美色的考驗毫不動心,真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後來我們紫雪市開始流行手機短訊時,我曾收到一個短訊,說的就是這方面的事情:一個地下工作者因叛徒出賣被抓了去,敵人嚴刑拷打他沒招,後來敵人使用了美人計,他招了。當他準備再招的時候,全國解放了。一個原本可以成為英雄的人物瞬間變作狗熊,或者像我們上小學和中學時寫批判文章辱罵孔丘等人使用的語言一樣:成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而使一個英雄頃刻變為可恥的叛徒的,就是陶小北、李小南這一類美人。因此我要對她們百倍地予以警惕。就像另一個手機短訊所描述:一男一女外出遊玩,晚上不得已同居一室。女的畫條線警告男的說:越線者是禽獸。次日女的發現男的果未越線,甩他一耳光說:想不到你連禽獸都不如!我剛調到玻管局工作時,在心裏早已暗暗下了決心:我寧肯被陶小北或李小南甩一個巴掌,也不做那個禽獸!

李小南是我們局裏的出納員,正在積極爭取入黨。她是那種很溫柔的女性,也很嫵媚。她臉上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兒,笑起來像個洋娃娃,讓人愛不釋手。我們已經知道李小南皮膚很白,臉上閃耀着那種青春的光澤。若將李小南摟在懷裏,定像摟着一根潔白的冰棍兒。也許摟一會兒這冰棍兒就化在摟她的人懷中了。如果用公文式的語言描述李小南,這是一個團結同志、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好同志。再換作文學語言,我們就會發現李小南很豐滿,尤其是其胸部十分飽滿,且上翹。陶小北胸部也飽滿,也上翹。但她倆給人的感覺卻有不同:陶小北的胸部像一個軍事禁區,各類車輛路過那兒就得繞行;李小南的胸部則像一個國營農場,彷彿拖拉機都能“突突突”開進去。不知什麼原因,我一到玻管局就對李小南產生某種偏見,這種偏見也許毫無道理。好在我只是心裏這樣想,別人又不知道我心裏怎麼想,所以也不影響我們玻管局的安定團結。

我這樣津津樂道地介紹我的兩位女同事的某個敏感部位,會讓別人認為我魚在河思想趣味低下。一個思想健康的同志是不會總在兩位女同事的胸部盤旋的——我又不是一隻鳥,也不是一架準備給被圍困的士兵空投食品的飛機。哪咱就不說這兩個女同志了,說馮富強。

馮富強是我們辦公室的第四個同志,這個同志比我大一歲。如果馮富強、魚在河、陶小北、李小南是胞兄胞妹,那麼馮富強就是我們共同的兄長。或者換一種說法,如果我是巴金,馮富強就是巴金的大哥李堯枚或三哥李堯林。馮富強對人很熱情,無論對生人熟人,臉上從來沒有一絲半點冷漠的表情。啥時見了這個同志,總見他眉開眼笑。即使在有一股異味的衛生間碰到他,或者在寒冷的冬天碰到他,他的笑容也會讓你心裏暖乎乎的,瞬間忘卻了不好聞的味道和砭骨的寒冷。馮富強的一張笑臉和康鳳蓮總是繃著的臉恰好形成鮮明對比。想在康鳳蓮臉上看見一絲笑紋,比下着連陰雨的天氣里看見一縷陽光都難。以至於我們局裏暗暗流傳着一句歇後語:康鳳蓮一笑——千金難買。彷彿康鳳蓮是兩千七百多年前周幽王時期的美人褒姒似的。

總之康鳳蓮的臉總像繃緊的鼓,而馮富強臉上則總像正月十五鬧秧歌時舞動着一塊紅綢。馮富強很會跟人套近乎。那天我們辦公室開會,介紹我和大家認識時,因人生面不熟,大家互相都很客氣。別人都稱呼我“魚在河”,趙有才主任更是口口聲聲“魚在河同志”,惟獨馮富強口口聲聲喚我“在河”,顯得有多親熱,彷彿我們早就認識似的。

馮富強是局裏的打字員,一個男同志為什麼干打字員?這是因為他的身份是“工人”,不像我們一樣是“幹部”。造成我們之間這種身份差別的原因是:趙有才、陶小北、李小南和我都是大學或中專畢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學或中專畢業生國家都是要正式分配的。不管分配到哪個單位,身份都已成為“幹部”。我們這一代人一生都在為改變“身份”而奮鬥。我原本是農民,後來因為考上大學變為幹部。作為農民的我,身份比馮富強卑微,因為他是城市戶口。而我一旦變為幹部,身份又比馮富強高了一些,因為他是工人。

馮富強雖然是城裏人,但他高中畢業后沒有考上大學或中專,在社會上折騰了幾年。那時已有“下海”和“大款”這樣一些使用頻率較高的字眼,就像我小時候總是聽到“上山下鄉”、“貧下中農”、“兩報一刊社論”這樣一些字眼一樣。字眼即時代,時代通過字眼而變遷。馮富強原本想通過下海變作一名大款,就像當年的地主分子想通過改造變為一名貧下中農一樣,其難度都是比較大的。馮富強在海里撲騰了幾年,並沒有變成大款,還嗆了幾口水,最後只好灰溜溜地爬上岸。那麼爬到哪裏去呢?他最終來到我們玻管局打字,因為他的父親很多年前曾和閻水拍局長在一個單位工作過,好像是在市政府統計局。當時統計局要提拔一名副局長,閻水拍和另外一個科長競爭很激烈。上級部門下來考察,考察的主要方式就是搞民意測驗,即讓局裏的幹部們投票。馮富強父親在關鍵時刻毅然將自己那一票投給了閻水拍,閻水拍因一票勝出做了副局長。

馮富強雖然在人生道路上遭受過一些挫折,卻並沒有變得“苦大仇深”,仍是一副笑模笑樣的表情,這一點就值得我學習。從進玻管局那天起,我就要求自己學習每個同志的長處,這樣才能不斷取得進步。

趙有才,陶小北,李小南,馮富強,康鳳蓮。我已經介紹了我們玻管局辦公室這麼多同志。下面該介紹一下我自己了:魚在河,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於紫雪市紫東縣某鄉某村。八十年代初北方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分配到一所農村中學教書,十年後調到市玻管局工作。

下面六個同志分別是小牛、小馬和小虎,老喬、小胡和小高。前三位是局裏的小車司機。小牛開一輛麵包車,接送全局同志上下班。小馬開一輛“二一三”,供五位副局級領導輪番使用。小虎開一輛桑塔納兩千,是局長的專車。

小虎當然不姓“虎”,但大家都叫他小虎,所以一到局裏時,我也跟着叫他小虎。至於他到底姓什麼,局裏好像沒多少人關心這個問題。沒人關心的問題我就應該去關心。我很快搞清他姓穆,大名叫穆鵬程。

后三位是門房老喬,通信員小胡,炊事員小高。小高是局裏惟一的臨時工,老喬是一位已退休的老職工。

這就是我們辦公室的十二位同志,剛好一個班的建制。

那天趙有才主任將其他同志一一向我作了介紹后,又將我介紹給大家。說我是北方大學的高材生,恢復高考制度后考上的第一批大學生,水平硬得很!並說我在中學教書時一直帶的是高中畢業班語文課,不少學生經我培養送進了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趙有才主任如此介紹我時,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工作十年的那所農村中學教學質量極差,不說北大南開,十年間沒有一個學生考上正兒八經的本科,比如我的母校北方大學。每年只有一兩個學生考入我們紫雪師專。當時我有點奇怪:趙有才主任為啥不說北大清華,而說北大南開?隨即我才知道趙有才主任的女兒考取了南開大學。“周恩來當年先後就讀於南開中學和南開大學。”他對別人說起女兒時顯得很驕傲,因為周恩來和他的女兒是“同學”——雖然年代隔得久遠了一些。

那天開會時告訴我趙有才主任的女兒在南開讀書的是李小南。她對我說:“魚在河你知道不?咱趙主任的女兒也在南開上學呢!”此時馮富強插了一句:“南開大學是不是在南京?”陶小北臉上一下樂開了花,對馮富強說:“不是南京,是另外一個‘京’,馮富強你猜是哪個‘京’?”

“北京沒聽說有個南開大學啊!若在北京應叫‘北開大學’,為啥叫‘南開大學’呢?”馮富強看來真不知道南開大學在天津。

陶小北向來很少評價局裏的同志,但她卻老早就對我說過,馮富強是“不學有術”。“不學”是指他不甚好讀書,肚子裏的知識是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可別的東西卻不少!陶小北說,別看他一天到晚樂呵呵的,肚子裏的水兒多着呢!當然他肚子裏的水兒不是“墨水”,那麼是什麼水呢?那天我和陶小北討論馮富強肚子裏是什麼水時,大辦公室里只有我們兩人。陶小北用娟秀的字跡在一張稿紙上的兩個空格上方打了個引號,然後在後一個空格里先寫下一個水字,讓我在前一個空格里填一個字。說心裏話我當時心中對陶小北充溢着一種愛意。最令我難忘的是她的一雙玉腕。當時她伸手往空格里寫那個“水”字時,將一隻玉腕向我伸過來,差不多伸到我眼前。這樣我看到的她的手腕長度就是平時看到的兩倍或者兩倍以上,因為她向前探手時,衣袖自然縮了上去。她的手腕既飽滿又柔軟,皮膚特別細膩,散發出一種體香(不是任何化妝品的香味),我不禁想起古詩里描述的:“有暗香盈袖。”我當時差點就產生將這隻香腕拿到鼻子下嗅一嗅的衝動。當然我並沒有嗅她的手腕,我畢竟是一個有着頑強的意志力的同志。我只是裝模作樣按她的要求往那個空格里填字。我先填一個“香”字,組合起來就是“香水”。馮富強肚子裏顯然不產香水,若產,他就不會到我們局裏來打字了,早成大款了。填完這個“香”字我看陶小北,陶小北笑着搖頭。我乾脆不填了,和陶小北回憶起了上大學時的趣事。陶小北也畢業於北方大學,只是比我低四級,我畢業時她剛進校,我倆才應該算是同學,要比周恩來與趙有才主任的女兒相隔近得多。剛上大學時我們也填字玩。在“我”和“你”中間空一個字,讓對方填。一般是男同學和女同學玩。在裏邊填一個“看”字,就是“我看你”。填“恨”字,就成“我恨你”。還有填“揍”、“打”、“罵”、“捆”的,有一個男同學乾脆填個“咬”字,可繞來繞去就是不填那個“愛”字。大一和大二玩這種文字遊戲大家玩得不亦樂乎。到大三大四很多同學都不玩了,真“咬”去了。一旦真的咬過,再玩就了無趣味。而我們班同學玩這種遊戲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卻不完全是因為都去“咬”的緣故。那應該是一個完全的意外。一個平時性格有點倔的男同學,被一個長相很一般的女同學纏着玩這種遊戲。男同學應付了兩下不玩了,女同學卻興猶未盡,一邊撒嬌一邊纏着男同學再玩。當時正上晚自習,男同學心裏默默喜歡着的一個女同學正和另一個男同學熱烈地討論着一個什麼問題。這個男同學一邊心不在焉和這個女同學玩,一邊偷眼覷那個心儀的女同學。突然那個女同學和那個男同學不討論問題了,兩人收拾書本站起來,很親熱地一塊兒走出了教室。這個男同學的目光正酸溜溜地追隨那個女同學而去時,和他玩填字遊戲的女同學猛拽他的胳膊,要他繼續填字。男同學氣惱加厭煩,一股無名火從心中升起,抓起鋼筆便在空格里填了個“操”字。女同學一看,掩面哭泣着跑出了教室,當即就向學校反映男同學耍流氓。這個男同學因此受了處分。此事發生后,班上再沒有人玩這個遊戲了。

那天我和陶小北填字玩時,填完“香”字后又填了個“汗”字。陶小北撲哧笑了。她知道我不會寫出那個“壞”字,也就作罷。兩人之間又多了一份默契。

這是以後的事了。那天辦公室開會介紹我和大家認識時,我和陶小北當然還談不上有什麼默契,只是對她有一種好感,覺得這個同志值得信賴,從她開全局大會給我遞小本時就有了這種信賴。戰爭年代一些革命同志互相信賴也是從一些小事和細節開始的,互相重重地握一握手,並不需要說什麼話,能成生死相依的戰友了,關鍵時為保護對方甚至願意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

那天開會同志們一邊互相介紹,一邊開玩笑,顯得十分熱鬧。一下午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最後由我作一個表態發言。我發言時故意顯得很靦腆,甚至有點語無倫次,還略微有點結巴。其實我一點也不結巴,我的口才特別好,我在那所農村中學教過的學生完全可以證明。但我深知,行政機關表面的嘻嘻哈哈後面,往往蘊藏着刀光劍影。明處舞槍者,暗中使棒者,說不準哪一天就會着一悶棍,不防着一點哪成。室里的十二個同志中,我的學歷最高,只有小北是我“同學”。李小南畢業於紫雪師專。趙有才主任畢業於紫雪農林學校,是一個中專生。馮富強高中畢業。小虎和小胡初中畢業。小牛和小馬初中未畢業。小高是小學畢業。老喬小學未畢業。堆出於岸,流必湍之。即使沒有人“湍”我,我也要防着有人“湍”我。我到玻管局工作之初確定的方針是,像陶小北、李小南這樣的女同志,不能跟她們黏糊,但也沒必要處處提防。主要應該提防那些男同志。而我們局裏卻有四十三個男同志。我們辦公室的十二個同志中,有九個男同志。若我第一次在室里同志面前亮相便“一二三四”侃侃而談,必犯行高於眾、眾必非之的大忌!這方面我是有深刻教訓的,我早已不再是剛從大學畢業的那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夥子了!我深知,我的某個缺點或過失,室里的八九個男同志知道了,等於讓全局的四十多個男同志都知道了。正像那個笑話里講的:一男子對外出務工的兒子行前叮囑,掙不下錢不要緊,千萬不可把“那種病”帶回來。若染上那種病,就害了你媳婦;害了你媳婦,也就害了你爸;害了你爸,也就害了你媽;害了你媽就把全村人都害了!

因此那天我發言時故意前言不搭后語,甚至將“一二三四”說成“一三二四”或“一四二三”,顯出思維混亂條理不清。我在室里負責政務工作,是一個重要崗位。局長和副局長大都是從這個崗位提拔上去的,局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我呢!據說這次調我到局裏來專門負責起草會議材料,是閻水拍局長一手定的,其他幾位局領導並不同意,認為局裏別的科室還有幾個文字水平不錯的同志,選一個調整過來就行了,何必專為此調一個人進來呢?但閻局長堅持要調我進來。因為局裏那幾個同志寫的材料,閻局長看不上:“就事論事,沒有高度。”閻局長這樣評價他們寫的材料。閻局長年輕時也是“搞材料”出身,據說當年是市政府系統有名的“筆杆子”。閻局長對別人說:“搞材料關鍵是一個‘高’字,一入手就要站得高,高屋建瓴、高以致遠嘛!”閻局長說起“搞材料”,話語間就有一種稔熟感,彷彿“材料”曾是他的一任妻子,就像王映霞之於郁達夫,陸小曼之於徐志摩一樣,曾陪他們度過一段美好時光。

在研究調我進來的局務會上,閻局長對幾位副職說:“新來的市委書記為啥對我局工作留下不好印象?就是因為那份材料沒有站到一定高度!”說到這裏,他停下來瞥了余宏進副局長一眼,彷彿余宏進副局長就是那份沒有“高度”的“材料”。點燃一支煙接着再說時,閻局長的語氣就有點氣咻咻的,他說:“那份彙報材料像什麼?像一本流水賬!市委書記又不是賬房先生!市委書記就是市委書記,站得比我們更高!我們若在六樓,書記就在十樓、或者十二樓;我們若到十樓、十二樓,書記就到十六樓、十八樓去了!”

閻水拍局長想起一份材料毀了他前程的事就窩火,好端端吃了一個窩心腳!當時市政協空出一個副主席位子,市裡準備在閻水拍局長和另外一位老資格局長中間選一個報上去。閻水拍局長當時五十三歲,再上一個硬台階(指擔任市委副書記、市政府副市長)已無指望,只能上一個軟台階(指任人大、政協的副職)。而且軟台階也只有這一次機會。新來的市委書記是一個不按部就班的書記,上任第二天就一個人悄悄去察訪環境衛生,隨即就以城市“臟、亂、差”為由免了城建局長的職。那段時間市裏的局長們個個捏着一把汗。這天書記突然要玻管局兩個小時后當面向他彙報工作。偏偏閻局長頭一天到某縣下鄉去了。接到市委辦公室通知是中午吃飯時間,趙有才主任哪敢怠慢,嘴裏噙着一口飯就給閻水拍局長打電話。那天中午縣裏領導為閻局長接風,大家剛坐到席位上,閻水拍局長接到了趙有才主任電話,飯沒來得及吃,向縣領導說聲對不起便匆匆往市裡趕。可從這個縣到市裡最快也得三個小時,小虎都將桑塔納車開到一百四十碼了,閻局長還嫌慢。結果還是慢了:閻局長趕到市委,彙報剛結束,局裏的二把手余宏進副局長手裏捏着一份彙報材料正從市委樓里出來。閻局長將那份彙報材料看完便暗暗叫苦。果然第二天市委大院便傳出新來的市委書記對玻管局工作不滿意的說法。市政府別的局一些幹部甚至說,市委書記指着鼻子將閻水拍那個老傢伙訓斥了一頓,老傢伙從市委樓里出來時,腦門子上全是汗。閻水拍局長那天腦門兒上是有汗珠,但那是趕路急熱出來的,卻不是被書記“訓”出來的。

這件事過後不久,那個市政協副主席的名額就報省里去了。報得當然不是閻水拍局長。據說常委會上大多數人開始傾向報閻水拍局長,但新來的市委書記皺皺眉頭,講了他的意見,大多數人便又都附和市委書記的意見。開常委會彷彿像夫妻倆去商店選購某件電器——書記是極有權威、說一不二的丈夫,常委們只是一群妻子——妻子說這個牌子的電器質量好,丈夫皺皺眉頭,說還是那個牌子質量好。溫順的妻子便小鳥依人般地同意買丈夫所說那個牌子的電器。

閻水拍局長此生即與“地廳級幹部”這個台階訣別,只能再干幾年到五十七歲時,在“縣處級”這個台階上退居二線。這件事成為閻局長心頭的一個隱痛,因此對平時就不怎麼看重的余宏進副局長更多了一番成見。第一次給領導彙報工作,有點像一個裝扮一新的嬌羞的新娘矇著蓋頭去讓新郎揭。領導就是新郎,彙報材料就是新娘的臉,看上看不上全在揭起蓋頭那一瞬間。你這個余宏進是怎麼搞的?我閻水拍做了政協副主席,興許你余宏進還有兩天局長當。現在?想當局長?做夢去吧你!

閻局長心裏這樣一發狠,余宏進副局長此生頭上那個“副”字就很難去掉了。就像一個男人,從結婚那天起就盤算和妻子離婚,可直到咽氣那天還沒有離成。

因此局務會上研究調我到局裏工作,有幾個副職持不同意見時,閻局長很不高興,他當時不耐煩地打斷一個副職的話說:“就這樣定了!”隨即他又轉向趙有才主任說:“有才你明天就發調令,將魚在河同志調過來!”

我就像一件掛在商店裏的衣服,閻水拍局長一句話,這件衣服便被挪到市玻管局這個“衣架”上來了。

後來我對玻管局幾位領導熟悉之後,發現他們和閻水拍局長之間的關係有趣得很,尤其是召開局務會的時候。無論研究什麼問題,閻水拍局長總是讓大家先講意見。幾個副職便唧唧喳喳講半天。就像一窩小雀,在雀媽媽覓食歸來前餓得喊作一團;或者像一個在鄉間走街串巷說書唱戲的草台班子,吹拉彈唱各顯其能。其中有一個最來勁兒:腿上綁着沙袋,一邊在腳下使勁蹬,一邊微閉着眼睛搖頭晃腦敲打着琴盤。可最後決定任何問題,都得閻局長出來重重地敲那一下。閻局長一槌下去,問題決定了,曲終人散,台上台下頓時鴉雀無聲。

從到局裏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有如履薄冰之感。我調入局裏工作之前,閻局長對我的“筆頭子”讚許不已已風聞全局。若我“嘴頭子”再好一些,必遭人記恨!因此我必須一開始就表現出我的不足:口才不好,甚至略微有點口吃(當然不注意聽又聽不出來,只是偶爾有點),書生氣十足,有時顯出呆板木訥,別人講個笑話半天反應不過來,理事能力也差一些。果然那天我第一次亮相便達到了預期目的。開完我和大家的見面會後,我有點內急,急忙跑出去蹲到了衛生間。一會兒,小牛、小馬和小胡進來撒尿,他們一邊撒尿一邊議論我。一個說:“這個魚在河是個書獃子!”一個說:“講兩句話連個條理也沒有,和趙主任的口才差得遠,正說吃米突然就說吃面去了!”另一個說:“還是個結巴,雖然不很明顯,可細心聽還是能聽出來。”一個又說:“見了女人還臉紅,一下午看都不敢看陶小北和李小南那兩個小妖精。”一個又調笑另一個說:“也許人家魚在河真是那種目不斜視、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不像你,兩個眼珠子像釘子,恨不得釘那倆美人臉上去!會開好沒開好不知道,眼福是飽了!”另一個回答說:“這你不懂,飽眼福是一回事,關鍵是看得多了,她們就有感應,就會發熱,興許哪一天會主動用眼神撩撥你呢!”一個又說:“還撩撥呢!做夢娶媳婦——想得美!等你哪一天當了局長看人家會不會撩撥你!聽說過這樣一個笑話嗎?一男對一女說:我能追求到你嗎?女笑着指指桌上的電話按鍵。男大喜,說:只要我不停地‘重撥’?女搖搖頭說:不是重撥,是免提!”

最後不知誰又說了一句髒話,幾個人笑作一團。當時他們站成一排沖尿池撒尿,我從衛生間小門的縫隙間恰好看見幾人褲腳漸次抖動着,嘻嘻哈哈說笑着離開。直到出了門,還聽見一個對另一個說:“不過男人追女人,‘重撥’還真起作用!我追我老婆時就靠的這一手,要不早沒戲了!”

另一個說:“那你從今天開始,試着重撥陶小北,看能不能撥通?只怕撥到鬍子白了,聽到的還是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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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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