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王莊的孩子王祈隆考上了大學,並且走的時候坐上了火車。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火車。
距他們縣城二十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個小火車道,很多同學都去看過。他們說,火車是綠色的,像只大蟒蛇。他們結伴去看火車的時候,按照大人教導的那樣,在火車來的時候一定要找一棵樹抱住,否則就會被它吸走。
王祈隆在火車站裏並沒有見到樹。他轟轟隆隆地跟在許多人的後面,擠擠扛扛地爬進了車廂。直到它飛快地離開城市跑到了野外,他那一顆懸着的心才算放下來。火車相當溫順,穩穩噹噹的,一點都沒有那些孩子們說的那麼玄乎。有的人在看報紙,有的人在喝水,杯子就放在茶几上,一點也不灑。車上人太多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座位,把奶奶親手縫的裝了衣服和用具的包緊緊摟在懷裏,生怕眨一下眼睛就被小偷給拿走了。他就那麼一直抱着,火車從鄭州開到武漢,王祈隆楞是沒有吃喝,也沒有上一次廁所。
王祈隆就這麼怯生生地獨身上路了,他一點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新生活。
後來王祈隆無數次地憶起那次旅行,他都覺得是那火車跑得快,他只不過是抱着包打了個盹,睜開眼睛武漢就到了。因為太緊張,他甚至都沒有看清楚坐在他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大概對面坐着的是個自稱是地質工程師的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因為長的白白瘦瘦的,王祈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白瘦的男人,所以印象深刻。後來他說起他是南方人,這讓王祈隆有點兒困惑。他鬧不明白,為什麼同是中國人,還會有南方和北方人的區別。路途中間,他好像曾經試圖要送給王祈隆一隻煮熟的雞蛋。王祈隆不要,為了拒絕,他把臉都弄紅了。那地質工程師大約說了,這鄉下的孩子,倒是倔強之類的。他並沒有介紹過自己,他不知道人家是從什麼地方知道
他是鄉下的孩子。地質工程師沒有再理會他,他一直和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聊天。
王祈隆始終沒有鬧明白他們聊的都是些什麼事物。只是當他們說到住幾號摟幾單元的時候,他覺得“單元”這個詞很詭譎,也很洋氣。樓怎麼也和書本一樣有單元啊?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樓,單元也是他那一路上惟一記住的一個新鮮名詞。那穿紅裙子的女孩也是從鄭州上的車,她一路都沒有和王祈隆說一句話,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下。下車的時候她走在他的前面,王祈隆的包不小心頂了她一下。她朝他翻了個白眼,並且補充了一句,真是的,沒出過門?王祈隆緊張得汗都出來了,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操着收音機里播音員的話語說話的女孩。好在人家不和他一般見識,辮子一甩,得得得地走了。
離開了家鄉,王祈隆似乎丟了幾根腦筋,變得傻頭傻腦的了。
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上寫着,報到時學校有接站的車。王祈隆出了站口就滿世界地看,車站是那樣的巨大,行人如織,他覺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螞蟻。有幾輛接新生的車子都不是華中大學的,他差不多急得要哭了。這喧鬧的陌生的城市是如此的讓他感到恐懼,他好想念他的總站在村口等待他的奶奶。這巨大的城市裏如此多的人,可是沒有任何人會惦記着他的到來。眼淚真的就出來了。
王祈隆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就開始懷念起他的家鄉。
後來,王祈隆是先看到火車上那紅衣裙的女孩,然後才看到他們學校接人的車子。他和那紅衣女孩坐了一路的火車都不知道,他們是要到同一所學校報到的。
上了車,坐到紅裙女孩的後面,他才想到她和他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心裏竟無端地塌實起來,他覺得好像離自己的家又近了一點。
王祈隆穿了奶奶縫製的、多年被鄉下孩子艷羨的白襯衣和藍斜紋布的褲子,領子和袖口都扣得嚴嚴的。腳上是他娘為他攪盡腦汁借鞋樣子,下了功夫做的千層底的黑燈芯絨布鞋。他從家裏背了行李走的時候,全村的人都出來看,他們敬羨的目光把他抬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是那般的自信,步子跨得那樣從容自在,簡直可以用身輕如燕來形容。而且,他也讓他的奶奶為他驕傲得眼睛發出貓一樣熠熠的光澤。奶奶現在可以站在人前,從從容容地看着他,像一個藝術家看着自己得意的作品。現在他走在武漢的大學校園裏,站在新生報到的隊伍里,望着那些來來往往像魚一樣快活地滑行在校園裏、穿着花花綠綠的短袖衫和寬腿褲子、穿着鋥亮的皮鞋的校友們,他一下子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是個從小學到中學都被人注視的人,而到了這裏,他連注視別人的資格都沒有了。長到二十歲,他第一次有了一種找不到自信的感覺。
從鄭州來的穿紅裙子的女孩叫劉圓圓,她是王祈隆進了大學第一個同他打招呼的人。哎!那誰,她喊道,幫我把行李搬到宿捨去!
這讓他突然回想起,那個騎自行車的女孩這樣喚他時的情景。
王祈隆進了大學,把自己一頭就扎到學業里去了。
其實直到他進學校很久,也就是基本上熟悉了學校的環境之後,他才開始思索生活的各種變化,以及這種變化昭示給他的今後的道路。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令他在深夜裏睡不着覺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物實在是太多了。他一腳踏入生活,就感覺出這個社會的複雜了。他生長的大王莊社會,奶奶敘述里的社會,大學裏的社會,成為三塊各自漂移互不相連的大陸。哪一個才是他的真實,讓他覺得自己更像自己?他的腦子被窗外的月光晃成了一鍋粥,此起彼伏的蟲子們的低吟讓他心亂如麻。想家,和對那個時刻飄滿牲口糞便味兒家鄉的恐懼,像一波高過一波的潮水淹沒了他。其實他知道,他的所謂的家,現在只是一個象徵,一個影子罷了。奶奶的一個眼神,村口的一棵樹,抑或那個坐在人家車座後面有風的夜晚。
王祈隆以為功課學好了,總會找到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的。
王祈隆不會說普通話,完全是一口濃重的河南豫西口音。有一次學校放電影,演的是《排球之花》,他上樓梯的時候,幾個同學問他演什麼電影,他說,排球自化!一下把同學笑得捂肚子,眼淚都出來了。後來同學們見了,乾脆就喊他排球自化!他自己也覺得慚愧得很。也學着他們說普通話。誰知道北方人學普通話比南方人還難,因為它們的語調太接近,一發音就走了調。這招致了更多的鬨笑。他本來話就不多,過了一段時間,乾脆就不怎麼說了。
王祈隆在班裏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除了睡覺的時候在寢室里,其他時間基本都是在教室閱覽室里。實際上那個時候大學的風氣就是這樣,大家吃過飯就去教室搶座位。但王祈隆更勤奮,更執着。他從不遲到早退,從不曠課,每次考試都是最好的。這使他離大家越來越遠,他成了一個獨立於班集體之外的人物,一個學習機器。可是並沒有人因而多朝他看上一眼。他在老師的眼裏並不比那些油腔滑調的時髦的城裏孩子吃香。
他們班裏有七個女生,四十二個學生,女生才七個。王祈隆只和女生馮佳說過話,馮佳和他坐在一起。從開學一直讀到大二,他和班裏的其它幾個女生好像是不認識一樣。至少是他自己覺得人家不認識他,所以他也裝作不認識人家。也不可以說完全沒有接觸過,有一次他在書店裏碰到李麗和杜艷華。她們說,王同學,我們還要逛街,你幫我們把書提回去好不好?
一聲王同學把他心裏喊得暖融融的,他知道大家還是注意到他的。因此,他表現出比他們更大的熱情來,說,好!他能說不好嗎?那兩個女生那一會對他是那樣熱情,語氣里都有一點央求了。王祈隆極少上街,武漢那麼繁華,他讀到大二都沒把武漢三鎮的景緻好好看一遍,他知道自己的口袋裏有多少錢。
那天,他甚至都沒有顧得上看一眼書店裏的書,進門就碰到了他的兩個女同學。王祈隆二話沒說拎着書就回學校去了。
馮佳不算漂亮,以王祈隆的標準,她甚至沒有大王莊的姑娘水靈。可是在大學裏,在他們這個農學系的班級里,馮佳算是出類拔萃的了。馮佳個頭兒不高,到王祈隆的肩膀。但是,她從頭到腳都是圓鼓鼓的,眼睛也是圓的,皮膚是南方女孩特有的白凈,頭髮和眉毛卻是出奇的黑。馮佳活潑,和班裏所有的同學都打招呼,她倒是沒有別的女生身上的那種故作嬌羞的東西。除了這些因素,男生們認為馮佳漂亮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馮佳是真正的城市人。她可是實實在在武漢生武漢長的,從她太爺爺那一輩起,就在碼頭上做工了。馮佳說,她的爺爺曾經參加過江漢工人大罷工。馮佳的爸爸是船運公司的船員,跑武漢到重慶的線路,她都跟他爸爸游過好多次三峽了。
武漢女生馮佳的性格是可愛的,她大大咧咧的和同學們交往。雖然她家離學校很近,可馮佳卻時常喜歡和宿舍的女生擠在一起,她不怎麼愛回家。而女生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常常在男生面前議論起馮佳來。好像她的家庭條件並不是很好。
她們家父母不和,所以她不回家。李麗說。
姊弟八個呢!小城來的女生杜艷華用手比劃着說。
杜艷華是班裏條件最好的學生。剛入校的時候,學校讓大家申請助學金和困難
補貼,她全部放棄了。聽說她的父親是湖南某市農機局的副局長,她媽媽也是機關幹部。杜艷華穿得很豪華,她的衣服可是比馮佳多多了,可總是沒有馮佳洋氣。杜艷華穿了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在人面前顯擺,尤其是見了男生,屁股扭得格外生動。不知道哪一個就給她取了個外號——杜電門。
杜艷華知道有人給她取外號的事情,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了半天。這種哭是不
能讓其他女生看到的,如果那樣的話,等於她在全校人的面前哭了一次。但杜艷華的哭還是讓別的女生知道了,她們卻都偷偷地笑。她們“笑”她和“說”馮佳是一個意思。當然是很沒意思的意思。而馮佳也和大家一起笑,笑完了她們就相互傳紙條,然後再笑。臨到下課,她把自己的筆記本推在王祈隆的面前說,笑死我了。你幫我把筆記搞一下嗑!
這當然不是第一次了。但王祈隆始終不知道笑死她了和搞一下筆記有什麼關係?更不知道她們笑什麼。所以王祈隆看到她們擠眉弄眼地笑的時候,乾脆就在課堂上記兩份筆記,那時馮佳笑完了,就把書本立起來,擋住老師的視線,呼呼大睡。王祈隆覺得她睡熟的樣子才最可愛,因為只有這時他才有可能這麼近距離地去看一個城市女孩子的樣子。她睡着的樣子,讓王祈隆模模糊糊體會了一點城裏人的味道。與其說是味道還不如說是霸道,可霸道又不確切。他轉而又想,她怎麼會有如此多的瞌睡?她夜裏都幹什麼去了啊?
王祈隆有時候也會在課間時間和馮佳聊上幾句。
你是城市人,為什麼也會報考農學系?
考分低,爭不過人家唄!
那你畢了業會到農村去嗎?
農村?切!
那你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這麼大的武漢城還沒聽說餓死人的。
都說武漢的女人厲害,王祈隆是一點一點地體會到了。這樣王祈隆就沒法再往下說了。等了一會,她可能覺得話說得太過分了,扭頭問道:喂,王祈隆,聽說你是我們班考分最高的,你比我都快高四十分了,為什麼你也要報考農學系?
我沒有報。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錄取的。
切!她把筆帽含在嘴裏,直直地盯着黑板。
過了一會兒,卻又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這些個老二伯伯啊!
到了大學快畢業的時候,王祈隆才知道“老二伯伯”是對農民的戲稱。
到了大二的下半年,同學中已經有人開始談戀愛了。中文系的李彤和體育系的宋大偉是最打眼的一對。他們兩個人都來自南方的廣州,聽說是在中學裏就認識了。李彤甜美,身上儘是南方女孩的柔,宋大偉卻是高大偉岸的漂亮小伙。他們常常毫無顧忌地拉了手在校園裏走,一邊談笑一邊時不時地交換上一個動情的眼神。
做的人不覺得,看的人都傻了。
女生們都說那宋大偉像極了正走紅的日本影星三浦友和。男生不輕易發表這類看法,可他們心裏覺得那李彤確實不比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差呢!
這樣的兩個人,代表了大學裏男生女生心中隱晦而又清晰的思想情節。那時候的國門剛剛打開,西風正小小地吹過來。得風氣之先的大學裏的他們,被一種執拗的情緒牽動着。他們在心裏不斷組合著自己的想像,卻又總是被現實弄得垂頭喪氣。
看着牽着手的人家,放牧着內心的躁動不安。
而王祈隆始終是孤獨的。王祈隆沒有事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在校園的僻靜處漫無目的地瞎轉。王祈隆常常能碰到一些談戀愛的校友。他們並坐在某一個地方,有時候拉着手,碰得巧了還會有一對親嘴兒的。那個時候王祈隆的心就會劇烈地跳起來,好像身處其中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別人。受了刺激的王祈隆下了決心不再去那些危險的地方,可他的腳步總是身不由己地步入一些更隱秘之處,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到了晚上就會做一些奇怪的夢,他把自己搞得昏頭漲腦。
王祈隆親眼看到過白雪公主李彤和白馬王子宋大偉在校園的後山抱在一起。兩個人都沉浸在他們那忘情的世界裏,他們甚至沒有看到走過他們身邊的極度慌亂而又惶惑的王祈隆。王祈隆非常近距離地看到了陷入到慾望里的宋大偉的臉,毛孔都是清晰可辯的。那臉在那一刻竟是那樣的醜陋,醜陋得讓王祈隆都想嘔吐了。回到宿舍,王祈隆把自己關在厚重的粗紗布蚊帳里,他第一次像觀察一個植物的胚芽那樣對着鏡子審視自己。那是一張何等英俊的臉啊!他看着自己一點也不比宋大偉差,但哪一點也趕不上宋大偉。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身上缺少了一種精氣神,是那種城裏孩子的洒脫和弔兒郎當。他把自己的臉弄扭曲了,看着自己的眼睛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粗話。他說,媽的,我操!
有一段時間王祈隆變得講究起來,把上衣洗得雪白,把頭髮弄得柔柔順順的。還參照着同學的式樣在街上買了一件港衫和一條牛仔褲。武漢熱的時間長,他就脫了布鞋,買了一雙廉價的豬皮鞋。這雙鞋因為被他用鞋油殷勤伺候着,倒也很有些牛皮的意思了。王祈隆着實把自己弄得很像樣子了。
劉圓圓讀的是中文系,劉圓圓在學校的女生中間只能算個中等。但她是學中文的,又是城市女孩,因此在河南老鄉中就顯得很驕傲。王祈隆和劉圓圓從來就沒有什麼來往,在學校里碰見了,如果實在躲不過去,就打個招呼。
“五四”的時候華中大學舉辦了一場舞會,跳交誼舞。會跳的不會跳的都去看熱鬧,王祈隆被幾個老鄉也拉去了,那裏面自然也有劉圓圓。
劉圓圓那一天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事情,顯得非常開心。她那天和王祈隆說了許多話,比如回家幾趟,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她還出主意讓王祈隆繼續考研究生,將來可以進農科所。後來,舞會開始了,劉圓圓一曲一曲地跳,然後又回到老鄉們這裏來。她原來是會跳舞的,並且跳得非常好,在舞場上她幾乎是神彩飛揚。
中間休息的時候,劉圓圓仍然是跟王祈隆找話說,讓王祈隆為她拿着脫下來的外套。被人重視的王祈隆,心是那樣的快樂着,他為劉圓圓也為自己驕傲。他覺得人們在打量劉圓圓的時候也在打量着他,讀了三年大學他都沒有這麼揚眉吐氣過。
讓王祈隆為之驕傲的劉圓圓像是喝醉了一樣,興奮得忘乎所以。中間她竟然要拉了王祈隆一起跳。王祈隆說,這個我可不會!其實心裏是痒痒的。
沒關係我帶你,一下就會了。
王祈隆木偶一樣機械地被劉圓圓拽着走,他大汗淋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舞曲停下來,他一點知覺都沒有了。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和一個女孩擁在一起,抱着人家的腰,握着人家的手。鬆開了,除了激動,竟然什麼感覺都沒有留下。
劉圓圓終於跳累了,她在距王祈隆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好像把王祈隆忘了一樣,並不要回王祈隆為她抱着的衣服。後來有一個女孩子走到她旁邊,好像是她的同學。音樂響起的時候她們就開始聊天。
她朝王祈隆看了一眼,問劉圓圓,是你男朋友嗎?
男朋友?劉圓圓誇張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沒發燒吧?
我說呢!
兩個人吃吃地笑起來。她們說笑的時候並不看王祈隆,她們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王祈隆覺得身上的汗晾乾了,涼意卻是自上而下走的。
無處發泄力量的王祈隆開始在武漢的大街小巷裏漫遊。開始只是在學校的附近,後來行走的時間和距離越拉越長。開始只是課餘隨便的走,後來就是星期天和節假日有目的地遊覽了。他買了張武漢市的地圖,圖上所能標示的建築和景區被他的雙腳逐個地印證,那些建築背後的文化和歷史在他的丈量里一一盤活。他年輕的好奇被城市這雙看不見的手撥弄得激情萬丈,好象是他和這個城市的秘密約會。這段時間的遊走佔據了他課餘之外的全部精力和體力,他突然決定,就這麼走,要走遍武漢。他變成了一個不與人交道的怪物,旁若無人,獨自游移在讓自己興奮的秘密里。他的身體卻越加強壯起來,面色紅潤,神采飛揚,就連那股子鄉下孩子的委瑣竟然都被他走失掉了許多。計算起來他行走的距離也許已經有數千里之遙了。如果不是那件突兀的遭遇,他的行走該會出現一個什麼樣的壯觀的結局呢?
王祈隆在一個星期天的午後走近了長江岸邊的漢川飯店。著名的漢川飯店那時大約是三星或者是四星。不斷進進出出的人們,好象是回自己家的後院似的,個個神閑氣定,旁若無人。猶疑之間,王祈隆已經靠近了飯店的大門,他被門口那立得筆直的穿紅色禮服的門童審視的目光弄得心虛起來,腳步也變得無端地飄忽了,他想也許這裏不是適合他觀瞻的地方。他在心裏悄悄嘆了一口氣,他是準備好要從那讓人肅然起敬的、奢華的賓館門前跨過去的。門童卻在他走近門口的剎那突如其來地捉弄了他一下。直到若干年後,王祈隆回憶起那次事件,他仍然固執地認為自己是受了那該死的門童的捉弄。
星級飯店的門童,在他走近的剎那間突然向茫然無措的王祈隆打開了玻璃拉門,他幾乎來不及收住步子,就被那森嚴的大廳吸了進去。王祈隆其實是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一頭撞進去的。進去之後,他才感覺到大廳之大之空曠。王祈隆完全可以從容地,大搖大擺地在寬敞輝煌的大廳里看一看,在沙發上坐一坐的。但他感覺到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他與他們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好象馬上就有人過來要把他清理出去一樣。
王祈隆突然覺得膀胱漲了起來,這一部分是由於緊張的原因造成的,一部分是他已經在城市的大馬路上逛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確實需要解決一下問題。如果說當時他已經完全迷失了目的性,他卻是憑着直覺走向大廳一側的洗手間去的。幸虧有WC的標示引領着,他沒有搞錯。那一排被清洗得耀眼的白色便池明白無誤,這裏的確是他需要解決問題的地方。
王祈隆匆忙地弄開了拉練,並且準確地對着讓他惶恐得幾乎不敢細看的潔具亮出了傢伙。
媽的!老子就在這裏尿了!他暗暗地為自己撐腰。
但在尿之前,他還是心虛地向周圍看了一眼。這一眼看得王祈隆心驚肉跳,他進來得太匆忙,竟然沒有發現洗手池前還立着一個年輕人。那人着一身藍色工作服,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王祈隆幾乎是憤怒起來,怎麼可以這般無禮?可他什麼都沒敢
說,這終究是人家的地盤。
是我做錯了嗎?
不!既然這小子沒有說話,那麼他就是對了。然而,王祈隆卻任憑自己憋出了一臉細汗,一點也沒尿出來,膀胱里的壓力一點也沒有了。而那小夥子依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音樂微弱地在頭頂的某一個地方傾瀉而下,淡淡的香水的味道遲遲疑疑地滲透肺腑。王祈隆徒勞地盡了最後一絲努力,萬分沮喪地收兵回營。轉身就想落荒而逃。剛走一步,突然悟到,該洗洗自己工作了好一陣子的手,他可不想被那小子輕看了。他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然而,來到水池前,他更尷尬了。那擦得鋥亮的水龍頭,竟然沒有開關。他擺弄了一下,水並沒有在他的預期中流出,他的臉色又紅漲起來。那該死的傢伙仍然在打量着他。身體裏的廢水就是被這目光堵回去的,水管子的水怎麼也不能就此罷休了。他憤怒地在讓他惱羞成怒的龍頭上拍了一掌。他這樣做也不是完全沒有一點道理的,學校里年久失修的水管有時就是這樣被拍出水來的。
天,一掌下去,王祈隆不但沒有拍出水來,卻把水嘴給拍斷了。他並沒有使出太大的力氣,也許根本不是他的過錯。那個始終很沉着氣的看客開始發話了。好象他蓄謀已久,一直就是在等待着這樣一個機會,也許他太久都沒有說話了,他需要宣洩。
婊子養的!
這句地道的武漢方言王祈隆完全聽明白了,馮佳生氣的時候時常會咕噥着來上這麼一句。他罵誰呢?他憑什麼罵人?
旋即,他明白了,這尿池和水池都是他的,是他在這裏看管着的。
看看那個人,又看看損壞的水嘴,嚇壞了的王祈隆只能吐出兩個字。
我賠!
就憑你,口袋裏有幾個錢兒?賠得起嗎你?也不看看這是不是你里來的地方?
我馬上就走!
走?有那麼容易?你不許動,我去報告經理。
到底是星級賓館,他沒有讓無地自容的王祈隆久等,着黑色制服的年輕經理很和氣地走了進來。藍色跟在黑色的後面喋喋不休。在黑色面前,藍色的氣勢已經壓得很低,完全像是一個無辜的下人在抱怨他自己的不幸了。黑色在藍色的抱怨聲中身體挺得筆直,他的頭始終都沒有朝藍色哪怕輕微地側上一下。他一直走到事件現場,他面朝著王祈隆,打了個讓藍色閉嘴的手勢。他帶着很職業的微笑對王祈隆開了口:先生是本酒店的客人嗎?
王祈隆羞愧萬分地搖了搖頭。不是。
你有身份證件嗎?
王祈隆如聽到大赦令一般,哆嗦着急忙掏出了學生證。我是大學生啊!你這狗眼看人低的一個管廁所的工人!他在心裏哀嘆着。
黑色的經理身體筆直,威嚴莊重地審查了證件。藍色在他的身後期待着,一會看看他,一會看看王祈隆。
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找個方便的地方嗎?
經理的語氣是溫和的,經理很驕傲地環視了一下他的屬地,他似乎是想要證實一點什麼。
王祈隆說,不!
王祈隆的否定讓經理很滿意,這些鄉下的學生到這裏,是消費不起的。純粹進來方便他們也不敢,他們來這裏無怪乎是想看個景緻。
黑色經理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藍色的清潔工,嚴厲地說,你怎麼不告訴客人,水龍頭是自動感應的?
他把證件交還給王祈隆,說,按照我們酒店的規矩,損壞東西是要賠償的。看你是個從農村來的學生,就算了吧!
經理把“農村來的”幾個字咬得非常嚴肅,那句“就算了吧”卻像是一個急促的滑音,潦草,敷衍,似乎是不願意張揚他的施捨。說完,他像欣賞自己作品一樣,打量着嚇壞了的王祈隆,職業性地微笑了一下補充說,先生,你可以走了。
那聲“農村來的”,那句充滿了悲憫和施捨的“就算了吧!”和“先生,你可以走了”比清潔工的一聲“婊子養的”更讓王祈隆羞愧得無地自容。
儘管想飛出去,但王祈隆還是強壓住了自己,微弱地說了一聲謝謝才衝出去。大廳里有那麼多的人啊,幾乎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好象他們都知道了剛才發生的那一幕。他費了多大的勁才終於走到了門口,那紅色的門童又及時地拉開了門,禮貌周至地彎下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紅色如火一般燙傷了王祈隆的眼睛。門外的白熾的陽光一下子就猝不及防地戳出他酸酸的一汪眼淚。王祈隆捂住眼睛,幾乎是朝着學校的方向狂奔。他的徒步行走武漢的狼子野心在這場事故里嘎然而止。
有一段時間,王祈隆上課的時候常常思想拋錨,他常常懷念起他的中學同學李晌。他看到那些穿了裙子在校園裏賣弄的女生們的腿,就想到了跑在鎮中小操場上的李晌的腿。李晌的腿比她們的長,也比她們的直。女孩子的腿要是一長一直,就有了讓人遐思的空間了。李晌要是在這樣的大學裏讀書,穿了她們這樣的裙子,一定是學校最亮麗的一道風景。他想着想着就糊塗起來,他不明白他的奶奶為什麼就不能容忍那些鄉下的好同學啊!李晌當初要是和他好了,能和他一起考上武漢大學嗎?李晌體育好,至少能和宋大偉一樣考上體育系的。李晌要是和他一起在這裏讀書,他王祈隆該會多麼的神氣啊!
王祈隆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他們家院子裏的杏子熟了,他拿了長竹桿去打,卻打落了一地花。他發現他們家的杏樹有一半是開了梔子花的。梔子是他到武漢后才認識的一種植物,他拿了那花去找李晌。李晌是在公路上等他的,見了他並沒顯出高興來。可不知怎地兩個人就抱在了一起。王祈隆抱了李晌,卻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不知道身體該往哪裏使勁,卻沒有緣由地來了一陣從未有過的快感。他醒來了,大汗淋漓地躺在宿舍里,內褲濕淋淋的,連被子都被弄髒了。
除了馮佳,班裏別的女生都在戀愛了。你想啊,連馬秀秀那樣的都在戀愛了。
馬秀秀是從黔西農村來的。馬秀秀長得醜醜的,像一朵還沒有完全打開,就被倒春寒壓迫回去的花。馬秀秀長得丑,又是從農村來的,可她卻是班裏女生中最要強的一個。馬秀秀曾經在女生宿舍發過毒誓,說如果找不到一個漂亮的男朋友,就從七樓的旗杆處跳下去。說這話的時候,她嘴唇都是紫的。當時誰也沒敢跟她開玩笑。出來之後,大家都捂着嘴笑了半天。瞧那老鼠婆一樣的嘴臉喲!說不定死不了,還怪找不到七樓的樓梯呢!然後,她們就常常拿一些男同學出來速配,看看哪一個和馬秀秀配對兒才不至於讓她跳樓。每當這個時候王祈隆的臉都會漲得紅紅的,假
如有一個人拿他和馬秀秀開涮,他立馬就翻臉。
讓人驚訝不已的是,馬秀秀竟然真的找到了一個漂亮的男朋友,陝西來的棒小夥子潘明軍。潘明軍是陝北綏德人。俗話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那綏德漢子就是讓人眼睛發亮。大家都說馬秀秀和潘明軍好,是使了心計的。其實這事也怪潘明軍自己。潘明軍愛喝酒,馬秀秀的家裏開了一個作坊式的小酒廠,當時在貴州和四川的鄉下有很多這樣的小酒廠。她就時不時地塞給他一瓶酒,並陪他在校門口的地攤上喝一次。有一次還真把他灌醉了。馬秀秀把醉了酒的潘明軍扶了回來,安置在床上。大家都說,那天是馬秀秀算好了的日子,學校放片子,同學們都去看電影了。她幫他洗了床下的一堆臟衣服。然後又坐在床沿上幫他縫開了線的褲腿。這個時候醉了酒的潘明軍本應該睡着,可他卻興奮得醒了過來。他看着馬秀秀一針一線地在幫他縫褲子,歪着頭咬線頭,“小妹子兒那個毛眼眼”一閃一閃的,釀在心頭的黃土地上的老感情很快就泛濫得不得了,像壺口瀑布一樣傾瀉而下。他說,馬秀秀,咱兩個好了吧?
馬秀秀並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只是看着他笑。那一刻,馬秀秀的笑臉在男生宿舍昏黃的燈光和雜沓骯髒的空間裏出奇地光彩起來。馬秀秀的笑既是沉着的,又是帶着某種暗示的,神情曖昧得像一壇老酒。潘明軍就勢把她拉到懷裏。潘明軍沒有忘記向她承諾,實際上也是試探。
他說,我是認真的。
馬秀秀仍然是笑。
潘明軍的心窩窩隨着馬秀秀那壇老酒在發酵。他側身把她摁到了床上,沒等她把嘴裏的線頭吐出來,就把自己滿是酒臭的嘴蓋了上去。
馮佳仍然是慵懶的舊模樣,甚至還不如剛入學的時候精神。最近她不怎麼在學校住了,還常常在課堂上睡覺,讓王祈隆幫她記筆記。王祈隆不明白馮佳為什麼不談戀愛,學校里的女生這麼少,以馮佳的條件是可以很好地挑揀一番的。馮佳的形象和性格並不是很符合王祈隆理想中的人物。王祈隆喜歡那種個頭高一點,性格文氣一些的女孩,就是快活也要有分寸的那種快活。馮佳太大咧,和誰在一起都是無所顧忌,說話做事比男生都魯莽。她很可愛,但是男生都在私下裏評論說,她身上太缺乏女人味。
有了那次夢中的花煞,王祈隆再看到馮佳趴在桌子上睡,就望着她那嫩豆腐一樣的胳臂發起呆來,按照魯迅先生提供的那種思路,一直想到人家的裸體。實際上,如果馮佳同意和他好,他還是可以考慮的。那天的課是講植物繁殖的,老師講到授粉這一節時說,植物和人是一樣的,必須有了一定程度的親密接觸才可能受孕。這不知道觸了王祈隆哪一根神經,他碰了碰剛剛醒來還一臉迷茫的馮佳的胳臂說,我晚上請你看電影怎麼樣?今晚上有內部片《簡愛》。
馮佳馬上就精神起來。馮佳說,好啊!好啊!
馮佳不會小聲說話,她的聲音把王祈隆嚇了一跳。他趕緊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看着前面的黑板。過了一會,王祈隆就在本子上寫道:晚飯前在校門口見?
馮佳馬上明白不僅要看電影,還要請她吃飯。立馬也在本子上寫道:不見不散!
王祈隆覺得很有意思,倒不像是約會,好像是在做一項地下工作。但是他心裏也是打着響鼓的,各種各樣的情節排着隊在他腦海里翻跟頭。有一刻他曾想,如果在電影中間馮佳不拒絕的話,他準備拉一下她的手。至於以後怎麼發展,那就順其自然吧!
反正還年輕!他那天心情着實不錯,心裏不知道怎麼翻上來這麼一句話。
王祈隆盤算好了,他準備請馮佳在校門口的小面館裏吃熱乾麵。熱乾麵素的兩
角,葷的兩角五分。電影票也是兩角一張。在進場之前,他還準備再花上兩角買一斤橘子,橘子那東西比較適合約會時吃,親密起來可以一瓣一瓣地剝了,往對方的嘴裏送。
這樣下來,就算有意想不到的小開支,最多也不會超過一元五角錢的。他一個
月可只有不到二十塊錢的生活費。不過,花不到兩塊錢,就賺到人家一個大姑娘的愛情,再怎麼說也算是一樁合算的戀愛了。
王祈隆從豬皮鞋入手,從下到上,直到把自己完全收拾齊整了,才開了抽屜拿錢。先拿了兩塊,後來想想,付錢的時候捏出來一張髒兮兮的票子,太讓人家小瞧,於是就把僅有的十塊錢都裝到口袋裏去了。走到樓梯口,他又拍了拍口袋,躊躇了一下,才一步倆台階地往樓下奔去。
王祈隆以為自己的準備工作已經滴水不漏了,因為他已經在心裏預演了好多次見面的場景,甚至每一句話,包括話與話之間的停頓他都想好了。但是,越往樓下走,他越覺得腿腳輕飄飄的,整個身體都往上虛。在三樓的拐角處,他扶住樓梯扶手,深吸了幾口氣,把全身的氣都沉到丹田。他想,馮佳肯定是要遲他一會才會出來的,女孩子都是這樣,就是早到了,也是在旁邊瞧着,等你急不可耐的時候她才站出來。萬萬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會提前站在那裏等他。這讓他想好的腳本全部打亂了,他努力地抑制住狂跳的心,但還是讓馮佳看出了他的喜形於色。
馮佳還是那種大大咧咧的樣子,她把手伸給王祁隆,說,你好啊!然後迴轉身把一個又小又瘦,像打1840年那陣兒剛從大煙炕上抬下來的煙鬼一樣的男人推到他面前,說,這是阿強。又跟阿強說,這就是王祁隆。
王祈隆足足有三分鐘沒有明白過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阿強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但很快他就鬧清楚是怎麼回事了,阿強是馮佳帶來和他們一起吃飯的。他的心沉了一下,但面上並沒有露出什麼來。他說,那我們就先吃飯吧!
他們進了麵館,坐好了,要了三碗熱乾麵。王祈隆看看馮佳,又看看那個阿強。
阿強說,我們這麼幾個老大的人,只吃碗面算怎麼回事啊?
他沒等王祁隆表態,就要了兩個小菜。涼拌皮蛋黃瓜,紅燒麻辣小黃泥螺,外加兩瓶啤酒。阿強咕咚咕咚把啤酒倒在兩隻碗裏,推給王祁隆一隻,自己也拿了一隻,互相碰了一下說,喝!哥們!
然後一氣喝了個碗底朝天,嘴上粘着白沫說,我一個人就可以干兩瓶!
那一陣兒王祈隆好像變成了客人。那阿強說喝,王祈隆端起碗就喝。馮佳說,吃啊!王祈隆就拿起筷子夾菜。
他們把菜和面都吃完了。三個人緩下來,坐着喝麵湯。喝了很長一陣子,馮佳和阿強都看着王祈隆。王祈隆突然明白,該他算帳的。
總共是花了差兩角不到七元。不知道阿強有沒有喝暈,王祈隆是暈了。接下來的事情都是馮佳指揮着他乾的。她讓他買了電影票,又讓她在電影院門口的水果攤上買了二斤橘子和半斤花生米。找到坐位,阿強很輕鬆地就在王祈隆和馮佳中間坐了。從頭到尾,王祈隆那天連馮佳的衣服角子都沒能碰一下。
電影散了場,馮佳乾脆就沒有再回學校,她和王祈隆道了別,就掛在阿強的胳臂上走了。
看着他們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昏黃的路燈下,王祁隆的心像被水浪衝擊的江堤一
樣一塊一塊地坍塌下來。江邊上的晚風是有些涼意了。
如果……。望着他們遠去的方向,王祈隆一句台詞也想不起來了。
本來是場遊戲,可王祈隆玩得過於投入,就真的有些陷進去了。這中間又莫名其妙地橫出來一個阿強,王祈隆塌了方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竟然比愛了一場又失戀還要失落。回到宿舍,躺在被子裏的時候,他不再單獨想念他的中學同學李晌姑娘了。他把他心儀過的姑娘來了個沙場秋點兵。那些姑娘也真聽話,聽到招呼應聲而來,都千依百順地粘在他的手上,直到讓他的激情噴射而出。這樣他才覺得心裏舒服了一些,慢慢地睡著了。
王祈隆以為,馮佳第二天總要給他解釋一下什麼的。馮佳卻什麼都沒說。本來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讓王祈隆萬萬想不到的是,又橫生出來一些枝節。首先讓他難堪的是那丑婆娘馬秀秀,她和潘明軍一起碰到王祈隆,就開玩笑說,什麼時候也請我們吃飯看電影呀?
王祈隆真想回敬她,看見你這個樣子,不吃已經想吐了!
班裏的同學顯然是都知道了,見了王祈隆擠眉弄眼的,或者故意說,又有內部片子了哇!王祁隆只當沒聽見,又天天去閱覽室搶座位了。他再見了馮佳,看都不看她一眼。馮佳趕着向他解釋說,我什麼都沒說啊!肯定是我們在一起吃飯大家看到了。
王祈隆連頭都不扭一下,直直地走過去。
馮佳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在他散步的時候追在後面說,王祈隆,對不起!
王祈隆紫着臉,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次他說話了:請你離我遠一點!
馮佳跟在他後面哭了,馮佳說,我根本沒想到會傷害你。我和阿強上大學前就定了的。阿強有工作,他在鋼鐵公司上班,一個月可以拿四十多塊錢。馮佳說,我家裏條件不好,我爸爸一個人的工資怎麼可以養活十口人?我上大學的費用都是阿強給的啊!
說到這裏,她已經完全被自己打動了,哭得越發傷心起來。
王祈隆站了下來,他看着這個城市女大學生馮佳,一時百感交集。他看到了在她的優越和高傲下面,掩蓋的那些脆弱。就像那些繁花似錦的霓虹燈,白天看起來無非是些蒼白而又冰冷的玻璃管子罷了。對於一個高不可攀的城市而言,王祈隆覺得也不過如此。因為農村的貧困是單純的,僅僅是物質上的匱乏而已;而城市的貧苦卻是雙重的,既有物質上的貧乏,又有精神上的恐懼。他們更像是踩在高蹺上生活,一腳踏空就會呼呼啦啦塌下來。看到了這一點,他忽然找回了曾經失去的自信。他本來想說些更有男人味兒的慷慨激昂的話,可是,他告訴馮佳的是,你還把筆記交給我吧!
漫長的四年大學生活,王祈隆覺得象是踩着一個鼓點走過來的。過去了,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了。沒有曲折,也沒有浪漫。這種日子給他並沒有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給今後的生活也不應該留下。好像是一頭扎進了一個悠長的隧道,見到光明,也就是走到了旅途的盡頭。
王祈隆他們就要面臨畢業分配了。
從不求人的王祈隆,也開始羞紅着臉,向班主任打探情況。
七八級的大學畢業生當時還是很受寵的,除了按計劃分配,一些缺少人才的單
位甚至會直接跑到學校去要人。王祈隆的學習成績是全優,班主任私下裏跟他透露,根據他的條件,可以留校,或者到北京中國農業大學再去進修兩年,按研究生待遇,條件是畢業后留校當老師。而且基本已成定局。
王祈隆就要變成一個武漢人,而且要做武漢人的先生。不管這座城市讓他經歷
了什麼樣的打擊,他覺得讓他還手的機會終於來了。媽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他暗暗下定決心,他要征服這座城市,他一定要讓他媽的武漢人看看王祈隆是什麼人!
分配結果在大家忐忑的期盼中終於拉開幕布。有許多人哭了,更多的人卻是在歡笑。門口的小飯店裏到處都有畢業生們歡快的影子。王祈隆傻了,全班四十多個同學,只有五個人分到了省會以下的小城,而且全是農村來的孩子。
王祈隆捏着那張派遣證,就像捏着自己的命,去見了班主任。他多麼希望是他們搞錯了啊!但班主任明白無誤的表情,卻一下子澆滅了他心中的全部希望。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班主任說,我不該告訴你太早,原來定的留校名單里確實有你,現在是換了李成一的。王祈隆鬧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李成一家就是武昌的,父母都是官員,可他是他們班學習最差的一個。
所有的屈辱頃刻之間全都回來了,他剛剛激起的雄心壯志反過來像一記耳光煽在他的臉上。
但王祈隆沒有倒下,他什麼都沒說。他又想起他在見馮佳之前突然冒出來的那句話來,反正還年輕!這句話用在兩個不同的地方,泛在心裏的滋味卻是一樣的。但不管怎麼說,還得打起精神面對新的生活,面對家鄉的親人。
他心裏還站着他的奶奶啊,二十四歲的王祈隆!
見了奶奶,王祈隆故意說是他自己要求回家鄉的。奶奶聽了孫子的敘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但她什麼也沒說。王祈隆已經看出了奶奶的情緒,知道她是什麼都不想說了,自己的分配很顯然讓她失望。他違了心意拉起奶奶的手說,不是我不想再到北京念書,也不是我不想留在武漢。奶奶,我只是想回來守着你老人家。離開了你,我覺得我什麼也不是。
本來很倦怠的奶奶,卻一下子激靈起來,他拉住孫子的手,臉色一下變得像一張白紙。她的眼睛在孫子的臉和手上游移着,手哆哆嗦嗦好像控制不住。從孫子去上大學,她還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孫子。她發現孫子長了一雙出奇的大手。
細膩修長,像一張蒲扇。
王祈隆被奶奶的神情嚇壞了,他坐在床上抱住奶奶,問,奶奶,奶奶,你怎麼了?
奶奶一下鬆懈下來。沒等到孫子說完。她坐在那裏像睡著了一樣,眼皮耷拉下去。奶奶老了。奶奶臉上的皮鬆松地胯下來,在十五瓦燈泡的照耀下,像一堆枯樹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