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祈隆是個精神生活還算比較富足的人。這麼多年來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書和音樂了。王祈隆上大學的時候就因為沒有朋友拚命看書,圖書館裏的書差不多給他翻了個遍。工作理順以後他還是愛看書,看到有什麼好書就忍不住要買下來。當了縣委書記后,每次出差但凡有機會他仍然是喜歡逛書店,在書店裏一泡就是幾個小時。他看書很雜,從加西亞?馬爾克斯到里爾克、福柯、愛倫堡,等等,都在他的腦海里盤桓過。中國的現代作家裏他比較喜歡劉震雲余華劉小楓等一些人。小說類的,詩歌類的,哲學類的,雜文評論類的,他無一不涉獵。哪怕只是有一句話能打動他,他就會把這本書買下來。倒不是因為他買書可以報銷,而是他對書有着特別的偏好。他存了許多書,他機關的住室實際上是個書庫。王祈隆不是個太稀罕錢財的人,他經常拒賄。但是,誰要是送他兩套好書,他從不拒絕。這幾乎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有求於他的人都想辦法給他買一些比較熱門的書,現在的書價是挺貴的。買過書的人卻很快發現,王書記只記書不記人,那些送過書的人,往往沒辦成什麼事,送書人的熱情就淡了。但也有一些人因為書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時他們就會發現,其實王祈隆自己就是一座書庫。他讀的書不但多,而且精。王祈隆還非常喜歡音樂,一些中外的古典名曲,常常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令那些搞專業的瞠目結舌。
在車子上跑着的時候,王祈隆從來不玩古典,他那時只聽民歌,因為古典必須是在一個可以哭可以笑的地方欣賞。其實他覺得,在藝術上只有口味,而根本沒有所謂的品位。大俗就是大雅啊。原來在大學的時候,他迷過一陣鄧麗君。而現在,民歌他只聽蔡琴和宋祖英。這兩個唱民歌的人,代表了城市和鄉村兩極。蔡琴代表了咖啡館,哥德式建築,落滿黃葉的深秋的街頭。宋祖英代表了湘西的竹樓,村社的煙火,讓豐收壓迫着的枝頭。尤其是對宋祖英,聽了一段時間就有些痴迷了。他知道這是他長期待在農村的結果。農村容納不了蔡琴,蔡琴也只遺落在城市的夜空裏。他把宋祖英笑得很甜的藝術照安裝在電腦的顯示屏上,一打開電腦就能看到她在對着他笑,聽到《今天是個好日子》那首讓人心情漸漸地好起來的背景歌曲,他一天的心情就會真的好起來。
王祈隆在縣裏工作時,有一個房地產商聽說他喜歡宋祖英這件事,曾經暗暗地記在心裏。過去這個人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想了很多辦法去接近王祈隆,都沒有成功。後來王祈隆主動視察了他的施工工地,看了以後,就要求縣裏把許多工程交給了他,還親自給他協調貸款。他是看好了這個人的工程質量和發展潛力,這個人的公司現在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全省建築行業的明星企業。王祈隆要回市裡工作了,這個人出於對他的感激,準備花大價錢把宋祖英請過來,讓她親自給王祈隆唱上一曲。去協調這個事的人打回電話說,請宋祖英要開價八十萬。他二話沒說,就讓人連夜帶了一皮箱現金去了北京。不知是哪方面的原因,那人並沒把宋祖英請過來。後來這件事情傳開了,一時間輿論紛紛的。王祈隆聽說了卻一點不反感,甚至和房地產商一樣遺憾。只是想不出如果那宋祖英真的來了,面對面會是什麼樣子。
王祈隆走的時候,那個沒能為他請到宋祖英的房地產商哭了,許多老百姓都哭了。王祈隆也哭了,王祈隆知道他們哭過之後很快就會把他忘記。可他覺得自己永遠都忘不掉,並不是因為自己是一個能讓老百姓哭的幹部,而是他嘔心瀝血的這七、八年,彷彿把自己有用的東西都淘盡了。他像個曾經滄海的老人那樣,現在可以靜靜地坐在海岸,去看雲捲雲舒了。
當了科技開發區的黨委書記一年後,王祈隆曾經帶人去了一趟深圳。說是去考察特區的先進經驗,實際上也是借故出去閑散幾天。工作崗位轉換以後,他的思想也轉換了。過去他在縣裏時結識了一個在深圳工作的姓袁的老鄉。倆人在一起聊過幾次,還非常投機,因此建立了很好的私人關係。王祈隆看見老袁,就好像看到了一座活力四射的城市。老袁幾乎就是這個沿海城市的縮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不知疲倦,好像總是充滿着享受不盡的快樂似的。其實老袁的家庭並不幸福,他老婆是廣東當地的人,當初他在這裏當兵時找下的,也是為了自己落腳着想。女人沒文化又不好看,仗着結婚時家裏陪嫁了一些財產,天天扯着雞一樣的嗓子對老袁頤指氣使。老袁現在自己生意做大了,離婚總覺得不忍心,得過人家的恩惠,又一起生了兩個孩子。不離婚心裏分明又不爽快,乾脆就不回家,反正他在外面怎麼樣女人也管不了。看見他,王祈隆就常常在心裏感慨,不管是哪方面的原因,在生活里落下遺憾的並不是只有他自己。但人家活的就是這麼瀟洒!想想自己,好像總是在陰影里走不出來。人生真如老袁說的那樣,如果自己不跟自己找快樂,那世界上哪還有快樂?
晚上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喝了許多酒,王祈隆大概有七八兩的樣子。嘴上撐着不服輸,心裏卻有了幾分醉意。
可能是魚翅燕窩吃多了的緣故,晚飯後王祈隆有點興奮,再三邀老袁到賓館裏聊天。老袁卻借故喝多了死活不肯,要他早點休息。在房間門口道了再見,王祈隆覺得渾身燥得慌,關了門就扯衣服,想沖個涼,回過頭來卻驚出一身汗來。床前坐了一個妙齡的女孩,大概有二十歲左右的樣子,穿戴入時,一頭長發柔柔地披着,模樣兒也是十分的清秀。王祈隆那時已經解開了上衣扣子,皮帶也扯開了一半,狼狽得手足無措。他說,對不起,是我走錯門了吧?
那女孩子倒是沒有半點的慌張,面帶微笑說,沒錯,是袁老闆安排我來的。
王祈隆仍然心有餘悸地問,哪個袁老闆?名浩公司的嗎?
女孩說,是啊,是他打電話讓我來的啊。
王祈隆好像一點都不明白,他說,你怎麼和袁老闆認識?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女孩笑了,女孩說,怎麼認識的你就不要問了,袁老闆這人挺好的,平時對我有不少關照。我現在的工作就是專門為你服務。
王祈隆的臉一下子紫漲起來,自己這樣問倒像是真的在裝糊塗。連忙整了整衣服,正襟危坐在姑娘對面。女孩咧了咧鮮嫩的紅唇,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她說,過去你從來沒有和女人做過嗎?
王祈隆答:是。
那怪不得呢,像個君子。
王祈隆的臉又是一陣熱,他說,小姐,袁老闆的好意我領了,但是這樣很不好,你還是走吧。
女孩仍舊是坐着不動,她微笑着說,怎麼個不好呢?是怕老婆發現還是怕落下壞名聲?
王祈隆耐着性子說,都不是,只是自己覺得不好。
女孩說,有了一次,習慣了就好了。
王祈隆站起來說,我說的是真話,你還是快點兒走吧!
說著就去開門。女孩見他是認真的,也正了色。她說,老闆,你這樣的正人君子我真的還是第一次碰到,我能不能請求你讓我在這裏多坐一會?
王祈隆一時沒有了詞,人家坐一會又不會有什麼妨礙,不允似乎就沒有道理了。王祈隆說,你要願意你就坐吧,就再坐一會走也行。這後面的補充好像是怕人家賴着不走。
王祈隆不說話,女孩也不知道說什麼,空氣有一點僵硬。王祈隆的身子也有一點不活泛,他好像費了很大勁才找到了一個尋常的話題,他說,姑娘,聽口音你不是南方人。
女孩說,我和袁老闆是一個省的,聽您的口音我們好像也是老鄉。
王祈隆不敢再貿然打問,越是家鄉的人越是不想讓人家知道底細,這一點他還是懂的。但是,看這女孩清清秀秀的樣子,並不像是那種不自重的,就又忍不住試探着說,你是不是家裏遇到有什麼難事?
他的意思是,沒有難事為什麼出來干這個。女孩聽了臉色驟然寒了一寒,卻很快緩了過來,不帶表情地說,沒有,是我自己願意出來做的。
王祈隆說,那你爹娘知道你這樣嗎?
女孩說了,知道又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有錢總比沒錢好!
王祈隆確實是有點憐憫她,就說,你要是願意到我們那兒去,我可以幫助你換個工作。
女孩看了看王祈隆,眼圈兒微微的紅了。她說,先生一看您面相,就知道是個好人,我謝您了。
王祈隆說,那你是願意回去?
女孩搖搖頭。我不想回去,這裏還是比家裏掙錢多些。
她這樣說了,王祈隆就沒法再往下說。女孩大概是誤會王祈隆生氣了,又說,我上高中的時候成績還不錯,做夢都想讀大學,畢業了也找個機關的工作乾乾,只是我的命不好。
女孩說到這裏突然情緒又活躍起來,先生,您信不信命?人真的是有命的。
王祈隆說,我信。不過,你長得挺好的,我沒有看出命相不好呀!
女孩說,我的命就是不好,從小我媽讓人家給我算卦,人家都說我長大要吃百家的井水。我媽嚇得什麼似的,我卻不明白,看我媽臉都是白的。
王祈隆也不是太明白,就問,吃什麼百家的井水?
女孩的臉紅了一紅,然後嘆了口氣說,現在不是應驗了嗎?
王祈隆一想,是這個意思,不好往下說,話題又斷了。
這樣過了一會,女孩見王祈隆看錶,知道是催自己。就說,我是看你人好,才不想走。我要是這個時間出去,對不起袁老闆,他是付了錢的。
王祈隆說,沒關係,我回頭會跟他解釋,錢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女孩又紅了眼圈說,老闆您不知道,我們做這行的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我們的頭兒就在下邊守着。我要是這麼早出去,他不會輕易放過我。再攤上下一個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
王祈隆看她那樣子,從心裏可憐起來,看來這種錢也不是好掙的。就說,你要是願意在這兒就在這吧,反正我們自己心裏清楚。
兩個人就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插上一句話。王祈隆從只言片語裏觀察這女孩,她沒有說謊,她中學的功課是真的不錯。他們看的是中央三套,正在播放歌手大獎賽的實況,那些被各省層層選拔出來的歌手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她都能回答出來,並且時不時地會罵上一句笨蛋,那一刻,有十二分天真的模樣。王祈隆偷偷地打量她,女孩確實長得很周正,心裏更加替她惋惜。人確實是有命的,像她這樣的,要是生在他們這些幹部家庭,以她個人的姿質說不定已經發展到國外去了。
王祈隆說,按道理我不該問你的姓名,可是我想知道你叫什麼?
女孩遲疑了一下。王祈隆連忙又說,你要是不願意說就算了。
女孩說,我叫戴小桃,這不是我的本名,我本是姓木子李的……
王祈隆打斷她說,那就不要說本名了。
又看了一會電視,王祈隆有點疲乏了。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間,乾脆把自己關在裏面洗了洗,然後重新穿戴整齊出來。那叫戴小桃的女孩說,我把燈關了,你要是累就睡,我盡量不打攪你。
王祈隆說,不,我還能堅持會兒。
戴小桃繼續看了一小會電視,自己好像也坐不住了。王祈隆以為她要走了,她卻小心翼翼地請求,我可不可以也用您的洗澡間洗一洗?
王祈隆苦着臉勉強掛了一點顏色說,你要是覺得方便你就去吧!
戴小桃真的關了門去洗了,洗完出來卻沒有像王祈隆一樣穿好衣服。她只裹了一件到膝蓋處的短睡衣,和尚領的,沒有扣子,腰裏用布帶子輕輕攬了一下。頭髮濕漉漉的像懸着一掛黑色的綢緞,臉兒被熱氣熏得好似三月盛開的桃花,粉粉嫩嫩。王祈隆一下子呆了,戴小桃沒有等他說話,直接過去依偎到了他的懷裏。王祈隆沒有推開她,他被她身上那股子香甜嗆得心慌氣短的。靠在懷裏的儘管是個風塵女子,可並沒有多少風塵氣,畢竟還是個鮮嫩的女孩兒家,身上的皮膚細白得透亮,一對小乳房鴿子一樣活潑地從睡衣里探出頭來。王祈隆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想說什麼,卻被戴小桃用手堵了嘴巴。她又往他的懷裏靠緊了點,她說:你放心,出了這個門,我們誰都不認識誰了。
王祈隆幾乎是被她的這句話打倒了,他不由自主地用胳膊箍了一下懷裏熱乎乎的身子。但是他立刻清醒了過來,使勁把她推開,並且轉過臉去不再望她。他說,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是我自己不行。請你趕快穿好衣服出去。他覺得自己是用了平生的力氣說這句話的,但發出的聲音卻軟得像一團棉花。
戴小桃的臉變得青白了,她的嘴唇也在顫抖。她真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男人,他知道這個人不是嫌棄他臟,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一個女人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男人,其實就是憑一句話,一件事情,甚至是一個眼神。
王祈隆不回頭,他還以為她又要耍什麼花招,他警告說,你要是不走我就走!
結果他聽到了一陣啜泣聲,轉過頭去,戴小桃已經穿戴好,連脖子袖口處的衣扣都扣了。她起來往外走,又回過頭來對着他鞠了個躬。
王祈隆只覺得一陣沒來由的心疼,突然又喚住了她。他說,我給你留個地址,你要是遇到難處就回去找我,我一定會幫你。
王祈隆說完,飛快地在床頭柜上把自己的單位姓名和電話寫了。戴小桃接了,先不說話,又鞠了一躬,然後才紅着眼圈顫抖着說,那些要了我的人,最怕的就是我知道他們的地址。我不到萬般無奈是不會去麻煩您的。說完就真的拉開門走了。
戴小桃一走,王祈隆立刻後悔得七葷八素的。一會後悔不該把地址給她,一會又後悔不該趕她走。
他就這樣折騰了自己一夜。
王祈隆那次去了深圳后就再沒有去過,哪怕出國回來,他都繞道走。他恍惚覺得那裏留下了他什麼傷心事,想想又沒有。他只是常常想起那個叫戴小桃的女孩。他奇怪這個完全可以說和他沒有一點關係的女孩,怎麼會在他心裏留下那麼深的印記。有幾次戴小桃竟然出現在他的夢裏,他們在一些十分逼仄的地方做愛,他使勁地要她,直到她發出一片片下流的尖叫。
王祈隆恨他的妻子許彩霞,他過了四十歲以後才發現是這樣的恨許彩霞。
了解王祈隆的人都評價王祈隆是個好人。平和,滿足現狀,對生活沒有過高的慾望。王祈隆確實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他感嘆日子過得快,一恍眼的功夫他都已經四十歲了。
王祈隆過了四十歲生日那個秋天的一個下午,他午飯後獨自坐在辦公室里犯迷糊。秋陽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弄得他的眼睛酸酸的。王祈隆一邊犯迷糊一邊沉浸在生活對他的寬容里。他現在常常一個人這樣坐在某個地方晒晒太陽,想一些不着邊際的舊事,有時甚至是回到童年,那雖然是酸楚的無依無助的貧瘠歲月,那個讓他愛讓他困惑卻是疼他如命的奶奶,回憶常常讓他甜蜜得快活起來,有時又空虛得不着邊際。就在王祈隆犯着迷糊時,從外面推門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她推門進來沒有說話,因而沒有驚了王祈隆的思想。王祈隆仍舊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遠方,窗外是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樹林在河的這邊泛着青翠的綠色,在河的對面卻是朦朧的蒼黃。一架飛機從天際無聲地劃過,身後拖着一條白色的尾巴。他自顧沉浸在靜謐里,心無旁騖。
女孩靜靜地打量着他。這是一個很平朴的男人,從外表上看甚至有點落寞,她並不明白她的孿生妹妹為何卻把他形容得像一尊神。
王祈隆繼續迷糊着,進來的女孩繼續打量着他。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王祈隆終於清醒過來。他吃了一驚,眼前立着的是那個在夢中無數次出現過的名叫戴小桃的女孩,他疑心自己仍然是在迷糊。女孩卻笑了,她扶了扶架在鼻樑上那副秀氣的金邊眼鏡說,王先生您好,我是戴小桃的姐姐,我叫李青苹。是我妹妹讓我來見你。
她說話時的語氣很從容,顯然她並不知道王祈隆和她的妹妹戴小桃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王祈隆回過神來再仔細看,這女孩果然不是戴小桃,體形比戴小桃稍微大了一號,而且戴了一副度數不小的金屬架眼鏡,鏡片後面的一雙大眼睛閃着機敏睿智的光彩。王祈隆聽了她的介紹,好像也忽略了自己和那戴小桃的關係。他有些急迫地說,戴小桃讓你來找我,她自己現在什麼地方?
聽他這樣問,李青苹臉上的笑容迅速散了。她說,她在我們老家,已經把自己嫁了。
王祈隆停了一小會才又問,嫁的那人家還好嗎?
李青苹說,是個農民,也還過得去。
王祈隆看着她不說話。女孩沉默了一會接著說,我妹妹當初是為了供我讀書才去深圳打工,自己落下一身病。她回來后也有人給她介紹了幾個條件比較好的,是她自己覺得身體不好怕對不起人家,都沒有應允。後來她自己看上了這家農民,就把自己嫁了,連嫁妝都沒有要。
王祈隆停了老大一會,嘆了一口氣說,這女孩子倒是真的有主張,只是委屈了她自己。
王祈隆同李青苹只顧着談戴小桃,卻忽略了李青苹前來找他的目的。等了那麼老半天才想起來問她,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李青苹這才說,我家在山裏,父母都的農民,家裏非常困難。要不是我妹妹,我上大學連想都不敢想的。我妹妹其實學習不比我差,中學畢業她沒有參加高考,自己作主到深圳打工。我當時不理解,還罵她不爭氣。要說了我還比她大上幾十分鐘,我就沒有想過,我們倆那時要是都考上了,又能上得起嗎?她去深圳后,我被錄取到了西北工業大學,一直是她供養我。現在我已經畢業一年了,學校不負責分配。自己去聯繫。一般單位用不上,專業性強的單位又沒有對口的,還得靠我妹妹那點錢養活我,有知識的還不如沒知識的!
王祈隆聽她講到這裏,知道了她的來意。他輕微地嘆了口氣,依舊看着遠方。這幾年學校畢業的學生是越來越不好分,來找他幫忙的當然少不了,他不愛管事,能推的都推了。前不久家裏的一個老舅還因為表弟的事情來尋他,鬧得挺不愉快的。不是他不願意管,而是現在的事情確實不好管,哪個關口都得卡一卡,往往辦一個人的事,不知道要欠多少人的情。
李青苹見他不說話,就說,你要是有難處就算了,我妹說了不讓我為難你。
王祈隆說,不難,既然是小桃讓你來的,不管多難,我也會幫你。你要願意,就留在我這裏吧!
李青苹立刻就答應了。
王祈隆對外說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妹,他親自去幫李青苹辦的各種手續。由於他在市裏的為人和影響,並沒有費太大的周折。但開發區各部室的編製都是固定的,不好一下子調整,李青苹就暫時留在了辦公室,也沒有什麼具體的事務。
王祈隆平時不愛回家,單位里給他準備的有宿舍,吃飯就在職工食堂吃。他和李青苹常常吃飯的時候在食堂碰面,碰見了就點頭打個招呼,淡淡的,也不多說話。李青苹下班時間有時也會去王祈隆的辦公室或者宿舍里坐一會兒,去了並沒有多少話可說,有時就只坐一會兒就走。走了就留下一股子淡淡的馨香,女孩子身上獨有的那種味道。有時也說話,隨便說一些不着邊際的事情。王祈隆辦公室有一台電腦,經常閑着。李青苹也不客氣,過去就擺弄那台電腦。後來她就把王祈隆也吸引到電腦前面來了。教他上網下載音樂,看新聞,後來還幫他進聊天室聊天。王祈隆很快就上了癮,並給自己起了個網名,叫行者。
有時李青苹不在,王祈隆也單獨和人聊。有一次對方是個女的,網名叫張曼玉。她介紹自己是一個剛分配了工作的大學畢業生,並且說自己剛踏入社會,希望交幾個對自己的人生有所幫助的朋友。她說得很誠懇,王祈隆就有了一點感動。王祈隆是個很容易被感動的人,所以人家問他是幹什麼的時候,他就實話實說了自己的工作和年齡。張曼玉突然來了一句:爺爺,您這把年紀了還上網啊?
王祈隆覺得這話說的真黑色幽默,馬上回敬道:爺爺還能折騰幾天啊!要不抓住本世紀末最後幾年的功夫瀟洒走一回,讓人家怎麼誇我老當益壯啊!
張曼玉:老木不朽,尚可雕也。
王祈隆:也常常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啊!
張曼玉:哈哈,看來你還犯過驚天地,泣鬼神的錯誤?
王祈隆:我從頭到尾就是個錯誤。
張曼玉:“你錯得最精彩的是什麼事情?舉例說明。
王祈隆:結婚。
張曼玉:這話俗了。再例。
王祈隆還是打上:結婚!!!!!!!!!
王祈隆這幾句話說的都是心裏話。張曼玉卻只以為這個人實在是幽默,也放開了和他侃。她說:你非常可愛,再聊下去我怕會愛上你。你的生活里是不是缺乏第三者?
王祈隆:奇貨可居。
張曼玉赤裸裸地回了:這話可以續成,直到遇見我。
王祈隆:孫女,再怎麼著,爺爺還不會亂倫吧!
張曼玉:爺爺,現在已經到后同居時代了,你點一下頭,今兒晚上就可以洞房花燭!
王祈隆本來只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純粹想開開心,卻不留意被逼到了牆角。他不想再繼續貧下去了,說,爺爺已經大喘氣了,放爺爺一條生路吧!撇下張曼玉,撤退下來。
李青苹第二天來了,莫名其妙地告訴王祈隆說,網上的身份大部分都是假的,再三關照他千萬不要上當。王祈隆覺得這姑娘實在是純潔,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我要是不主動讓別人上當,還有能讓我上得了的當?但是他再看李青苹,突然起了疑心,她怎麼知道自己上網和人聊天?他一個人再上網時又碰到過兩次張曼玉,就不再和她答話。對方試了幾次,也不再找他。
或許是自己多心了,但他還是不想跟李青苹做這種遊戲。
時間長了,他和李青苹的話題就開始蔓延。有一次他問李青苹,你知道你妹妹當初在深圳是做什麼工作的嗎?
李青苹點點頭說,知道,並且說,如果時間再輪迴一次,我也會那樣做。
說了就看王祈隆,反而把王祈隆看得局促起來。王祈隆想,這李青苹該怎樣想像他和戴小桃的關係呢?開始還想着找個機會解釋一下,後來想想也就算了。隨她的便吧,她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去!王祈隆問了這話之後,李青苹再去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和她好像近了一層。但她去的也不太勤,也許是怕人說王祈隆的閑話。李青苹非常懂事,很知道克制自己。她不去的時候,王祈隆就覺得那一天過得挺遺憾,仍然坐在窗前犯迷糊,可是心裏卻焦躁得像丟了東西似的。
王祈隆吃了晚飯愛出去散步,機關的院子西邊傍着河堤有一條通向鄉間的小路。王祈隆總是順着那條小路走到田野里去。秋天的平原沒有什麼可看的,可那收割完的莊稼地卻到處散發出成熟的香甜,像婦人身上的氣息。田野到處都是褐黃色的,就連那神韻都像是一個豐乳肥臀的女人,王祈隆總是深深地呼吸那種氣息。他閉上眼睛站在那裏,宛如被一個婦人擁裹在懷。睜開眼睛,腳底下是一蓬蓬褪盡青色的秋草,仍然不甘寂寞地搖曳着最後的姿色。遠處不斷的有一兩棵黃了葉子的樹,有時是楊樹,有時是柳樹。一樣的杏黃,一樣的漂亮、飄逸,也像是婦人身上的裝點。偶爾,有一兩隻鳥兒在頭頂啁啾着劃過。王祈隆看一會就醉了,在心裏輕吟着唐詩宋詞的句子,彷彿自己也走在了遠古里。
李青苹好像也愛散步。李青苹出來散步的時候在小路上碰到過王祈隆一次,後來他們就經常在小路上碰見了。往往王祈隆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李青苹挺拔的身姿在遠處立了等他。
兩個人走到一起,有時說話,有時不說話。不說話的時候就那樣無聲無息走,各想各的心事。有時候李青苹會突然變得活潑起來,給他講一些上大學時的趣事,王祈隆就會回憶起自己讀書時的時光。都是一樣從那些相似經歷中過來的,說起來就感到親切,兩個人的距離就又拉近了許多,年齡的差距好像也消失了。李青苹說話時的表情,還有她微笑時的樣子都像極了她的孿生妹妹,有時候她一邊說一邊笑,王祈隆就會變得很痴迷,傻傻地看她。李青苹發現了就會飛紅了臉,她只以為王祈隆是在看她。李青苹還說一些她小時候的事情,姐妹倆長得像,老師們分不清。妹妹叫紅桃,老師常常對着青苹喊紅桃,對着紅桃喊青苹,她們也不分辯。有一次發預防藥片,甜甜的像糖一樣,老師給青苹發了兩次,她不聲張,把兩片都吃了;紅桃沒有發,就一片都沒有吃。就連爸媽都會搞錯,青苹割豬草弄丟了草筐,媽媽卻追着紅桃要打。紅桃小時候就厚道,替姐姐挨了打都不分辯。
王祈隆來情緒時也會跟李青苹說一些兒時的事情,他的奶奶,他當初大學畢業時的情形,他那時的孤獨和寂寞,見到每一個人都誠惶誠恐的心態,還很激動地講起他的老領導肖明遠。肖明遠現在已經退休了,身體不好,他經常去看他。王祈隆什麼都說了,甚至說到了朋友給他介紹的對象有一個叫黃小鳳的,可他從來沒有說起過關於許彩霞的事情。他不說他的夫人,李青苹也不問,好像她是理解他的。王祈隆很愉快,他一輩子都沒有這樣和一個女人娓娓道來地說過話。他覺得上天安排這樣一對姐妹與他相識,是在補償他。
過去是妹妹告訴她這個男人好,現在是李青苹自己覺得這個男人好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好,反正就是好。其實王祈隆就像是一個被擱置起來的電腦軟件,如果通過某個程序把他激活,他好像總能派生出許多東西。說到詩詞,他出口成吟。說到繪畫,他甚至對許多作品都如數家珍。說到音樂,更是他的拿手戲。他幾乎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面上卻從來不顯山不露水。她還奇怪,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卻不帶一點官派,更像是一個鄰家的大哥。
王祈隆是個正派的男人,李青苹也是個沒有邪念的女人,他們的交往是非常純潔的,但是並不妨礙他們相互喜歡。兩個人在一起聊天,一起上網,一起快樂地散着步,這樣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有時兩個人走在小路上的時候,李青苹還會像頭麋鹿一樣不安分地跳躍着,讓王祈隆既賞心又悅目。王祈隆微笑,她也微笑。有時走在沒人的田埂上,她會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臂膀,有時還把頭放在他的肩上靠一會。王祈隆被這樣一個妙齡的女郎挽着,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彷彿他又回復到年輕的時光,又重新走在了十幾年前的路上。而身邊的夥伴就是他那時心儀着的姑娘,他們幸福地交談着。
王祈隆有時想,如果當初他是和李青苹相識結婚,他現在的生活該會是什麼樣子?如果生活可以這樣繼續下去,他是不是就得到了幸福?這樣想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心裏咯噔一下,一種隱秘的情緒,被他勾了起來。就像一個將軍,聽到了號角聲。他最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的生活是不是就像攤煎餅一樣,就這樣平鋪直敘下去?
王祈隆又想,如果用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去換回他的青春,然後重新回到那種無奈無助,凄惶生澀的日子,他有沒有勇氣再走一回呢?
他把目光定格在李青苹的嘴巴上,如果李青苹說的一句話,能被三除盡,他就有勇氣;否則,就沒有。
但是,李青苹始終不說話。他只好低下頭來,看着田野在他的腳下慢慢地像後退去,好像被風吹動的一張張發黃的書頁。那時刻他好希望,自己和這個挽着他臂膀的姑娘,就是夾在書頁里被做成標本的書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