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小鳳到縣裏去找王祈隆的時候,是王祈隆當縣委書記后的第四個年頭。
那時候,王祈隆已經在文清縣幹了七年。別人不厭倦他自己都有些厭倦了,而且是對整個官場的厭倦。在中國,你如果做過縣長縣委書記,就等於你什麼樣的滋味都嘗過了。縣裏這一級,權利可以說是大得無邊,而忍受的煎熬,承擔的責任,也是外人所不能知曉的。每天都絞盡腦汁想把事情辦好,每天又擔心什麼地方會出了差錯。就像暗夜裏在冰上走,不知道危險會來自何方。那種心靈的焦慮,是他最不能承受的。王祈隆說到底是個內里具有田園風格的人,什麼事情,只要滋味嘗到了,就會讓他失去興趣。
王祈隆那天正關在辦公室里和縣長商量事情,工作人員進來說,有個女同志急着見他。這是王祈隆的日常功課,每天辦公室的門口都免不了有人排隊找他。他皺了皺眉說,讓她在外面等着!
過了一會兒,通訊員又進來報告說,那個女的馬上要見他。王祈隆就有點不耐煩了,就說,什麼人這麼不懂得規矩?
縣長就同他開玩笑說,別發火,也許是相好的來了,不然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縣長說笑着退了出去。縣長剛出去,一陣香風就飄了進來,伴着香風刮過來一個判斷不出年齡的女人。一米六多的個子,略微有點胖。但恰恰是因為胖,越發顯得珠圓玉潤。女人讓王祈隆的眼睛亮了一下,王祈隆心裏說,怪不得如此霸道,原來是有本錢的。但是他只看了一眼,立刻又把眼睛落在眼前的文件上,沉着臉道:找我?
女人沒有說話先是笑,說,真是貴人眼高,不認識了啊?
王祈隆又打量了她一眼,依然沉着臉說,抱歉!是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了。
我是黃小鳳。
那女人說了便拿眼瞥着他的表情。王祈隆楞了一下,馬上又鎮定了,站起來笑着說,哎呀,怪你怪你!漂亮得讓我不敢睜眼,怎麼還能認得出來?
黃小鳳說,都幾十歲的人了,哪裏還有漂亮!
這樣說的時候,表情卻是十分的得意。王祈隆看了她的表情,知道她心裏這陣兒想的什麼,不好再說下去,心裏卻着實承認她是比當初要有味道得多。王祈隆說,你怎麼會突然來了?
那黃小鳳略微帶點傷感地說,早聽說你在這裏,一直不好意思來找你。今天是到平西市辦事路過這裏,如果等不上你我就走了。
王祈隆想起縣長開的玩笑,臉突然紅了一下,嘴上說,我哪裏會知道是你呀!
倆人都到了懷舊的年齡,如今在他鄉相遇,氣氛因此也有些溫馨。開始時王祈隆客氣的成分更大一些,兩個人聊了各自的工作。這麼多年的滄桑和業績,成了二人長噓短嘆的由頭。後來話題自然而然轉到各自的婚姻和家庭上。王祈隆只淡淡地說,兒子已經十二歲了。黃小鳳笑了笑說她早就聽人說了。王祈隆臉上的表情就有了點不自在,他不知道黃小鳳聽說了的是什麼。其實黃小鳳這樣說並沒有太多意思,黃小鳳又用很隨便的語氣說,我是結了婚又離了,現在是自由人。
她這樣滿不在乎地介紹她的婚姻情況,王祈隆反而不好細問了,但突然來了談話的熱情。再往下說,雙方心裏彷彿都帶了感覺,就像一個懵懵懂懂的下午,突然被滋潤了一杯上好的清茶,讓人受用起來。正在興頭上,黃小鳳看看錶說要走。王祈隆意猶未盡,堅持留她吃飯。黃小鳳的走本來就是虛晃一槍,看他執着,當然是正中下懷,兩人無不歡欣鼓舞。
兩個人到賓館安排了一個包間,要了菜和酒。喝了幾杯,話頭好像都在舌頭尖上沾着,越說越稠。倆人推杯換盞,不消一刻功夫,黃小鳳的眼神就斜睨了,更有了點當年的模樣。她飛紅着兩腮說,這麼些年我一直就想不明白,當初你為什麼就看不上我?
王祈隆不說話,自己又連喝了兩滿杯酒,然後就把他和許彩霞的事情全部說了。這是他第一次和人說起他和許彩霞的事情,他一直以為他一輩子都難以啟齒,現在卻很輕鬆地說了出來,甚至帶了點調侃。說完了,他自己竟然真的覺得輕鬆起來。真可謂人生如夢,人生如戲,十幾年的工夫就這麼一恍眼就劃過去了,其實怎麼過還不都是一輩子。
黃小鳳聽了卻淚眼凄迷起來,她說,你當初為什麼不把這些說給我呢?
王祈隆有些挑釁地說,我要是給你說了,你能接受嗎?
黃小鳳突然帶點嗲味了,說,我倒不在乎。我還以為是你看不上我,對我打擊挺大的。其實我是真的喜歡你,一直到現在。
王祈隆就有點感動,拿眼睛看着她,也不說話,又連着和她碰了兩杯。碰完杯王祈隆突然設想,如果當初他和許彩霞沒有發生關係,直接和黃小鳳認識,他現在的家庭生活會是什麼樣子?腦子裏想着許彩霞那一攤子,看看眼前的黃小鳳,簡直有天淵之別。這樣想着就恍惚起來。兩個人都處於一種高度亢奮狀態,沒吃多少飯,一斤酒卻沒了。王祈隆覺得有點醉了。黃小鳳卻依然十分清醒。
吃完飯,王祈隆在賓館樓上安排一個單間,讓黃小鳳休息。他把黃小鳳送到門口,原本確實是沒有打算進去的。黃小鳳非得讓他再進去坐一會,有點撒嬌的意思。王祈隆就進去了。
一關上門,兩個人就抱在了一起。夏天的衣服單薄,也不知是誰先扯了誰的,反正頃刻之間就脫光了。黃小鳳是有點胖,肉也鬆了,年齡的確是不饒人的。剛才有衣服紮裹着,滿有型的,現在脫了躺在床上,很緊湊的身子一下子變成了一堆松肉,好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王祈隆有點失望,熱情頃刻間跌落下來。許彩霞也胖,雖然皮膚不太好,但是一身結實的肌肉疙瘩,該鼓的鼓該凹的凹,身子並不見衰相。這樣一想就分了神,精力老是集中不到一個地方。做出急切的樣子要,試了兩次都不成,情緒就更灰暗了。想罷手,氣氛難免尷尬,
再試就越發地緊張。黃小鳳並不怪他,也不着急,很耐心地引導他。她那一刻的樣子讓王祈隆的腦子裏又浮現出許彩霞第一次教導他的情景來。現在換了時間、地點、人物,卻仍舊是個熟練的娘們呀!這樣一想,就更加索然無味了。他勉強讓自己在她身上趴了一小會,他說,看來是不行了,我喝多了。
兩個人匆匆地穿了衣服,誰也不看誰。
王祈隆和許彩霞生活了許多年,雖然他打心裏看不上許彩霞,可在外面並沒有出過軌,他是有道理緊張的,而且是臆念和結果的差異,他甚至很懊悔自己的輕率。黃小鳳儘管是單身,對男人似乎也很饑渴,但他畢竟是和王祈隆第一次這個樣,所以既要顯得很羞愧,弄出來點追悔莫及的氣氛,又確實掩飾不住自己失望的內心。場面就更尷尬了。
又坐了幾分鐘,王祈隆借故下午有會要走。黃小鳳弄出來點幽怨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把目光盯在自己的腳尖上。他兀自寫了電話號碼,壓在黃小鳳的手錶下面,告訴黃小鳳說休息好了給他打電話,他過來送她。他夾着包走到門口,覺得這樣寡情地走了,像逃跑似的,有點不妥,就迴轉過來想攬一下黃小鳳。看見黃小鳳已把鏡子和眉筆拿在手裏,沉浸在自己的眉眼裏,他就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出了賓館的門,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明晃晃的太陽,射得他幾乎要流出淚來。
王祈隆下午確實有會。他坐在主席台上,心裏七上八下想着和黃小鳳分手的時候怎樣應付。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定的,想一想,事情就這樣了,再想一想,總像是丟了什麼。更像是小的時候,傾其所有買了一件心愛的東西,歡天喜地的拿回去打開細看,卻發現那東西是假的。回頭再找賣東西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黃小鳳走的時候卻沒有打過來電話,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王祈隆突然決定要回市裡去。
許彩霞正在家裏看電視,邋遢得像一朵開敗了的百合。她人那樣高大,卻穿一件破舊的白色泡泡紗睡衣,頭髮沒有梳理胡亂地挽在腦後。兒子上了寄宿中學,現在家是她一個人的家,就更加沒有心情收拾了。她看見王祈隆回來,喜出望外,咧開大嘴就樂了,簡直像頭快活的母獅子。王祈隆看到那張臉突然想掉頭就走,可中午的事情梗在心裏更不好受,就把目光落在電視上不再看她。許彩霞一點都看不出丈夫的膩煩,只管渴不渴餓不餓地亂問一氣。王祈隆煩躁地說,行了!弄水去吧!
許彩霞被他的呵斥嬌寵着,歡歡喜喜地去放洗澡水。
王祈隆洗完了澡也不說話,徑直上床去躺了。許彩霞渾身都顫抖起來,忙不跌地去洗了洗,跌東倒西地摸到黑暗的卧室。王祈隆在家她不敢開卧室的燈,這已經是多年的老規矩了。等她偎到自己跟前,整個下午困擾在王祈隆心裏的忐忑突然間就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滔天的憤怒,他把自己的女人按在身下。結果出人意料地好,沒有出現任何障礙,他把身下的女人折騰得哭爹叫娘的。想一想下午的事情,王祈隆不由得悲從中來,自己好端端的這一輩子,註定要被身下這個如狼似虎的女人,一點一點地吞噬掉。
王祈隆以為他和黃小鳳這一檔子突如其來的荒唐事就這樣過去了,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只是有點齷齪,想都不願意去想了。過了一段時間黃小鳳卻打來電話,好像是喝了酒,語氣帶點醉酒的放肆。開口就嗔怪,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王祈隆一下子就聽出了是黃小鳳,心裏有些反感。但他故意裝出聽不出誰的樣子,朗聲道,是誰啊?有什麼事兒嗎?
黃小鳳生氣地說,我是黃—小—鳳!
王祈隆立刻做出道歉的姿態,說:我就說呢,是誰敢這麼放肆。他這樣說既不軟不硬地讓黃小鳳吃了個沒趣,又一下子把距離拉得很開。黃小鳳卻不理會他這一套,仍然撒嬌犯嗲地抱怨,才過了幾天,就把人家給忘了?
王祈隆說,不是忘了,是事情太多腦子顧不過來。再說我那天確實是喝多了。
黃小鳳聽了馬上高了聲音,哎喲,你先別撤,我可不會粘住你。
王祈隆這下更覺得不舒服,可也不好一下把臉面扯破。就說,你怎麼這麼說?看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然後又問,你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有什麼急事嗎?
黃小鳳說,有事。
什麼事,你儘管說。
我們兩個的事。
王祈隆想說,我們兩個有什麼事?嘴巴已經張開他突然又咽回去了,他能說他們之間沒有事嘛!
過後的一段時間,王祈隆又接過黃小鳳的幾次電話。有時他正在忙,就應付她兩句。那邊聽出他在忙,也還有分寸。有時逢他不忙,正好心情也閑着的時候,就陪她閑扯幾句。這個女人畢竟是見過世面的,說起話來知道怎樣掏王祈隆的耳朵眼,盡揀讓王祈隆發軟的話說。有時候恰好王祈隆也喝了酒,想想自己的家庭生活,這個在他腦子裏還有些虛化的女人就寄了他的閑情,兩個人會聊出一點點味道來。這樣一來二去的,竟然又有了一些模糊的情緒。特別是黃小鳳那邊,有時真像是動了真情,突然冒出一句:“我愛你!”一時讓王祈隆語塞,也只好大着舌頭還一句:“我也愛你。”說完了自己也嚇了一跳,守了幾十年對誰也沒說過的這句話,居然在這兒給出賣了,就像自己精心收藏的一罐銀圓,突然被告之已經貶值了一樣。再想一想,也無所謂了,既然床都跟人家上了,還立個破牌坊幹啥?反正這話放着不說,閑了也是閑了。
黃小鳳說,你什麼時候回陽城來看我好不好?
王祈隆應付說,有時間我會去的。
王祈隆這樣答應本來是應付黃小鳳的,可後來王祈隆真的去了。他去陽城開會,吃了晚飯看了新聞聯播,又按部就班地散了步,就百無聊賴了。好像是突然想起來黃小鳳就住在這城市裏的。翻出電話本找出她的號碼,用賓館的電話給她撥了個電話。電話震鈴的時候,他還在想着,最好別找着她,這樣再說起來也算是來看過她了。哪知道電話剛響了兩聲,那邊黃小鳳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聽到黃小鳳溫熱的聲音,他就又找到了點兒倆人在電話上聊天的感覺,說無情又像是有情的樣子,於是他就真的去了黃小鳳的家裏。
兩室一廳的小房子,裝潢得像賓館的豪華包間,卻比賓館多了許多小擺設,俗是俗了點,但卻充滿了生活的氣息。比起他和許彩霞的家來,已經是天上地下,王祈隆心裏又是一陣的感慨。黃小鳳穿了一件兩件套的粉紅真絲睡衣,借故熱又把外面的脫了,只留了條緊裹在身上的弔帶短裙。胳膊腿上的肉都像是胖藕一樣地白嫩着,眼波里更是涌動着萬種的風情。王祈隆覺出了下身的躁動,但卻故意縱容它繼續泛濫。
黃小鳳給他拿了男人的睡衣和鞋子,像對待自己的男人似的說,洗洗去吧!
王祈隆輕飄飄地進到浴室里,進去時他還在疑惑,她自己一個人過,怎麼會有這麼齊備的男人的物件?可是身上的熱流一浪高過一浪,很快就把這個問題給淹沒了。兩個人這回是從容地寬衣解帶,因為有前一次的陰影,各自都小心翼翼地捕捉着自己和對方的情緒,竟然少了熱切。表面上又都盡量掩飾,做出一副很從容的樣子,好像是在對付一份辭職報告或一份購銷合同。
有了這次事情,王祈隆和黃小鳳的關係發生了質的變化,說起話來就不再有客氣,甚至是親密了些,卻又不同於恩愛夫妻的那種親密。不過那種恩愛夫妻的親密,王祈隆也從沒體驗過。讓王祈隆不解的是,這個事情並沒影響到他對許彩霞的情緒,他回家的次數反倒比過去多了,對許彩霞也比過去好了。兒子要是在家,他就會更好一點,王祈隆在兒子面前從來不為難他的母親。王祈隆還給了許彩霞一些錢,讓她也去買些衣服。這樣的事情是從來沒有過的,許彩霞感動得都有點不知所措了。人家原配的夫妻都鬧離婚,對她這樣的王祈隆卻沒有嫌棄過。許彩霞從心眼裏認定王祈隆是個有良心靠得住的好男人。
王祈隆又順便或者專門去過黃小鳳那裏兩次。彼此熟悉了就更從容。有一次,王祈隆看到黃小鳳的肚子有妊娠紋,就問,你的孩子呢?
黃小鳳說,在我媽那裏養着。
黃小鳳也到王祈隆的縣裏來過幾次。過去兩個人沒這種關係,王祈隆還能大大方方陪她吃飯。現在來了王祈隆就把她安排在賓館裏,偷偷摸摸地見上一面。不見面在電話里說得熱切,見了面反而沒什麼可說了。到一起就直奔主題,不覺得親也不覺得厭煩。完了事倆人要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各自想着心事,然後才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有一次王祈隆問她,你離婚後,除了我還有沒有別的男人?
黃小鳳說,男人最愛糾纏的問題。你呢?
王祈隆如實說,沒有。
黃小鳳說,我要說有,你是不是很失望?
王祈隆笑了一下。其實王祈隆問這句話,只是想找個話頭,不管黃小鳳怎麼回答,他都像是談論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干係的女人一樣,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心裏更是沒有什麼感覺。只是黃小鳳這樣回答,讓王祈隆覺得她很老到。
兩個人的關係保持了兩年多,像拉鋸戰,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膠着狀態。沒有熱切,但是也沒有斷的理由。如果不是發生了意外也有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保持着。
誰都不會料到,事故會出在許彩霞的身上。
新源新近成立了一個科技開發區,副地廳級規格。縣裏幾個掛了號的正縣級幹部雖然都急着升遷,可對科技開發區這個位置又都看不上。有職沒權,明升暗降啊!王祈隆倒是很想去,他在權利的風口浪尖上經過了長時間的摔打,已經失去了興趣。而且他骨子裏流淌的那種田園化的情緒,一個時期以來一直佔着上風。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知識分子的那種情緒化的心緒,讓他渴望有更多的時間去關照自己的內心。其實以他的能力和人品而言,他還正處在非常強勁的上升期,他每年為群眾辦的幾件實事,比如在全縣推廣養殖業,使三分之二的農民脫貧;力排眾議修建的一座軟硬件過硬的高級中學,把流失的生源和一些外地的優秀教師吸引過來,使全縣的升學率提高三十個百分點等等,已經引起了省市的高度重視。可是他現在就是巴望着退下來,一言九鼎的職權,既讓他感到位高權重的快感,又讓他虛脫。另外,他骨頭裏彷彿又有種克服不了的懶散氣,讓他非常容易滿足,他認為自己這一輩子這樣也就行了。以他現有的地位在他們老王家的族譜上已經可以重重地書寫一筆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已經對得起奶奶的教誨了。他當了七年縣官,為老百姓幹了數十件好事,總算是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特別是建學校、修公路這樣功載千秋的大事,一個平凡的人一輩子能辦一件就非常難得了。王祈隆有時還會冒出一種奇怪的思想,他的官職越大,許彩霞就越發得了便宜,這個女人能承受起那麼大的造化嗎?
這樣想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確實是個農民了,不免一笑。
王祈隆晚上趕到市委書記的家裏去,想把自己的想法說一說。這個時間去,是他們這些一把手的特權,其他人是享受不到的。市委書記應酬還沒回來,書記的夫人正在跟什麼人煲電話粥。區劃時的書記市長都提拔了,這書記是在這個市一步一步提拔起來的。書記夫人原來是在下面企業里當一般幹部,隨着丈夫的得道已經升遷為某局的副局長。她喜歡別人的誇
獎,喜歡聽到諸如里裡外外一把手這樣的話語。王祈隆這幾年已經學會了到什麼山唱什麼歌的路數了,客套完畢,就開始發糖衣炮彈,把個夫人轟得歡天喜地的,還故意做出抱怨的樣子說,我這一輩子為了你們書記把自己都奉獻了,如果我早幾年上來,還能待在這破崗位上?
王祈隆說,兩個人從政,總得有一個人做出犧牲,要不就把孩子和家給荒廢了。
夫人說,說的也是,天天忙裏忙外,你們書記也不關心我。香港馬上就要回歸了,我連香港都還沒去過。
王祈隆聽明白了,知道今天的馬屁,是要付出經濟代價的,但又不能繞過去,只好續了話頭說,那還不容易!要是走得開,給你辦個去新馬泰的旅遊護照,在香港也停幾天,出去輕鬆輕鬆。
夫人的臉上馬上露出喜色,說,哎呀,怪不得你們書記回來總是誇你會辦事兒!這可太好了!我們女兒也正放暑假,正發愁沒地方玩兒呢。
王祈隆說,這幾日我就落實。
夫人看王祈隆應得實誠,覺得也該關心關心人家,又說,你愛人呢,何不一起去?
王祈隆本來想說,她一個粗人,哪能配去這些地方,還不把人家的環境都給污染了!可是再一想,許彩霞倒是個伺候人的好材料,讓她跟着出去做個行者,倒是非常合適。就又改了口說,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要是能去就讓她去伺候你們。
許彩霞是沾了市委書記夫人的光,有了一次出國旅遊的機會。走的時候王祈隆塞給她兩萬塊錢,再三告誡她要多長個心眼,逢到花錢的地方有眼色一點。
許彩霞陪了書記的夫人和女兒跑得暈頭轉向的,人家個個玩得興高采烈的,她並沒有那份閒情逸緻,就是樹啊山啊水啊的和家裏差不多,卻平白花了那麼多的錢。跑跑吃吃睡睡,怪累人的。因為是跟着旅遊團,並沒有太多需要花錢的地方,幾天過去,許彩霞就只是晚上給那母女倆結結國際長話費。書記夫人是每到一個地方先給書記打電話,千叮嚀萬囑咐的,不知道有幾多恩愛,其實是不放心丈夫自己一個人在家。書記的女兒也正談朋友,同樣是一有空閑就沒完沒了地打,一天下來電話費就要一千多元。許彩霞驚得咂舌頭,幸虧是王祈隆提前有交代讓她不要亂說亂問,她真不知道她們在電話里都會說什麼。她和王祈隆一般不打電話,有時候有事在電話上說,也從來沒說足過三句話,就像哨兵盤問一樣。
她們那天是去看了泰國的皇宮。聽宮裏的解說員講整個宮殿都是金子鍍的,那得多少金子啊!許彩霞這才算開了眼界,激動得不行。晚上那母女倆跟家裏人打電話,也讓她突然有了打一次電話的衝動,除了要急於述說,另外還有一點點虛榮的意思。她總不能出來這些天一個電話都不往家裏打,就是做樣子給她們看也要打一次。
許彩霞裝模作樣地撥通了家裏的號碼。這可是國外,往家裏打電話還是有點緊張的,她重複了幾次才把國內代碼和區號撥全。家裏要是沒有人就算了,她想。電話卻一下子就通了,和打市內電話沒什麼不一樣,這讓她鬆了一口氣。電話響到第三聲她就聽到了王祈隆的聲音,該怎麼同他說呢?她說:“喂!”王祈隆那邊也說:“喂!”她又餵了兩聲,王祈隆那邊仍然是喂喂地回應。她再說:“喂!”聲音提高了一倍。那邊卻說,誰啊?怎麼不說話?仍然是喂餵了幾聲,就掛斷了電話。許彩霞這邊有些不知所措,書記的女兒說,國際長途有時就這個樣子,你再重撥一次可能就好了。許彩霞不好意思就此罷手,只好硬着頭皮重撥了一次,結果和上次一樣,兩個人在電話兩端相互餵了一氣,仍然是許彩霞這邊能聽到王祈隆的聲音,王祈隆那邊卻顯然聽不到這邊的聲音。王祈隆餵了幾聲,又問了,怎麼不說話?許彩霞以為他又要掛斷。他那邊卻兀自說了一番讓許彩霞莫名其妙的話來。他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黃小鳳,你不說話我也知道是你。我不想和你嘔氣,其實我們在哪裏見面還不是一樣。這家是我老婆的家,我把你帶回來對她不公平。你要是還生氣,那就算了!
王祈隆說完就掛了。許彩霞就是個傻子也聽出來是怎麼一回事了,她放了電話就傻了。要說她傻她竟然還知道掩飾,一句話沒說,坐了一會,就到洗手間去了。張大嘴不出聲哭出兩眼淚來,再仔細想想王祈隆的話,並沒有打算要和她離婚的意思,而且好像是偏向著自己的。許彩霞從心裏更加肯定了王祈隆,終歸是個靠得住的人。這樣一想,心就安定下來許多。
餘下的幾日許彩霞仍然是沒事一樣地陪了她們玩,反而因為有這事頂在心裏,想明白了許多道理。人活着還不就是吃吃玩玩,不能委屈了自己!突然想開了,再游山逛水就覺得有意思了,到底不冤枉出來一趟,交給旅行社幾千塊錢。特別是回到香港,跟着書記的夫人和女兒一起買衣服,看那女兒買一件希奇古怪的小背心就要花去她一千多元,心裏疼得不得了。自己咬咬牙也花幾百元買了兩件,後來那女兒又指點她買了一身“寶姿”的套裝,也一千多元。人靠衣裝,穿上試試還真有點縣委書記夫人的味道了。許彩霞想,回去以後如果王祈隆不跟他提這方面的事,她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許彩霞回去後果然沒有再提那電話里的事情。王祈隆自己心裏卻犯着嘀咕,原來第二天那黃小鳳打來電話,她頭天晚上有事,根本沒打電話。自己說的話給誰聽去了呢?
許彩霞儘管要求自己閉口不提,心裏還是忍不住做文章。她讓親戚幫助打聽市裡哪個部門有個叫黃小鳳的,打聽了一圈都說沒有。她的一個在陽城工作的表弟卻說,陽城的糧食局有個叫黃小鳳的,是個人精,在陽城很有名氣。就算是重名也不會連姓都一樣吧?許彩霞拿
不準是不是一個人,不敢前去找人家。仍然讓表弟接着打聽,說那女的離了婚,一個人過。大家都說她和市裏的某一個領導相好,並且和那人私生了一個女孩,在她媽那裏養着。許彩霞不死心,停了兩天,憋得腦袋都是疼的,突然想出了一個辦法,她要給那女人寫一封信。許彩霞儘管只有初中畢業,字卻寫得不錯,這是她下死力氣練龐中華字帖的成果。許彩霞工工正正地寫了這樣一段話:
黃小鳳小姐:
女人也要講信義,你要和人家好,就好好養活人家的孩子,不要再和我們家老王拉扯。要是真和我們家老王分不開,就乾脆和人家斷了。做人要有良心!
許彩霞寫完了並不署名,如果不是和王祈隆有瓜葛的,即使看了,也會一頭霧水。
那黃小鳳接了此信,反覆琢磨了幾遍,還以為王祈隆這邊什麼都暴露了,就拿了信來找他。王祈隆看了筆跡,竟然真的是許彩霞寫的,想不出她還有這樣的心計。這段時間她表面上什麼都沒帶出來,對他反而更殷勤了些。現在仔細想來,是少了她經常咧着大嘴傻呵呵的笑聲,其實那種不帶一點憂慮的笑聲是讓人聽了心裏踏實的。
王祈隆怔了一會,故意愁着臉對黃小鳳說,看來這事要鬧大了。
黃小鳳說:那怎麼辦?要不我們就分開吧,省得日後鬧出什麼事情來對你影響不好!
她這樣說其實是怕事情敗露,自己兩頭都落空。王祈隆認真看了她一會,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而且同十幾年前的那次分手比較,這次她是真的不帶一點傷心的。就問,那信里寫的男人是真的嗎?
黃小鳳說:是。
孩子也是真的?
是。
王祈隆心裏突然像開了一扇窗,而且有風吹過來。
兩人喝了一陣子茶,聊了一些別的事情。互相連一點慾望都沒了,就那樣散了。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王祈隆偶爾想起那個叫黃小鳳的女人,竟然會疑惑自己同她有過那樣一段經歷。而且他還常常把這個黃小鳳和十幾年前的那個黃小鳳,當成是兩個女人。事情一多,兩個女人的面目她一個都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