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
徐有福的主要工作是給科里打印一些材料或者向上報的報表。市政府五十五個局,每個局都有打字員,但幾乎每個局的材料都不在本局打印,因為本局的打字員打材料時總是吊著臉,脾氣大得很。有時發起脾氣來挺嚇人的。有一次徐有福去找局裏的打字員小苗打印一份報表。科長交代下午一定得報到省里去,局長已簽了字。她剛打了一行標題,放在電腦旁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將手機扣在耳朵上,臉笑成了一朵花,一個電話竟接了十幾分鐘。而且像趙勤奮那個故事裏講的秘書小姐一樣,和對方不停地打情罵俏,令侍立在側的徐有福渾身不自在。放下電話剛打了一行字,手機又響了起來,她又將手機扣在耳上接電話,又講了十幾分鐘。徐有福忍不住了,小聲給小苗強調了一下這份材料的重要性,意思是請小苗專心打材料,沒想到小苗竟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打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了幾分鐘電。一會兒電來了,小苗卻像拍一個小孩腦袋一般拍拍電腦說:“壞了,沒有存盤,白打了!”
徐有福一聽說打下的內容像個淘氣的小孩一樣,在門口探了一下腦袋吐吐舌頭就跑掉了,腦門上汗珠子都急出來了。當時已快到下班時間,小苗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小苗一邊接手機一邊將那份材料扔給徐有福說:“你要着急,就去外邊打;不着急,明天上午再打。”小苗說著,冷着臉再不搭理徐有福,一邊接手機,一邊嘻嘻嘻笑着出了門,將肚子氣得一鼓一鼓的徐有福撇在了打字室。
徐有福那天有點激動地將此事用自己的小靈通打電話告訴喬正年。喬正年沒有表示對小苗不滿,反而不耐煩地對徐有福說:“你連這麼點小事都處理不好,她不打,你不能到外面去打?我只要求你今天必須將材料報省上,又沒有要求你必須在哪兒打!”科長說著啪就掛了手機。
從那以後,徐有福的材料就在“外面”打。
市政府大門對面,有一溜幾十間新蓋起的平房,每間的門面上都寫着“打字、複印”幾個大紅字。徐有福數了一下,共是二十五家。市政府五十五個部門的材料幾乎都在這些門市裡打,所有部門都在這些門市裡“記賬”。打印完材料在本上籤個字就行,半年或者一年結一次賬。徐有福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常在市政府樓道里碰上一些年輕女孩拿着個賬本來結賬。市政府某局一位徐有福認識的科員告訴他,僅他們那個局一年在這些門市的打印材料費就高達四萬多元。
徐有福所在的局,在這一排打印門市東頭一個希望電腦公司記賬。徐有福常在這個電腦門市出入。
有一天早晨一上班,趙勤奮塞給徐有福一份材料,讓他去打印。徐有福發現科里誰都可以指揮他,給他安排佈置工作。只有許小嬌從不這樣做,他心裏因此對許小嬌有一種感激。趙勤奮這傢伙本來無權給他安排工作,趙勤奮既不是科長,也不是副科長,可徐有福卻沒勇氣拒絕趙勤奮。有一回他賠着笑臉拒絕了一次,趙勤奮當時臉就吊下來了,並且很快就找機會很毒地挖苦了徐有福一句,從那以後徐有福不太敢拒絕趙勤奮。
這一切都被許小嬌看在眼裏,心裏不禁有點遺憾:看來徐有福還是缺一點“發強剛毅”!
徐有福那天就是拿着趙勤奮給他的那份材料,去希望電腦公司打印時,認識那個名叫吳小嬌的女孩的。
吳小嬌是一個和許小嬌一樣可愛的少婦。如果許小嬌是佳人,吳小嬌就是佳茗——佳人越看越愛,佳茗越品越香。如果許小嬌“詩詞歌賦,無所不曉”;吳小嬌就是“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如果她倆不幸被迫一塊兒為妓,許小嬌就是雖賣身卻不墜青雲之志的明末名妓李香君,吳小嬌就是肉體雖遭蹂躪心靈仍顯高潔的柳如是或董小宛。總之許吳二小嬌一個肌膚如雪,儀態端莊,具有大家風韻;一個含睇宜笑,容貌嬌俏,豈止小家碧玉?一個若是西湖龍井,茶香綿長,品之難忘;一個便是洞庭碧螺春,茶味醇和,未啜已覺其香。
那天在希望電腦公司,徐有福是第一次見到吳小嬌。初睹芳容,再不能忘!那天是吳小嬌在希望電腦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因此在這之前徐有福沒有見過她。徐有福是個不善於與女同志交往的人。趙勤奮向他炫耀這方面的經驗時,認為與女同志交往,關鍵是開局要好。比如市裏的經濟建設形勢和其他各項工作形勢,市裏的日報每年都在歲首發一些報道,標題一般都是“我市某某工作今年開局良好”。又比如打牌,牌一揭起來張張有用,再若上兩張牌,“炸彈”就等於摳在手裏了。還比如撬一塊大石頭,只要切入點找對,一杠子就撬起來了。可若找錯切入點,累個賊死大石頭卻紋絲不動。
趙勤奮對徐有福說,“開局”就是倆人最初的認識。下來能不能有點故事?最後能不能“和”?就要看上不上牌了。打麻將上牌靠手氣,男女交往“上牌”靠語言——關鍵看你會不會和女同志說話。比如第一次見許小嬌,你若對她說,許小嬌,你怎麼這麼漂亮啊!許小嬌雖然聽着也舒服,但她仍會不以為然。因為首先她漂亮是客觀事實,她不會有受寵若驚之感;再則說她漂亮的人太多了,她會不以為意,不為所動。就像一個人天天吃大米飯,你在她面前怎樣形容大米飯多麼好吃,她也不會有多少感覺和觸動。可你第一次見許小嬌,若這樣對她說:許小嬌,我太痛苦了!這句話就會引起她的注意,待她心裏有了個問號,波光粼粼又流光溢彩的目光向你望過來時,你再說出下半句:因為你太漂亮了!此時她就會沖你莞爾一笑,這一笑是十分重要的。比如她心裏原本有十座冰山,你要走進她的內心必須越過這十座冰山,就像抗戰時期美國向中國戰場運送戰略物資開闢的駝峰航線必須經過氣候惡劣的喜馬拉雅山一樣。而這一笑表明,她心中的第一座冰山已經為你而融化了——相當於陳納德第十四航空隊的第一架飛機已安全地降落在昆明的機場——甚至頃刻間化作了淙淙春水,丁丁東東向你洋溢過來。在兩情相悅的征途上,就等於萬里長征邁出了第一步!
雖然趙勤奮耳提面命,用心良苦,(居心叵測?)熱心地培養徐有福這位高足,徐有福仍然毫無長進,令趙勤奮憂心而着急。私下對許小嬌說,徐有福豈止是木頭,簡直是石頭——而且是塊頑石!愣是不開這一竅!
徐有福真是一個不會和女同志說話的人。他性格內向而木訥,加之又缺乏鍛煉。這一生除過家裏那個刁蠻的女人外,再沒有和任何異性有過一點點工作之外的交往。他不善言詞這一點,老婆也很不滿意。有時老婆在家裏喋喋不休說半天,他卻一句話也不說,老婆便生氣了,叫着他的名字喊:“徐有福徐有福,你連個屁也不會放!”徐有福就嘿嘿嘿嘿沖老婆笑。
徐有福不會和女同志講話,不等於徐有福不喜歡可愛的女同志。比如許小嬌,徐有福不是不喜歡許小嬌,而是許小嬌離他太遙遠。有首歌里唱道:“咫尺天涯皆有緣”,“天涯”可能有緣,但“咫尺”卻不一定有緣。許小嬌一件上衣三千元,徐有福一身衣服從未超過三百元。許小嬌走過時散發出的體香特別好聞,可許小嬌一瓶香水也許值徐有福老婆一年的化妝品錢。徐有福怎麼會對許小嬌存有慾念?
而這個吳小嬌就不同了。這個女孩在電腦打印門市打字,這是一份臨時性的工作,說明她沒有一份正式工作。由工作推斷,她也不是大學專科以上畢業,因為若是大學專科畢業,她就不會來電腦門市打字。這種打字員工作很辛苦,掙的錢卻並不多,一月也就三四百元。只有那些初中或者高中畢業的女孩子,才願意在這樣的地方工作。
吳小嬌是個十分可愛的女孩。這個女孩可愛就可愛在她特別自重。自從吳小嬌出現在這個打印門市后,趙勤奮突然對打印材料顯得熱心起來,有時喬正年讓徐有福來打印材料,他也跟着過來。徐有福起初還有點奇怪,但很快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像一條狗嗅到煮排骨的味道一樣,趙勤奮是沖吳小嬌來的。正像《詩經》裏那首詩里說的:“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意思是說,趙勤奮不懷好意,笑嘻嘻來到打印門市,抱着布來換吳小嬌的絲,其實不是真來換絲,而是想來接近吳小嬌。
每次徐有福打印材料,趙勤奮就站在櫃枱外面找機會和吳小嬌說話,可吳小嬌從不搭理他。有時他問吳小嬌一句什麼話,吳小嬌卻不吭聲,仍在專註地敲鍵盤。後來徐有福發現,吳小嬌只回答與打字有關的問話,除此之外的問話一概不回答。
有時吳小嬌打印材料時,材料上有些字寫得十分潦草,徐有福就坐在旁邊給吳小嬌說。徐有福這才發現,吳小嬌真是一個美妙絕倫的女孩,這個女孩的“美妙”在她的每一個細部。比如她的手,她的十根手指就像十根煮在鍋里的麵條,又像十根細細的香腸,或者就是一隻玉簪——“纖長如竹筍,細白似蔥枝,溫潤有清香,瑩潔無瑕疵。”尤其是她靈巧地敲鍵盤時,兩個小指微微彎曲着,將男人的魂魄一下就勾走了。就是徐有福這樣遲鈍的男人,這兩個手指也撥動了他的心弦。而且這兩個手指彷彿會說話,徐有福望着這兩根手指便恍惚起來。待他回過神時,才發現其中的一個手指已指在那份材料上,原來是吳小嬌問他一個寫得十分潦草的字。徐有福為自己的走神紅了臉,趕忙告訴了吳小嬌,再不敢盯着看她的手指。
徐有福心裏暗感納罕:吳小嬌的手指敲擊電腦鍵盤,簡直像電視上一位冰清玉潔的姑娘在演奏鋼琴。一個女孩能將敲電腦敲得像彈鋼琴,你說這個女孩有多可愛?
難怪過去那些皇帝心血來潮,喜歡到民間尋訪一些美女。徐有福認定,吳小嬌雖然不是那些坐機關的白領金領,月薪在數千數萬元以上。但這個女孩的自身素質卻在那些“白領”之上。尤其是這個女孩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獨一無二令人眩暈的氣息,就是過去的皇帝在民間私訪時發現了她,也會不顧眾大臣的反對將她娶回後宮的。這個女孩簡直就是一顆遺落在民間的珍珠!
還有這個女孩的玉腕、酥胸、潔白而純潔的脖子,以及淡淡塗一點口紅的嘴唇和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幽香,都令徐有福吃驚而着迷。
最初認識吳小嬌的時候,徐有福還像評估兩個項目一樣,私下在心底里將吳小嬌和許小嬌“評估”比較了一番:若許小嬌是“白領”,吳小嬌至少也能算個“粉領”!如果徐有福像那些領導幹部一樣有拍板權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拍板:這兩個“項目”都能上!效益不會錯!
自從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了吳小嬌,徐有福才發現生活中確實有值得珍惜的東西。與“白領”許小嬌相比,“粉領”吳小嬌更迷人,更讓人留戀。吳小嬌學歷是沒許小嬌高,工作沒有許小嬌好,收入也與許小嬌差得很遠,但吳小嬌身上有一種令人納罕的東西,這種東西卻是許小嬌沒有的:這就是不為商業社會的物慾和俗流所動的一份純潔。如果說許小嬌洗澡時洗下的垢泥都是有價值的,而吳小嬌的凜然和自尊、自重卻是無價的——也許這是中國最後一個沒有被商業社會濃烈的銅臭氣息淹沒的女孩兒。
吳小嬌是一個特別會穿衣服的女孩。她腳上的鞋子、襪子的顏色、以及那雙小手套,或者一件很普通的上衣和一條圍巾,都不昂貴,但一穿在她身上,就讓人覺得特別和諧,就像在秋天正午的陽光下走進一片白樺林,暖洋洋的太陽光從金黃的樹葉間灑進來,那種和諧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
趙勤奮真是個厚顏無恥的傢伙。為了抬高自己,他總是在吳小嬌面前對徐有福頤指氣使,而且話語中流露出他在單位很受領導器重,而徐有福只配干打印材料這樣的活。有一次在打印門市碰到市政府另一部門一個人,稱趙勤奮為“趙科長”,趙勤奮竟坦然地點頭答應。徐有福反倒不好意思。如果換作徐有福,別人稱他徐科長,他一定會當面糾正,說他不是科長,只是副主任科員。
為了接近吳小嬌,趙勤奮一次竟提出請大家到本市最高檔的那家酒店吃飯,徐有福知道這傢伙是在打腫臉充胖子。他們這個局,個人掏錢隨便請吃請喝,也就只有許小嬌有這個能力。金錢給人以自由。有一次在辦公室,許小嬌剛將手機扣到耳朵上,便驚喜地叫了起來,原來是她中學時最要好的一個女友從美國打來的電話。許小嬌當時在電話上和女友講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越洋電話,得多少錢啊!坐在一邊的徐有福都有點心疼那些錢。許小嬌最後和女友約定,她第二年夏天去美國看女友。這又讓徐有福吃了一驚。許小嬌說她要到美國去,就像徐有福準備去該市某個縣下一次鄉一樣隨便。去該市最遠的縣,有二十元車錢就可以了,而去一趟美國,少說也得幾萬元!徐有福即使有一個同學在省城,哪怕是那種萌動過初戀情結的女同學,提出想與他見個面,他也會考慮赴約得花幾百元錢而選擇放棄。從這個意義上講,金錢確實給人以自由——而自由就是快樂!是的,沒有比自由更讓人快樂的了。
徐有福因為沒有錢,所以他失去了自由。十幾年來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釘在這個可有可無的局。因為這個局每年給他一萬元錢的工資。為了這一萬元,他得沖局長、副局長包括科長喬正年、副科長劉芒果點頭哈腰。更令人氣憤和不平的是,他甚至常常得受趙勤奮這個傢伙的指使,在人格上遭受凌辱。趙勤奮真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傢伙,他需要你給他跑腿,就會表揚你幾句,甚至會拍拍你的肩膀說:“有福是個好同志!”可他不需要你了,就會立馬翻臉不認人,出言不遜地譏諷挖苦你,有時甚至在人格上貶損你。有一次他與徐有福出差到某縣,無意中在徐有福洗澡時看到了他的腰下之物,回來便編了個故事損徐有福,並將這個故事告訴了劉芒果,甚至轉着彎兒告訴了許小嬌。許小嬌聽着噗一聲將一口茶噴到地下,笑着說:“趙勤奮你真是烏鴉嘴!徐有福能容忍你,換作別人,非賞你兩個大巴掌不可!”
可徐有福卻不敢賞趙勤奮兩個大巴掌。他好像心裏怯乎趙勤奮。有一次趙勤奮甚至建議徐有福改一個名字,不叫徐有福,叫馬戶!這次連劉芒果和許小嬌也聽不下去了,責備趙勤奮太過分。徐有福卻微笑着一聲沒吭。趙勤奮信口開河損完徐有福后,又給他灌米湯,說:“有福,你不要生氣,咱倆關係好我才和你開玩笑。關係不好的話,請我跟你開玩笑我都不跟你開呢!”這傢伙就是這樣缺德,剛給你嘴上抹一把屎,接着又抹一把蜜。
那天他想請吳小嬌去酒樓吃飯,卻將徐有福抬了出去,說:“小吳,你常給我們老徐打材料,老徐早就想請你吃飯,以表謝意,又不好意思說。怎麼樣,給我們哥倆一個面子吧?”
吳小嬌面無表情地拒絕了趙勤奮。趙勤奮急得抓耳撓腮。吳小嬌真是一個堅固的堡壘,連一條小縫兒也沒給趙勤奮留,趙勤奮怎麼也鑽不進去。徐有福為此而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