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紅色的大國徽印章

鮮紅色的大國徽印章

宋沂蒙拿着材料匆匆看了一遍,見那上邊都是英文,紅章綠章一大堆,他也看不大明白。其中有一張他看懂了,那是經貿部的批文,鮮紅色的大國徽印章清晰莊重,有了這個,他的心裏自然踏實了許多。

崔和平高興得忘乎所以,也沒跟宋沂蒙商量,便殷勤地對司徒總經理說:

“我們是剛成立的小公司,等生意做完了,我們自然會報答您的!”司徒總經理心領神會地笑了。宋沂蒙驚訝地瞧着崔和平,他很吃驚,崔和平嘴裏怎麼會冒出這樣的話來,而且這麼老練、自然。令他更加奇怪的是,司徒總經理這位行政級別相當於正局級的大企業領導人,聽了這樣露骨的話,竟如此泰然自若、心安理得。

宋沂蒙吃力地仔細看了一遍合同,這合同是正規的進口合同,出口方是日產汽車,進口方是中經聯,報關口岸是大連港,看來,手續是符合法律手續的。雙方合作的條件正如事先談好了的,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就是在利潤分成方面有了具體的規定。懋榮投資三百萬元,合作期一年,凈利潤三十五萬,利潤率百分之十八,不算高,可沒有風險。宋沂蒙和崔和平迅速商量了一下,決定簽字。

合同簽完了,宋沂蒙和崔和平起身要走,被司徒總經理叫住:“晚上怎麼安排?”宋沂蒙見司徒總經理滿臉不快,心裏明白了,馬上向崔和平使了一個眼色。崔和平比宋沂蒙機靈,當然更加明白,這明擺着要宰他們一回。他們兩人都害怕得罪司徒,合同簽了,將來再把錢打過去,在做買賣的過程中,只要司徒總經理一翻臉,隨便找個什麼理由,說聲生意賠光了,那懋榮的三百萬就會付之一炬。

崔和平趕快賠着笑:“那還不是您說?”司徒總經理的臉上笑逐顏開,看看手腕上的歐米伽表,咧開大嘴說:“時間不早了,也該下班啦!走!”說著,司徒總經理挾着皮包,就朝辦公室的外邊走,他的步子又快又急,宋沂蒙和崔和平急忙跟上。

大豐田轎車拉着他們到了大粵港澳美食城。司徒總經理對這裏是輕車熟路,三拐兩拐就進了一個豪華貴賓間,人未坐定,值班經理就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司徒總,老不來照顧我們,是不是又出國啦?”女值班經理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身藏青色的西裝,盤着髮髻,裡外里透着幹練。司徒嘻嘻哈哈地說:“我不是照顧你們老闆,而是照顧你!哈哈!如果大粵港澳美食城沒有你,我才不來呢!哈哈!”

女經理寵辱不驚,十分恬靜地向司徒總經理遞過一份裝飾精美的菜單。司徒總經理打開菜單準備點菜,宋沂蒙卻捏着一把汗。這大粵港澳美食城是有名的大酒樓,有人說這是京城一把刀,價格低不了。要是司徒敞開點上個龍蝦、魚翅、燕窩什麼的,那可真做蠟了,還沒掙錢就要花錢,這比鑽心還難受。司徒總經理可不管他們心疼不心疼,他還惦記着三千塊一條的蘇眉魚,今天,他就是沖這個來的。

這一個菜就要吃掉懋榮公司兩個月的費用。

司徒總經理剛剛說出“蘇眉”兩個字,女經理的眼睛頓時閃出喜悅的光芒,崔和平不禁伸了一下舌頭,隨之又倒吸了一口涼氣。宋沂蒙也聽說過這種魚的價格很高,司徒總經理的這一刀好狠,非要把他宰出血不可,他無法拒絕,也不能反對,只是傻獃獃坐着。

宋沂蒙看着那厚厚的一本子菜單,感慨非常。在父母那一代人的心目中,艱苦奮鬥就是根本,五十年代,國家機關一個司局級幹部,已經屬於相當大的幹部了,可他們拿着比一個八級鉗工多不了許多的工資,平時蹬着飛鴿自行車上下班。在三年困難時期,國家下決心關照領導幹部,允許十七級以上的幹部買一包糖和一包豆,而十三級以上的幹部則可以憑證買一斤豬肉和二斤雞蛋。

他小的時候每月都到特供點排隊替父親買回肉蛋,拎着這兩樣東西回家,在路上他覺得人們都在看他。在這些面黃肌瘦的人們面前,他有些得意,他有了優越感,同時他也有些害臊,他彷彿覺得人們在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他也聽見了幾個小孩兒在唱:“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頭兒上茅房!”他猜想,兒歌的作者是誰?

那時,他家裏的日子也不好過,父母親的糧食定量二十六七斤,比孩子們的定量還低,姥爺、姥姥常來,舅舅、妗子也常來,家裏的糧食顯然不夠吃。有一次,有個本家姨帶着五個大小子到北京逃難來了,母親帶他們到機關食堂吃飯。五個大小子餓壞了,見了白饅頭就搶,二兩一個的白饅頭一會兒就吃下十來個,大眼兒瞪小眼兒還要吃。母親嘴裏不說,可心疼壞了,當時細糧供應是有比例的,四五斤的白面,這是一個人整整一個月的定量。最後,母親實在忍不住了,猶豫地說:“妹子,這北京的糧食供應也緊張……”

這話說得很委婉,可本家姨不高興了,領着五個大小子接着吃,不管不顧。母親嘆口氣,閉着眼睛走了,讓他們吃去吧!老家的人比這城裏的人苦得多,種糧食的反倒沒糧食吃,讓他們吃去吧!

他還記得老人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哎呀,如果有一個紅燒肘子就好嘍!”像那一代老革命者,不用說上千元一條的蘇眉魚,就是你每周請他們吃兩三回大魚大肉,恐怕他們也接受不了呢!

這時,司徒總經理的司機走了進來,小心遞上一份請柬,心情激動地說:“老闆,政協派人來,說請您參加小型舞會!”司徒總經理一聽頓時臉上眉飛色舞坐立不安起來。政協舉行的舞會層次不低,是結交重要人物的場合。政協指名邀請他,算給了他不小的面子。

政協的小型舞會,一般是在晚上七點左右開始,九點以前準時結束,看來,這蘇眉是吃不成了。舞伴兒也沒有,幾個男的也無法去參加舞會呀!司徒總經理心裏非常焦急。

崔和平看出了司徒的心思,他在這方面沒有經驗,也幫不上什麼忙。這時,宋沂蒙猛地想起米瑩,那天,米瑩曾經給他說過:“有什麼活動找我啊!”於是,宋沂蒙從皮夾里取出米瑩留給他的那張名片,起身跑到外面服務台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宋沂蒙回來了,他心情舒暢地對司徒總經理說:“司徒總,您放心,我有個朋友,女的,據說很會跳舞,她還答應再找一位女同胞一起來,說十分鐘以內准到!”

司徒總經理聽說有舞伴了,而且很快就到,樂得心花怒放,他忘乎所以,揪住女經理的手不放,沒正經地說:“哎呀!你看看,有急事來了,這次不能照顧你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女經理從容地把手抽出來,依舊滿面春風地說:“沒關係的,歡迎下次光臨!”

他們在美食城的門口等候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在他們面前“嘎”的一聲停下,從車上走下來兩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輕女子,宋沂蒙定睛一看,壞了!原來,這米瑩把朱小紅也拉了來。

米瑩穿了件淡藍色的羽絨服,緊身束腰、肌體豐滿、皮膚白嫩,楚楚動人。朱小紅則穿了件深紅色的呢子大衣,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好似一位純潔的天使。兩個女孩子下車就看見了宋沂蒙,忙向他招手。她們笑得很甜、很美,儘管在冬季,仍然是濕乎乎的,像溫室里出來的鮮花。米瑩的笑是爽朗、大方的,讓人不禁醉倒。朱小紅的笑含蓄、自然,帶着迷人的嫵媚。

崔和平見宋沂蒙還有這兩下子,心想,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這搞公司才幾天哪,就學會找女孩子了!這宋沂蒙是朋友圈兒里最老實的一位,可現在居然能像變戲法兒似的,一下整出兩個漂亮姑娘,道行不淺!崔和平別有用心地瞧着宋沂蒙,眼睛裏露出一種威脅的目光,這意思是說:小心我告訴胡煒去!宋沂蒙也來不及解釋,只好搶上前去,替兩位女同胞付了出租車錢,然後一一向司徒總經理做介紹:“司徒總經理,這位是米瑩,這位是朱小紅,都是我的朋友,您多照應一點,今晚你們有重要活動,我和崔經理有事兒就先回去了。”

宋沂蒙不敢跟朱小紅一塊兒去跳舞,那不是造孽嗎?說著,他就想開溜,順手還拉着崔和平,他知道崔和平人雖然長得乾巴,但是膽大,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人,啥事兒都幹得出來,如果把他留在這兒,還不知要出什麼亂子呢?

司徒總經理看來了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同志,高興極了,再加上今天他的心情特別好,就對宋沂蒙說:“有什麼事呀?都去,一起去!到那兒我給你們介紹幾個政界的朋友!”說著,司徒總經理就像搶人似地把兩位女同志請到了自己的車上。

宋沂蒙很為難,他實在不願意去參加舞會,這有好幾個原因,他怕朱小紅跟他談起龍桂華的事,如果這個朱小紅果真是龍桂華的女兒,那他宋沂蒙的罪過可大了。他還怕回家晚了,妻子會罵他,自從搞公司以來,妻子總是在耳朵邊上敲打他、警告他,說今後若出點啥事兒,一切責任由他負責!

崔和平很想去跳舞,雖說他根本不會跳舞,可他看上了風韻無限的米瑩,他想若真能摟摟這美人腰,這輩子也不枉此生。他想跟着宋沂蒙離開,可就是挪不動腳跟兒,米瑩瞅着他發笑,他也傻呵呵地笑。司徒總經理一拍宋沂蒙的肩膀,大喝一聲:“走啊!”

這聲音像炸雷一般,把宋沂蒙降住,他見實在推辭不掉,只好硬着頭皮,跟着崔和平坐上另外一輛出租車,跟在大豐田的後頭。在車上,宋沂蒙一個勁兒地想,好歹就充當一回護花使者吧!有他和崔和平在場,這位風流的司徒總經理,也不至於做得太過分。因為他知道米瑩是良家婦女,朱小紅等於是他宋沂蒙請來的,他不希望發生意外。

兩輛小汽車拐來拐去,很快就融匯在車流里。

西河沿有座古老的院落,這裏,原來是清代皇宮的一部分,民國時候,居住過交通部次長莫恩廷一家人,所以被人稱作莫家花園。解放后,莫家花園曾經成為對外友協的一家雜誌社所在地,“文革”后,政協暫借在此辦公。

這院子很大,青磚琉璃、曲徑迴廊、亭台樓榭、湖塘池藕、花石假山,氣派非凡。前院有個大會客廳,足有二百平方米,將沙發茶几搬開,就是理想的舞池。

司徒總經理帶着宋沂蒙等四個人魚貫而入,直接來到大會客廳。這時候,大客廳里燈火輝煌,輕歌曼舞,舞池裏的人已經快滿了。他們找了張小圓桌坐下,服務員端上一盤小點心,司徒總經理揮揮手,表示不必客氣,於是,大家就你一口我一口,將小點心掃蕩一空。宋沂蒙和崔和平兩個人都還是飢腸轆轆的,而且他們對跳舞也不感興趣,沒辦法,只好陪着。

司徒總經理第一個站起,彬彬有禮地邀請米瑩跳舞,米瑩脫去淡藍色的羽絨服,露出一件蘋果綠的羊絨衫,胸脯鼓鼓的,透着青春的朝氣和成熟,她很有風度地把手臂搭在了司徒的肩膀上,兩人隨着音樂轉起圈兒來。

這位司徒總經理跳起舞來還是蠻嚴肅的,他的個子沒有米瑩的個子高,還盡量與米瑩保持着一定間隔,努力不讓自己的大肚皮碰着米瑩的身體,讓人覺得他們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商量公事。司徒總經理故意表現出一種心不在焉的樣子,時不時用眼角的餘光去掃身邊的其他漂亮女人。他努力做出一種傲慢清高的姿態,大剌剌地挪動着腳步,在高雅的音樂聲中顯得十分不和諧。

舞池裏的男子多是中年以上的人,他們對旋律的理解與年輕人不同,他們的舞步輕巧而緩慢,花樣雖不多,但都是那麼深沉、陶醉。

朱小紅坐不住了,她差怯地望着宋沂蒙,臉上飛起了霞紅,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對宋沂蒙說:“哎!跳舞嗎?”宋沂蒙雖說不是久經沙場,但也不是沒跳過舞的人,在部隊的時候,他多次參加過聯歡會,簡單的快三步、慢四步什麼的,都會一點,應付一下倒不成問題。可是當著崔和平,他的顧慮多了起來,他耽心這位崔大侃爺,沒準那天嘴巴捂不緊漏給了胡煒,那還得了。不過,音樂鬧得他心裏也痒痒得很,腳底下還不由自主打起了拍子。

朱小紅彷彿看出了他的心事,抿着嘴直笑,眼神兒里流出了殷切的期盼。宋沂蒙正猶豫着,曲子結束了,司徒總經理跟米瑩挽着胳膊走了下來,只見他們坐在位子上,旁若無人,有說有笑。

忽然,大客廳一片肅靜。從一側的大門裏走進一對手臂相挽的老人。這男的穿一套嶄新的深灰色西服,不胖不瘦,身材又高又大,板板的,滿頭濃密的銀髮,兩撇黑黑的長眉,微微泛藍色的眼睛冒着犀利的光,鼻子像刀削的一樣筆直,嘴角上堆着深深的折皺。那女的穿了件紅色中式對襟緞子襖,個頭兒只比男伴兒矮了半頭,背稍稍顯得有些駝,她緊緊靠在男人身邊,典型的傳統中國女性舉止,她的頭髮稀疏蒼白,額頭髮亮,臉上清晰地留下一道道歲月的痕迹,但從她纖巧的鼻翼、整齊的牙齒和那柔和的目光里,人們依然可以尋找到她當年美貌的影子。

龍緒老和劉葆珍,兩位老人挽着來到舞池,緩緩移動步子,音樂隨着他們放慢了節奏,會場上的空氣立刻凝重起來,眾人把目光都投向這兩位世紀戀人。

龍緒老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追思,他藉助這特殊的場合,在沒有時代區別的華爾茲之間,體味着青年之戀。他陶醉在回憶中,劉葆珍的步子零散而拖沓,然而卻十分準確地跟着舊情人,她的背有些彎曲,脖頸卻高傲地挺直,五彩燈光打過來,她的臉顯得年輕、活躍,像當年一樣。

司徒總經理告訴宋沂蒙,說這位男的就是保定講武堂研究會的會長龍緒民,人們尊稱老人家為龍緒老。他身邊的女人卻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情人劉葆珍。

其實,他根本不用司徒為他介紹,他比司徒了解的多得多,宋沂蒙沒有告訴司徒總經理說他曾經在大眾居見過這兩位世紀戀人,更不願說龍緒民的女兒曾經和自己一起開過飯館。

望着這兩位充滿幸福,又有着無窮遺憾的老人,宋沂蒙的心裏起起伏伏。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陸菲菲,他倆也可以說是青梅竹馬,陸菲菲終身未嫁,他當年也曾經海誓山盟,可分手沒幾年,他就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攀高枝,娶了老婆,他覺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螞蟻。

他望着這滿滿一屋子的男男女女,覺得大家都在有滋有味地活着,有幾個能像龍緒老和劉葆珍那樣,保持着跨越人們平均壽命年限的愛情?

音樂又奏起了,人們極力模仿着各自崇拜的偶像,隨着節拍跳躍,晃動着、顫抖着。一個穿着入時,身材勻稱的中年女人來拉司徒跳舞,看來是老相識。司徒只好戀戀不捨地與米瑩暫別,摟着那中年女人進了舞池,瞬間消失了。

米瑩滿臉不快地對宋沂蒙說:“你幹嘛不跟朱小紅跳舞?是不是看不上咱們?”米瑩這麼一說竟然把宋沂蒙說了個滿臉通紅。他感到無法推辭,只好站起身來,低聲對朱小紅說:“那好,請吧小紅,我不是不願意,而是不會跳,你教我吧!”

朱小紅被宋沂蒙帶着,一連幾個旋轉,就到了舞池的另一端。離崔和平遠些,宋沂蒙大膽了,動作越來越舒展,朱小紅差點被帶得飛起來,興奮得臉都紅了,她把臉蛋兒倚在宋沂蒙的肩頭,細聲細氣地說:“你跳得這麼好,還說不會!”

宋沂蒙的感覺也不錯,嬌小的朱小紅依偎在他的身上,他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軟”,古代小說里形容女人是溫香暖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漸漸地整個舞場上都興奮了起來。

宋沂蒙摟着朱小紅開始旋轉。

牆邊有一個長長的魚缸。宋沂蒙在旋轉中偶然看見,裏面有條紅黃兩色相間的鴛鴦劍魚,它平躺在角落裏,腮和鰭都不動了,周圍的魚去叼它,看來這小生命已經完結。等宋沂蒙轉了一圈兒,再去看它的時候,它卻奇迹般地活了,它頑強地從下邊翻起,衝到同伴當中,這是轉眼之間的變化,原來它根本就沒死,是瞬間的窒息,還是從夢中驚醒?宋沂蒙不禁慨嘆起來。朱小紅彷彿看透了宋沂蒙的心思,她用手緊緊抓住宋沂蒙的肩膀,兩眼獃獃的,流露出不少驚喜和愛憐,她也在看那條活潑的小魚……

宋沂蒙陶醉在音樂中,他頗為感觸:

華爾茲是抒情的舞蹈,人們只看到它歡快流暢的特點,卻忽略了它的抑鬱和傷感。同一種舞蹈富有很多內容,不同的人對它有着不同的理解,這理解可能是相反的。

舞會上,男人和女人融合,穿西裝的和穿旗袍的融合,隔壁小賣部有酸梅湯和威士忌,有牛角酥和艾窩窩,法蘭西糕點和中式小吃十分自然地融合。再遠一點,就是市第二人民醫院,那裏的中西醫結合治療全世界聞名,過去是跌打損傷狗皮膏藥天下獨一貼,現在連施今墨的弟子也離不開CT和核磁共振。

宋沂蒙忽然發現,舞場上少了龍緒民和他的老情人劉葆珍,人們忘記了兩位老人,也忘記了自己。老人為參加舞會的人們帶來愉快,帶來自尊,人們愉快地進入高潮,他們卻悄然離開。

他突然想到,不久自己也會年老,到了那一天,他也會旋轉不動,在人們的歡樂高潮中黯然離開。可他對即將到來的衰老並不服氣,他是一個才華橫溢、壯志凌雲的馬雅柯夫斯基,怎麼會老?龍緒民和他的老情人就不老,他們從表面看起來似乎年邁,文人用筆墨去形容一些晚年的老人,說他們暮日黃昏,即將終結,可那兩位不平凡的老人卻像是剛剛開始新的生活。黃昏老人漸漸少了,他們雖然處於黃昏卻不知覺,已屆高齡卻不甘心。他們征服了黃昏,就看見了晨曦,暮日的黃昏,不是黃昏,心裏的黃昏,才是真正的黃昏!

崔和平不會跳舞,卻和會跳舞的米瑩聊得不亦樂乎。司徒總經理有些吃醋,就一個曲子接一個曲子地請米瑩跳舞,崔和平也不反對,在下面坐着還不老實,一個勁兒地與米瑩眉目傳情、指手畫腳,逗得米瑩嗤嗤笑。

時間過得很快,宋沂蒙心裏有些害怕,因為到香山的末班車已經沒了,出租車又不知能不能找到,今晚若回不去,妻子一定會着急罵人。

恍惚間,曲終人散,等宋沂蒙等人陪着司徒總經理,離開莫家花園時,已是午夜時分了。崔和平知道宋沂蒙心病,就悄悄地對他說:“哎,我跟你一樣,反正回不去了,乾脆到米瑩家裏湊活一夜算了,她自個兒住一套單元,沒事!”宋沂蒙聽了嚇得直晃腦袋,他趕緊表態:“那不行,我得回家,就是爬,也得爬回去!”崔和平知道他怕老婆,於是就不再吭聲。

這時候,司徒總經理湊過來關切地說:“你不是在老丈人家裏住嗎?這樣,你上我的車吧!我住的地方不遠,讓司機先把我送回去,然後再送你回香山,沒問題!”宋沂蒙再三推辭,司徒總經理一下子就把他推到車裏,沒有等他轉過神來,汽車猛地抖動了一下,發動機“呼呼”響着,奔跑到了馬路中間。

透過車窗,宋沂蒙看見崔和平和米瑩親親熱熱地上了一輛紫色的出租車。

朱小紅還是穿着那件深紅色的呢子大衣,在微微晃動的路燈下,在瑟瑟寒風裏,她擺着小手,頻頻地向宋沂蒙告別。宋沂蒙從汽車反光鏡里看見了這一幕,他覺得這個女孩兒其實很可愛。猛然間,宋沂蒙想起自己還不曾有過她的地址,一股莫名的惋惜在宋沂蒙的心裏油然生起。

第二天中午,宋沂蒙在公司終於等到了崔和平,這傢伙睡得兩眼睜不開的樣子,宋沂蒙一看就明白了,就半開玩笑地審問他:“昨晚有收穫吧?老實坦白,幹了沒有?”崔和平是個厚臉皮,他的眼睛雖說困得張不開,可是臉上卻興奮得發光。只見他得意忘形地對宋沂蒙說:“送上門的,不幹白不幹!”

宋沂蒙本來只是開開玩笑,可是一聽說米瑩真的被崔和平幹了,心裏頓時湧起一種罪惡感,因為昨晚是他把人家請來的,這下出了問題,其中也有自己的責任。宋沂蒙氣得七竅生煙,一把揪住崔和平的衣服領子,大聲說:“你他媽的強姦!”

崔和平見他急了,便連連告饒,情急之中不由得喊叫了起來:“誰強姦誰呀?真他媽冤枉!米瑩本事大啦了,你想得到嗎?”宋沂蒙聽了崔和平這話,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瘦小枯乾的身子,又望了望他那發青的眼眶,這小子的熊樣兒,勾搭女人有一手!宋沂蒙越想越彆扭,哭笑不得,想罵也罵不出口。

這時候,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了,崔和平使勁從宋沂蒙的手中掙脫出來,搶着去接電話。他還以為是米瑩打來的,因為今天早上,當他從米瑩的床上下來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留下自己公司的電話號碼。可他沒有想到,來電話的竟是宋沂蒙的妻子胡煒。

胡煒清脆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來,把兩個人嚇得直哆嗦。

“崔和平吧!昨晚你和宋沂蒙上哪兒瘋去啦?”她是找崔和平核實昨天晚上的情況,這是女人一貫的做法,叫偵察兵單刀直入,剎那間把崔和平問了個防不勝防。他乾瞪眼兒瞧着宋沂蒙,說不出話來。宋沂蒙見要壞事兒,趕緊比比劃划,還擠眼睛,意思是實話實說沒事。崔和平精得跟猴兒似的,便捂着話筒說:“胡煒呀!我還以為是公檢法的呢!我跟你說,你們宋沂蒙也忒笨了,昨晚上,司徒總經理請我們去保定講武堂研究會,哎,也就是個聚會嘛!現在形式主義蠻嚴重的!不去不行,那可是一百台汽車的合同,人家要是一翻臉,生意就沒啦!哪兒呀!跳舞?沒有的事兒!宋沂蒙長這麼大,連跳舞都不會,一晚上在旁邊坐着談工作,除了喝茶就是上廁所,我給證明!”

崔和平一邊做着鬼臉兒,一邊把話筒交給宋沂蒙,宋沂蒙忐忑不安地接過電話,只聽胡煒不再提昨晚上的事,忽然變換了口氣,溫和地說:“哎,宋沂蒙!龍桂華說請咱們吃西餐,晚上六點,你下班先別回家,直接上‘老莫’等着,好吧?沒別的事,記住啦,別跟崔和平學壞!就這樣,再見!”

宋沂蒙還想說什麼,沒想到胡煒把電話放下了。崔和平幸災樂禍地說:“我的媽,好凶!”

宋沂蒙心裏挺感激崔和平的,為表示友好,順手就給了他一拳,然後,裝作嚴肅的樣子說:“你小子留點神,別再弄出個小崔來,那麻煩大了,到時候,咱哥兒們可幫不了你!”

他當然幫不了忙,崔和平聽了宋沂蒙的話,哈哈大笑一陣,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把宋沂蒙的話當了真,越琢磨越有理。他心裏“撲咚”一下,忽然覺得緊張起來,昨晚上光顧激動了,什麼措施都沒採取,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崔和平也是過了不惑之年的漢子,誰又能保證一度春宵,不會播下種子?也許,過年的今日,就有一個大胖小子管他叫爹了。

從那天起,崔和平就沒過一天平靜日子,他既盼望着米瑩來找他,他實在忘不掉那美妙的小娘們兒,可又怕米瑩來找他,他一想起今後可能有個大胖小子管他叫爹,渾身就起雞皮疙瘩,每逢辦公室的電話鈴聲響起,他的心裏就打一陣小鼓。可一天天過去了,米瑩沒有來找他,後來,始終也沒有找過他。28

海南的洪玲雅總經理撥來了三百萬,宋沂蒙把錢付給中經聯,兩個月後,一百台藍鳥牌小汽車,全都到貨了。司徒總經理派人把這些寶貝疙瘩一輛輛地從天津港貨物集散中心提了出來,統統停在北京雍和宮立交橋下邊。宋沂蒙和崔和平美滋滋地看着這些嶄新的小傢伙,心裏樂得跟什麼似的,這是他們做的頭一筆生意,而且是筆大生意,兩人這輩子沒做過這麼大的事情,真有一股子成就感。

他們去找司徒總經理,請他趕緊設法把這車賣了,大家按照合同分配利潤,散夥了事。司徒總經理卻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大企業負責人,當然有高瞻遠囑的大將風度,他說不着急,現在汽車行情看漲,只要再等上一個月,這車就能多賣百分之十,甚至百分之二十。

宋沂蒙和崔和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司徒總經理就是按兵不動,等着賺大錢。

天有不測風雲,不知是什麼人,一封舉報信送到了海關總署,說中國對外經貿聯合公司,沒有政府主管部門的批文,私自進口了一千台藍鳥牌小汽車,屬公司單位走私。海關接舉報后迅速組織查實,結果把一千台汽車全部罰沒。

不幾天,公安機關派了五六個人來把司徒帶走。

崔和平嚇跑了,跑得不見蹤影。

宋沂蒙如五雷轟頂,一連在辦公室守了三天不敢回家。香山干休所這個是非之地,有點屁大的事情就會鬧得滿城風雨,何況是件走私大案,他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不慎,而壞了胡家的聲譽。

公安機關把宋沂蒙叫去問話,先問他以前進過局子沒有,他搖頭說沒有。又讓他交待犯罪事實,他知道是在詐他,只是低頭不語。辦案人員把宋沂蒙簽署的文件扔了一桌子,大聲說:“你們那個大頭頭兒都抓起來了,他頭一個就交待了你,你還扛?”

宋沂蒙扛不住了,磕磕巴巴、老老實實地講了全部經過。一個辦案人員照樣吼叫着說:

“你不老實!再不好好協助公安機關工作,機會就沒啦!”宋沂蒙已經無話可說,再吼也沒用。連續審問了他四十七個小時零五十九分鐘,那兩個辦案人員私下嘀咕了一陣,才說:“那你先回去,回去以後接着想,我們還要找你……”

宋沂蒙回來以後,開始以為沒事了,可越琢磨越不對勁,一千台汽車的走私大案就這麼簡單,隨便問兩句就算完了?胡煒是個平時滿不在乎,遇事卻不慌不亂的人,她覺得事情攤到頭上了,着急也沒用,她跟宋沂蒙在公司里商量了一整天,商量來商量去,還是覺得不踏實,她耐心地對丈夫說:“別急,我看還是找人做做工作,凡事想壞點,這樣有好處。對啦!杜芸的愛人在檢察院工作,能不能問問他?”

宋沂蒙覺得妻子說的有道理,就和胡煒一起約杜芸夫婦吃晚飯。杜芸聽說有急事,就請假提前下班,約上丈夫李平山,兩人準時趕到了廂紅旗。在一家河南麵館門前,他們碰上了心急如焚的胡煒和宋沂蒙。杜芸也是個痛快人,她見胡煒要帶他們往旁邊一家高級飯館兒里走,就喊了起來:“還上哪兒?這兒,就這兒!”

邊說邊拉着李平山,邁入河南麵館,胡煒兩口子也只好跟着進去。飯館兒里挺清靜,一個閑雜人等都沒有,是個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四個人四碗河南燴面,熱騰騰的冒着霧氣,羊肉噴香,可是他們誰也吃不下。

宋沂蒙簡單把情況介紹了一遍。

胡煒、宋沂蒙和杜芸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李平山的身上。李平山是個大個子,身材魁梧,長着一雙豹子眼,像古代小說中的拳師。他也是文革中的“老高三”,差幾天就上大學了,恰恰趕上聶元梓寫大字報,“文革”中白白荒廢兩年光陰。後來參軍,在北京軍區炮兵部隊當過二炮手。複員以後,一直在檢察院工作。這人別看長得粗,可挺有心眼兒的,前年就拿了在職碩士學位,現在又在讀博士,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有十多年的司法工作經驗,將來前途無量。

李平山思索了一會兒,就慢慢地對宋沂蒙說:“這麼說吧,其實這類案子尚在偵察階段,是海關和公安部門的事,不歸我們檢察院管,可我還可以談點看法,不過僅限於理論上啊!”杜芸嫌丈夫磨嘰,就板着面孔說:“哎!這都什麼時候啦?別賣關子,趕緊說!”

胡煒見杜芸一副兩肋插刀的仗義,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裏滾着晶瑩的淚珠,她忙說:“杜芸,你別催他!”

李平山舉手投足慢吞吞的,與他魁梧的身材極不協調。他冷靜地說道:“按沂蒙說的,在理論上肯定構成了走私罪。所有違犯海關監管物資條例,採取虛假、欺騙手段矇混過關的都算走私。我們國家規定,不論是誰進口汽車,必須要經過專門管理部門的批准,然後才能辦理進口手續。”

宋沂蒙和胡煒的心裏一片冰涼,只好默不作聲。杜芸先沉不氣了,她又喊了起來:“說那麼多理論幹啥?到底有沂蒙多少事?應該怎麼辦呀?找你來就是要出主意,趕緊吧!讓人急死了!”

宋沂蒙和胡煒眼巴巴地望着李平山。

李平山遲遲不作聲,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向宋沂蒙解釋,出於共患難的朋友和檢察幹部雙重身份,他很為難。他猶豫了半天,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措辭,他望望妻子又望望宋沂蒙,然後鄭重地說道:“從你剛才說的情況來看,有三點很重要,第一,他們是不是給你看了全套的合法進口手續?第二、你們沒有參加這筆業務的實際運作。第三、你與他們簽署的進出口合同是不是你們見到的進口合同?”

李平山說完了,抬起頭來,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宋沂蒙,盯了老半天。胡煒感覺李平山說的每個字都是非常重要,她知道李平山這個人說話、辦事都很謹慎,從來不幫人打官司,今天把話講到這個程度已經算是格外給面子啦!她帶着真心的感激對宋沂蒙說:“哎!你千萬記好,平山的話能救你的命!信不信?”

李平山聽了胡煒的話,忙擺手說:“得了,你要是真的有事,誰也救不了你!世界上沒有救世主,一切還得依靠自己!”這句話的意思十分明了,就是說只要你宋沂蒙說的話是真的,那就有機會,如果你說的話不是真的,那無論是誰也幫不了你!

杜芸看看宋沂蒙又看看胡煒,感到他們兩口子還算滿意,於是放下心來。她生怕李平山這個死腦殼兒不會說話,得罪了人家,大家在一個院子裏住着,又同是被“掃地出門”的人,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吧!胡煒兩口子夠不容易的!想着想着,杜芸倒先落下淚來。杜芸這一哭勾起胡煒的許許多多心事,兩行熱淚也像泉水一樣流淌在臉上。

宋沂蒙的心裏有了點兒譜,當公安機關又來找他的時候,他不再語無倫次,公安人員鐵青着臉問他,他理直氣壯地陳述,振振有辭。

公安人員嚇唬他,說要不老實就拘留他幾天,給他點教育,還說裏面什麼人都有,若發生不測,概不負責。宋沂蒙橫下心來說,你們想拘就拘吧!關多少天也是那些情況,我那麼大歲數,還當過二十年的兵,受黨的教育多年,還能向組織講假話?

那個公安人員問他,說既然你條件這麼好,為什麼不好好在專賣外貿公司獃著,跑到社會上來幹什麼?宋沂蒙最怕人家問這個,他心虛了,於是不回答任何問題。公安人員只好請他回去,臨走還是那句話,等着,我們還要找你的!

公安人員一遍遍地找他,還追問崔和平的下落,沒完沒了。胡煒終於沉不住氣了,整天七上八下的,擔心哪一天會出更大的事。如果宋沂蒙真的被抓了進去,她就會崩潰的。照理說丈夫應該是無辜的,可是為什麼公安人員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找他,其中必有緣故!

宋沂蒙跟妻子不同,過了幾回大堂,反而有點長見識了,不像以前那麼在乎,他挺着腰板兒說:“只要自己沒犯罪,誰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啥事兒沒有,你放心!”胡煒不高興了,她說:“你牛!你就是一隻螞蟻,要想踩死你,還不容易!”

宋沂蒙聽到妻子把自己比作螞蟻,情知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威信已經降低到相當程度,低到了沒有說話的份兒,於是,他不吱聲了。

胡煒正琢磨着找人,恰在此時,龍桂華來了。她跑得很急,渾身大汗,聽說懋榮垮了,崔和平跑了,宋沂蒙也被公安機關詢問了好幾次,她擔心夫妻倆經受不住打擊,心急如焚地跑到香山,進門就說:“咋樣啦?咋樣啦?”

胡煒見桂華姐來了,像見到了大救星似地降臨,委屈地抹起眼淚。她覺得龍桂華的年齡大些,經的事兒也多,能幫他們出點主意。宋沂蒙把事情簡要地說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說:“有啥急的?事已至此了,急有啥用?”

胡煒一聽就火了:“你不急,我急行了吧!這個家不要了,你進公安局坐牢,我上吊自殺!”“你急什麼急……”兩人當著龍桂華的面,眼見要吵了起來,龍桂華聽見胡煒又是坐牢又是上吊的,心裏不住地發顫。夫妻倆有什麼話不好說,偏要講這些難聽不吉利的話,這不是火上澆油,越裹越亂嗎?看來,大首長的子女與普通老百姓之間,在本質上也沒什麼區別。

宋沂蒙低聲嘟囔:“老吵架,老吵架,沒水平,沒理由,沒結果,沒意思,人穿上軍裝是軍官,穿上西服是經理,如果脫了軍裝、西服,那就什麼也不是,就像老鄉家灶台上的碗,已經煙熏了好幾輩子,無論洗一千遍也洗不幹凈那上面的油煙子味兒。”

胡煒又嚷起來:“說什麼呢你?再說一遍!”

胡煒一嚷嚷,宋沂蒙不吱聲了,可是他心裏還是不住埋怨。

近年來,老婆的性格產生了一些變化,脾氣越來越大。他宋沂蒙呢?掙不着錢不說,還凈捅漏子,說話怎麼能不軟?老婆發怒了,他頂多嚷兩句,嚷完了,只好瞪眼聽着。

兩人之間,出了一些問題,這一點,細心的龍桂華看出來了。

她真心實意希望胡煒和宋沂蒙兩個人能順利渡過難關,她想勸勸胡煒,可她不知道話應當怎麼說,她想了好一陣,才溫情地安慰道:“煒妹,這些搞公安工作的,就知道糾纏不清,沂蒙那麼老實規矩的人,他們都不相信,是不是要找人幫忙說說?!”

龍桂華一句話,說進胡煒的心窩裏,是要託人說說,自己怎麼沒想到?

胡煒感動得又差點掉眼淚。她說:“公安機關,我們也不熟悉,老人在世的時候從沒跟他們打過交道……”沒等胡煒說完,龍桂華突然想起來一個人來:“我四妹認識一個女律師,那人挺好,大學學法律的,水平高,在公檢法部門裏面熟人也多,能不能找找她?”

這時,“梆梆”有人敲門,宋沂蒙開門一看,原來,是吳自強這個廣東仔。

吳自強外面罩着一件大皮襖,裏面穿着一身嶄新的西裝,脖子上扎着紫紅月白點兒的領帶,頭髮上抹着厚厚的一層髮蠟,顯得油光油光。吳自強進門就喊:“大哥,小吳來看你了,聽說出了一點事情,在大哥這裏,有什麼解決不了的?涮涮水啦!”

這廣東仔就會說“涮涮水”,他說話的方式很特別,一方面關心你,一方面在捧你,讓人聽了心裏高興。宋沂蒙在他面前,總是不知不覺地有一種大哥般的感覺,他隨便指指一把木凳子讓他坐下。吳自強仍然筆直站着,一會兒叫大哥,一會兒叫大姐,龍桂華聽了,心裏都覺得舒舒服服的,實在想像不出,他們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

吳自強說:“我看,還是託人打聽打聽好些!”吳自強見宋沂蒙低頭苦苦思索,胡煒愁眉苦臉,知道兩人亂了陣腳,他想,這夫妻倆都是沒經過大事的老實人,這麼老實的人下海經商幹嘛?

吳自強想起來,劉白沙以前還說過胡煒家裏有個親戚叫楚冰近,在軍區後勤當過科長,現在,早就轉業到公安局工作了。於是,他就興奮地說:“楚冰近,你們的親戚,他不是在公安局工作嗎?”

聽吳自強提起楚冰近這個名字,胡煒才想起來是有這麼一個親戚,不過,這人性情挺古板的,平時也不大往來,不知吳自強為什麼知道他?胡煒不作聲,靜靜地等着,看吳自強下面怎麼說。

吳自強見胡煒不說話,便着急地說:“大姐,你怎麼啦?聽說這楚冰近在公安局還是個中層幹部!”胡煒聽說這楚冰近在公安局,還是個中層幹部,便情不自禁地拉過宋沂蒙,問他:“宋沂蒙,你認識這人嗎?”宋沂蒙搖搖頭說:“你的親戚,我哪裏認識?”

吳自強說:“這姓楚的我也認得,要不,我去找找他!”宋沂蒙聽吳自強說他認識楚冰近,趕緊阻攔:“不用!我去找他吧!”

胡煒不放心,拉了一下宋沂蒙,帶着嘲諷說道:“你行嘛你?別裹亂啦!我們家的親戚,還是我去吧!”

這時,龍桂華平靜地插了一句:“還是請這位兄弟去吧!”

龍桂華在一旁聽着,覺得吳自強這人腦子活,嘴皮子會說話,比夫妻倆強多了,於是,就提出了建議。胡煒和宋沂蒙見龍桂華說了話,也覺得言之有理,就不再多說什麼。

吳自強這人十分仗義,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他十分願意幫助這對患難夫妻。他知道自己去找楚冰近,比他們夫妻出面的效果要好得多。

吳自強從胡煒家回到城裏以後,立刻想法子找到楚冰近,還帶去兩條煙。楚冰近很願意幫忙,答應儘快去那裏打聽打聽。當天下午,就有了准信兒,原來,司徒總經理剛被抓進去就咬宋沂蒙,硬說宋沂蒙是他的同謀之一。公安局內部有不同意見,有的認為單憑司徒的口供還不足以構成宋沂蒙參與犯罪的證據,有的則認為宋沂蒙確實參加了這筆業務,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責任,從法律的角度上說,處在罪與非罪的邊緣上,也可以處理他。

吳自強得知這個消息,飛速通知胡煒和宋沂蒙。聽見這個信兒,頓時宋沂蒙的身上全軟了,他覺得一切都完了!監獄的大門沖他開着,專門等他進去,他高聲對妻子說:“胡煒,給我準備準備!”見妻子不理他,便要自己去收拾牙膏肥皂。他拿個洗臉盆,把毛巾和牙膏肥皂扔到裏面,想再嚷兩句,可又嚷不出來,只好坐在床上發獃。妻子見宋沂矇著急得整個人都變形了,心想,這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如此沉不住氣,還不如我呢!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氣得呼嗤嗤直喘氣:“幹什麼?這就敗啦?這就認輸啦?”

宋沂蒙抬頭看着妻子,發現心緒繁多的妻子鬢角上已經有了少許的白髮絲,秀氣的眼睛上有些浮腫,她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消瘦多了。宋沂蒙十分傷感,覺得有許多地方對不住妻子,這兩年讓她操了太多的心!覺得她也好可憐,結婚十好幾年了,不是兩地分居就是提心弔膽,幾乎一天安生日子也沒過,像這麼好的女人,跟誰過都不至於這般田地,可為什麼偏偏跟定了他宋沂蒙?這回犯了大事,不知躲得過去躲不過去。宋沂蒙的心裏一陣酸楚,連着嘆了好幾口氣,然後無可奈何地說道:“不然,就能怎麼樣呢?”

胡煒卻不肯服輸,那自信、莊重的神氣跟上戰場一樣,她瞪着眼喊叫着:“被那個姓司徒的騙了,咱們難道還犯法了?宋沂蒙,告訴你,我就不信這個邪!非把這個事兒弄明白,打官司也要打到底!”

龍桂華聯繫上女律師,一刻也不耽誤,馬上趕到香山,沒進門兒就聽見胡煒嚷嚷,心想這兩口子又吵架了,怎麼這樣沉不住氣?

她趕緊進來勸說,進門就瞧見一個是愁眉不展,另一個是怒氣沖沖的樣子,她繃著臉對宋沂蒙說:“沂蒙,又是你惹得煒妹不高興了吧!你這個男人怎麼當的!”龍桂華知道在這種時候必須先批評男人,把男人批評了,女人解了氣,兩口子就不吵了。

胡煒見龍桂華來了,便死死瞪了宋沂蒙一眼,不喊了,她拉着龍桂華的手說:“桂華姐,你來得正是時候,你看他這個男人怎麼這麼稀泥軟蛋呀!也不想想辦法!”

胡煒當著龍桂華的面,說丈夫是稀泥軟蛋,宋沂蒙臉色“唰”地漲紅了,當著誰的面丟人也無所謂,就是當著龍桂華的面不行。他一股氣衝到嗓子眼兒,忽然想罵兩句,也想打兩下。打誰?打胡煒?

龍桂華看着宋沂蒙,見他要控制不住了,趕緊把話頭轉了回來:“我看沂蒙也不是那種樣子,他是心裏有數,對吧!”宋沂蒙本來就不敢真罵更不敢真打,龍桂華一句話把他從窘境裏拯救了出來,他不覺呼出一口氣。不過他還是不說話,不肯屈服。他想還是龍桂華會說話,說我心裏有數,我哪是心裏有數啊!

夫妻倆不再爭吵,圍着龍桂華默默不語。

龍桂華帶着胡煒來到人民大學附近,走進一家律師事務所。女律師見她們來了,忙熱情地打招呼,請她們坐下,還給每人杯子裏倒上兩杯滿滿的、黃澄澄的桔子汁。這位女律師三十七八歲,面目和善,她請胡煒把事情前後詳細介紹了一遍,然後笑吟吟地說:“這算不上犯罪。法律有規定,有沒有主觀故意是很重要的,你愛人不知情,又沒有非法所得,怎麼屬於犯罪行為呢?當然,你愛人的錯誤肯定有,但性質與本案其他人不一樣。這麼說吧,他也是一個受蒙蔽者。”

胡煒見女律師說的和李平山說的差不多,心裏輕鬆了不少。龍桂華不了解更多的情況,插不上嘴,只好在旁邊聽着。她一會兒看看胡煒,一會兒又看看女律師,總是覺得不大踏實。

胡煒擔心公安機關的人老來找麻煩,不知如何應對,她想問問女律師,可又不知應如何表達。女律師見她猶猶豫豫的樣子,很快就看透了她的心事,便笑容可掬地說:“公安機關他們當然要把事情搞徹底,現在的法律思維方式就是要有證據推翻有罪的推定,否則,他們不會放棄偵察的,這個你也要理解。可我認為他們目前還沒有找到定罪的證據,不然早就採取強制性措施了!”

聽着聽着,胡煒感到心裏似乎有了一點譜兒,可還是放心不下。她聽着女律師說話的口音,是一種不十分標準的北京腔,也就是所謂的北京官話,幹部子女基本都是這種話。大家來自四面八方,南腔北調,互相熏陶,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特殊口音,女的柔中帶俏,俏中帶着蠻橫,男的盛氣凌人、不管多大歲數也都流露着天真。胡煒心裏猜想,這位女律師一定是幹部子女。於是,她想再深入交流一下,以促進兩人之間的關係。突然間,她掃了一眼桌上的有機玻璃小牌,見那上面寫着:律師毛欣如。哦!胡煒猛地想了起來,原來她就是毛欣如,劉白沙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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