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沂蒙把錢揣在懷裏

宋沂蒙把錢揣在懷裏

吳自強離開之後,宋沂蒙把錢揣在懷裏,他覺得那錢沉重得要把他的肋骨壓斷,他把眼睛閉上了,不敢想,因為他透過厚厚的鈔票,看見了一處潭淵,那潭深不及底,他順着潭淵緩緩地落下去。深潭裏兇相環生,許多魔鬼的影子重疊閃現,蛇蠍虎狼成群結隊,惡濁的潭水沸騰着,刺鼻的臭氣越來越濃,潭裏越來越黑,讓他看不清歸路。胡煒也落了下去,落在潭底,頃刻間,他們就化為了灰渣。他們和其他人的灰渣融在一起,他們發出了怪叫,引誘另外的人落下去。落下去的人越來越多,互相吸吮、撕碎、咀嚼。

岳山水當了總經理,一點兒架子也沒有,時不時地來找宋沂蒙來聊天兒,他雖然公務繁忙,但還是惦記着這位老哥。

岳山水打電話說給宋沂蒙介紹個朋友,讓他到賓館來一趟。宋沂蒙沒敢耽誤功夫,乘了一個半小時的公共汽車,等他趕到賓館,天色漸晚,已是黃昏時分。岳山水正在焦急地等他,他說一會兒有個重要的約會,時間來不及,就不能陪他聊了,說著,順手從桌子上取了一張字紙條兒交給他,說那上面有個地址,讓宋沂蒙按照這個地址去找個朋友。岳山水鄭重地告訴宋沂蒙,這人是海南省政府一個處長,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如果能取得這個朋友的幫助,這對你以後的發展有好處。

宋沂蒙連聲表示感謝,就匆匆離開賓館。岳山水親自送他一直到賓館大堂,旋轉門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岳山水站在門口,望着他的背影遠去。

宋沂蒙按照紙條上寫着的地址,來到西城的一所小學。在學校食堂門口,他看見一個小分頭梳得油亮,又瘦又高、披着一件軍大衣,裏面卻穿着西裝的年輕人正在等人。這個年輕人看見宋沂蒙,一下子走上前去,非常主動、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老宋吧!岳總交待的,你果真來啦!你好,我叫鄒炎!”說著,他就像老朋友一樣拉着宋沂蒙的胳膊。

宋沂蒙認出,這個年輕人就是在“大眾居”吃過花酒、並帶走女大學生的“鄒大哥”,可“鄒大哥”卻沒有認出宋沂蒙。宋沂蒙顧不上跟他多說話,就被他拉進了大食堂。

在耀眼的日光燈下,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分別圍坐在木製的長條餐桌旁,在這些人的裏面,中年人居多,也有少數年輕人,所有男人都是西服筆挺,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所有女人都穿戴齊整,略施粉黛,旁若無人,別具一番風景。宋沂懞直納悶,莫名其妙地問道:“這是什麼地方?”鄒炎神秘地擠擠眼說:“獨身主義協會,聽說過嗎?”

宋沂蒙一下子落入十分尷尬的局面里,他早已經是成家立業的人,怎麼會跑到獨身主義協會裏來啦?這可不太妙,若是讓胡煒知道了,還不把他殺了?於是,他挪動身子想跑,鄒炎看出了他的心思,連忙跟他說:“怕什麼?這裏面,哪個省市的人都有,誰能認識你?你體驗一下這表面看來孤獨的精神世界,對你以後闖世界有好處!”

宋沂蒙見狀只好順其自然。他和鄒炎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桌上有五六個人,他們都客氣地跟鄒炎打招呼,看來鄒炎在這兒是個常客,彼此很熟悉。鄒炎把宋沂蒙介紹給大家:“各位,這是宋處長!”宋沂蒙吃了一驚,原來,鄒炎連他的老底兒都知道,於是連忙說:“從前是……”那幾個人也不管他現在是不是處長,都十分禮貌地向他點頭。

這時候,會場中央有一位六十多歲的女人,正在念“獨身主義宣言”,由於距離太遠,他聽不太清楚,只好坐在椅子上,時不時偷偷地觀察同桌的人。這裏,除了宋沂蒙和鄒炎,還有三男三女。鄒炎向他一一做了介紹。

一位男的,大約三十三四歲,長得方頭大耳,眉毛稀疏,嘴皮子很薄,眼珠“骨碌碌”轉,一個勁兒地向旁邊的女同胞獻殷勤,據說是國家機關的幹部。另一位男的二十多歲,瘦猴似的,還不怕冷,大冬天的,只穿了單衣單褲,繫着一條花領帶,東邊逛逛,西邊串串,十分活躍,鄒炎說他是萬壽大廈的門童。

緊挨着鄒炎,坐着一個《城鄉改革報》的記者,這女的叫米瑩,二十七八歲,體態豐滿、皮膚白皙,清秀俊俏,她蹺着腿,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種性情高傲、孤芳自賞的樣子。一個女人叫梁樂,是質量檢驗中心的副高工,四十多歲,又矮又胖,頭髮黑黑的,還燙着好看的髮捲兒,臉上抹着薄薄的一層粉兒,本來就比較黑的皮膚,發著臘黃的油光,她不斷地朝宋沂蒙遞過意味深長的微笑。

鄒炎指着旁邊一個女孩子告訴宋沂蒙,她名叫朱小紅,是個大學生。宋沂蒙一聽朱小紅,嚇得差點兒要蹦起來,他瞪大眼睛仔細一看,原來就是那天陪着鄒炎吃花酒的妙齡女郎。朱小紅已經記不住宋沂蒙,她見鄒炎指着她,便故意抿着嘴笑。

宋沂蒙這才清清楚楚地看見朱小紅的模樣,這女孩子很年輕,小臉白白的,眉毛畫得細細的,鼻子小小的,嘴唇鼓鼓的,十分秀氣。她說話的聲音軟綿綿的,老是用眼角的餘光去掃鄒炎,好像對他有點懼怕。

宋沂蒙坐在椅子上如芒刺在背,心裏七上八下。

“獨身主義宣言”讀完了,會場上的人們“嘰嘰喳喳”地活躍起來。

不多會兒,朱小紅靠在鄒炎的身邊,只顧小聲跟他說話,也不搭理其他人。宋沂蒙使勁聽也聽不見他們說什麼。鄒炎忽然提高了聲音,大聲地對朱小紅說:“咱是個馬仔,頭兒讓啥時候來,就啥時候來!”

朱小紅一隻手捂着嘴,“嘻嘻”笑個不停。鄒炎很得意地掃了宋沂蒙一眼,然後又接着對朱小紅說:“看樣子,你真的想去海南島啊?”朱小紅滿臉帶着渴求說:“那當然,人家都說那裏的沙灘像白麵粉鋪成的,我連做夢都想去!”

這時候,梁樂有意地與宋沂蒙拉進了距離,她不愧是位副高工,一堆人里,只有她不失風度地跟宋沂蒙套近乎:“你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吧!”宋沂蒙有些害怕,見人家直接問他,覺得不能不禮貌,就十分含蓄地說:“你呢?”

梁樂見宋沂蒙老實巴交、規規矩矩的樣子,感到這男人很有意思,就打開了話匣子,叨嘮起來:“哎!你看那些年輕人,從表面上看來,似乎談得投機,我認為未必呀!現在的人跟咱們年輕的時候可不一樣了,他們很講實惠的!你知道他們內心想什麼?”

梁樂說著不禁站了起來,由於動作過急,身子搖晃了兩下,從她的頭上掉下來一團黑色的東西,宋沂蒙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副假髮。梁樂的假髮掉了,露出了稀疏發白的真頭髮和油光光的頭皮。

會場上一片寂靜。梁樂一點也不慌張,她慢慢地、從容不迫地把假髮拾了起來,她沒有把假髮重新戴在頭上,因為她覺得那樣會引起人們哄堂大笑。她把那沾了些土的假髮放在蟒皮紋的手提包里,然後端端正正地坐下,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朱小紅和米瑩兩個人,又開始圍着鄒炎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鄒炎也嘻嘻哈哈地跟她倆人逗貧嘴。一會兒,鄒炎就把宋沂蒙扯了進來,他嘻皮笑臉說:“宋處長,你看,這兩個女同胞真逗,非要跟我去海南島不可,那是什麼地方?大海龜還不把她們都吃啦!哈!哈哈!”

宋沂蒙對海南島了解也很少,他沒有見過大海,卻常常夢見大海。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常常以為自己聽見了大海的聲音,那並不遙遠,浸入心裏的聲音。

鄒炎指着宋沂蒙對朱小紅和米瑩兩個人:

“這是我大哥,你倆要是能說動他,假若他去,那我就帶你們一塊兒去海南島!”

朱小紅彷彿聽不懂鄒炎的話,只張嘴跟着樂。

米瑩見鄒炎發了話,便完全丟掉了無冕之王的身分,扭動着腰肢,湊到宋沂蒙的身邊,嬌滴滴地說:“宋處長,你去過海南島嗎?”

生疏女人的氣息把宋沂蒙的心裏撩得痒痒的,他不由自主地稍微躲遠了一點兒,米瑩仍然緊貼着他,那氣息像海風一陣陣吹着他,他覺得臉紅了。他聽見米瑩一再問他,只好搖搖頭,表示沒有去過。米瑩煽情地小聲對他說:“那咱們倆一塊兒去吧!”

宋沂蒙緊張得脖子後頭發硬,更加不知說什麼好。米瑩對於陌生男性如此大膽,使他為之驚愕,這好像不是獨身主義者的作風!米瑩見宋沂蒙不回答,好像看出來他的想法,便含着笑:“孤男寡女不成行,是吧?你錯了,這都什麼時候啦?今天我和你雖說是第一次見面,但我覺得你靠得住,一塊兒到海南島,就等於一塊兒到郊外兜兜風,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就等於到郊外兜兜風,米瑩把這件事描繪得十分簡單,宋沂蒙心裏很不是滋味,只是默默地坐着不吭聲。鄒炎見狀,便得意地對米瑩說:“看,你說不動吧!”費好大勁兒還說不動一個男人,米瑩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便悻悻地離開宋沂蒙身邊,回到自己坐位上。

朱小紅面頰粉紅,靜靜地坐着一言不發,像個規規矩矩的女中學生。她雙手托着下巴,眼睛流露出十分的好奇,她在仔細觀察着宋沂蒙,揣度這個沉默的中年人。她覺得這個中年人很奇怪,他似乎害怕女性的引誘,拒絕所有的女性,無時不刻在固守着陣地,是這樣的嗎?

宋沂蒙見米瑩從自己身邊離開,心裏一陣輕鬆。他望着周圍的人,忽然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想法,他越來越覺得這裏頭的每一個人都各像一種動物。米瑩像高傲的白母雞,“咯咯咯”,雞冠子血紅。朱小紅像容貌媚人的狐狸,伺機撲向被迷惑的人。梁樂像愛說教的黑羊,在羊群里不停地“咩咩”叫。鄒炎像渾身油光的花蛇,噴着火苗般的舌頭,游來游去。那門童像小哈巴狗,跟在女主人屁股後面轉。而他自己卻像一種無依無靠的魂靈,不安的魂靈,在眾生中飄浮,漫無目的地尋找、永無止境地等待。

宋沂蒙終於明白了,獨身僅僅是一種形式,這一信仰並不妨礙男歡女愛,他們可以不結婚成家,但可以互相引誘。鄒炎要在精神上取得上風,米瑩卻要在心理上征服所有的男性,連一個陌生的宋沂蒙也不能放過。獨身的他們可以更自由、更放浪,既無束縛又無羈絆,可以任意想,隨心所欲。在性的方面,他們也許有着許許多多的浪漫故事,這豈是“獨身”兩個字就能概括的?

宋沂蒙如同墜入了一個看似荒唐卻十分有理的世界裏。

這時,鄒炎探過頭來,壓低聲音地對他說:“老宋,你沒白來一趟吧?你以後得放開些,對付這些人不用費那麼多腦子!”宋沂蒙只覺得腦子發漲,他下意識地點點頭:“是,只怨咱見識太少!”

鄒炎覺得到了談正事的時候,便把宋沂蒙拉到一邊兒,滿臉嚴肅地說:“談點正事吧!老宋,有人想請你出山,辦一家貿易公司,怎麼樣?”宋沂蒙聽說要他辦公司,感到十分突然,就豎起耳朵,十分注意地聽着。

鄒炎把嘴巴湊到宋沂蒙的耳朵邊,嘰嘰咕咕說道:“現在,汽車很好銷,利潤也比較大,有家大公司,想在北京辦一家有進出口業務的貿易公司,專門搞汽車。岳秘書說你在大企業里當過處長,北京的情況又熟,我看你條件不錯,怎麼樣?出來干吧!”

宋沂蒙看鄒炎的樣子正正經經,不像是在開玩笑,於是就問道:“錢呢?註冊資金呢?”

鄒炎見宋沂蒙動了心,拍拍胸脯:“這你放心,五十萬元人民幣,肯定到位!”宋沂蒙聽說只有這麼少,就搖搖頭,不滿意地說:“五十萬元?這怎麼能搞進出口?還汽車生意?”

鄒炎生怕宋沂蒙變卦,連忙解釋:“註冊資金是五十萬,後頭還有呢!那家公司很有實力,投資方面你根本不必擔心,就是進口汽車的指標是個大問題,找你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你自有辦法,不然,人家會投資五十萬?這算是開辦費,不少啦!”

宋沂蒙琢磨一下,覺得這是個從天上降下來的好機會。如果自己再一味推辭,恐怕就真的對不起岳山水了。他故作平靜地說:“指標的事想想辦法吧!五十萬註冊資金是不可能有進出口權的,不過有生意的話,委託給有進出權的公司做也行。不過,要看信用證開得好不好,這個更關鍵。如果銀行那邊肯幫忙,交百分之二三十的保證金,就可以做生意。反正五十萬元肯定是不夠的,到時候,那邊必須追加投資,不然什麼事也幹不成!”

鄒炎聽了宋沂蒙的話,目光一下亮了,他讚許地說:“那當然!你行!我是不懂這麼多,你是專業、內行!”一連串誇獎,叫宋沂蒙無地自容,他在專賣外貿公司沒幹多長時間,哪裏是什麼內行?不過擔任公司經理確實讓他動心,無論如何,他還是想試一試。26

鄒炎拉着宋沂蒙,兩人離開了喧鬧的人群,臨走時,米瑩遞給宋沂蒙一張名片,說以後有什麼活動可以找她參加。宋沂蒙把名片掖起來,也來不及琢磨這話的意思,就跟着鄒炎,坐出租車來到他住的民族飯店。

當下,鄒炎通過長途電話,與遠在海南的洪玲雅總經理取得了聯繫。宋沂蒙在旁邊聽見電話機里是個女人的聲音。鄒炎先把宋沂蒙的情況扼要做了一番介紹,他說想介紹一位得力幹將給她,這人是從大西北部隊轉業的副團級幹部,在專賣外貿公司當過副處長,人很能幹,叫宋沂蒙……

還沒等鄒炎把話說完,對方“咔嚓”一聲,把電話掛斷了。

鄒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電話機,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這位洪總,今天怎麼搞的?連個面子也不給。”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說:“這是什麼人?敢對鄒處長如此無理?”

鄒炎倒杯茶水,邊啜着邊說:“你不知道呀!這位洪總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廣東孟氏集團董事長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實業,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產項目,不簡單呢!”

宋沂蒙剛想說不行就算了,這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鄒炎趕緊抓起電話:“啊,洪總,怎麼剛才電話斷了?可能是我這裏的線路有毛病,是,沒關係!好,要不要和宋處長直接通電話?他就在我這裏。啊,那好,就這樣,好,再見!”

鄒炎放下電話,就高興地對宋沂蒙說:“搞掂!原來是線路問題!她同意了!我說呢,像老宋你這樣的人才上哪兒找去?”

峰迴路轉,宋沂蒙見辦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鐘以內就定了下來,實在出人意料。他心裏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當了公司經理,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業務搞好,他沒有把握。而且他覺得,這聲音的背後有着一個不平常的身影。那人聽見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電話掛斷了,她為什麼產生了猶豫?後來又為什麼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萬元註冊資金到位,公司註冊下來,起名為北京懋榮經貿有限責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為經理。洪玲雅成為宋沂蒙的老闆,她不召見宋沂蒙,卻授命他全權處理公司業務,還授權給他聘任一位副總經理。宋沂蒙沒有到海南島,卻已經成為海南島的人,他身在北京,卻已經聞到了海南島的濤聲。

鄒炎返回海南了,臨走時再三囑咐他說,洪總是個有節儉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錢掰成兩瓣兒花的勁頭才行。此話說得宋沂蒙連連點頭稱是。

公司辦起來了,可上哪兒找汽車進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榮公司總經理的身份,去找父親的老部下謝庚和,可機電辦的人告訴他說,謝主任已經於上個月退休了。一聽謝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沒輒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來懋榮兼任副總經理好不好?一邊在基金會幹着,一邊掙點外快,干不幹?”宋沂蒙知道,崔和平這個人一般是沒好處不會幫人的,所以許他個頭銜,以調動他的積極性。崔和平一聽正中下懷,他早盼着弄個老總噹噹,這回天上掉下來一個,哪有不幹的道理?於是,他就拍開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個大能人,也算個小能人,咱哥們兒有啥說的?”

宋沂蒙見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車生意的事說了說,沒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說:“找劉白沙去呀!他在機電辦有熟人!”一聽這個,宋沂蒙的心裏涼了半截兒,敢情這小子就知道劉白沙!自從害得他辭掉公職以後,劉白沙就沒有跟宋沂蒙聯繫過,這回,又聽崔和平說要去找劉白沙,心裏老大不樂意,他扭着脖子說:“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種人能幫助咱們?”崔和平皺巴着額頭說:“說得也是,聽說他要提升正職主任了,顧不上搭理咱們,可不找他又有啥辦法?我看試試吧!”

宋沂蒙下決心不再去求劉白沙辦事,可除了劉白沙這條線,他也無路可走,不找劉白沙找誰去?所以第二天,當崔和平又來和他商量的時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劉白沙。

兩人一塊兒到了S部辦公大樓,門衛仍然是以前那個,他一看宋沂蒙就認出來了,於是,就滿臉堆笑、十分客氣地說:“這位同志,您是來找兵改工辦公室的劉主任的吧?我跟您說,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覺得這個門衛挺誠懇的,不像騙人的樣子,於是就說:“我信,他什麼時候回來?”

門衛脖子一縮,小聲說:那我們可不知道!”

正說間,外邊汽車喇叭一陣響,透過寬大明亮的玻璃隔牆,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見了,劉白沙肥大的身體,十分費力地從桑塔那轎車裏擠了出來。他穿着一件鐵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裏還插着一管鋼筆,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屁股都撅得老高,後面還跟着個秘書模樣的人,看起來,他果真升了官。

劉白沙一進樓門口,一下子看見宋沂蒙和崔和平,腦子裏飛快地轉了一陣。他想,這兩個傢伙是不是興師問罪來了?他想讓門衛把兩人轟走,可又怕他們喊,上回不就喊啦?一個人喊就把整個機關搞得議論紛紛,這回來了兩個人,要是兩人一塊兒喊,那還了得!劉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臉與兩個老朋友打招呼:“來了?上面談。”

宋沂蒙見劉白沙這樣子,想對崔和平說,咱們揍這小子一頓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劉白沙的跟屁蟲,對劉白沙的這種態度是司空見慣了的。劉白沙一吩咐,他連個眼色也顧不上使,就跟着上樓,把宋沂蒙甩在後頭。

劉白沙的辦公室還像從前一樣,桌椅板凳都照原樣擺着,只是在辦公桌上多了兩部電話機,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後邊的椅子上,一邊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邊很隨意地問:“有事嗎?”

“啥時候換部紅電話機子?”崔和平湊上前去說道。劉白沙當然明白,按從前的老話,紅電話機子是通中央領導同志的,說他換紅電話機子,就等於說他當了部長。劉白沙聽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過一隻暖水瓶,穩穩地給劉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劉白沙連看也不看一眼,順手一撥拉,就把水杯弄到一邊去。宋沂蒙一看這陣式,心想真是官兒大脾氣大,跟這種人說什麼,瞎耽誤功夫!崔和平可沒顧得上想這麼多,他用一種近乎巴結的口吻對劉白沙說:“白沙,有件事兒我倆想求你幫忙,行不?”

還沒等鄒炎把話說完,對方“咔嚓”一聲,把電話掛斷了。

鄒炎莫名其妙,只好放下電話機,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這位洪總,今天怎麼搞的?連個面子也不給。”宋沂蒙故意刺激他說:“這是什麼人?敢對鄒處長如此無理?”

鄒炎倒杯茶水,邊啜着邊說:“你不知道呀!這位洪總是海南的人物,她是廣東孟氏集團董事長孟毓友的妻子,在南方有不少實業,在海南也有大片房地產項目,不簡單呢!”

宋沂蒙剛想說不行就算了,這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鄒炎趕緊抓起電話:“啊,洪總,怎麼剛才電話斷了?可能是我這裏的線路有毛病,是,沒關係!好,要不要和宋處長直接通電話?他就在我這裏。啊,那好,就這樣,好,再見!”

鄒炎放下電話,就高興地對宋沂蒙說:“搞掂!原來是線路問題!她同意了!我說呢,像老宋你這樣的人才上哪兒找去?”

峰迴路轉,宋沂蒙見辦公司的事竟然在十分鐘以內就定了下來,實在出人意料。他心裏也很愉快,但他不知道當了公司經理,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到底能不能把公司的業務搞好,他沒有把握。而且他覺得,這聲音的背後有着一個不平常的身影。那人聽見宋沂蒙的名字,立即就把電話掛斷了,她為什麼產生了猶豫?後來又為什麼突然敲定?

不久,五十萬元註冊資金到位,公司註冊下來,起名為北京懋榮經貿有限責任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為洪玲雅,宋沂蒙被聘為經理。洪玲雅成為宋沂蒙的老闆,她不召見宋沂蒙,卻授命他全權處理公司業務,還授權給他聘任一位副總經理。宋沂蒙沒有到海南島,卻已經成為海南島的人,他身在北京,卻已經聞到了海南島的濤聲。

鄒炎返回海南了,臨走時再三囑咐他說,洪總是個有節儉癖的人,你要有一分錢掰成兩瓣兒花的勁頭才行。此話說得宋沂蒙連連點頭稱是。

公司辦起來了,可上哪兒找汽車進口批文去?宋沂蒙以懋榮公司總經理的身份,去找父親的老部下謝庚和,可機電辦的人告訴他說,謝主任已經於上個月退休了。一聽謝庚和退休了,宋沂蒙立刻沒輒了,只好去找老朋友崔和平。

“崔和平,你來懋榮兼任副總經理好不好?一邊在基金會幹着,一邊掙點外快,干不幹?”宋沂蒙知道,崔和平這個人一般是沒好處不會幫人的,所以許他個頭銜,以調動他的積極性。崔和平一聽正中下懷,他早盼着弄個老總噹噹,這回天上掉下來一個,哪有不幹的道理?於是,他就拍開了胸脯:“我崔和平不能算是個大能人,也算個小能人,咱哥們兒有啥說的?”

宋沂蒙見拉住了崔和平,就把汽車生意的事說了說,沒想到崔和平不假思索立刻說:“找劉白沙去呀!他在機電辦有熟人!”一聽這個,宋沂蒙的心裏涼了半截兒,敢情這小子就知道劉白沙!自從害得他辭掉公職以後,劉白沙就沒有跟宋沂蒙聯繫過,這回,又聽崔和平說要去找劉白沙,心裏老大不樂意,他扭着脖子說:“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那種人能幫助咱們?”崔和平皺巴着額頭說:“說得也是,聽說他要提升正職主任了,顧不上搭理咱們,可不找他又有啥辦法?我看試試吧!”

宋沂蒙下決心不再去求劉白沙辦事,可除了劉白沙這條線,他也無路可走,不找劉白沙找誰去?所以第二天,當崔和平又來和他商量的時候,他又不得不同意去找劉白沙。

兩人一塊兒到了S部辦公大樓,門衛仍然是以前那個,他一看宋沂蒙就認出來了,於是,就滿臉堆笑、十分客氣地說:“這位同志,您是來找兵改工辦公室的劉主任的吧?我跟您說,這回他可是真的不在,不信您上去看看!”

宋沂蒙覺得這個門衛挺誠懇的,不像騙人的樣子,於是就說:“我信,他什麼時候回來?”

門衛脖子一縮,小聲說:那我們可不知道!”

正說間,外邊汽車喇叭一陣響,透過寬大明亮的玻璃隔牆,宋沂蒙和崔和平都看見了,劉白沙肥大的身體,十分費力地從桑塔那轎車裏擠了出來。他穿着一件鐵灰色毛式制服,上衣口袋裏還插着一管鋼筆,乍看好像五六十年代的官僚。他更胖了,肚子、屁股都撅得老高,後面還跟着個秘書模樣的人,看起來,他果真升了官。

劉白沙一進樓門口,一下子看見宋沂蒙和崔和平,腦子裏飛快地轉了一陣。他想,這兩個傢伙是不是興師問罪來了?他想讓門衛把兩人轟走,可又怕他們喊,上回不就喊啦?一個人喊就把整個機關搞得議論紛紛,這回來了兩個人,要是兩人一塊兒喊,那還了得!劉白沙端着一副架子,沉着臉與兩個老朋友打招呼:“來了?上面談。”

宋沂蒙見劉白沙這樣子,想對崔和平說,咱們揍這小子一頓吧!可崔和平一向是劉白沙的跟屁蟲,對劉白沙的這種態度是司空見慣了的。劉白沙一吩咐,他連個眼色也顧不上使,就跟着上樓,把宋沂蒙甩在後頭。

劉白沙的辦公室還像從前一樣,桌椅板凳都照原樣擺着,只是在辦公桌上多了兩部電話機,一部白色的,一部黑色的。他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後邊的椅子上,一邊翻看桌子上面的文件,一邊很隨意地問:“有事嗎?”

“啥時候換部紅電話機子?”崔和平湊上前去說道。劉白沙當然明白,按從前的老話,紅電話機子是通中央領導同志的,說他換紅電話機子,就等於說他當了部長。劉白沙聽了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得意。

崔和平又拎過一隻暖水瓶,穩穩地給劉白沙倒上了一杯水,劉白沙連看也不看一眼,順手一撥拉,就把水杯弄到一邊去。宋沂蒙一看這陣式,心想真是官兒大脾氣大,跟這種人說什麼,瞎耽誤功夫!崔和平可沒顧得上想這麼多,他用一種近乎巴結的口吻對劉白沙說:“白沙,有件事兒我倆想求你幫忙,行不?”

崔和平也不客氣,一伸手就拿起一塊。這點心小小的、圓圓的,表面沾了薄薄的一層黑乎乎的東西。崔和平拿起點心就往嘴裏送,等到碰上嘴唇,他才看清楚,原來,那黑乎乎的東西都是螞蟻。崔和平也是個饞鬼,他什麼都敢吃,長蟲、蛤蟆、油炸蠶蛹,他都吃過。可是,活生生、會爬會動,而且顏色有些發紅的螞蟻,他可不敢吃。

龍桂華見崔和平猶豫不決的樣子,微微笑着,也拿起一塊小點心,輕輕地放進嘴裏,慢慢地咀嚼。崔和平見龍桂華神態自若、津津有味的樣子,心想,你們女人都敢吃,我一個大男人有啥怕的?於是,他閉着眼睛把點心吃了下去。上百隻活螞蟻在他的喉嚨里爬來爬去,搞得他奇癢,可是十分舒服。一會兒,那些螞蟻不爬了,開始釋放一種甜美的液體,微微帶着酒香,讓他飄飄欲仙、如飲瓊漿。

崔和平吃了一塊還想吃一塊,龍桂華卻阻止他說:“先喝口茶再說……”崔和平按照龍桂華的吩咐,飲了一口普洱茶。那些被嚼碎了的螞蟻,順着喉嚨進入食道,然後又進入腸胃。頓時一陣燥熱從體內產生,直衝頭皮,漸漸地,崔和平的後背都淌出了熱汗。“出汗了吧!這樣子好,把體內的毒素都排出來了,你慢慢感覺。沂蒙你別光看着,也嘗嘗啊!”

宋沂蒙也喜歡吃肉,可就不喜歡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他經不住龍桂華勸說,就也取過一塊點心吃了下去,誰知不難吃也不好吃,甚至都沒出汗。龍桂華見他沒有什麼反應,連連點頭說:“對,對,因人而宜,一個陽盛陰也盛的人反應會慢些。”說著,宋沂蒙也有了感覺,他的背上有汗,鼻尖上也有汗,汗出完之後,渾身說不出的舒暢。

“桂華姐,你咋搞起這個特色餐館兒來啦?”龍桂華輕輕嘆口氣說:“說起來話長……”

大眾居的關張,給龍桂華又一次打擊,她像個爬坡的人,好容易從傷痛中掙脫出來,開始爬坡,可是沒爬多遠,就再一次跌落到山腳下。

她也曾想過找個好男人,再嫁一次算了。有個老字號的廚師長找上門來,帶來了他親手烤制的鴨子。龍桂華看着那被荷葉包着的鴨子,皮是紅的、黃的還是黑的?她辨不清,鴨頭沒了,鴨腳沒了,骨頭沒了,只有幾片薄薄的、冒着油、好像塗了顏色的焦皮。女人嫁了人,會不會變成那幾片烤鴨?

有一位剛死了妻子的部長,捧着一紮玫瑰花來看望她,眼神兒里流露着愛慕和真誠。部長的頭髮白了,他的皮膚細細的,好像沒經過風雨。他的話語十分感動人,說話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的,有韻律節奏,彷彿是在吟誦抒情詩。他說她很像他的亡妻。那停在衚衕口的小汽車就像一乘花轎,要把龍桂華抬走,做部長太太。然而,她擔心這位部長僅需要找一個亡妻的替代物。她的說話,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她的舉止都必須令部長滿意,而且還要模仿得很像,如果有一點差別,就會讓部長傷感,甚至厭惡。

一個街道辦事處的幹部,也是老三屆的高中畢業生,他自告奮勇為龍桂華找女兒,天天往龍桂華家裏跑,每次來都帶上各種包子,豬肉大蔥餡兒的,蘿蔔餡兒的,什麼餡兒的都有。龍桂華又氣又好笑:“我不需要這些……”那幹部的腦門兒上出了汗,乘機把領口敞開,瓮聲瓮氣地說:“今兒,今兒我不走了!”龍桂華氣得臉拉了下來:“你不走,我走,我上分局去!”

自那以後,鄰居開始議論紛紛,有人說她打了那幹部一耳刮子,有人說壓根兒就沒有見那幹部出來。龍桂華一出家門兒,就有好幾個娘們兒聚在一堆兒,在她的背後議論紛紛。風太大,把聲音颳走了,龍桂華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說就說去,有啥用?

龍桂華無法嫁人,她終於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沒有這份心情。她開飯館兒,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想結識各方面的人,通過這些人幫助去找朱小紅。

大眾居關張了,龍家幾個姐妹鼓勵她去河北太行山中段考察了一次。她發現山裏有一處百草畔,那裏有着千萬座蟻冢,數不盡的螞蟻在那裏生長繁殖。那裏的人們歷來有食蟻的習慣,所以長壽者頗多,龍桂華受到啟發,辦了河北神蟻宴。

她簡單地向宋沂蒙講了一遍經過,只是在話語中盡量避免提起“大眾居”這三個字,可宋沂蒙從她的語氣里看得出,她也懷念大眾居的日子。

他看見了龍桂華,心裏陣陣發虛,他又想起朱小紅,那個和鄒處長混在一起的女孩子。他想把情況向龍桂華說明,印證一下朱小紅是不是龍桂華的女兒,可他始終鼓不起勇氣,也不知道應當如何表達。

崔和平心裏惦記着汽車批文的事,見宋沂蒙坐得穩穩噹噹,大有不舍離去的樣子,於是,不耐煩地催促道:“沂蒙,喝點水算啦!咱還要想法子去呢!”

宋沂蒙也覺得是該走的時候了,便起身對龍桂華說:“我們該走了……”

崔和平也站起來,他的眼珠子在飯館裏面掃來掃去,忽然,他看見了掛在牆上的一排相片,頗感興趣地說:“你們這兒還來過不少名人呢!”崔和平指着相片上的一個人,激動地說:“哎!這人我認識!是中國對外經貿聯合公司的總經理,聽說他們也在做汽車生意,不知能不能幫上咱們?”

龍桂華一聽說他們議論中國對外經貿聯合公司的總經理,便急忙說:“這個老闆,我看人品不好,最好不要跟他來往!”

崔和平卻眉飛色舞,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他說他認識相片里的人,說這人姓司徒,還說中經聯是家大公司,專門做汽車生意,營業額很大。

“桂華姐,你怎麼說這人的人品不好?”宋沂蒙指着那張相片說,他相信女人的直覺,更相信龍桂華的敏銳,他和龍桂華相處過一段時間,知道她從不亂講別人的壞話。宋沂蒙見龍桂華不吭聲,也就不再追問。龍桂華忽然想起胡煒,那個心靈透明,直來直去的妹妹,便熱情地說:“沂蒙,我請你們夫妻倆吃頓飯吧!”

宋沂蒙點點頭,他覺得龍桂華的目光里充滿了姐姐般的溫暖和關愛。在許許多多的關愛中,這種愛是最無私、最和諧的,他的生活最缺的就是這種愛。27

崔和平帶着宋沂蒙去中經聯辦公大樓見司徒總經理。這位司徒總經理是位四十七八歲的精幹男子,精瘦身材,頭頂光禿禿的,雙目炯炯有神。司徒總經理似乎跟崔和平很熟悉,見兩人來了,就很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下,還從大冰櫃裏取出冰涼的飲料給他們喝。

司徒總經理聽說宋沂蒙是胡繼生的女婿,話匣子就打開了:“胡司令,熟!那年在青島,我見過老人家一面。他是新四軍名將,有名的人哪!老人身體可好?”宋沂蒙端着冰涼的杯子,略微向前欠欠身子:“故去了。”司徒總經理失望地:“唉!可惜!”

崔和平覺得這位司徒假惺惺的,便截住他說:“司徒總,上次您說的汽車生意,我們商量過了,決定參加一下,總公司的三百萬也快到賬了,您看……”沒等崔和平說完,司徒總經理就取出一套文件和一份合同交給他,眯縫着眼說:“我們正準備進口一批日產藍鳥小轎車,你們有沒有興趣?這是一整套文書,手續完全合法,這個我保證沒問題!你們參加多少?一百台,那好!不過話要說在前頭,這次純粹屬於照顧,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參加嗎?通過銀行開LC,只需要拿百分之十的錢做保證金,這樣,三百萬就進口一百台車,風險由我們來承擔,你們只管掙錢,以後可找不來這樣的便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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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沂蒙把錢揣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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