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禍水
官場上禍水諸多,
一不小心就會被淹沒。
1
政府常務會議結束,李鴻舉就在思量,自己應該行動了,關於重建隆光寺的所有問題,都應該在旅遊局的調研報告出台之前弄得一清二楚。他反覆地思索,怎樣才能掌握第一手的情況,思來想去,定位在了青雲寺的住持——覺真身上。
這天下班,李鴻舉回家換上運動裝,坐上一輛出租車,直奔蓮花山。此時,暮色籠罩了整個蓮花山,古寺樹木都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紗縵,景色迷濛深沉。青雲寺內遊客稀少,李鴻舉在院內見到一位小尼姑,忙上前問:“這位小師父,請問,覺真住持在嗎?”
小尼姑冷眼打量了一下李鴻舉,見他穿着普通,戴個眼鏡,像是一位教師,冷冰冰地問:“有什麼事嗎?”
李鴻舉賠着笑說:“有件事想求見法師!”
小尼姑瞥了他一眼,說:“你是誰啊?想見我們住持!我們住持是誰說見就見的嗎?今天你想見就見了,明天他想見也見了,我們住持還不得累死!”
李鴻舉被這個小尼姑一頓搶白,心裏微微有些不快,暗想,怎麼佛門之地也有這樣不會說話、不懂情理之人?臉色一綳,剛要說話,就聽身後有人說:“妙言,不得無禮!”
小尼姑慌忙低頭,叫了聲:“師父!”
李鴻舉回頭,看到一位身材瘦削、雙目炯炯有神的老尼姑,心中猛然驚覺,莫非這位就是覺真住持?他忙深施一禮,說:“這位師父,學生想求見覺真法師!”
老尼姑淺笑道:“不知施主找覺真何事?”
聽到她直呼覺真法名,李鴻舉確信,眼前這位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師父,應該就是覺真法師,他恭謹地說:“學生初涉佛學,一直沒有入得門徑,特意向法師請教!”
“善哉!善哉!施主,難得您虔心向佛,請跟隨貧尼到客堂一敘!”
“多謝法師!”李鴻舉再施一禮,確信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覺真面露喜色,知道李鴻舉已經認出了自己,頻頻點頭,說:“施主果然是聰慧之人!”手臂輕輕示意,走在了前面。李鴻舉緊跟其後步入客堂。
雙方坐穩,妙言送上了兩杯清茶。覺真問:“不知施主有什麼難解的事?如果不嫌貧尼愚笨,倒也不妨直說。”
李鴻舉說:“法師客氣了!我對佛學,特別是佛教建築很感興趣,只是對於這方面的知識所知太少,所以特地向法師請教一下,寺院建築的佈局、結構、選址上的特點,建築所需資金投入等情況。”
覺真心下一驚。平日裏,與她談經論道的人並不少,可多是請教和交流佛法心得,極少遇到有人直接問起佛教建築,這可是很少有人問津的話題。覺真忽然想起,這些日子卧龍市都在沸沸揚揚地傳言說市裡要重建隆光寺,主要負責人是分管旅遊工作的副市長李鴻舉。聽人說,李市長是近視眼,文質彬彬,莫非眼前這個人就是李市長?想到這兒,覺真笑笑,問道:“請問施主貴姓?”
李鴻舉沒料到覺真會突然轉移話題,愣了一下,據實相告:“學生免貴姓李!”
覺真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笑呵呵地問:“本市有一位分管旅遊工作的副市長好像……也姓李,不知施主是否認識?”
李鴻舉被覺真點破真相,頓時紅了臉,推了推眼鏡,支支吾吾地說:“那什麼……”
覺真笑着說:“施主不必隱瞞了,如果貧尼沒有猜錯,您就是李市長!”
李鴻舉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法師果然是道行高深,學生佩服!”
覺真說:“李市長微服私訪青雲寺,貧尼不曾遠迎,失了禮數,還請李市長諒解!”
剛剛那位對人冷冰冰的妙言,聽到眼前這位施主居然是副市長,頓時“呀”了一聲,說:“原來你是市長呀?怪不得呢,神采奕奕、玉樹臨風,一看就不是凡人!”妙言一雙不大的眼睛,在李鴻舉身上描來掃去,看得他全身不自在。
這樣直白白的話,從一個出家人口裏說出來,李鴻舉不禁微蹙了一下眉頭,側過臉,再也不瞧妙言。覺真嗔怪地看了妙言一眼。妙言迅速低下頭,眼神依舊黏在李鴻舉身上,彷彿李鴻舉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李鴻舉對妙言的眼神假裝視而不見,回過頭,鄭重地對覺真住持說:“法師這是說哪裏話,是學生討擾了。既然如此,我就開誠佈公了!”李鴻舉將市政府重建隆光寺的構想一一講給覺真住持,“……法師,此事是近年來市政府作出的一項重大決定,我今天到青雲寺,並不是有意隱瞞身份,實在是想了解一些實情,還請您在調研和建設過程中不吝賜教,多提些寶貴的意見和建議,也好在形成調研報告中做到有的放矢,避免決策的失誤。”
年過七旬的覺真法師從李鴻舉那聽到重建隆光寺的消息,確定了民間的傳言是真的,她那佈滿皺紋的臉上頓現喜色,雙手合十,說:“我佛慈悲!據老尼所知,隆光寺在卧龍市的佛教史上,曾經寫下厚重的一筆,當年乾隆皇帝親臨此寺,成為佛門的一段佳話。世事滄桑,佛門多難,十年浩劫,隆光寺成了廢墟,如今連歷史的遺迹估計也找不到了,唉!……這次政府決定重建隆光寺,不僅可以為廣大佛教信眾提供一個更好的活動場所,對卧龍市的佛學文化都將產生深遠的影響,真的是功德無量!老尼在此代表佛教信眾,先行謝過!”覺真起身,對李鴻舉深施一禮。
李鴻舉連忙扶住覺真,說:“法師言重了!重建隆光寺一事雖然提上議程,但存在的問題很多,困難也很多,資金、土地、設計……所有的難點都要一個一個地破解,工程還只是處於調研階段,究竟可行性有多少?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都在分析之中。”
覺真說:“那倒也是!如今的隆光寺已成廢墟,再無蹤跡可尋,若要重建,涉及事物繁多,確實要仔細斟酌!”
李鴻舉說:“我的想法和法師一樣,認為這件事必須慎重,萬萬不能草率決定!隆光寺重建不同於其他建築的重建或者新建,涉及佛教事物甚多。法師是卧龍市佛教界的泰斗,所以,懇請法師在重建隆光寺一事上多費些心力,幫助出謀劃策,也免得我們走了彎路。”
覺真頻頻點頭,說:“重建隆光寺可喜可賀,身為佛門弟子,貧尼本應傾盡綿薄之力,只是,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我年事已高,身弱體衰,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另外,雖然我擔任青雲寺住持多年,但關於寺廟建築的事宜,因為從來沒有親自參與過,所知所解實在是有限啊!”
李鴻舉誠懇地說:“還請法師不要推辭。如果您都說不懂,恐怕……卧龍市再也找不出懂得這些事的人了!”
一旁陪侍的妙言為了討好覺真,對李鴻舉說:“我們住持謹遵佛規,常年‘持午’,日中一食,一天就吃一頓飯,身體承受不了過多的勞累!李市長,要不您找找別人吧。”
覺真輕輕喝了聲妙言,對李鴻舉微微淺笑:“佛家大事,貧尼又豈會袖手旁觀?不能親身出面,實在是……身不由己啊!如果李市長相信貧尼,我可以向您舉薦一人!”
“法師請說!”
“我要舉薦的是本寺的首座——覺慧法師!”
李鴻舉一下子想起了小白所說的那位“高尼”,心裏忽地一顫,急忙跟上一句:“還請法師細說!”
覺真說:“覺慧法師出家前,是一位大學生。遁入空門后,就學於中國佛學院南京棲霞山分院,深入修習過六祖壇經、八宗概要、金剛經、楞嚴經、戒律學等二十多門佛學課程,是位受過高等教育,又深契佛理的法師。幾個月前,覺慧剛剛轉到本寺,她雖然只有四十幾歲,但對佛學精到圓通,功德深厚,不要說青雲寺,就算整個卧龍市,包括修行多年的僧尼,也未必趕得上她的品學修為!不瞞李市長,日後她還將繼承我的衣缽,接任本寺住持。覺慧在佛教建築方面也有較深的功底,據貧尼所知,覺慧曾經參與過全國好幾處寺廟的修建工作。若李市長不嫌棄,倒可以讓她做個參謀,不知李市長意下如何?”
李鴻舉說:“那好啊!青雲寺真是藏龍卧虎,人才濟濟。我雖然分管旅遊,對佛教知識和卧龍市的佛教現狀了解得還是太少了,失職啊!”
覺真微微一笑,說:“您分管的又何止是旅遊業呢?全市有那麼多的工作等着您去做,這些小事,不知道也不為怪!”
李鴻舉說:“法師言過了,還是我不夠深入基層!”
覺真笑笑,招呼妙言:“快去請覺慧師父!告訴她,李市長有要事商量。”
李鴻舉說:“煩勞小師父了!”
妙言點頭一笑,答應一聲,轉身出去。望着她扭扭捏捏的背影,李鴻舉竟然看出了一絲輕佻之氣。
一會兒的工夫,妙言回到了客堂,對覺真吞吞吐吐地說:“覺慧法師身體有些不舒服,讓我轉告師父和李市長,暫不會客。”
覺真眉頭微微一蹙,拍了拍額頭,對李鴻舉說:“貧尼真是上了年紀,記性差,今天早晨,覺慧便跟我說她身體不大舒服,我也沒放在心上。李市長,您看,要不……改日再讓覺慧與您商量重建隆光寺一事?”
李鴻舉心裏隱隱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失落,嘆了口氣,說:“那也只好如此了,改天我再來請教!多謝法師!”遂起身與覺真住持告辭。
走出青雲寺山門,李鴻舉順台階而下,腦海里不斷地浮現出那天在高速公路上昏蒙之中所見的那道高光,那個似曾相識的窈窕背影。覺慧為什麼要避而不見?情況若果真像覺真所說,她早上就病了,覺真又怎麼會派妙言去請?這位覺慧法師避而不見又有什麼難言之隱?……李鴻舉心裏有了一種被揪起來的感覺,又像是有棉絮橫亘在血管里,循環和呼吸都無法順暢。
人們常說,夫妻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興趣、愛好、習慣都會慢慢融合,達到合二為一的境界,到了年老的時候,連容貌和走路的姿態都會極為相像。這句話,在李鴻舉和肖瑩之間卻不適用,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又共同生活了二十幾年,粗略計算,四十幾年裏,除了李鴻舉讀大學,倆人就沒有分開過,但性格的差異越來越大,直至到了一說話就要吵架的境地。
從青雲寺回到家,一進門,李鴻舉瞧見肖瑩踩着椅子,查看着擺在書櫃頂部那些他自己收集、整理,裝訂成冊的歷史資料。李鴻舉逗她:“今兒太陽打哪邊出來了,居然查起歷史資料了?不是要改行當考古學家吧?”
肖瑩瞧了他一眼說:“我瞧着這些資料也太破太舊了,要不拿下來,扔了得了,弄得屋子裏都有股子怪味兒了。你瞧我這臉上,這幾天老是長痘,大夫說了,是過敏,我測了一下過敏源,就是你這些破書鬧的!大夫告訴我,這些書放久了會對身體有不好的影響,我臉上長痘還是小事兒,你天天在書房裏坐着,時間長了,對心、肝、肺什麼的有影響可咋辦?”說著,肖瑩把一捆資料“啪”地扔在了地板上。
李鴻舉急忙上前撿了起來,說:“哪有你說得那麼嚴重……甭扔,這些資料都是我好不容易淘弄來的,真要是扔了,以後就是想找都找不着了。”
肖瑩指着自己的臉說:“你看看,臉上的痘,一共七個,本來就人老珠黃,不討人喜歡了,再長一臉的痘,你殺了我得了……”
肖瑩從小長得漂亮,長大了更是愛美,街上流行紅裙子,肖瑩準會引領潮流地穿在身上,流行燙大波浪,她也一定趕快弄滿腦袋的鋼絲卷。這幾年,肖瑩對美的渴望更是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為了保持體形,連續幾年沒吃過晚飯。
李鴻舉瞪了肖瑩一眼,說:“你都四十多了,還那麼臭美!美容院你不是總去嗎?還想怎麼樣?還想回到十八呀?”
肖瑩撲哧笑了,把手指按在眼角處,向上拉扯着皮膚,阻止着皺紋的出現,說:“你就在那兒逗我!我都過完倆十八了,往三個十八上數的人了!……不行,我可不能大笑,要不眼角又出褶子了!”
李鴻舉看着肖瑩滑稽的樣子,也笑了,說:“再不長褶子你就成妖精了!”
“我寧願當妖精,也不長褶子!……和你說正經的,那些好書都給你留着,光扔這些資料還不成嗎?你看看,現在誰家裏還放這麼多書?要想查資料,圖書館裏的書不比咱家的多?再說了,你不是有電子書嗎?現在都流行網上閱讀了,誰像你,還捧着這些破資料不鬆手,老古董!”
李鴻舉說:“古董就古董吧!你還非得加個老字,好像我七老八十似的。我可告訴你,這些資料不能扔,你就別沒事找事瞎鬧騰了,消停點兒吧!”
肖瑩來了犟勁兒,說:“我不管!反正這些破東西得扔了,要不……你就歸攏一下,我可聞不了滿屋子的書臭味兒!”
“書怎麼有臭味兒呢?胡說八道嘛!你怎麼又上來小時候不講理的勁兒了?”
肖瑩最討厭李鴻舉提起她小時候不講理,在她看來,這和揭她的傷疤是一個性質的。她生氣地問:“我怎麼鬧了?我怎麼不講理了?……我是看出來了,自打當上這個副市長,你就看我不順眼!”
“說你不講理,你還不承認……那咱不說那個,你說說看,扔不扔書和副市長有什麼關係?風馬牛不相及嘛!”
“怎麼不相及了?我看是連鎖反應!自從當上副市長,你就看我不順眼,整天鑽進書堆里,看都懶得看我!”
“沒人和你亂戧戧。”李鴻舉發現爭吵的苗頭,馬上停住嘴巴。
不得不面對的煩惱已經很多了,李鴻舉實在不想家裏又引發出什麼戰爭,有時,甚至希望心裏的一聲嘆息能換來所謂的和諧。
這幾年,每當肖瑩那股子擰勁兒、犟勁兒、不講理的勁兒冒出來,李鴻舉都會採取躲避的方式,試圖讓戰爭的火苗自生自滅。事實證明,有些時候,這種方法真的很有效果,今天,顯然是失敗的。
肖瑩脫口而出:“你就是看我不順眼!我早就知道,你為什麼天天待在這些破書里,還不是為了那個人?你嘴上不提,可心裏惦記着,我什麼都知道……”說著,肖瑩的眼淚居然委屈地掉下來了,“我以為你早忘了,可你根本沒忘,做夢你都叫她名!……”
李鴻舉木然地看着肖瑩。他在心裏默認,這一次妻子沒有說錯,他真的不曾忘記那個人。
2
夜漸深沉,青雲寺內,陣陣山風鼓動着松枝,發出嗚咽之聲,偶爾一聲鳥叫,使森涼的古寺更顯得空寂。禪堂里,覺慧跪在蒲團之上,輕捻佛珠,默誦着經文,竭力摒除着俗念。但是前些天在大雄寶殿外一眼瞥見的那個人,老是在眼前執拗地晃來晃去,怎麼也趕不走,今天白天,那人又一次出現在客堂,彷彿有意來強化她痛苦的記憶。世事如此乖舛,令人無可左右。二十年前在蓮花山與他分手,本想順着護城河尋一條陰陽陌路,不期然被一位小尼姑引入空門,如今還是在蓮花山與他重逢,想來真是一切皆有定數了。兩行清淚沿着覺慧的臉頰倏然而下。
覺慧的房外,柔和的燈光悄悄傾瀉,撒下一地的光暈,覺真站在那裏,良久地注視着那個清麗的背影。她輕輕推門,覺慧回頭,看到覺真,急忙擦拭淚水,叫了聲,“師父!”
覺真點頭,說:“夜深了,休息吧!”
“想再做些功課,師父,您先休息吧!”
覺真搖搖頭,說:“如果有心事,即便做了功課,怕也是事倍功半!”
覺慧沉默片刻,說:“請師父放心,我可以把持住心性。”
覺真嘆息一聲,幽幽地說道:“當年,六祖慧能風塵僕僕地到了廣州法性寺,時值南方大德印宗法師講解《涅經》。當時,有風吹幡動。一僧說,是風在動;另一僧則說,是幡在動。兩人都不能認同對方的觀點,在那裏爭論不休。這時,六祖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乃是仁者心動。”
聽師父講起這段禪宗界的公案,覺慧心下大驚,知道覺真已經明了她的心事,特意在深夜點悟。她叫了聲“師父”,往下卻不知說什麼好了。
覺真說:“佛說,破迷開悟,離苦得樂。迷的是什麼?是對自己真相的不了解。因為看不到真相,往往就看錯、想錯、做錯。看錯、想做、做錯之後,就是個苦。苦由何處而來,由心而生!”
覺慧說:“多謝師父!弟子明白了!”
“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既無種,無性亦無生。……時間不早了,休息吧!”覺真轉身離開。
覺慧垂手恭送覺真,熄了燈,閉上了眼,頓覺內心一片清澄。
王萬友認為,所謂的調研報告不過是走走過場,做做樣子。他拿着調研報告走過李鴻舉辦公室,稍稍停頓了一下,拍了拍大肚子,繼續向前,進了趙德海的辦公室。
趙德海正在批閱文件,抬頭看看王萬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說:“先坐會兒。”
王萬友點着頭,哈着腰,坐在趙德海對面。趙德海剛把手裏的筆停下,王萬友連忙起身,雙手拿着關於重建隆光寺的調研報告,送到了趙德海眼皮子下面。他想,自己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裏迅速做出了一份報告,必然會得到趙德海的一番誇獎,正好壓壓李鴻舉的氣焰。
趙德海說:“調研報告出來了?做得很快嘛!看不出來,王大肚子辦事真爽快!”
王萬友不住地點着頭,說:“都是德海書記教導有方!”
趙德海綳起臉,說:“萬友,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這麼叫!市長,我是市長!”
王萬友不住地點頭:“對,市長!可這書記不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嘛!在我心裏您早就是書記了,全市人民也都是這麼想的。”
趙德海嚴肅地說:“誰想都不能這麼叫!你給我記住了,以後再這麼叫我可真和你急!”自從主持卧龍全面工作以來,已經有不少的下屬人前背後這樣稱呼趙德海,對此趙德海非常謹慎,每次聽到都會堅決地予以制止。從事政治工作幾十年,趙德海深諳政治有着無法掌控的微妙,誰都無法預見明天會是什麼樣,偶爾的一個風吹草動,都會改變一個人或是一批人的命運。前車之鑒不勝枚舉,在這個關鍵時期,趙德海的低調是從骨子裏鑽出來的。
王萬友說:“好!好!叫市長總行了吧!一切都是德海市長教導有方!”
趙德海臉上這才有了點笑意,低下頭看手裏的報告。王萬友緊緊地盯着趙德海表情上的每個細微的變化,只見趙德海看着看着,皺起了眉頭。
王萬友不知不覺冒了一腦門子冷汗,問:“德海書記……不,市長,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趙德海並沒回答,側過身子,拿起固定電話。
一個電話,李鴻舉被叫到了市長辦公室,趙德海招呼他和王萬友一起坐在自己對面,把報告舉了起來,問:“鴻舉,這是萬友剛拿過來的,重建隆光寺的調研報告,你看過沒?”
李鴻舉接過報告,看了一眼王萬友,說:“還沒看過。”
趙德海說:“你看看,說說你有什麼想法?”
李鴻舉只用了五分鐘就看完了報告,抬起頭問:“萬友,這個報告是你弄的?”
王萬友瞧瞧他的臉色,猶豫地回答:“嗯……是,有什麼問題?”
李鴻舉說:“不是有什麼問題,是全有問題!這不是調研報告!調研報告是要把了解到的情況和材料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裏地進行可行性分析研究。你弄的這個就是份倡議書,洋洋洒洒幾千字,說的全是隆光寺的歷史和重建後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對卧龍發展有什麼好處。這些,大家都清楚,也都明白,用不着玩文字遊戲!”李鴻舉推了下眼鏡,接著說,“既然重建隆光寺,已經提到政府常務會,這件事一定要弄得像模像樣,有規有矩。調研報告要的是實質性的東西,工程造價、設計方案,這裏面一個字都沒提!”
王萬友吞吞吐吐地說:“我尋思工程造價、設計方案什麼的,得保密嘛!”
聽到“保密”兩個字,趙德海明顯不悅,冷笑了兩聲,問:“萬友,你要對誰保密?對我,還是對鴻舉,還是對全市人民?市政府把重建隆光寺作為一項政績工程、民生工程來抓,就必須做到公開、公正、透明,一切都要在陽光下進行,絕對不允許出現暗箱操作!工程造價、設計方案都要保密,還有什麼是讓我們知道的?”
王萬友慌忙點頭,說:“是,是!都怪我,這事都怪我!回頭我讓人重新弄!”
趙德海的臉色這才微微有些好轉,他問李鴻舉:“說說你的看法吧?”
李鴻舉沉吟一下,說:“關於重建隆光寺,我也作過一些思考。個人認為,隆光寺的重建,首先就要理順土地使用、宗教手續問題,這兩個問題倒也不難弄清,需要城建部門的介入,還要與佛教界人士進行探討。重點是研究怎麼建?建成什麼樣?在建築風格上,具體分析應該從四個方面入手:第一,建築及整體規劃要充分體現佛教文化的特色;第二,要做到古典和現代建築風格的結合;第三,要和卧龍總體佛教建築的風格相統一;第四,要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如果僅僅是其他佛教建築上的照抄照搬,也就失去了重建的意義。要不咱們就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最美、最精!”
趙德海連連點頭,暗自佩服李鴻舉的博學和工作能力。看來,周仕明的說教在李鴻舉那裏果然是起了作用。他拍了拍李鴻舉的肩膀,說:“鴻舉,你果真很有見地!依你看,下步應該怎麼辦?”
李鴻舉說:“調研報告最要緊的是‘可行性’三個字,看看重建這事究竟是否可行?如果對全市經濟和旅遊事業確有牽動作用,資金方面,市財政能夠承擔得起,我們當然要不遺餘力地去做。但是一定要避免決策上的失誤!這樣吧,我儘快詳細了解一下寺廟建築的相關具體情況,回頭再向你彙報!”
趙德海點點頭,說:“鴻舉,這件事情你要全面負責,要把好事辦好,實事辦實,要讓上級領導滿意,政府滿意,更要讓卧龍的百姓滿意!”
李鴻舉心裏一沉,暗自催促自己,無論如何,得抓緊時間和那位覺慧法師見上一面,深入地談一談。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痴迷/卻不能說我愛你/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不能說我愛你/而是想你痛徹心扉/卻只能深埋心底……
李鴻舉看到手機短訊里泰戈爾的這首散文詩,不禁耳熱心跳。用不着看發信人號碼也能猜到,發這條短訊的不是別人,肯定是黃燕燕。
自從聾啞兒童學校搬到鋼鐵廠的職工俱樂部,黃燕燕到李鴻舉辦公室的次數明顯減少了不少,手機短訊卻像雪片一樣撲面而來,令李鴻舉無所遁形,一陣陣地心慌氣躁。
由於工作原因,李鴻舉的手機很少關機,他第一次收到黃燕燕的手機短訊是在一個深夜,當時他正在書房讀書,突然聽到手機短消息的提示音,這個時間的短消息多數是製作假證、中獎通知之類的垃圾短訊,他打開手機準備刪除,看到的卻是黃燕燕的號碼。李鴻舉以為學校又出了什麼事,心裏一驚,打開一看,上面卻寫着“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黃燕燕火辣辣的眼神,立刻出現在李鴻舉的腦海里。李鴻舉思量着,這條消息,是回還是不回?不回有些不禮貌,人家發過來的只是一首古詩詞,也許並沒有自己想的那層意思。如果回,說些什麼呢?幾番思量,他靈機一動,把這首詞的來歷用短訊發了回去:“李之儀,北宋詞人,字端叔,自號姑溪居士、姑溪老農。一首《卜算子》,流傳千古。”
黃燕燕迅速回過一條消息:流傳千古,皆是相思,問君知否妾心意?
李鴻舉木獃獃地看着這條消息,明白不能再回下去了,不然說不好黃燕燕還會寫出什麼!他急三火四地關了手機,心裏卻無法平靜。腦海里始終浮現着黃燕燕那雙時而梨花帶雨,時而熱情似火的眼睛,那雙眼睛,像是要把自己和別人燒着了,熾熱得讓李鴻舉一陣陣心迷意亂。
對於黃燕燕這種情切切、意綿綿、火熱熱的表白,李鴻舉大多時候選擇了沉默。黃燕燕卻明顯不肯給他喘息的機會。李鴻舉剛剛結束一個部門會議,坐在辦公室里思忖着關於重建隆光寺的事,敲門聲響了起來,李鴻舉說聲“請進!”怕誰來誰,進來的竟是黃燕燕。她手裏拿着個大紙袋,一進來便回手把門關上了。今天黃燕燕略略化了個淡妝,比平時更顯得溫婉秀麗,淡掃的娥眉下,那雙清澈得似乎能看得見底的眼睛,深情地凝視着李鴻舉。
那種眼神,李鴻舉想要看個仔細,瞧瞧裏面都寫着什麼,同時他又想要逃開,生怕裏面變化出什麼,緊緊纏住自己。在這樣的矛盾之下,他在黃燕燕面前頓失了平時的自如氣度,緊張得像個孩子。定了定神,李鴻舉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黃校長,快請坐!這些天學校各項工作怎麼樣?順利不?”
“一切都很好,老師和孩子們特別開心,大家都說要好好感謝您呢!”
“感謝我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倒是我得好好感謝你,感謝所有的老師們,為卧龍的特殊教育作出了那麼大的貢獻!”
“您太客氣了!”黃燕燕從紙袋裏掏出一個精緻的茶盒,放到了李鴻舉的辦公桌上,“李市長,這是我們學校全體老師的一點心意,請您一定收下。”
李鴻舉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黃校長,這怎麼能行?還是請你收起來吧!我這兒什麼茶都有。”
“您有是您的,我送是我的!我知道您喜歡鐵觀音,特地託人從福建安溪捎來的新茶,您一定要收下!嘗一嘗,合不合您的口味?”黃燕燕誠懇地說。
李鴻舉愣了一下,他本來不想收下黃燕燕送來的東西,轉念一想,既然她已經特地託人買來了,暫時先收下,回頭再按照市場的價格,把茶錢給黃燕燕送去,總之是不能讓黃燕燕破費的。李鴻舉笑呵呵地掀開茶盒,抽出裏面的一個真空袋,輕輕撕開小口,深吸一口氣,頓覺芳香撲鼻,沁人心脾,說:“果然是上等的鐵觀音!只是黃校長……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喝鐵觀音?”
黃燕燕見李鴻舉喜歡,美滋滋地說:“我不僅知道您喜歡鐵觀音,還知道您喜歡讀《菜根譚》,喜歡聽民歌,喜歡偶爾下下廚,喜歡做運動。怎麼樣,我說得對不?”
李鴻舉推了下眼鏡,向辦公室的房頂牆角望了望,眨眨眼睛問:“你該不會在什麼地方安了監視器吧?我得仔細瞧瞧,怎麼我這點喜好你了解得一清二楚?難道你在美國中央情報局工作過?或者在克格勃實習過?”
黃燕燕咯咯地樂了,說:“我可沒有您說的那麼有本事!不過嘛,凡事就怕用心,一點一滴地觀察就會有所發現。比如我每次來,看到您茶杯里泡着的都是鐵觀音,你桌上總是擺着一本《菜根譚》,至於其他嘛……以後我再告訴您怎麼發現的!”
“你的心很細嘛!難怪學校管理得那麼好!”
黃燕燕突然低下頭,沉默了片刻,才又抬起頭,小聲說:“我也不是對什麼都細心,只是對您用心,難道您真的不懂?”
李鴻舉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鏡,點燃了一根煙,說:“黃校長,我馬上要會見一位客人,要不,有時間我們再談?”
黃燕燕臉色頓時通紅,起身說:“李市長,對不起,打擾您了,那我先告辭了!”
李鴻舉起身相送。走到門口,黃燕燕突然回過身來,撲進了李鴻舉的懷裏,喃喃地說:“鴻舉,我喜歡你!我愛你!”
李鴻舉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兒,腦子裏“嗡”的一下,變成了一片空白,支支吾吾了幾句,推開了懷裏的黃燕燕,委婉地說:“我還有事!我還有事!”
黃燕燕抬起頭,在李鴻舉的臉頰上匆匆地親吻了一下,拉開門,深深地看了李鴻舉一眼,走了出去。
李鴻舉的心一直怦怦地跳着,腦海里走馬燈似的交替着三個女人的身影。
3
又是一個傍晚,李鴻舉獨自一人再次來到了青雲寺,與覺真住持談了幾句,便被帶到了一處禪房。一個熟悉的窈窕背影正跪在禪房內的蒲團上,與日前那個昏蒙的夢象所呈現的一般不二,深灰色的直裰,青白的頭皮,都掩不住她的麗人風采。李鴻舉感覺自己每向前走一步,心都像被人揪了一下,不停地揉搓着,他在心裏問,難道是她?難道真是她?……不,不會,她怎麼會遁入空門!李鴻舉搖了搖頭,眨了眨眼,想確定自己是看錯了。可是沒錯,那直裰的后衣領間露出的天鵝般頎長白凈的脖頸,曾經讓他怎樣的意醉神迷……他心裏又驚又喜又怕,向前邁出的每一步都變得格外的沉重。
那個背影輕輕地站起,回過身,抬頭看向李鴻舉。禪門內外,四目相望,時間彷彿在瞬間停止。李鴻舉鼻子一酸,眼睛裏頓時溢滿了淚水。是她,果真是她!雖然眼角已經出現了細碎的皺紋,可肌膚還是那樣白皙,身材還是那樣窈窕,只是如瀑的長發不見了,激情滿溢的目光變得如一潭止水般的平和,平和到看不出喜怒哀樂。
李鴻舉脫口叫了聲:“雲兒!……”
覺真靜靜地看着他,宣了一聲佛號。
李鴻舉回過神來,他本想對覺慧說什麼,可喉嚨里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張了張口,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覺真裝作不曾看到倆人的表情,輕咳了一聲,說:“李市長,這位就是本寺的首座——覺慧法師!……覺慧,這位便是前幾天我跟你提到的李市長!”再說到“李市長”三個字時,覺真格外加重了語氣。
覺慧閉了一下眼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平復了氣息,低着頭,說:“李市長,您好!”
李鴻舉木獃獃地盯着覺慧平靜的臉龐,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隱忍着,把淚水憋了回去,聲音顫抖地說:“您好,覺慧法師!”
覺真仍然若無其事地說道:“李市長想了解一些關於佛教建築方面的知識……這樣吧,李市長,你同覺慧慢慢談,貧尼先行告退了!”說完,她意味深長地看了覺慧一眼。
李鴻舉說:“多謝法師引薦!”
覺真點點頭,看了看李鴻舉,轉身離開了。
覺慧這時才抬起頭,仔細地打量着已經二十幾年沒有見過面的李鴻舉。大概因為愛好運動的關係,李鴻舉仍然保持着良好的體態,看不到中年人常有的臃腫,還是與大學時一樣的黑框近視眼鏡,眼神里卻是深深的足以刺痛自己的關切之情。覺慧已經平復的苦澀和心痛再度湧起,淚水在眼睛裏充盈得滿滿的,彷彿輕輕一動,便會成串地滾落下來。
李鴻舉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覺慧的胳膊,急迫地問:“雲兒,是你嗎?你怎麼會……你為什麼要不辭而別?我四處尋找,卻始終沒有你的音信!你知道當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原來,覺慧正是李鴻舉的初戀情人——林雲。倆人在同一所大學就讀,畢業后,林雲跟隨李鴻舉來到卧龍市,與李鴻舉的母親去蓮花山遊玩,回到李家,突然不辭而別,只給李鴻舉留下了一封信,準確地說,是一張紙條,夾在那本他們都喜歡的《菜根譚》裏,上面沒有開頭,沒有落款,只有四個娟秀的字:祝你幸福!
李鴻舉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幾個字,不明所以。坐在床上,獃獃地冥想,為什麼林雲突然走了,只留下莫名其妙的四個字?他一陣陣地生林雲的氣,腦海里出現的卻是林雲帶着委屈的臉龐和含淚的眼睛。
李鴻舉想到,是不是母親跟林雲說了什麼?……一定是!母親一直反對他們戀愛,曾經公開告訴李鴻舉:“這個家,有林雲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林雲!……兒子,你選吧,要她還是要你的老媽?”
逼得李鴻舉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跪在地上央求:“媽,你就成全了我和林雲吧!”
林雲突然消失,李鴻舉拿着那張紙條,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睛問母親:“媽,是不是你把林雲攆走的?……你說,是不是?”
母親質問他:“我養了你二十幾年,你就這麼跟我說話?……腳長在她身上,她要走我有什麼辦法?你跟我生氣,那我跟誰生氣?她說走就走,跟你都沒打招呼,會跟我打招呼嗎?我就沒見過這麼不懂禮貌、沒有規矩的孩子,一點教養都沒有,沒有爹媽教育的孩子真是不成體統!”
李鴻舉沒有理會母親對林雲的批評,繼續追問:“你跟她都說了什麼?為什麼她會留下這四個字給我?”
“為什麼?你就知道問我為什麼!林雲要是和你真有感情,怎麼會不告訴你為什麼?怎麼會不辭而別?她是沒有臉面告訴你!她做了虧心事,做了對不起良心的事!”
“她能做什麼虧心事?根本不可能!媽,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你不是一看着她就心口疼,一看着她就頭暈嗎?可你也不能攆她走啊!就算讓她走,你也得和我商量一下啊!”
“對!我是看着她就心口疼,因為她身上有妖氣!”
“你怎麼還這麼說她?”
“你要我怎麼說?我都不想告訴你,怕傷了你的心!傻兒子,你以為她多清純,多高尚?那天在蓮花山,我開玩笑地試探她,問她要是離開你,有什麼條件儘管提出來。我以為她肯定會堅決地跟你在一起……沒想到,那丫頭居然和我提錢,而且張口就是五千塊!”
“不可能,她不是那樣人!在學校,她都沒花過我的一分錢!”
“那是因為你給的少,打動不了她的心!”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這個世界上誰願意過窮日子?誰願意每天起早貪黑地幹活?……她幫着保姆洗碗時都說,咱家用的東西真高級,一看就是有品位的人家!她一眼就看出咱家的經濟條件了,就想從咱家詐點什麼!這樣的女人,我看得多了,不過是見財起意!”
“你騙我,她不是那樣人!”
“我騙你?我看你是讓那個小狐狸精給迷住了……你寧可相信才認識幾年的人,也不願意相信養了你二十幾年的親媽!我難道不盼着我兒子好?不盼着找個好媳婦,早點抱孫子?可你帶回來的是什麼人?她要是及瑩瑩一半,我什麼也不說,可她就是個小妖精!”
“不要拿她和肖瑩比……什麼都不要說了,我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李鴻舉不想再與母親爭辯,他相信,只要找到林雲,所有的謎團都會解開。李鴻舉不顧母親的拉扯,義無反顧地衝出了家門。
尋找林雲的過程令李鴻舉大失所望,他走遍了大學校園裏的每一個角落,問到了可以問及的老師和同學,甚至一個人跑去了林雲的老家。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李鴻舉尋找了半個多月,依然不見林雲的影子,甚至沒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他走在深夜冷清的街頭,萬念俱灰,看着一個個窗口亮起燈盞,聽着風兒在耳邊呼呼刮過,心裏一片狼藉。
李鴻舉無法確定,林雲是否如母親所說,真的拿了五千塊錢。有一點,他卻敢肯定,林雲不是貪財的人,即便母親說的是真的,那也一定是林雲遇到急需用錢的特殊事兒。李鴻舉確定,除了五千塊錢,母親一定還有別的事情瞞着自己。
他只是想不明白,究竟什麼事會使林雲下了這麼大的決心,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自己?是因為肖瑩嗎?不會的!雖然肖瑩在林雲面前總是對自己表現得特別親昵,可自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林雲,心裏愛的人只有她!他捫心自問,從來沒有做過半點傷害過林雲的事。難道是她的親屬家有事急需用錢?不能!她在大地震中成了孤兒,早就失去了親人。難道像小說里寫的,她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一個個不祥的念頭,在李鴻舉的腦海里,出現,否定,再出現,再否定,直到把自己弄得失魂落魄。
有時,李鴻舉也會責怪林雲,在心裏罵:林雲啊林雲,你傻不傻,笨不笨啊?有什麼事不能跟最親愛的人傾訴,非得把人悶死在葫蘆里才成嗎?非得把人折磨瘋了才成嗎?深夜裏,他跑到倆人第一次擁抱的護城河邊,對着河水一遍遍地呼喊:“雲兒,雲兒,你在哪兒?你回來!……”
儘管李鴻舉不顧一切尋找林雲,足跡遍佈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林雲還是消失在了李鴻舉的世界裏,除了那張珍藏的照片和倆人都喜歡的《菜根譚》。
世事滄桑,二十年彷彿一瞬,但已物是人非。李鴻舉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撫摸昔日最愛撫弄的那頭如瀑長發,手指觸及,卻是光溜溜的頭皮,頓時悲從中來,他一把抱住覺慧,痛哭起來:“傻雲兒,為什麼不肯見我一面你就離開了?你為什麼要出家?……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走,我要帶你回去!”
覺慧在這個已經陌生的懷抱中心神俱碎。遙想當年,也是在蓮花山上,李鴻舉的母親苦苦哀求林雲,把鴻舉還給肖瑩,還給肖瑩腹中的胎兒,並將五千塊錢放到林雲面前,萬念俱灰的她推開錢,點頭應允,雙目滴淚寫下“祝你幸福”的情境仿若就在眼前。
但只是片刻,她果決地掙脫了李鴻舉的懷抱,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凄然一笑,說:“李市長,時過境遷,當年的林雲已經不在了,貧尼法號……覺慧!”
李鴻舉雙手捂住臉,身體因為哭泣而顫抖不止。嘴裏還在一聲聲地質問着:“為什麼?為什麼相見不能相認?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懲罰我?……”
覺慧略微仰了一下頭,眼窩裏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瞬間消逝了。
李鴻舉這才猛醒,眼前的人,已經不是當初的林雲了,二十幾年的光陰,寫下的,不僅僅是臉上的皺紋,還有心裏的滄桑。他看了看屋外已經黑蒙蒙的夜色,不無嘲諷地長嘆一聲說:“學生無禮了,還請法師見諒!”
覺慧欲言又止,扭開臉沉靜了一會兒,走到南窗下一張放着許多經卷的寫字枱前,倒了一杯水,以一種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調輕聲說道:“李市長,請過來喝杯茶吧。”
李鴻舉自覺羞愧難當,真想一步邁出禪房,再不回頭。但終於還是聽話得像小學生似的,低着頭走到寫字枱前。
覺慧指着一把椅子,說:“請坐。”自己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兩把椅子中間隔着寬大的仿古寫字枱,枱面上除了經卷和一盞蠟燭形的枱燈,從左至右平鋪着一張長長的灑銀宣紙條幅,上面是用蠅頭小楷抄寫的《金剛經》,還沒有抄寫完,尚有三分之一的空白。李鴻舉掃了一眼,那娟秀的毛筆字無疑正是自己當年曾經戲稱的“林體”。想想同一支筆,當初懷着怎樣的心情給自己寫下了“祝你幸福”,而今又懷着怎樣的心情徜徉在這青燈黃卷之中,一股熱辣辣的潛流又從李鴻舉心底湧上來。淚眼迷濛里,那條幅碎銀閃爍,恍若一衣帶水,將兩個人緊緊相連,卻又將兩個人遠遠分開。
覺慧坐在那裏數着念珠,二目微合,似在默誦經文。良久,終於打破難耐的靜寂,輕咳了一下,嗓音還是有些喑啞,說:“聽覺真住持說,李市長想了解一下寺廟建築的相關情況?”
李鴻舉苦笑了一下,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難為法師還有心情說這個!”
覺慧未動聲色,只是微微翕動了一下仍然性感的薄薄的鼻翼,低着頭,數着念珠說:“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蒼生社稷與佛家普度眾生,向來是并行不悖的!”
李鴻舉搖搖頭,說:“可我卻沒有這個心情了!”
覺慧睜開眼,目光如炬,瞪着李鴻舉說:“您難道不是為這個來的嗎?”
李鴻舉負氣地說:“當年的林雲不在了,那麼李鴻舉……也不在了!”
覺慧加重了語氣說:“可您現在是李市長!您可以不代表李鴻舉,但您不可以不代表卧龍市的人民!否則人民選您幹什麼?因為兒女私情,拿工作鬥氣,您的選民會怎樣看您?”
李鴻舉一震,坐正了身子,從鼻孔里噴出一股怨氣,不大情願地說:“好吧,那麼我就代表我的選民,向法師請教請教。”他呷了一口茶,潤潤干啞的嗓子,然後將市政府重建隆光寺的構想對覺慧講了一遍。
覺慧皺起了眉頭,說:“這件事,覺真住持跟我說過。重建隆光寺的確是件好事,不僅可以弘揚佛法,為佛教信徒提供修道場所,對於旅遊業也會有促進作用。只是……”
李鴻舉說:“有什麼想法,您直接說,不必為難!”
覺慧說:“我沒什麼為難的,我只是想……我沒去過隆光寺,更沒有領略過隆光寺的昔日風光,但我聽說,隆光寺所處的位置,以前還算是卧龍市的郊區,近些年擴大城市規模,好像那裏已經成了商業鬧市。”覺慧微微停頓了一下,說,“寺院建築的基本原則大略有兩條,一是繼承傳統,二是應機弘法。傳統必先繼承,名山祖庭,應基本依舊制修復,在建築風格、園林規劃、佛像塑畫等方面,要做到古香古色,保護佛寺的文物價值,造成一種古而常新、清凈脫俗的梵剎氣氛。還要嚴禁紅男綠女的傷風敗俗之舉,保持寺院的莊嚴清凈。同時,新建寺廟還要從應機弘法的需要出發,對傳統寺院格局巧作取捨,增加必要的新設施。從這個角度來看,隆光寺在舊址上重建似乎有些不適。而且自古以來,寺院多居山林清靜之處,隆光寺的建築選址上似乎有悖常理,不知道這個問題市政府有沒有考慮?”
李鴻舉點點頭,暗自佩服覺慧在寺廟建設上的獨到見解,難怪連道行高深的覺真住持都會對她另眼相看,不由得盯着覺慧發起呆來。覺慧輕輕咳了一聲,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那如果異地重建呢?”
覺慧說:“如果移址重建,最好的選擇必然是蓮花山。可是現在蓮花山上寺廟眾多,並且已經形成了一定的規模,如果再建隆光寺,無疑是重複建設,而且寺廟建築所需資金要遠遠超過普通建築物,顯然是勞民傷財!不知道政府是否做了相關預算?”
李鴻舉情不自禁地一拍寫字枱說:“英雄所見略同!”
覺慧一驚,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鴻舉自覺失言,窘迫地笑笑,說:“沒什麼。那麼依您看,重建隆光寺需要多少資金?”
覺慧沉吟了一下,回手從經卷中拿出一本書遞給李鴻舉,說:“您看看這個吧。”
李鴻舉接過那本書,眼睛為之一亮,那是現代版的《寺院建築格局通覽》。他如獲至寶地翻閱起來。
而覺慧對那本書顯然早已爛熟於心,一面捻弄着念珠,一面侃侃而談:“宋代以來,叢林寺院逐漸形成了諸宗大體一致的規制格局,寺院的主體建築一般按‘川’字形布列,這裏面包括供奉佛祖和菩薩以及護法神像的三門殿、天王殿、大雄寶殿、觀音殿、地藏殿、伽藍殿,還有安置法寶藏經的藏經樓,供奉祖師的祖師殿、影堂、羅漢堂,供講經說法、集會、坐禪、傳戒用的法堂、禪堂、念佛堂、學戒堂,供僧眾起居、接待用的方丈、茶堂、客堂、齋堂、僧寮、客寮、延壽堂,珍藏佛祖舍利、高僧骨灰的佛塔、塔林,放置鐘鼓的鐘樓、鼓樓,以及放生池和作為寺院景觀的蓮池、亭台園林等。隆光寺地處鬧市,還需要建設一處地下停車場。既然是在鬧市區建築寺院,肯定要涉及拆遷和征地問題,我不熟悉實地情況,這筆費用還難以估算。僅就隆光寺的建築本身來說,以我曾經參與過的其他寺院建築經驗,至少要一億左右的資金!”
李鴻舉聽到這個數字,心裏一驚:“要用這麼多?”
覺慧點點頭,說:“這還是保守估計!沒有這麼大的資金,不可能保質保量地完成隆光寺的重建。”
李鴻舉感嘆道:“卧龍兒童聾啞學校校舍建設,省里給了專項資金,市裡連配套都沒拿出來,重建隆光寺,需要這麼大額度的資金,恐怕……”
“是啊,”覺慧輕嘆一聲道,“建設寺廟本來是件功德無量的善事,一方面弘揚佛法,一方面還可以豐富文化內涵,只是重建隆光寺不啻是勞民傷財,莫不如把精力和資金投入到現有佛教建築的維修和擴大上,提高檔次,提升水平。您以為呢?”
李鴻舉未置可否,他陷入了一種煩惱與振奮相交結的思慮中。他煩惱的是,周仕明與趙德海繼續堅持重建隆光寺,將會給整個卧龍市造成多麼大的負面影響!他振奮的是,覺慧的這筆賬或許可以讓周仕明和趙德海知難而退。
李鴻舉的形象很有意思,從正面看,因為戴着眼鏡,那是一派文士的雅緻和多少有些女性化的清秀;而從側面看則稜角畢現,寬闊的額頭、高挺的鼻樑、清晰的唇線、略微翹起的下頜,構成了一筆堅毅的線條。同學時,林雲時常為這個側面神魂顛倒,相戀時,也時常有意讓他側過臉去,久久地欣賞着。現在,這個側面掩映在繚繞的香煙和暗淡的燈光里,渺如夢幻。夢幻中,林雲在覺慧的心裏和體內復活了,她又感到了那種神魂顛倒的眩暈……
禪房外一聲夜鴞的怪叫,把兩個人嚇了一跳,他們從各自的遐思中猛醒,下意識地對視一眼,又都慌忙扭開臉。一瞥間,李鴻舉分明看到了復原的林雲,但是轉瞬,又恢復成了覺慧,垂下頭,二目微合,默數起念珠來。
禪房外也有人被夜鴞的叫聲嚇了一跳,那是小尼姑妙言,她一直躲在門外,用眼睛記錄下了覺慧與李鴻舉重逢的全過程。
4
李鴻舉將關於重建隆光寺的各種情況和分析向趙德海進行了彙報。
趙德海一邊聽着,一邊習慣性地用右手梳着頭髮,不時地點點頭,說:“你的調研很全面,很有見地,這些問題的的確確都存在。其實,在這件事上,我的想法,鴻舉你也是了解的……現在看,別的問題都還容易協調,主要就是資金問題。如果全由市財政拿,怕是難度太大了!”
站在一旁的王萬友瞧瞧李鴻舉,又看看趙德海,接茬兒說:“資金方面有個新消息,台灣的孫悟空那邊我也聯繫上了,聽說要重建隆光寺,人家已經答應投資,還說過些日子要再回卧龍。”
趙德海眼睛一亮,問:“他說沒說具體能投多少?”
王萬友說:“那倒沒細談,不過透露好像至少會有幾千萬吧!孫悟空把隆光寺看成自己的再生之地,他那麼有錢,讓他多投點,他也願意!你們是不知道啊,據說早就有高人給孫悟空算過,他的萬貫家財全是隆光寺帶來的,如果隆光寺不能重建,便沒有了護佑,他就是再有錢,怕也是富不過三代。孫悟空那麼聰明,那麼會算計,就算不為咱卧龍,光為了他的子子孫孫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投資的。還有最重要的一條,現在旅遊業發展這麼迅速,隆光寺真要建起來了,收益能少嗎?所謂的商人,追求的就是利益的最大化,孫悟空經商一輩子,精明得很,真要有利可圖,他怕錢扎手?”
趙德海點點頭,說:“萬友這點分析倒是有些道理。按理說,投資幾千萬,如果說搞工業項目,這個數不算多,如果投資旅遊業,這個數在卧龍也不少了。但是按照這個計算,市財政也得再拿出幾千萬。錢這個東西,說出來只是個數字,可真要是拿出來,那可是硬磕硬啊!”
李鴻舉說:“不光是資金,其他問題也不是小事,如果重新建設,原址的面積根本不夠用,必然要佔用周邊的地皮,怎麼協調?要是再度引起群眾上訪怎麼辦?”
趙德海聽到“上訪”兩個字就頭疼,眉頭立刻蹙了起來。
王萬友眼珠一轉,提議道:“要不跟老市長請示一下,看能不能在省里做做工作,爭取點資金?”
李鴻舉的兩條濃眉立刻擰到了一起。不過這一次,他管住了自己,沒有發表意見,在他看來,資金這個大問題就足以把重建隆光寺這件事“攪黃”!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錢還拿什麼重建隆光寺?想到這裏,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牽動了一下。
趙德海思忖片刻,撥通了周仕明的電話,“老市長,我是德海呀。……主要是跟您彙報一下重建隆光寺的進展情況。……有困難,而且還不小。資金是個大問題,還有土地……是,萬友聯繫了……孫悟空說願意投資,可能是幾千萬吧,具體還沒商定……嗯,好,再見!”
王萬友盯着趙德海問:“怎麼樣?老市長同意嗎?”
趙德海說:“老市長很關心這件事,過幾天專門回市裡,跟我們分析一下具體情況。就看老市長能不能幫着協調一些資金了!”
王萬友驚喜地說:“老市長要是能出馬,資金一定沒有問題,德海市長,您就瞧好吧!您的大好事就要成了!”
趙德海聽出王萬友的弦外之音,裝作不懂,故意問:“我個人能有什麼好事?卧龍的發展才是最大的好事!”
李鴻舉看着兩人喜悅的表情,剛剛穩定的心再度被提了起來。他意識到,相比周仕明的全力促成,趙德海的態度轉變,王萬友的極力周旋,自己竟然陷入了孤軍作戰的境地,而要扭轉這種局面,必須在短時間內想出新的對策。
結婚多年,隔上一段時間,肖瑩都會趁着李鴻舉不在家,走進他的書房,以仇恨的目光,悄悄地翻看那些書籍,她總是盼望又恐懼着,會從哪本書里,突然找出一張舊照片。
關於那張照片的去處,肖瑩只在新婚之夜問過李鴻舉。李鴻舉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盯着肖瑩好久,才嚴肅地說:“記着,不要跟我提那張照片的事!”
肖瑩是聰明的,她清楚,自己是如何費盡心機才得以成為李鴻舉的新娘。新婚之夜過後,關於那張照片,她再也沒有提起過,不過,卻總是暗自認為,李鴻舉一定把它藏在了某本書里,只有自己親手把那張照片找到,親手撕成丁點兒的碎片,那種把心扎得生疼的糾葛才會釋然。
肖瑩不厭其煩地走近那些她討厭的書旁邊,一遍遍地翻看。每次都一無所獲,但都會讓她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腦子裏則開始不停地回想那個人的模樣,好像很真切,又好像很模糊。這麼多年,她一直在想,那個人是怎麼鑽進李鴻舉的心裏的?她沒有自己漂亮,又沒有自己的好身世,更不可能像自己這樣,為了李鴻舉委曲求全……她究竟好在哪裏?好到讓一個男人二十幾年都無法忘懷?好到長成自己心裏的一根刺?
她的這種思想,慢慢地轉變為對書、準確地說是對李鴻舉這些書的仇恨。找不到那張照片,在她的感覺中,擺放在書櫃裏的那些大大小小、薄薄厚厚的書,便都成了那個人留下的影子,一刻不停地提醒着那段過去的存在,那個女人的存在。這種想法,使她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看到這些書時緊緊地綳起來,噝噝作響地準備投入戰鬥。
她深知,儘管從表面看上去,李鴻舉對女人不苟言笑,甚至冷冷冰冰,實際上,卻有着無法言說的魅力,比如他的儒雅,他的博學,還比如他保持良好的體形,充滿磁性的嗓音。這一切,都使得肖瑩缺少了一份安全感,她總是不能自制地猜想,現在的通信如此方便,那個消失了二十幾年的女人,會不會和李鴻舉有了聯絡?又或是哪個漂亮女人在和李鴻舉說說笑笑、打情罵俏?……有時她會搖搖頭,極力否定種種怪念頭的出現,可越是壓抑着,這些怪念頭反而像春天的野草一樣,長得越發繁茂,延伸出觸角。這些觸角所到之處,便會在李鴻舉和肖瑩之間激起本不應該發生的戰爭。
肖瑩還會時常偷偷翻看李鴻舉的手機。有一次,李鴻舉看到肖瑩擺弄他的手機,頓時面露慍色。肖瑩急忙解釋,“我正跟媽說話呢,手機沒電了,順手就用了你的。看你那臉子,快成冰山了!”
李鴻舉沒有再說什麼,他明白,肖瑩不過是找個借口。打那之後,李鴻舉多了個心眼,凡是突然而至的有些曖昧意味的短消息,他都會及時刪除,這裏面當然包括黃燕燕的那些“情深意長”的短訊。李鴻舉的想法很簡單,自己從來沒做過對不住肖瑩、對不住這個家庭的事,又何苦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呢?何況換個角度想一想,肖瑩事事看着自己,說得好聽些,也是一份愛,一份痴情,是有了危機意識,既然如此,把這些戰爭的導火線消滅在萌芽狀態,保持婚姻這列火車平穩運行,何樂而不為呢?
百密終有一疏,肖瑩到底在李鴻舉的手機中有所斬獲。那是李鴻舉在衛生間洗澡時,肖瑩聽到了手機里傳出的短訊提示音。肖瑩故意走到洗手間門外,問:“鴻舉,用不用我給你搓後背?”
“不用,我沖一衝就行了!”
肖瑩這才放心地拿起了李鴻舉的手機,在收信箱裏看到了這樣一條短消息:如果有一千個人從我的身邊走過,我也可以聽出你的腳步聲。因為有999個人是踏在地上,只有你是踏在我的心上。發信人:黃校長。
肖瑩頓時火冒三丈,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要去質問李鴻舉,發短消息的這個“黃校長”是誰?你怎麼就踏在了她的心上?轉念一想,不妥,要是這樣問,無異於不打自招地告訴他,自己翻看了他的手機,要是真有什麼說不清楚的事還算抓住理了,假如不過是朋友間的玩笑,李鴻舉還會說自己是無理取鬧,那豈不是自取其辱?肖瑩重新坐在沙發上,臉色通紅,胸脯劇烈地起伏着,大腦拚命地搜索着關於黃校長的記憶……黃校長?哪個黃校長?卧龍師範有個副校長姓黃,難道是他?不能啊,他都快六十歲了,兩個大男人之間,沒事發這個消息,肉麻不?卧龍市還有哪個校長姓黃呢?……肖瑩決定,暫時不打草驚蛇,拿出自己的手機,記下了這個號碼。
肖瑩在這個方面的縝密思維,足以和私家偵探媲美,經過思考,她徑直去了教育局,一番調查后,全市三個姓黃、一個姓皇甫的正、副校長走進了肖瑩的視線,最終,手機號碼鎖定在了兒童聾啞學校校長黃燕燕的身上。當肖瑩了解到這個“黃校長”是位離婚的單身女人時,危機感像大霧一樣瀰漫開來,把她整個包圍了。她忍住心中的憤怒,嬉笑着找到教育局管理檔案的老同學,查了查黃燕燕的資料,狠狠地把那張二寸工作照里的女人的模樣記在了心裏。
回到家,肖瑩心潮起伏,一遍遍地罵著:好你個李鴻舉!我原來以為你心裏只有那個林雲,沒想到早就換了個人,黃燕燕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不就是個單身嗎?不就是年紀比我小嗎?論眉眼,論身材,哪一點比我肖瑩強?難怪人家說,當男人一旦有權有勢,就忘記是誰陪着他度過艱苦的日子,又是誰在他最脆弱彷徨的時候不離不棄……想到這些委屈,肖瑩的眼淚成串成串地掉了下來。
她決定主動出擊,四處打探關於“黃校長”的正面負面、花邊白邊的新聞。聽說兒童聾啞學校奉李鴻舉之命,現在借用鋼鐵廠的職工俱樂部,心裏頓時咯噔一下。鋼鐵廠的廠長程波是李鴻舉的老同學,鐵哥們,倆人情同手足。多年前,肖瑩曾經讓李鴻舉跟程波說說話,把一個親屬安排進當時效益非常好的鋼鐵廠,李鴻舉想都沒想,斷然拒絕了肖瑩的請求。沒料到,現在為了黃燕燕,居然向程波開口求情。如果和黃燕燕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就憑李鴻舉的倔脾氣,會和程波張這個嘴?不行,得找程波這小子透透底。
肖瑩拿出了電話:“喂,是程大廠長嗎?”
“啊,嫂子呀!你還逗我?你跟鴻舉可真是兩口子,說出話來都是一個味兒!”
“什麼味兒?”
“酸溜溜的唄!你們就不能直接喊我‘二波子’?”
“我哪敢啊?就憑你程大廠長在卧龍呼風喚雨的勁兒,我也不敢胡說八道!”
“行了,你就吹吧,一會兒把我吹到天上,再一鬆氣兒,啪唧一下摔下來……嫂子今天怎麼這麼得閑,是不是這麼些天沒見着,想我了?要不哪天你做了拿手的紅燒肉,我一準就去!”
“得了,就你那肚子,還吃紅燒肉呢,再吃孩子都快生出來了!”
“哈哈,難怪鴻舉沒肚子,原來是讓你給嚇得不敢長了!”
“不鬧了,問你點兒正事!”
“誰和嫂子有正事啊?正事你得跟鴻舉辦,我要是跟你有了正事,李大市長不得把我大卸八塊?”
“你再鬧,我可跟你急啦!”
“行,行,不鬧了,你說吧。”
“我問你,兒童聾啞學校,借用你的職工俱樂部是咋回事?”
“這事呀?是這樣,鴻舉分管教育,兒童聾啞學校校舍讓泥石流給沖毀了,新校舍一時半會兒建不起來,鴻舉就臨時安排到我那兒對付幾天。怎麼,這事還有什麼說道?”
“我問你,你可得跟我說實話,那個黃校長和鴻舉是怎麼認識的?”
“這個……分管教育的副市長認識個校長還不正常!嫂子,你想哪兒去了?不是醋罈子又倒了吧?對鴻舉你大可以放心,我們這幫哥們都管他叫‘柳下惠’呢,連歌廳酒店都不去的男人,比大熊貓都珍貴了。要是有人說我程波怎麼怎麼樣,你可以相信,我自己都相信,我天生就是一個大色狼!要說鴻舉怎麼怎麼樣,說出龍叫來,我都不相信!嫂子,你信嗎?”
“我……”肖瑩支吾着說,“我也不信。可我就是擔心,鴻舉到了這個位置上,難免有人算計他。我是怕他萬一不小心,讓人給編派出個什麼花邊新聞來,你說犯上犯不上?”
“那是!”程波說,“不過你放心,嫂子,第一,鴻舉不是那號人;第二,我們這些哥兒們,尤其是你兄弟我,會不遺餘力地保護他百毒不侵!”
“關鍵是你得經常給他提個醒兒!”
“沒問題!放心吧,嫂子。”
“那嫂子可就把鴻舉交給你了!改天,你來家,嫂子給你做紅燒肉,上等的五花肉,小火慢燉,保證吃得你忘了北在哪兒!”
“行!改天我一定去!紅燒肉就不用了,拌點小菜就成了,再備點小酒,好長時間沒和鴻舉一起吃飯了!”
放下電話,肖瑩心神稍定,可心裏頭還是打着鼓,索性找到了在移動公司工作的朋友,讓人家幫着調出了李鴻舉這幾個月的通話和短訊清單。不看還罷,看完清單,肖瑩心裏躥上了一股火。原因很簡單,差不多隔上三兩天,黃燕燕的手機號碼就會出現在李鴻舉的通話清單上。雖然電話和短消息,都是黃燕燕打給李鴻舉的,但也足以說明一些問題。
肖瑩決定出動主擊,旁敲側擊,“審問”李鴻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