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弄權
資金的流向,往往缺乏道德感。
1
午飯後,周仕明原本要返回省里。就在周仕明將要上車前,王萬友腆着大肚子,湊到周仕明身邊,說:“老市長……您先等等,我跟您請示個事兒。”
“什麼事?”周仕明停下問。
王萬友撫了撫自己的圓肚子說:“一晃兒您又倆月沒回卧龍了,今兒天好,時間也早。要不您到蓮花山轉悠轉悠?看看新變化,瞧瞧新景緻。您可是好久沒去了,順便檢查檢查我的工作,提點要求!”
周仕明沉吟了一下,鬆開了秘書已經拉開的車門,指着王萬友笑着說:“你這個王大肚子,可真會鑽空子!不就是想顯擺顯擺你的旅遊政績嘛,行,我就開開眼,到山上轉悠轉悠去。哎,可先說下,看是看,我可不代表省里任何領導部門!”
大家會心地笑起來。
“好好好!”趙德海說,“萬友這個建議好。那我們就陪老市長到山上去視察視察!”
周仕明擺擺手說:“德海啊,政府的事務很多,你就不必陪着我這個老頭子了,回頭仔細研究一下孫悟空的那件事。有些時候,看似一件小事,實則決定整場比賽的輸贏。剛才我的話全是為你好,說重了,你可別多心!”
趙德海說:“哪能呢,我不往心裏去!”
雖然嘴上這樣說,趙德海的心裏卻着實不痛快,暗自責怪周仕明怎麼能當著下屬的面,接二連三地批評自己的不是呢?好歹自己也是一市之長,而且現在是市委、政府一肩挑的重要角色,真是有點掛不住面子。所謂官場之上一個級別一重天,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每到這時,趙德海都直想罵娘,這個市長就不是人乾的,上頭壓着,下頭就知道伸手要錢。別人光看到光鮮的一面了,遭罪的事都打碎牙咽進自己肚子裏了。
周仕明說:“你不往心裏去可不行,那我不白說了?你得往心裏去,琢磨事兒,研究事兒……我的意思,你明白吧?!”說完,拍了拍趙德海的肩膀。接着讓秘書和其他陪同人員,先行返回省里。
趙德海自然樂得輕閑,“戀戀不捨”地與周仕明告別。
按照周仕明的意思,李鴻舉和王萬友陪着他一起去登蓮花山。到了山下,周仕明的司機從後備箱裏取出一套深藍色的運動裝和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周仕明換好了,三人一起向山上走去。
此時,正是蓮花山上景色怡人的時節,愈近山頂,綠意愈是蔥蘢,更有潺潺的溪水,順着山勢緩緩而流,不時會有一隻調皮的松鼠大搖大擺地在遊人面前穿行而過,引逗出遊人們一臉的驚奇。青山綠水之間,一座座古寺掩映其中,顯示着卧龍市厚重的人文氣息和悠久的歷史。
李鴻舉平時最喜歡穿運動休閑裝,今天為了會見孫悟空,特地換上西服、領帶,本來就不自在,此刻往山上一走,更覺着自己這身裝扮不合時宜,一雙皮鞋走在山路上也是極不舒服,加上從早上到現在,心情一直鬱悶着,陪着周仕明,也是以半步的距離跟隨在後面。
同樣身着西裝的王萬友顯然沒有受到“孫悟空事件”的影響,腆着肚子,跑前跑后,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誇耀着,“老市長,您瞧這兒……您再瞧瞧那兒……”他的話,引來幾位遊客的側目。
周仕明停住腳步,小聲說:“別老市長老市長的,那麼多遊客,注意點影響!”
王萬友臉一紅,連聲說:“是,明白!……”
周仕明邊走邊感嘆:“好啊,真不錯!我這人就願意在山裏待着,不為別的,就圖個清靜,走走林子,聽聽鳥叫,那心情都不一樣,有什麼愁事都能忘了!”說著,扭頭問李鴻舉,“鴻舉,多長時間沒來蓮花山了?”
李鴻舉想想說:“有一陣子了……差不多半年了吧。”
周仕明小聲說:“我沒跟你講,我每次回卧龍都要來一趟蓮花山。”
“您那是戀舊。”李鴻舉聽到這話,頗覺驚奇,因為差不多周仕明每次回到卧龍他都會陪同。但是陪他上蓮花山這還是頭一遭。
“戀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不瞞你說,我主要是為了去青雲寺進香。”
李鴻舉聽了,愣了一下神,心裏微微一沉。周仕明任卧龍市市長期間,社會上曾經有人傳言,周仕明極為迷信,每當卧龍市有了大事,他都要拜佛求籤。對於這類傳言,李鴻舉堅決不相信。他曾經因為一個朋友在酒桌上偶然提起此事,與人家爭得面紅耳赤,甚至不歡而散。事後,李鴻舉也曾經猜測過這一說法的真假,幾番思量后還是堅持認為,雖然周仕明的老伴信奉佛教,時常地還會鬼鬼神神地講上一陣子,但周仕明作為受黨教育幾十年的老黨員、老幹部,即便是有什麼別人不理解的行為,也是出於對宗教的尊重和對黨的事業發展負責的角度,絕對不可能用“迷信”這兩個字來定性。不料,周仕明卻主動說起到青雲寺上香一事,李鴻舉心裏一沉,臉上的表情也微微起了變化。
周仕明注意到了李鴻舉的變化,神色自若地說:“這人啊,就怕老,年輕時整天東奔西跑,忙着工作,忙着事業,感覺不到什麼,可上了年歲,就尋思休休身,養養神了!早先你嬸子天天在家拜佛念經我還生氣,後來我發現,這是個好事,信佛好啊,把心裏頭的病根都給去得乾乾淨淨的。不過,咱就算是信佛,信的也和別人不一樣!咱不光信,還得研究,這裏面的學問大着呢。就說‘南無阿彌陀佛’吧,這句佛號最普通,差不多人人都會念的,但念是念,卻不懂又有什麼意義?為什麼要念?念了有什麼好處?究竟怎樣的念法?……那念上千萬遍又有什麼意思?能往生極樂嗎?……”
周仕明顯然沉浸在頗有些炫耀之意的講解中,把李鴻舉和王萬友聽得只有發獃的份兒。王萬友自然是一副認真聆聽的嘴臉。李鴻舉心裏卻是一陣陣的難過,他想不明白,從小到大一直崇拜的周叔怎麼變成了唯心主義者,怎麼迷信上了呢?
周仕明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語道破:“你們一定認為我是迷信吧?我跟你們講,佛教也不是迷信,有時候能夠調整我們的心態,心態好了其他的就好說了。所以……唉,這事一時半會兒還真說不清楚……你們能明白嗎?”
倆人嗯嗯啊啊,誰也沒說明白或者不明白。
周仕明卻話鋒一轉,正起顏色說:“這幾年國家統計局的數字錶明,旅遊產業的發展速度一直高於國民經濟的整體增長速度,旅遊收入佔GDP的比重每年都能提高0.2到0.3個百分點。這就是一個信號!……鴻舉,卧龍必須進一步加快旅遊產業的發展,在這方面,既有必要性,又有可行性,卧龍的基礎很好嘛!眾多的寺廟,大有文章可做!……”
王萬友接過話茬兒說:“我的想法和老市長一樣,兩年前我就跟政府提議,重建隆光寺。結果德海市長非說要把它與隆光寺周邊的棚戶區一起改造,騰出凈地出售。要是早聽我的,今天孫悟空能走啊?這不是撿個芝麻,丟個西瓜嗎?這個孫悟空可是億萬富翁,真要是決定在卧龍投資,那錢不得海海的啊!”
周仕明哈哈一樂,說:“你個王大肚子,說話就是有意思!孫悟空這件事以後再探討一下嘛!如果可行的話,重建隆光寺也未嘗不可。原本就有這麼一座廟,又不是無中生有。真要重新建起來,一方面得說是挖掘和保護了卧龍市的文化遺產,另一方面也是開發了旅遊資源嘛!”
李鴻舉盯了一眼王萬友,對周仕明說:“當年市委、市政府不同意重建隆光寺是有依據的,主要是不符合卧龍建設的總體規劃。何況現在幹什麼事不得用錢?重建隆光寺得一筆不小的資金。卧龍的經濟情況,周叔您最清楚,看上去,好像挺大一盆粥,可多少個主兒在那兒瞧着、圍着呢。這個用勺子盛一下,那個拿筷子蘸一點,僧多粥少,到了各部門、各單位,資金就十分有限了,做起事情難免受到種種制約。就說聾啞兒童學校吧,自打山體滑坡把校舍沖毀了,到現在學生還沒地方上課呢,校長天天找我哭,給我整得這個鬧心!您說,學校建設着急不……當然急着呢!可沒錢,就只能幹挺着。”
王萬友不做聲,小眼睛卻盯着周仕明。
周仕明思忖了一下,說:“鴻舉,重建隆光寺和重建聾啞兒童學校並不矛盾嘛!一個是發展旅遊事業,一個是發展教育事業,左右手的關係,你這個分管市長可得兩手都得抓,兩手都要硬!”
李鴻舉沒言語,心裏卻在說,我倒是想都抓,也想都硬,可手裏沒錢靠什麼抓啊?再說了,這兩件事根本就不是同等重要。如果說隆光寺和青雲寺一樣,位於蓮花山上,別說是現在,就是兩年前,市委、市政府也能同意重建。可隆光寺位於市中心的位置,佔地面積小,如果重新建設,必然涉及佔用其他建設用地的問題,而且建設資金從哪兒來?那些孩子們現在連上課的地方都沒有,火都燒着眉毛了……
步步登高,三個人來到了青雲寺。
青雲寺是卧龍市第一大古寺,位居蓮花山眾多景觀之首。這裏春來鳥語花香,夏至清泉潺潺。雖經多次磨難,但由於不斷地維修完善,大雄寶殿、天王殿、伽藍殿、觀音殿、地藏王殿、鐘鼓樓等三十多間殿堂完好如初。青雲寺歷來僧尼同修,但都由和尚擔當住持。民國初年,一位中將的夫人發願為居士,常年住在寺里吃齋念佛,一句話,把陪侍夫人的尼姑舉為住持,從此,青雲寺的歷屆住持便全是尼姑了,直到如今。
此時,日已西斜,香客漸少,大雄寶殿裏只有一個小尼姑在當值。周仕明看看四下無人,這才脫了鞋,換上小尼姑遞過來的拖鞋,恭恭敬敬地進了大殿,在小尼姑的幫助下進了香,隨即跪倒在蒲團上,虔誠地禱告起來。
王萬友忙不迭地跟進去。拜佛的位置上只有一隻蒲團,被周仕明佔着,他無處可跪,只好垂首恭立在周仕明身邊,隨着周仕明的禱告不停地點頭,那狀態就像在會場上聆聽領導的指示。
李鴻舉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自覺十分尷尬。
周仕明兀自虔誠地禱告着:“……願佛祖保佑我中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保佑卧龍社會和諧進步,經濟快速發展,人民安居樂業!保佑我……”周仕明前面的禱告聲極為響亮,到了後面,卻如蚊子哼哼,估計就是佛祖想聽,也得把耳朵豎起來。
李鴻舉看着周仕明跪在那裏,略顯臃腫的體態,頭頂上已經稍顯稀薄的頭髮,突然生出一陣陣的感嘆:如果生性耿直倔犟的父親看到他的老部下今天這個樣子,會被氣成什麼樣?
聽着周仕明的禱告,站在一旁的小尼姑忍俊不禁,莞爾一笑,說:“施主,看來您是位領導!”
周仕明臉色頓時微微變了一下,說:“什麼領導……我就是一個小老頭兒嘛!”
王萬友好奇地問小尼姑,“你咋知道他是領導呢?”
小尼姑說:“平民百姓都為自己求福求壽,或是求子求財禱告,哪有為國為民禱告的?這位施主要真是領導,肯定是個好領導,心裏裝的全是國家和人民。以後肯定能當更大的領導,佛祖也會保佑您步步高升的!”
周仕明聽了這話,不禁哈哈一笑,多看了幾眼清秀的小尼姑,說:“你可真是會說話,我都一把年紀了,還升什麼?……對了,以前沒見過小師父,不知小師父的法號是?……”
“小尼是剛剛調到青雲寺的,法號妙儀!”
王萬友說:“妙儀!……果然是落落大方,儀態萬千!只可惜這滿頭的青絲……要不然肯定是個絕色的美人呢!”
妙儀臉色頓時一變,扭身就要離開。
李鴻舉瞪了王萬友一眼,解釋說:“我這位朋友是個愛說愛鬧的人,一時冒犯了,還望小師父不要怪罪!”
妙儀這才停下身形。
周仕明嗔怪王萬友,“你呀,叫我怎麼說你呢?……怎麼能在佛祖面前胡言亂語!佛說十善業道——離殺生、離偷盜、離邪行、離妄語、離兩舌、離惡口、離綺語、離貪慾、離嗔恚、離邪見。離綺語就是告訴你,不能在佛祖面前說這淫詞艷語。你個王大肚子……”隨後,周仕明宣了聲佛號,說,“還望妙儀師父寬宏大量,不要怪罪!”
王萬友的一張胖臉頓時成了紅布,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說:“得……我這張破嘴,就不能說話,說了就得罪人。妙儀師父,您大人大量,原諒我,啊?原諒我!”
妙儀瞥了王萬友一眼,怒氣漸消,誇獎周仕明:“難怪是領導,到底見多識廣!十善業道說得一個都不差!”
周仕明哈哈一樂說:“小師父也不是凡人……如果新建哪家寺院,一定要請你過去做住持。”
妙儀抿着嘴角淺笑,說:“那可不成,小尼的修為尚淺,豈能擔此重任?”
見兩人有說有笑,王萬友指着一邊的簽筒說:“老市……那什麼,要不您抽一簽試試?”
周仕明點着頭說:“好!好!”
妙儀以為王萬友說的意思是周仕明姓石,也跟着說:“石施主,請!”
看着這一幕幕,李鴻舉突然覺得心頭一疼,彷彿看到自己尊崇了四十幾年的偶像在青雲寺里一點點地矮小下去。
李鴻舉沒有想到,周仕明和王萬友成了他眼裏的風景,而他卻成了另一個人眼裏的風景——那個人在大殿外已經盯了他好一陣子了。
妙儀突然衝著大殿外喊了一聲:“老師!……”
李鴻舉下意識地回頭,只看到一個背影,一閃便轉過殿角不見了。就那麼一閃,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樣的一身灰布直裰,同樣剃度過的青白頭皮,體態卻是不可名狀的窈窕俏麗。他腦子裏忽悠一下,肯定自己不是見色起意。但那是什麼呢?……腦子裏又忽悠一下,同時心裏咯噔一聲:那個背影太熟悉了!……
2
為了重建兒童聾啞學校一事,李鴻舉到底還是和趙德海吵了起來。
在李鴻舉之前,趙德海已經教訓了一通分管城建的副市長和信訪局局長。
這兩年,卧龍市一直在加大城市建設力度,市委、市政府的主導思想是讓棚戶區的居民都住進寬敞明亮的花園式小區。想法是好的,政策也是好的,符合國家加大民生工程建設力度的總體要求,更得到了卧龍市廣大市民的擁護。可在執行的過程中出了偏差,因為拖欠工程款,工程方遲遲不交工。樓房不能按期交付使用,棚戶區的居民就不能按期上樓。這些居民多是家境較為困難的群體,老平房拆除了,只能租房子,擠在親屬家裏度過這段時間,現在回遷的時間早就過了,卻遲遲沒有動靜。動遷市民自然怨聲載道,已經連續多天在卧龍廣場進行抗議。今天更乾脆,幾百人集體到市政府樓前上訪,要求政府給出一個明確的回遷時間,聲稱,如果得不到明確的答覆就要進省、進京去上訪。
面對情緒激動的群眾,市長趙德海不敢輕視,責成分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長以市政府的名義,出面接見了群眾代表。
副市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口乾舌燥地一遍遍解釋:政府知道群眾的困難,希望大家也要理解政府的難處……然而,對於群眾提出的實質問題,卻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覆。
群眾代表們直白地說:“咱們不是來聽你講大道理的,就想知道什麼時候讓咱們上樓……你說話好使不?要是不好使,就讓趙市長和咱們見面!”
分管城建的副市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撒謊說:“趙市長去省里開會了。”
群眾代表說:“我們早上看着他坐車進去的。我們一直站在門口,里不出,外不進的,趙市長長翅膀了?今天我們要是見不着趙市長,就住在市政府了……”
副市長只好改口說:“趙市長正在接見外商……”
“那讓他接見吧,見完了外商,再見咱們!”
無奈之下,趙德海只好親自出面對上訪群眾進行安撫,最終答應一個月之內一定讓所有的動遷居民都能按時住進新樓。上訪群眾這才漸漸散去。
回過頭,趙德海就把分管城市的副市長和信訪局局長訓了一通。
李鴻舉走到趙德海辦公室門口時,剛從裏面出來的那位副市長給李鴻舉遞了個眼色,暗示他,趙德海心情不好,能拖着不說的事,暫時就不要說了。李鴻舉猶豫了一下,眼前卻浮現出聾啞孩子們期盼的眼神,還有黃燕燕佈滿淚痕的面容,他長吁一口氣走了進去。
作為市政府的一把手,趙德海工作能力比較強,就是工作作風方面有些“唯上論”,對待上級領導和下屬的態度截然不同。偶爾還會對他的副手在一些事情的處理上亂髮脾氣,惹得下屬表面上對他謙恭,背地裏卻是一肚子的牢騷。
趙德海有個特點,每當有人提出不同意見時,他總會習慣性地用右手梳頭髮,當他停下動作時,通常就會有結果了。
他在剛剛任市長的時候,這個習慣動作加上極重的煙癮,愁壞了電視台的記者。政府召開的各類會議上,記者們的眼睛時刻盯着趙德海的右手有沒有去梳頭髮,或者有沒有夾着香煙。通常這兩者會交替出現,趙德海只給記者們留下了極為短暫的拍攝時間。偏偏他本人對自己的新聞形象極為重視,包括新聞播出的時間長短,鏡頭的清晰度,都會有意無意地反饋給報社總編輯或電視台台長,其意思不言自明。媒體的領導為此特別指定技術過硬的攝影、攝像記者作為趙德海的專職記者,情況才有所好轉。
一次政府常務會議上,一位臨時替班的攝像記者沒有經驗,按照常規錄製資料,回到台里編輯新聞時才發現,趙德海的鏡頭沒有幾個能用的,為了不影響領導的高大形象,這位記者自作主張,偷梁換柱用了上一次常務會議的影像資料,結果新聞播出去,趙德海在一次會議上,居然換了兩件衣裳……事情引起了不小的風波,電視台召開專門會議,強調新聞紀律的嚴肅性,那位記者受到處分,被調離崗位。
打那之後,每當提起有關趙德海的採訪,記者們都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不過,壞事卻變成了好事,打那以後,趙德海在各類會議上都會刻意地管住自己的右手。記者們除了盯着冒着煙的香煙,不用再為他的右手發愁了。
面對面地坐下后,李鴻舉一五一十地把兒童聾啞學校的情況進行了彙報。彙報的最後,李鴻舉請示趙德海:“德海市長,情況就是這樣。現在,這些殘疾兒童都在家待着呢?一天兩天行,十天八天也對付,可一晃兒都一個多月了,重建教學樓的事還沒着落。這幾年,國家優生優育政策不斷出台,殘疾兒童的出生率已經明顯下降,幾所聾啞兒童學校合併到了一起,也就是說,全卧龍的聾啞兒童只能到這一所學校學習。要是這所學校的重建工作再拖下去,這些孩子們只能到外地求學,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出現問題……”李鴻舉停頓了一下,說,“現在是他們的校長天天找我,可我擔心重建工作遲遲不能落實,必然會造成不穩定因素……要是家長們集體上訪怎麼辦?”
趙德海靠在椅子背上,右手一下又一下地把頭髮向後攏着,動作中顯示出他的煩躁。足足五分鐘,趙德海和李鴻舉就這樣對視着,誰也沒說話。
對於李鴻舉這個副手,趙德海心裏是非常認可的。雖然說李鴻舉性格耿直,書生氣十足,但不管是憑藉父輩的關係,或是自身較強的工作能力,李鴻舉是副市長和市長助理中,向上爭取資金、爭取項目最多的一個,而且作風務實,分管的各項工作都搞得有聲有色。只是李鴻舉的個人背景,也使趙德海在對他提出工作要求時,不自覺地有了幾分顧忌,言語態度都會柔和幾分。
一直到把手停下來。趙德海才說:“鴻舉,現在市裏的財政情況你了解,基本上就是工資財政。一個月下來,僅公教人員工資、社會保障等硬性支出能夠保證就已經不錯了。聾啞兒童學校的事,我也着急,可着急能解決問題嗎?要不……你再向上面爭取點資金吧!”
李鴻舉一聽火就躥了上來,強壓着火氣說:“省教育廳的專項資金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但省里說了,市裏的配套資金必須同時劃撥到賬戶上。因為咱們的配套資金不到位,省廳開會時,點名批評了卧龍。全省給各市投入資金最多的就是卧龍,可別人不知道,咱自己得知道,咱們的配套資金是落實得最少的。這種情況下,讓我怎麼跟省里說?”
趙德海臉色沉了下來,說:“你跟省里不能說,跟我就能說了?……你有沒有想過我的難處?個個都說自己做這個事沒錢,做那個事也沒錢,有錢誰不會幹活?問題是現在沒錢,還得把活兒給幹了!我問你,聾啞兒童學校重建沒錢着急,那老百姓的棚戶區回遷呢?不着急?都急得火上房了!可現在財政沒錢,應該給人家工程方的資金交不上,人家就把着鑰匙不讓老百姓上樓!那可不是十戶八戶啊,幾百家呢……剛才你也瞧見了,都堵着市政府的大門了,這事再不解決,沒準就會鬧到省里,鬧到中央……我都是過五十的人了,不尋思什麼了,大不了不當這個市長了,可卧龍的老百姓呢?你讓他們住露天地去?……”
聽着趙德海冠冕堂皇的說辭,李鴻舉很生氣,他早就聽說過棚戶區改造中資金方面出現的一些問題,其中與趙德海有多少關係,李鴻舉不好說,也不想評說,但可以肯定在資金的使用和監管中存在嚴重的漏洞。李鴻舉直言不諱地問:“教育資金是年初財政預算就制定出來的,並沒有擠占政府的其他開支,與棚戶區改造也沒什麼關係,此是此,彼是彼。如果這筆資金再不到位,就讓聾啞兒童學校的學生住露天地去?”
趙德海被李鴻舉的話頂了一個趔趄,卻不敢像對其他人那樣對他發火,攥成拳頭的右手在桌子上敲了幾下,像是一種抗議。他長出了幾口氣才說:“鴻舉,這件事上,你先想想辦法吧!看能不能暫時借個教室或租個教室,重建的事……你也容我緩口氣!”
見他的態度和緩,李鴻舉也不好再說什麼,無可奈何地與趙德海告辭。
李鴻舉回到辦公室,心知重建聾啞兒童學校的事暫時得不到解決,可當務之急,得讓這些孩子們有地方上課。他搜腸刮肚地尋思着全市哪家學校有閑置的教室,可教育資源緊張是個不爭的事實,一些中小學的班級容量已經達到了六七十人,進到教室里一看,黑壓壓的全是小腦袋瓜。市委黨校的教室倒是不緊張,不過經常請專家、教授給市局縣區領導進行培訓,教室也不能佔用。最主要的是,這些孩子中有一大部分家住縣區,還得找個有宿舍、有食堂的地方才成……
就在他一籌莫展時,響起了敲門聲。一聲“請進”之後,黃燕燕走了進來。見到她,李鴻舉立刻挺直了身子,全身上下的肌肉進入了緊張的狀態,腦子裏的那根弦再一次綳了起來。
李鴻舉注意到,今天黃燕燕的臉色特別不好,眼睛有些浮腫,便故作調侃地問:“怎麼?又為校舍的事哭了?”
黃燕燕沉吟了一下說:“是……也不是。李市長,我是來向您彙報的。這幾天,有兩名學生出了點兒事。”
“什麼事?學生不是放假了嗎?”
“就是放假才出事的。年紀大點的孩子在家沒事做,就上網聊天,其中有兩個女孩合計一下,去見了網友,結果讓人家給騙了,手機、錢都讓人搶走了,幸虧家長跟在後面,發現情況不對沖了過去……要不然,這倆孩子得吃大虧!”黃燕燕看了李鴻舉一眼,說,“這些孩子心靈非常脆弱,一旦真出了什麼事,到時候,真怕他們會走極端。”
“現在那兩個孩子怎麼樣?報警沒?”
“報了。倆孩子都由父母看着呢。昨天我特意去看了,本來這些孩子自尊心就強,出了這事,覺得丟了臉面,更蔫了,見着我,抱住我就哭,那眼淚淌的……比畫著問我,學校什麼時候複課?我都不知道咋回答。家長說如果再不複課就轉學吧,一來怕孩子們再出什麼事,二來家長也實在沒有精力照看了。”
李鴻舉心裏又是一沉,閉起了眼睛,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揉着太陽穴。他也曾經擔心過這個問題,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果然就出了事。市政府遲遲不能投入重建學校的資金,這已經成了他就任副市長以來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
就在這時,他感到一雙溫暖柔軟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頓覺一股電波流遍了全身。他睜開眼睛,黃燕燕正用含着淚水的眼睛凝視着他,他急忙將胳膊抽了回來,不自然地搓了搓手,問:“要不然,暫時先借個教室?”
黃燕燕紅着臉,說:“也是個辦法!不過……哪有教室借咱們用啊?全市各學校的情況都在您心裏裝着呢!”
“教室是肯定沒有了!我再想想,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對了……你等一下。”李鴻舉拿起電話,按下了一組號碼。
“喂!程波嗎?……啊,我是鴻舉……什麼大市長,你跟我鬧什麼鬧。我有件事得求您這個大廠長了!……那我直說了。是這樣,市聾啞兒童學校因為山體滑坡,校舍全被沖毀了。現在學生根本沒地方上課,孩子們都在家裏待學呢!能不能借你們的俱樂部用一下,暫時給孩子們當教室。……另外,再幫着騰出幾間宿舍,還得有個小食堂……不是我要求高。這些學生大部分是從縣區來的,只能住校……老同學辦事就是敞亮……行,三天以後。完事什麼時候有時間,咱們好好聚聚……那好,再見!”
放下電話,李鴻舉面露喜色,說:“我這個老同學還真辦事。他是市鋼鐵廠的廠長,本來人家屬於上管單位,除了繳納地方稅收,與咱們市沒什麼關係,一聽我說是聾啞兒童學校的事,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三天後,學生們就可以到鋼鐵廠的職工俱樂部上課了。條件肯定會艱苦一些,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說吧。”
黃燕燕站起身,伸出手,眼裏淚光閃閃,“李市長,我……我替孩子們謝謝您了!”
李鴻舉急忙扭開臉,裝作沒看見那隻伸過來的手。
3
聾啞兒童學校搬到鋼鐵廠那天,李鴻舉正好到省里開會。他打電話告訴黃燕燕,直接聯繫老同學程波,那邊已經安排好了接待人員。沒費什麼周折,學校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教學。
李鴻舉開完會,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司機小白見李鴻舉一臉的疲憊,對他說:“您開了一天的會,夠累了,一會兒我直接送您回家吧,反正回到市裡也得四點多了!”
李鴻舉點點頭,閉上了眼睛。聾啞兒童學校的問題解決了,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總算解了燃眉之急。他心裏一陣輕鬆,一股倦意軟綿綿地從腦際蔓延到四肢。剛剛陷入黑甜鄉,一片朦朧中,在暗灰的底色里倏然凸顯出一條子同樣是灰色的高光,隱約幻化成了一個身影,因為是背影,看不見眉眼,但通過那苗條的腰肢可以想見,她的容貌會是何等秀麗!可惜頭上曾經如瀑的長發,已被當做是“三千煩惱絲”給剃掉了……曾經如瀑的長發……他心下一驚:自己怎麼會知道她曾經有過如瀑的長發?難道是她?……可是,怎麼會是她呢?……心下又是一驚,猛地睜開眼,發現車已經上了高速公路。
李鴻舉使勁地搖搖頭,想驅走剛才的夢象,心裏卻綰了個解不開的疙瘩。他沉吟有頃,終於忍不住問司機小白:“哎,青雲寺的和尚和尼姑你都認識不?”
小白不解地看了李鴻舉一眼,目光急忙又回到車前的高速公路上,遲疑地反問:“李市長,你問這個……是啥意思?”
李鴻舉先是故作淡然地一笑,腦袋一轉,板起臉來斥責道:“什麼啥意思?我分管旅遊,本市的旅遊業包括蓮花山,包括青雲寺,也包括青雲寺的和尚和尼姑!你說啥意思?”
小白臉一紅,騰出一隻手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自嘲地說:“掌嘴!對不起,李市長,我太沒大沒小了!青雲寺的和尚和尼姑……過去的老人兒,差不多我全認識,但是最近新來的……我就說不好了。”
“最近有新來的?”李鴻舉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句。
“有啊!”小白說,“那天我們陪老市長去青雲寺,侍候老市長拜佛的小尼姑不就是新來的嗎?……對了,我聽說還新來了一位高尼!……”
“高尼?什麼叫高尼?”
“高尼就是……道行高的和尚不是叫高僧嘛,那道行高的尼姑就得叫高尼唄!”
“沒聽說過!”李鴻舉被逗樂了,“哪有叫高尼的?”
“這是我的叫法,不然叫她什麼?”小白說,“反正就那意思吧。聽說這位高尼可了不得!是什麼佛學院畢業的,連青雲寺的住持覺真法師都敬佩她!覺真法師七十多歲了,據說要培養這位新來的高尼接她的班當住持呢!”
李鴻舉腦子裏嗡的一下,彷彿又陷入了似夢非夢的矇矓之中。
“哎,李市長,”小白提議,“晚上沒事的話,我陪你到青雲寺去轉一轉,認識一下那位高尼?”
李鴻舉含混地“嗯”了一聲,猛然打個激靈,搖搖頭說:“不了,以後再說吧。我先眯會兒,回到市裡把我送到鋼鐵廠,我去看看聾啞兒童學校的孩子們。”
小白問:“用不用通知一下教育局?”
“不用了,我就是去看看。”李鴻舉說罷又閉上了眼睛。
走進鋼鐵廠的職工俱樂部,李鴻舉一眼看到了穿着粉色運動上衣黑色運動褲的黃燕燕,那一刻,她正拿着抹布站在凳子上擦着玻璃,長長的頭髮用一根簪子隨意地在腦後攏成一個髮髻。身旁是跟着她一起忙碌的老師和年齡稍大點的孩子們。偌大的俱樂部里靜悄悄的,只有不時地挪動凳子的聲音。穿着運動裝的黃燕燕看上去更豐滿一些,聚精會神幹活兒的神態與平時里的幹練迥然不同。李鴻舉站在那兒,靜靜地看着她,眼睛不禁微微潮濕,現在有幾個校長會親自拿着抹布和老師、孩子們一起幹活的?單單這份敬業精神就令李鴻舉分外的感動。
站在一旁的小白想去招呼黃燕燕,被李鴻舉拉住了。這時,站在黃燕燕身邊一個約十歲的大眼睛女孩兒,伸手輕輕拉了下黃燕燕的衣襟,示意她有人在看着她們。黃燕燕順着女孩兒的手指方向,看到了李鴻舉,臉上立刻綻放出了笑容,她像個孩子似的從凳子上蹦下來,一溜小跑來到李鴻舉面前,抬手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水,說:“李市長,沒想到您能來……真是太高興了!”隨即伸出了右手。
李鴻舉禮貌地伸出手,黃燕燕卻又把手縮了回去,說:“您瞧我這手髒的,等我洗洗再和您握吧!”
“別,就這樣握……這可是勞動人民的手,握這樣的手心裏踏實!”李鴻舉拉住黃燕燕的手,嘴上半開玩笑地說著,手上卻很認真地用力搖了幾下。
黃燕燕因為幹活而紅潤的臉色,變得更紅了,眼神里湧現出一抹羞澀。她回過頭招呼正在幹活的老師和學生們:“來呀,大家都過來,李市長來看咱們來了,大家鼓掌歡迎。”
老師們自然是聽得明白,可學生們聽不到。一雙雙眼睛緊緊地盯着校長和老師們,老師們的掌聲響起來,孩子們才在老師的指示下,陸續拍響了巴掌。
這一幕,看得李鴻舉鼻子發酸,眼淚圍着眼圈打了個轉轉,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推了推眼鏡,擺擺手,示意老師和同學們各忙各的。他一邊查看俱樂部里的情況,一邊詢問黃燕燕今天“搬家”是否順利。
“順利,非常順利!您的同學早就安排人作了簡單的規整,除了籃球架之類的大件,乒乓球案子、桌球案子,還有其他的健身器械都放到一邊了。今天早上,教育局的領導們也都來看了看,還給送來了一些教學器材。”
“那……”李鴻舉咂着嘴說,“所有年級和班級都在這裏面上課,這課怎麼上啊?”
“有辦法,”黃燕燕用手比畫著說,“這裏挺寬敞的,劃分出幾大塊兒,一個班級一塊兒。”
“俱樂部的房子舉架高,說話瓮聲瓮氣的,上課時各班之間會不會有影響?”
“還成吧!不過,聲音對這些孩子來說……”
李鴻舉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擺擺手,自嘲地一笑,說:“明白了!我犯了一個經驗主義錯誤!”
黃燕燕也笑笑,乖巧地轉移了話題:“聽說要複課,孩子們和家長們都特別高興,全校九十七名同學,除了一名學生因為生病沒來,其他的全都來了。”
“那就好!”李鴻舉為了剛才自己提問的冒失,神態上有些不自然,“宿舍安排了嗎?”
“安排了,我帶您去看一下。”黃燕燕轉過頭招呼一名四十多歲的女教師,“王老師,我陪李市長看看宿舍,你跟大家都休息一會兒吧。”
隨後,黃燕燕把李鴻舉帶到了鋼鐵廠的職工宿舍樓:“程廠長人挺好的,特地讓人把宿舍樓也給打掃了。”
“幾個人一個房間?”
“這個……有點緊張,暫時加了床,十二個人一個房間……不過已經很好了。孩子們都開心得不得了,一個個歡天喜地。”
李鴻舉推開一扇門,走了進去,發現房間有些陳舊,牆壁上斑斑駁駁,一塊灰一塊白的。房間裏除了原有的八張鐵制上下鋪,另外硬擠下了四張簡易床。這幅景象看得他心裏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嘆了口氣,說:“暫時先在這裏過渡一下吧。校舍重建的事,我們繼續爭取……我真是失職啊!對不住你和這些孩子……”
黃燕燕倏地扭開頭,隱忍着差點流下來的眼淚。好一會兒,勉強笑笑說:“您怎麼能這麼說呢。要是沒有您這麼上下地幫襯着,學校現在也復不了課……我,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報答您。”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李鴻舉一眼。
這個眼神再度把李鴻舉的一顆心弄得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說句心裏話,對於黃燕燕,李鴻舉真的有那麼一些說不出來的好感,這裏面究竟是欣賞還是喜歡,李鴻舉自己也理不清,有時,長時間沒見着黃燕燕,心裏總有點空落落的,看到她的眼淚,心裏也會難過。可要說有多喜歡黃燕燕,李鴻舉又感覺差那麼一點點……何況他自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根本不允許他有婚姻之外的其他想法,更多的時候,對於來自異性的示好,李鴻舉都是“發乎情,止乎禮”,不曾越過雷池半步。
任副市長以來,關於政府官員們五顏六色的新聞,李鴻舉或多或少地也有耳聞,這兩年,妻子肖瑩在這方面的警惕性明顯提高,經常在李鴻舉耳邊嘀咕:“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當了官的男人更沒有好東西!別看場面上人模狗樣的,背地裏,一肚子花花腸子,見着女人都像蒼蠅見了血,步都邁不動了。”
對於這種預防針,李鴻舉總是捏着鼻子哼上一聲算作回答。這時,肖瑩會說:“瞧你,心裏有鬼吧,怎麼不敢吱聲了?”要是李鴻舉說她是缺少自信,肖瑩又會說:“看!開始為自己辯解了吧,好像你當個副市長有多了不得似的?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像劁豬似的把你給廢了!”
血淋淋的一番話,弄得李鴻舉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接茬兒不是,不接茬兒也不是,索性拿過一本書,任憑肖瑩在那兒自言自語,心裏卻對這種潑婦型的恐嚇厭惡到了極點。他無數次地在心裏問:人人都說愛人是用來愛的,可肖瑩為什麼就認為愛人是用來管的呢?
抽回自己的思緒,李鴻舉避開黃燕燕的眼神,問:“食堂給安排在哪兒了?”
“就在俱樂部,那兒原來就有個小食堂。程廠長說直接借咱們用了。”
“走,過去看看!”
俱樂部的小食堂以前是鋼鐵廠專門招待客人的“高級小灶”,位置就在俱樂部的大門外。李鴻舉進去一瞧,裏面各式各樣的廚具都是一應俱全,幾個人正在那裏忙着洗菜切菜。李鴻舉笑呵呵地說:“你們的廚師還真不少啊!”
黃燕燕樂了:“那哪兒是廚師呀!全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學校食堂以前的大師傅早就另謀高就了,在新的廚師沒找着之前,老師們只好臨時客串幾天了。”
李鴻舉看了看菜說:“伙食不錯嘛!有魚有肉的……還有水果呢!”
黃燕燕苦澀地笑了笑,“今天不是頭一天嘛……平時一頓就倆菜。您不知道,這些孩子大多來自貧困家庭,一個月三五百塊錢的生活費對那些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唉……李市長,您看,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如果您不嫌棄……晚上就在這兒,咱們一起共進晚餐?”
李鴻舉原本打算到這裏轉一轉,看一看,就直接回家了。聽黃燕燕這麼一說,倒不好意思走了,要不然好像自己嫌棄這裏的飯菜不好,當即表態:“那我就在這兒蹭一頓吧。”
“我們巴不得您天天來蹭呢!”黃燕燕說完,多看了李鴻舉一眼。
坐在飯桌前,李鴻舉才發現,除了自己這張桌擺着椅子,孩子們都端着碗筷,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裏,他不解地問:“怎麼孩子們都不坐着吃飯?食堂椅子不夠用?”
黃燕燕解釋說:“椅子大,太佔地方了,這個小食堂一共六張桌子,如果孩子們都坐着吃飯,就得輪兩撥,所以……暫時就讓孩子們站着吃,明天我就去買塑料凳,孩子們就坐得下了……”
李鴻舉心裏又是一顫,站起身說:“我和孩子們一塊兒站着吃,這頓飯,我確實應該吃……這飯吃得有意義!”
坐在他身邊的幾位老師聽到這話,紛紛站了起來。
一位老師提議,“請李市長給我們講幾句吧!”
黃燕燕徵詢地看看李鴻舉。
“好吧。”李鴻舉放下碗筷,清了清嗓子,思忖着講什麼好。
黃燕燕也放下碗筷,說:“我用手語替您給孩子們翻譯。”
李鴻舉抬起一隻手捫在胸口上,對着那一片熱切地望着自己的稚嫩的小臉兒們,張了張嘴,眼裏突然一熱,兩行淚水倏然而下。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是手捫着胸口,給孩子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轉過身,又給老師們同樣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師們的眼睛全都濕潤了。
黃燕燕淚流滿面,對着孩子們打了幾個手語。孩子們稀里嘩啦地扔下飯碗,舉着小手用力鼓起掌來。
這樣的情況,李鴻舉還是第一次遇到,看着孩子們天真的面孔,清澈的眼神,想到這樣一群小天使,卻要在無聲的世界裏艱難地走過童年,走向青年,走完人生的風風雨雨……李鴻舉已經忍回去的眼淚又滑落下來。他知道,同正常人相比,這些孩子的世界裏除了寂靜,更多了常人無法理解的苦痛。
李鴻舉低下頭,摘下眼鏡,擦擦滴落在鏡片上的淚水,對身邊的黃燕燕說:“我還是說幾句吧。黃校長,還得麻煩您……”
黃燕燕沒有反應,她背着身子站在那裏,兩個肩膀劇烈地抽搐着,已經泣不成聲了。
一位年輕的女老師走過來:“李市長,我替您翻譯吧。”
李鴻舉長吁了一口氣,面對全場說道:“老師們,同學們!今天是你們搬家的日子!本來,你們應該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可現在你們卻只能把鋼鐵廠的健身俱樂部當成課堂。這是我工作的失職,在這裏,我首先向老師和同學們真誠地說一聲……對不起!”
李鴻舉說完這番話,看了一眼進行手語翻譯的老師,問:“我這樣的語速是不是有些快?孩子們能看清不?要不我再慢點說?”
那位年輕的女老師眼裏含着熱淚,哽咽地說:“沒事兒……李市長,您講吧!您講得真好!”
李鴻舉點點頭,接著說道:“孩子們,雖然你們聽不到聲音,可是你們卻可以感受到來自老師、來自社會的關愛。我真誠地祝願你們能夠快樂地成長。黨和政府都十分關心你們的學習和生活……請大家相信,我在這裏,向大家承諾,一定儘快讓你們重新擁有美麗的校園,讓同學們可以坐在教室里學習!……”
站在一邊的黃燕燕深情地看着這位儒雅的李市長,淚水一滴滴地落下。等他講完,端起斟滿啤酒的飯碗,說:“李市長,我代表聾啞兒童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們敬您一杯,感謝您對聾啞兒童學校的關愛,感謝您對孩子們的關愛!”
李鴻舉轉過身,也舉起斟滿啤酒的飯碗,說:“黃校長,是我應該謝謝您……代表政府,也代表這些孩子們,雖然他們有耳不能聽,有口不能言,可遇到了您這樣的好校長,他們又是多麼的幸運!……”
一席話說得兩個人都激動不已,共同干下了一杯。
站着吃過這頓特別的晚餐,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李鴻舉與老師、學生一一告別。黃燕燕送李鴻舉出來的時候,李鴻舉在拉開車門,準備上車時,突然想到,黃燕燕好像提到過,她家住在凌山區,那裏位於卧龍市北部,和鋼鐵廠是一南一北,便問:“黃校長,您也該回去了吧?要不,我們一起走,我送你一程?”
黃燕燕的眼睛頓時閃現出一種光芒,片刻卻消失了,黯然地說:“不了,您……先走吧!”
“工作不是一天能做得完的,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用車送你能快點兒,要不然,你再等公交車得幾點啊,家人肯定得着急!”
“那好吧!您先等我一下。”黃燕燕跑了回去,一會兒,她手裏牽着李鴻舉最初見到的那個大眼睛女孩兒走了過來。
李鴻舉開玩笑地問:“怎麼?黃校長,學生也帶回家裏住去呀?這個小姑娘跟您長得挺像嘛,特別是眼睛,像是會說話。”
黃燕燕臉色微微變了變,吞吞吐吐地說:“她……是我女兒!”
李鴻舉一下愣在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