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飯局

第一章 飯局

飯局得意,官場方能得意。

李鴻舉剛走出政府辦公樓的電梯,就看到一個穿着白色長褲紫色上衣的女人在他辦公室前來來回回地走着。

來人名叫黃燕燕,是卧龍市聾啞兒童學校的校長。見到黃燕燕,李鴻舉心裏微微動了一下。說句實話,李鴻舉有些怕見她。不為別的,就怕這個女人在他面前哭,見着眼淚,李鴻舉心裏頭就發堵,恨不得自己能像魔術師一樣,想要什麼就變出什麼來滿足對方的懇求。還有就是他有些怕黃燕燕的眼睛,那雙眼睛無疑是漂亮的、嫵媚的,關鍵是裏面有一種讓人看了心裏長草的東西。李鴻舉不知道,那雙眼睛對別人是不是也這樣。

黃燕燕見到他,眼神頓時一亮,急忙快走兩步迎過來,“李市長,我一直在等您。”

“請進吧。”李鴻舉推開門,語氣中有着一些無可奈何。

三十多歲的黃燕燕是卧龍市特殊教育的行家,把聾啞兒童學校的教育教學搞得有聲有色,獨具特色的教學經驗曾經在全省進行過推廣,受到了專家們的好評。前段時間,因為一次突發的山體滑坡,建在蓮花山坡上的聾啞兒童學校被沖毀了。為了這件事,黃燕燕一次次地找到李鴻舉,懇請市政府能儘快投入資金重建校園。談起殘疾兒童生活求學的不易,黃燕燕總是激動不已,每每說到動情處都會流下淚來。

果然,李鴻舉剛剛把煙點燃,黃燕燕再次提起了重建聾啞兒童學校,“李市長,我來找您還是為了校舍的事!……您得為那些可憐的孩子們想想,他們雖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聽,心裏頭卻是明明亮亮的。看着健全的孩子坐在教室里歡歡喜喜地上課,他們卻像找不到家的小貓小狗,那眼神兒……誰看了,心裏都不是滋味,我這個當校長的更是自責!”黃燕燕說著,淚水在大眼睛裏轉來轉去,眼見着就要掉下來。

“我是從教育口出來的,當過老師,做過校長,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李鴻舉將剛沏好的一杯茶水放在黃燕燕面前,“關於這件事,我已經向趙德海市長作了彙報,只是現在市裏的資金緊張,急需要辦的大事、難事多如牛毛,你也要理解政府的難處。”

黃燕燕忙站起身接過茶杯,“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更知道您也有難處!可還得麻煩您再為孩子們說說話,儘早把學校重新建起來。這些孩子們身體有殘疾,更需要政府的關懷!”

李鴻舉認真地聽着黃燕燕的講訴,臉色越來越沉。他不是因為黃燕燕的那些話生氣,而是為了校舍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而懊惱。這已經是黃燕燕第十次越過教育局局長直接來到他的辦公室了。從這執著的勁頭裏,不難看出這位外表柔弱的女校長內心的剛強,也正是這些,感動了李鴻舉。他深知,除了教育體制存在的問題,整個社會事業的投入中,文化投入所佔份額偏低,也是阻礙教育事業發展的重要瓶頸。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勸慰黃燕燕,“你也別著急……這樣,我再找趙市長談談這件事,大家共同想想辦法!”

黃燕燕不說話了,扭過臉對着牆角,肩頭微微搐動了一下。李鴻舉知道她那張楚楚動人的臉蛋又梨花帶雨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從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巾,走過去,隔着她的肩膀遞到她手上。黃燕燕接過紙巾,不知怎麼順勢抓住了李鴻舉的手。李鴻舉一怔,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

早在師範學院時,李鴻舉便有一個習慣:凡是女性來他辦公室談事情,他都要把門打開。今天的門照例也是開着的。就在他與黃燕燕兩手相接的一瞬間,一個人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不等他看清來人是誰,那人慌忙地退了出去。

李鴻舉抽回自己的手,對着門外喊了一聲:“進來。”

那人重新出現在門口,原來是市旅遊局局長王萬友。“對不起,李市長,我那什麼……太着急了,忘了那什麼了……”王萬友賠着笑,站在門外點頭哈腰。

“有話進來說。”李鴻舉打斷王萬友的話頭,回頭對黃燕燕說:“好了,黃校長,不要哭了。校舍的問題你放心,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幫你們解決。”

“謝謝!”黃燕燕抽噎了一下,擦擦眼淚站起身,“對不起,李市長,讓您為難了!您忙吧,我回去了。”

把黃燕燕送出門,李鴻舉回身看王萬友,後者的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門外的走廊,彷彿黃燕燕還沒有消失。

李鴻舉咳嗽一聲,說:“什麼事,這麼著急?”

王萬友轉過頭來又滿臉賠笑道:“啊,那什麼,台商已經到三樓會客廳了。您看是不是……現在就過去?”

李鴻舉把吸了一半的香煙按進煙灰缸,整理了一下領帶,說:“走吧,管他真的假的虛的實的,談談試試吧。”

2

自從到市政府工作以來,主持或參與了多少次這一類的會見,李鴻舉已經記不清了。

在招商引資的滾滾洪流中,卧龍市委、市政府的大小官員們全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個個身上有擔子,人人肩上有指標。大家南朝北國剜窟窿掏洞地找門路,撒帖子,召開招商會、洽談會。還別說,全國各地,有時世界各地的投資者或偽投資者們,還真就紛至沓來。每一次會談,李鴻舉都是正襟危坐,面帶笑容,彬彬有禮地向來賓們介紹卧龍的區位優勢、產業優勢、發展優勢,然後按部就班地談一談關於自己主管的教育衛生旅遊等方面情況,最後再回答來賓的一些具體問題。最初參加這種會見,李鴻舉有些緊張,生怕自己什麼地方說錯了,說漏了,影響會見效果。經歷的次數多了,就像說評書的一樣,成了套路,卧龍市的情況和數字用不着走腦子就可以順嘴往外淌,再與客商交談,自然駕輕就熟。但是看着報紙上鼓吹的關於招商引資的那些天文數字,再看看實際取得的成果,李鴻舉常常會默默地搖頭,在心裏苦笑。

去年,有一位外商要來卧龍投資,叫什麼歐·亨利。見面之前,李鴻舉先對媒體作了一次動員。說到外商的名字,市報記者小唐忍不住撲哧笑了。李鴻舉說你笑什麼?小唐說這名字讓他想起了美國的一位作家。李鴻舉一拍腦門兒說:“我也想起來了,歐·亨利,短篇小說大師嘛!我說這名字咋這麼熟呢?……”及至見了面,讓李鴻舉大跌眼鏡的是:這位歐·亨利居然是位黃皮膚、黑頭髮的中國人!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只談了兩個回合,歐·亨利便表示要投資十個億將市體育場拆遷到市郊,騰出凈地建多功能連鎖商廈。原本是李鴻舉負責談的項目,一說十個億,主持卧龍全面工作的市委副書記、市長趙德海興奮得直管李鴻舉叫爹:“老弟,你真是我活爹呀!……”越過李鴻舉,親自與歐·亨利簽訂了投資意向合同。然後又親自組織了記者招待會,背地裏讓市政府秘書長給通訊社駐卧龍記者站站長送了一箱軟包大中華,卧龍十個億的招商成果很快便上了國內各大傳媒。而結果呢?甭說十個億,招待歐·亨利的飯錢都沒收回來。這位歐·亨利倒不是騙子,作為美國一家大公司在中國的代理人,他犯了中國人常犯的心血來潮、亂拍胸脯的毛病,他的美國老闆來卧龍看了看,說了句“NO”,十個億便順風吹了。此外還有那麼些騙子無賴呢,他們讓卧龍如大旱而望雲霓,五彩的肥皂泡破滅了一個又一個。

今天要見的台商出生於卧龍市,解放前去了台灣,如今已是億萬富翁,此次回到卧龍有點衣錦還鄉的意思。據市政府辦公廳提供的情況介紹,這位台商將重點考察卧龍市的教育和旅遊產業。鑒於一而再,再而三的經驗教訓,李鴻舉對這位台商沒抱任何幻想,只是考慮到卧龍的整體形象和對外影響,不得不禮節性地走走過場。

走在走廊上,李鴻舉隨口問王萬友:“你感覺這位台商怎麼樣?”

王萬友說:“我看這人挺厚道!”

李鴻舉心裏一動,腦海里浮現出黃燕燕的一張淚臉,暗忖如果這位台商能夠投資重建聾啞兒童學校,豈非兩全其美!隨後心裏又是一凜:會有這樣便宜的事嗎?接着心有不甘地想:死馬權當活馬醫吧!就這樣忽冷忽熱間,不由得緊走了幾步。

市政府三樓會客廳里,來自台灣的客商正坐在沙發上等待着。隨着會客廳大門被服務員推開,李鴻舉和王萬友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李鴻舉一進門,先說了句:“對不起,讓各位久等了!”

客人中一位面容清癯、神態活潑的老先生率先站了起來,與李鴻舉緊緊地握了握手,說:“不是‘酒等’,是‘茶等’!”說著,老先生指了指彌散着香氣的茶杯。

李鴻舉愣了一下,隨即被老先生的幽默逗笑了,原本緊張嚴肅的氣氛頓時輕鬆了很多。

老先生以手捫胸說:“孫繼業。”

李鴻舉也以手捫胸說:“李鴻舉。”

二人握手如儀。老先生拉過身邊一位身材高大、面相忠厚的中年男人,介紹說,“李市長,這是我的師弟——林承敬。”

林承敬繃著臉,用力地與李鴻舉握手,粗聲粗氣地打了招呼。

雙方交換過名片,李鴻舉發現老先生的名片上除了並列幾排的職務之外,董事長“孫繼業”下面有個括弧,裏面居然印着“孫悟空”三個字,這自然讓人聯想到了《西遊記》,不禁啞然失笑。他想問問“孫悟空”這幾個字的含義,剛要張嘴,忽然覺得不妥,舌頭挽了個花兒,把話咽了回去。

老先生卻看出了李鴻舉的心思,詭譎地眨眨眼說:“李市長是不是想說,在下怎麼叫孫悟空?”

李鴻舉窘迫地一笑說:“不,我是想說……孫董是昨晚到的卧龍吧?怎麼樣,住得習慣吧?”

老先生哈哈一笑,答非所問地說:“看得出來,各位對我這孫悟空肯定大感興趣。別著急,這裏有個故事,一會兒聽在下慢慢道來。……對了,回李市長的話,在下在卧龍衣食住行都非常非常習慣!這是我的老家嘛!就是變化太大了,小時候光着屁股洗澡的一葦江,江道比原來窄了將近一半!估計一個猛子紮下去,就能到江對岸了。不過卧龍越來越像個大都市了,到處都堵車……”

陪同會見的教育局長、旅遊局長、文化局長等一干人,被老先生的風趣逗得哄堂大笑。

這份戀舊的情懷,感動了李鴻舉,他感嘆地說:“看來,孫董還沒忘了卧龍啊!”

老先生身體向後靠了靠,笑着說:“忘不了啦!人啊,上了歲數,眼前的事記不住,七百年的穀子八百年的糠,可是歷歷在目啊!沒事我就會想起當年念書的卧龍學堂,想起卧龍的傳說。卧龍的風水好啊,有一山一江一寺護佑着,真可謂地靈人傑,物阜民豐啊!……”

李鴻舉聽他提起卧龍學堂,真想把話題轉到聾啞兒童學校上去,轉念一想,為時尚早,便接着老先生的話說:“您老人家也知道這一山一江一寺的傳說啊?”

老先生立即來了精神,向前探了探身子,說:“卧龍人有幾個不知道這傳說的?山是蓮花山,蓮花是聖花,是五大虛空藏菩薩的寶座。卧龍市在蓮花山腳下,自然是佛光普照,祥和隆盛。至於一葦江,有人說是因為那江的形狀細長,像枝葦子才得此名。其實不對嘛!大家都聽過禪宗初祖達摩‘一葦渡江’的傳說吧?達摩渡的就是咱們卧龍的這條江啊!至於這寺,有人說是青雲寺,不過依我看,應該是隆光寺!……”

在場的卧龍官員情不自禁地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大家都清楚,卧龍市久負盛名的寺院,當數位於蓮花山的青雲寺,該寺格局寬敞,五佛享供,氣派莊嚴,香火鼎盛,而且與其他寺廟不同的是,那裏僧尼同修,相安無事。人們歷來認為,寺廟就應該建在山上,以示境界清遠。而隆光寺卻是建在卧龍城內的,混跡於人間煙火,其靈性大打折扣。

老先生好像看出了大家的不解,感嘆着說:“隆光寺雖然規模比不上那些大寺廟,可它好歹是見過皇帝的!各位都知道吧?它起初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城隍廟。因為乾隆皇帝回鄉祭祖路過這兒,在那裏面睡了個午覺,人們隨後大興土木,對這城隍廟進行改建擴建,寺廟規模大了,名字也改叫隆光寺了。別人可能不大在意什麼皇帝不皇帝的,我也不在意,可我在意的是,隆光寺對我來說是再生之地呀!……”

滿座的人脖子全伸長了。

“是這樣,”老先生吁了口氣,半是神秘半是炫耀地說,“六歲那年,我得了一場重病,中醫西醫,連巫醫都看了,怎麼也不見好!我媽嚇壞了,眼淚就沒停過。我奶奶信佛,立馬把我抱到隆光寺,寫了一大筆香資,讓我做了寄名的‘跳牆和尚’。不管寄不寄名,叫個和尚就得有法名。當時寺里的老和尚正睡午覺,被我奶奶推醒,隨口給我取了個法名‘悟空’。等我寄完名跳完牆,我奶奶才回過味兒來,跟老和尚說咱家姓孫,叫啥不好,叫個悟空!這不成了唐三藏的徒弟了?老和尚咂吧咂吧嘴,也覺着不妥,但說法名已授,不可更改,轉身就回了禪房。……沒想到得了這個法名,我這病還真好了!打那以後,家裏人全都信了佛,跟着就直接喊我‘孫悟空’。”說到這兒,老先生哈哈大笑。又說:“你們也可以直接叫我孫悟空嘛!唉!回頭想想,我這一生,從小到大,從大到老,經過的大事小情不計其數,遇到的風險危機不知多少,但都能毫髮未損、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積下這等深厚的福德,想必也是佛祖一直在護佑着我吧!”

李鴻舉記起在張學良的生平資料上曾經看過關於“跳牆和尚”的傳說,說的是張學良小名原叫雙喜,三歲那年,算命瞎子說他命太硬,克父母,必須到廟裏許願,做了佛門弟子才能消禍免災。張學良被母親許到廟裏當了和尚,然後再跳牆跑掉。因為當了和尚,就不能叫雙喜了,出廟時聽到有人頭一聲喊什麼,名字就叫什麼,結果張學良聽見有人喊“小六子”,小名就成了小六子。孫悟空法名的得來,雖然與張學良的故事略有出入,但估計,“跳牆和尚”這樣的事,在建國之前是司空見慣的。

“好啊!”李鴻舉敷衍地笑笑說,“那我們就叫您悟空師父吧。”

“好好好!”這位孫悟空興緻大發,“師父不敢,就叫悟空!就叫悟空!”

會客廳里頓時笑聲一片。

感覺氣氛營造得差不多了,李鴻舉切入了正題,“悟空師父……不,還是叫孫董吧。孫董,可不可以問問,您老這次重返故里,確定的是什麼樣的投資方向?”

孫悟空沉吟了一下,說:“投資嘛,我已經幾十年沒有回到卧龍了,不熟悉情況,看看再說吧。我倒是想為家鄉作點這個這個……按貴黨的說法——無私奉獻吧。奉獻什麼呢?卧龍市對我影響最大、恩遇最重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我的母校卧龍學堂,另一個就是隆光寺了。”

李鴻舉說:“孫董還不知道吧?當年的卧龍學堂就是現在的卧龍一小,省級重點小學。學校的硬軟件建設、師資力量、教學水平,都是全省一流水平,就是在全國也有一定的知名度。”

孫悟空連連點頭:“嗯嗯!那就好!那就好!不過……冒昧地說一句,我這種奉獻不圖回報,但是錢必須花在刀刃上。相信不會出現挪用或者串項這類的問題吧?”孫悟空的話很含蓄,意思卻十分明白。

李鴻舉說:“這方面,孫董盡可以放心,現在我們黨和政府正在加大廉政建設和反腐敗的力度,如果您願意在卧龍投資捐資,市委、市政府一定會傾盡全力,確保資金的正當使用,並且會為您的投資開闢綠色通道,確保一路暢通!”

孫悟空一拍沙發扶手說:“好!這就好!這次回來,我準備多待些日子,除了卧龍學堂和隆光寺,其他投資嘛……我再看看,來日方長。”

“對對對,”李鴻舉急忙響應,“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孫悟空站起身說:“李市長,今天我們就談到這兒吧。您忙您的,我要到隆光寺去看看我的再生之地。”

李鴻舉同王萬友對視了一下,沉默了片刻說:“實不相瞞,現在隆光寺已經破敗不堪,差不多是一片廢墟了!”

“嗯?……”孫悟空身子一沉,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原來,1904年日俄戰爭中,隆光寺曾毀於戰火。後來重建了,也不像蓮花山上的眾多寺廟那樣香客雲集。建國初期,主張破除封建迷信,和尚們紛紛還俗,隆光寺所在的區政府先是在寺廟內辦起了學校,後來又改作了辦公場所。再後來又悉數被砸爛毀壞。

兩年前,也就是李鴻舉任副市長的初期,旅遊局局長王萬友曾經提議重建隆光寺。當時市委、市政府給的意見是隆光寺地處市區,屬黃金地段,準備把那塊土地連同周邊老棚戶區徹底清理作為凈地掛牌出售。為此,王萬友憋了一肚子氣,找到李鴻舉嘟囔了半天,埋怨市裡不重視旅遊業發展,就沒想過重建隆光寺能帶來多大的經濟效益!

在這個問題上,李鴻舉與市委、市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他向王萬友解釋說:“市委、市政府是有遠見的!蓮花山上寺廟眾多,已經成為佛教聖地,不僅在省內,就是在全國也有一定的知名度。隆光寺不同,即便是在卧龍也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知道這個寺的來歷。現在那裏已成廢墟,如果重新建設,則需要大筆的資金,市委、市政府的決定完全符合全市城市建設的總體規劃,我們要以大局為重!”

王萬友見主管的副市長不支持他的想法,只好作罷,暗地裏卻嘀咕:李鴻舉真不是當官的材料,“要想富,搞建築”!這樣的小道理都不明白!

李鴻舉把隆光寺的變遷說了一遍。孫悟空聽完,沉默良久,身子向後一靠,閉起了眼睛。

會客廳里頓時鴉雀無聲。

這時,市政府辦公廳的秘書走進會客廳,在李鴻舉耳邊輕聲地說:“老市長回來了,點名要見您!”

李鴻舉對秘書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先出去。回頭望了望孫悟空,徵詢道:“要不然……孫董先到蓮花山上轉一轉?”

孫悟空睜開眼睛,長嘆一聲,說:“蓮花山就不去了。倒是隆光寺,成了廢墟我也得去看一看,就算是憑弔吧……若不然,我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啊!”

李鴻舉站起身說:“孫董,關於隆光寺,實在對不起您!另外……我還得跟您請個假,我們老市長回來了,點名要見我!您要看隆光寺,請旅遊局的王局長先陪着,見完了老市長,我就過去陪您。”

孫悟空擺擺手說:“我說了嘛,您忙您的,不用管我。人在仕途,身不由己!理解!理解!”

王萬友起身送李鴻舉出了會客廳,李鴻舉叮囑他:“要是方便,我就儘快回來。你一定要陪好這位孫董!午飯安排好,到時給我打電話!”

王萬友答應着:“好的。”接着像是對李鴻舉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老市長回來了?我說呢!上班的時候,見着交警們全上道了,一個個身板站得溜直,什麼寶馬、奔馳、公交車,通通給截那兒了。我就尋思一準兒是中央和省里領導來檢查工作,沒想到是老市長回來了!”

3

李鴻舉趕到市人大的小會議室時,省人大副主任周仕明剛剛聽完市人大的工作彙報。見到李鴻舉,周仕明立刻春風滿面,招呼着:“來,鴻舉,坐我身邊來!”

李鴻舉示意了一下準備給他讓座的市人大領導不用起身,在距離周仕明較近的一個空位上坐下,解釋說:“周叔,剛才會見一位客商,來晚了,您多擔待!”

周仕明用手指了指李鴻舉說:“這孩子,跟我還客套!哪兒的客商,談得怎麼樣了?”

市長趙德海接過話茬兒說:“是台灣的一位客商,想考察一下咱們市的教育和旅遊產業,正好是鴻舉分管的工作,考慮到鴻舉掌握具體情況,就讓他代表市政府會見了!”

周仕明沉吟了一下,說:“德海呀,抓經濟發展、招商引資是頭等大事,有些時候,得你這個一把手親自出面,這樣才能顯得市政府重視,人家也放心!特別是……所以……你明白吧!”

趙德海忙賠着笑臉說:“明白!平時這類的會見,我都是親自參加。這不是您回來了嘛!再大的事,能大過您去?”

李鴻舉也幫着解釋:“趙市長本來是想會見這位客商的,接到您回卧龍視察的通知,臨時決定讓我做代表……”

周仕明哈哈一笑,說:“我才到省里工作幾年呀,你們就拿我當外人了?哥倆兒合起來對付我?要說大事,還有比卧龍經濟發展更大的事嗎?”

趙德海說:“瞧您……多心了不是?到什麼時候,您都是卧龍的老市長,我們的老班長啊!”

周仕明點點頭,笑了笑,問:“鴻舉啊,客商走了嗎?”

李鴻舉說:“還沒有。旅遊局的王萬友局長陪着到各處參觀一下,一會兒回來。午飯恐怕還得過去陪着,就不能陪您了。”

周仕明說:“那午飯就一塊吃嘛!我也陪陪這位客商,也算是為咱們卧龍的招商引資工作做點貢獻嘛!”

大家都跟着說,那當然好了,老市長出馬,接待標準就提了一格,這回可是省、市領導強強聯合,共促發展了!

李鴻舉急忙打電話通知王萬友,說中午老市長要陪孫悟空共進午餐。

省人大副主任周仕明原是卧龍市市長,在位期間,清正廉明,為了卧龍市的發展可謂殫精竭慮。他當市長的幾年裏,卧龍市的GDP每年以30%的速度遞增,在全省的排名一躍位居三甲,受到中央和省里的高度讚譽。為此,周仕明由市長被破格提拔到省政府當了副省長,一屆下來,轉到省人大當了副主任。周仕明雖然調離了卧龍市,可卧龍市每每遇到重大決策都會找這位老市長商量一下,他也會不遺餘力,全力地進部、跑省,爭取資金和項目的支持。

眾人說了一會兒話,周仕明對趙德海說:“我還有點家務事要和鴻舉說說。你看哪個辦公室閑着,我們爺倆過去嘮會兒?”

趙德海急忙站起身說:“還找什麼辦公室啊?就在這兒嘮!我們先迴避一下。”

周仕明說:“其實不用迴避,我和鴻舉也沒有背人的事,不過是說說家常話,所以……”

趙德海擺擺手說:“明白明白!你們爺倆嘮吧。”他率先向外走去,眾人也忙跟在他的身後離去。

李鴻舉這才坐到了周仕明的身邊,問:“周叔,最近身體怎麼樣?嬸子還好吧?”

周仕明說:“都挺好的!首長呢?最近怎麼樣?還天天練字、跑步?”

周仕明說的首長是指李鴻舉的父親。當年李鴻舉的父親任卧龍市警備區司令員時,周仕明曾經給他當過幾年秘書。

說起父親的起居,李鴻舉搖頭笑笑,說:“老爺子字是天天練!每天一小時,雷打不動。不跑步,改慢走了。他心臟不是太好,運動量太大,怕承受不了!”

周仕明嘆了口氣,說:“都是又急又倔的性格落下的毛病!想當年,首長體格多棒啊!赤手空拳,幾個大小夥子一起上都不是他對手。鴻舉,你在首長身邊要多照顧,沒事常回去看看!……我現在是惦記着首長也沒辦法,分身無術啊!工作太忙了,你瞧瞧,連和你嘮點家常都得擠時間。再等一年吧……等我退下來了,回到卧龍,找個清靜的地方,陪首長練練字,散散步。我們老哥倆總有說不完的話。”

“嗯!那當然好了,老爺子也時常提起你們年輕時的事!……”

周仕明給李鴻舉的父親當秘書時,李鴻舉還是小屁孩兒。那時,周仕明還沒有成家,卻對李鴻舉一口一個“兒子”地叫,沒事的時候總是陪着他。李鴻舉就像個跟屁蟲,周仕明走到哪兒,他的小身影就跟到哪兒,甚至晚上睡覺時也離不開周叔。周仕明新婚之夜,鬧洞房的人都散了,李鴻舉還抱着床腿不出屋。周仕明無奈,便讓新媳婦哄李鴻舉睡覺,等他睡著了再抱回他自己家去。不料李鴻舉非要周仕明摟着睡在一個被窩裏。周仕明哄他說:“你是男的,嬸子是女的,膽子小,所以……周叔得陪她。”李鴻舉急了,叉着腰說:“那嬸子還是大人呢!大人長得比小孩大,膽子肯定也比小孩膽子大!”急得周仕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支吾了半天,沒說出話,最後還是抓心撓肝地哄睡了李鴻舉,才鑽進了媳婦的被窩……第二天早上,李鴻舉見人就說:“周叔真羞,這麼大人了,還和嬸子一個被窩睡覺!”把周仕明和媳婦的臉臊得通紅。

李鴻舉上小學時迷上了踢足球,一個不小心,球把警備區大樓的玻璃窗給砸碎了,被父親暴打了一頓,站在太陽底下罰站,還不許吃飯,他餓得肚子咕咕直叫。周仕明心疼得不得了,趁着首長午睡,悄悄地給李鴻舉送去一盤包子。一邊幫他放哨,一邊催他快吃。若干年後,每提起這件事,李鴻舉都會說:“周叔,當時我差點沒噎死!”

說起來,今天的李鴻舉能夠當上副市長,自然與周仕明的舉薦大有關係。雖然在為官從政方面,李鴻舉並沒有像別人一樣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但對於周仕明的知遇之恩,李鴻舉依然感懷於心。工作中更是盡心儘力,唯恐辜負了舉薦人的良苦用心。

想起往事,李鴻舉獨自搖頭笑笑,回頭對周仕明說:“周叔,我在市政府已經工作兩年了,您看我在工作上還有什麼不足和需要改進的,請您批評指正。”

周仕明瞧了瞧會議室的門,壓低了聲音說:“成績就不說了,工作總體情況很好嘛。在回顧過去的同時,還要充分展望未來。鴻舉,自從市委書記調離以後,趙德海已經主持兩個多月的全面工作了,現在他正找我和省里的一些領導幫着活動,準備儘快正式接任市委書記或是調到省里,事情已經有些眉目了,留在卧龍任市委書記是十之八九的事。如今的節骨眼兒上,你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平時,趙德海偶爾會開玩笑地對李鴻舉說,請他在老市長面前美言幾句,李鴻舉聽了沒深想,周仕明一提,他才明白了原委,吞吞吐吐地說:“這方面……我倒沒什麼打算!”

周仕明拍了拍李鴻舉的肩膀,說:“你要明白啊,仕途之路,你追我趕,一步趕不上就步步趕不上。干工作是正事,個人的發展也是正事嘛!你得學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仕途之上,風雲變幻,機不可失。這次不管趙德海是升是調,市長的位置必然空出來,鴻舉,你要抓住時機,你主管文化教育衛生工作,一定要在這個方面多下工夫。當務之急,你要搞出一兩個拿得出手的政績來。至於省里,趁着我還沒退,還有點能力,儘力幫着你斡旋,加上首長的餘威,相信應該不是什麼難事。但也不可掉以輕心,競爭對手還是很多的,稍有閃失,滿盤皆輸!”

李鴻舉猶豫了一下,說:“周叔,政績工程多是面子工程,真正讓老百姓得實惠的沒多少……”

周仕明蹙起眉頭,長出了一口氣說:“要不說你還是嫩呢?什麼是政治?這就是政治!咱不管別人的政績工程怎麼樣,就干好咱自己的,做有益於百姓的政績工程,行不行?不比那些什麼都不做、貪污腐敗的人強?……”

李鴻舉敷衍地點點頭,說:“您說得有道理,我仔細琢磨琢磨!有什麼想法,及時向您彙報!”

兩人正說著話,趙德海推開會議室的門,探了一下頭,見周仕明和李鴻舉正在低聲交談,想退回去,被周仕明叫住了。

“德海,進來嘛!我和鴻舉是嘮家常,又不是什麼機密,你躲什麼呀!”

趙德海說:“我是怕打擾了老市長嘛!你們接着嘮,要是嘮透了……可到吃飯時間了!”說完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心裏卻想: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啊,不過自己現在有求於人。要不然,自己堂堂一個市長用得着親自來催別人吃飯嗎?

周仕明也看了看手錶,說:“可不是嘛!走,吃飯去!”

辦公廳把午餐安排在了卧龍市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吉祥酒店,飯菜、酒水自然也是最高規格。一進包間,看着已經擺好的菜肴,周仕明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趙德海不知這是碰着了周仕明哪根神經,連忙給李鴻舉使眼色。

李鴻舉拉住周仕明的胳膊,問:“周叔,您……是不是不舒服?”

周仕明搖搖頭,咂咂嘴,苦笑了一下說:“德海呀,今兒這飯是給客商安排的,還是給我安排的?”

趙德海不知其意,含混地笑笑說:“這個……都有了,都有了!”

“都有了?”周仕明說,“如果是給客商安排的,我就不好說什麼了;要是給我安排的,那我可就要挑挑理了!”

“挑理?……”眾人面面相覷。

“我問你,”周仕明盯住趙德海,“以前我回來,你請我吃的什麼?”

“以前……”趙德海抓抓脖頸,乾笑了一下,說,“以前老市長回來,吃的都是小飯店,小二春餅了,胖媽餃子了,還有小河魚燉菜館什麼的……”

周仕明緊跟一句:“那你以前怎麼不請我來這大飯店,吃這個這個……鮑魚、龍蝦,還有這個,叫什麼蟹?……”

“大閘蟹!”不止一人殷勤地搶着回答。

趙德海皺皺眉,故作委屈地說:“老市長,以前是您自己堅持非要去小飯店,咱還以為這山珍海味您吃膩了,想換換口味呢!”

“吃膩了?”周仕明哭笑不得地轉了個身,拍拍胸脯說,“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也有欲有求,並且那慾望也是沒有止境的!吃膩了?說得輕巧!我都恨不得天天、頓頓吃鮑魚,啃龍蝦!可咱吃得起嗎?想想全市、全省,那麼多下崗職工、低保家庭,飯都吃不上溜兒來,咱們吃鮑魚……有人說,一隻鮑魚等於一麻袋包米的價錢!算算吧,咱這一頓得吃多少包米?是不是得拿火車拉?”

一席話說得所有人都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趙德海更是臉紅脖子粗,窘迫不已。

周仕明接著說:“想當初,我和鴻舉他父親——咱們的老司令員,我們兩個人下飯店,吃的什麼?一人一盤尖椒土豆片!司令員愛喝兩口兒,我私下給他打了一壺散裝的白酒,多要了一盤豬頭肉。司令員說我超出補貼標準了,非要自己掏錢哪!……”說到這兒,周仕明扭開頭,仰起臉,極力地忍着不讓眼淚流下來。

眾人的眼圈兒都有點紅,可是誰也不敢說什麼。

李鴻舉看到滿桌的山珍海味也覺得難過,但他知道,眼下自己得當個“和泥匠”,連忙說:“周叔,德海市長這樣安排主要是考慮到有客商,要光是為您,咱就還吃小二春餅去!”

周仕明擦擦濕潤的眼睛,突然笑了,向眾人擺擺手說:“對不起,對不起!來,大家坐。德海呀,我剛才是有感而發,別往心裏去呀!既然是為了客商,這飯還是應該吃的。來,你們都坐呀!”

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趙德海借坡下驢,急忙為周仕明扶餐椅,招呼眾人就座,一面賠着笑為自己解圍:“老市長,您這一有感而發,瞧嚇得我這一腦門子汗!……”

周仕明勉強笑笑說:“其實我理解,為了招商引資嘛!咱們借光吃一點也不為過。但是不能過分。咱們省有一個市——哪個市我就不說了——市長參加全國兩會,在北京一家大飯店請客,一桌飯就花了二十多萬!二十多萬哪同志們!”周仕明說到這兒,猛地一拍桌子,“他想幹什麼,啊?無非是想拉關係,爭選票,逮着機會再上一步嘛!可他這一步,因為這二十萬元的一桌飯,說下天來,我也不能讓他上!”

眾人齊齊地叫了一聲好,紛紛讚歎起來。

“老市長真行!……”

“還得說咱老市長!……”

“像咱老市長這樣的清官,太難得了!……”

趙德海誇張地舉起茶杯,“老市長,客人沒到,不能開席,我先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周仕明呷了口茶,說:“對了,鴻舉,打電話問問,客商什麼時候到,咱們是不是得去迎接一下?”

李鴻舉的電話剛剛撥通,就見王萬友在手機鈴聲的《命運交響曲》中,慌裏慌張地跑了進來,喘着氣說:“不好了,孫悟空要回台灣!……”

大家忙問怎麼回事。王萬友這才想起跟周仕明、趙德海打招呼來。周仕明瞧了瞧腰圍又粗壯了許多的老部下說:“你就別打招呼了,先說要緊的吧!”

原來,孫悟空到了隆光寺,見到眼前的一片廢墟,頓時老淚縱橫,讓手下人找來一個方便袋,自己蹲在那裏,慢慢悠悠地裝了些土塊石子,站起來就告訴手下人:“馬上訂機票,回台灣!”

王萬友一聽着了急,勸孫悟空不要走,就算一定要走,也要吃過飯再走。孫悟空也不回答,徑直鑽進了汽車。王萬友沒了招法,慌忙地跑回來彙報情況。剛巧,還沒進門,李鴻舉的電話就打進了他的手機。

孫悟空不辭而別,為他準備的這頓飯大家還得吃,雖然主賓順理成章地換成了周仕明,但是誰都沒有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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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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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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