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暗箱操作
一連幾天,曹躍斌的心情始終處在焦躁氣惱當中。
因為連日陰雨不見陽光,曹躍斌辦公室的花花草草們都提不起精神,一朵朵的花兒,一枝枝的葉兒,全都打着蔫,彎着腰。曹躍斌靠着沙發,在心裏跟花草對話:這世上也就只有你們懂得我的心,真心陪着我。我心裏難受,你們跟着打蔫;我情緒激昂,你們跟着伸展。仔細想想,這世間的萬事萬物,就數人最無情無義。用得着、求得着的時候千千萬萬都是好,恨不得給你提鞋洗腳;轉過頭用不着了,使喚不上了,又恨不得把你碾到地底下,踩成粉末。真不如你們這些花花草草,記得我天天給你們澆水剪枝,忠心耿耿地陪着我。
咔咔作響的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停在了曹躍斌的辦公室門前。
接連響過幾陣敲門聲,曹躍斌才說:“請進。”
進來的是滿頭金髮、人高馬大的“小洋人”。曹躍斌心裏壓住的火氣騰地躥了上來,沒抬屁股,右手按住額頭,作出一副頭痛的模樣,說:“來啦,隨便坐。”
金貝貝裝作沒看出曹躍斌的冷淡,湊到他身邊坐下,問:“曹哥,今天怎麼了,不舒服了?是不是感冒了?”
曹躍斌指指頭部,說:“疼……就這兒疼!讓人氣得頭疼了!”
金貝貝笑嘻嘻地說:“誰敢氣我們的曹部長?膽子可真不小!就不怕曹哥率領清凌的宣傳大軍予以征討?”
曹躍斌哈哈一樂,指着她說:“除了你還有誰敢氣我?”
金貝貝一愣,說:“我?我可不敢!我心疼曹哥還心疼不過來呢。不過,我知道是誰氣着你了。她不光氣着你了,也把我氣得夠戧。”
曹躍斌說:“你這張嘴啊,一定是托生前喝了孫猴子的尿了!”
金貝貝說:“曹哥,別拐彎抹角罵人啊,我可沒得罪你!”
曹躍斌說:“得,我可怕了你們這些駐地記者了。你瞧瞧我都讓你們這幫記者折磨成什麼樣了?鋪天蓋地的《黨報為什麼要“閉嘴”?》,全是你們駐地記者的傑作!”
金貝貝說:“她是她,我是我,我什麼時候寫過清凌一個不字?什麼時候不是幫忙鼓勁?曹哥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嘛。”說著委屈地撅起了嘴。
曹躍斌看着金貝貝的樣子,胃裏還沒完全消化的食物頓時活躍起來,像要向外奔涌,他暗中做了幾下深呼吸,說:“你也別覺得委屈,當初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一定擺平蘇小糖。結果呢?事情怎麼就辦成這樣了?這不符合‘小洋人’的辦事風格嘛。”
金貝貝說:“曹哥這可是冤枉我了。這幾天我去海南了,蘇小糖寫的稿子我今天才看着。我怕你着急上火,回到清凌,立馬就趕過來向你賠罪了。”
曹躍斌說:“你賠什麼罪嘛,我是讓你擺平蘇小糖!”
金貝貝說:“要能那麼好擺平,還能出這事?我早就跟你說過,蘇小糖不好擺弄,你瞧瞧,是不是順着我的話來了,她這是給咱們來了個下馬威呢!”
曹躍斌說:“那東西……你沒給她?”
金貝貝信口胡謅道:“我正想跟你彙報呢。人家收了,可第二天又退給我了。”她從手提包里取出兩張銀行卡,撒嬌似的塞進曹躍斌手裏,“喏,給你,都還給你,省得你以為我收錢不辦事!我受的委屈你就連問都不問。”
曹躍斌不解地問:“她收了怎麼又退回來了?”
金貝貝說:“你以為別人都跟我一樣呀?給個饅頭就說香,處處圍着曹哥轉,事事為著曹哥想。可你呢?高興了就摟着、親着,不高興了就損着、罵著,我真後悔那天跟你去開房……”
曹躍斌急忙“噓”了一聲,壓低嗓音說:“小點兒聲,讓人聽見……”
金貝貝嬌嗔地伸過臉去,說:“親我一下,不然我還大聲說。”
曹躍斌敷衍地在那張粉頰上按了一嘴,說:“哎,你幫我分析分析,蘇小糖為什麼收了錢又退回來了?”
金貝貝說:“你不明白?”
曹躍斌搖着腦袋,說:“我明白問你幹嗎?”
金貝貝說:“那我給你講件事吧,這事可是真事。某大報三位記者發現了一家企業存在違法行為,專程過去做新聞調查。企業老總聽說,當然不同意了,當時給每個人遞過去三萬元。記者們眼皮子都沒抬,硬是推回去了。”
曹躍斌讚歎道:“我還真是想偏了,這世界上真就有不吃夜草的馬。這樣的記者真是有骨氣,真是新聞界的脊樑啊!”
金貝貝撇撇嘴角,說:“得了吧!企業老總剛開始和你想的一樣,愁得快上吊了,企業那點事兒要是給抖出去,不夠槍斃,也夠他蹲個幾十年的。這時有明白人給出了主意,每位記者給增加兩萬,十五萬拿過去,調查和採訪全都煙消雲散了。”
曹躍斌立刻明白了金貝貝的意思,哈哈大笑,說:“明白,明白了!”他掂了掂手裏的銀行卡,“蘇小糖是查過銀行卡,才把卡還給你的?”
金貝貝模仿着四川口音,說:“對頭!”
曹躍斌說:“看來,人的胃口大小不能用個頭來衡量,更不能用年歲來比較啊。”他把銀行卡順手放在沙發上,“看不出,這個小丫頭胃口還挺大。過幾天我讓人重新辦張卡,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把這個蘇小糖給擺平了!”
金貝貝捶打了曹躍斌幾下,說:“我是上了你的船下不來啦。”
曹躍斌苦笑一聲,撿起沙發上的銀行卡塞進了金貝貝的手提包里,說:“這錢你先拿着花,到時蘇小糖的那份,也少不了你的。”
金貝貝心裏暗自得意,假意推辭了一番,說:“恭敬不如從命。曹哥放心,我盯着她,實在不行,我把我表妹找來,非得讓這個蘇小糖服服帖帖的不可!”
曹躍斌連連說:“那你多費心了。”
送走了金貝貝,曹躍斌依舊提不起精神,他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實際上腦子裏沒一刻的清凈,一會兒是蘇小糖的倔強,一會兒是“小洋人”的貪婪,一會兒是田敬儒的批評,一會兒是何繼盛的陰陽不定,一會兒又是江源的目中無人……想起金貝貝,曹躍斌就覺得酒真是個害人的東西。如果不是那次酒後無德,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看得上這個金貝貝,要臉蛋沒臉蛋,要胸脯沒胸脯,要屁股沒屁股,全身上下除了那張嘴長得好,能言善辯,沒一處像個女人。最可怕的是這個女人實在是貪得無厭,對物質的慾望像吸血蟲一樣,無止無休。可偏偏她有一樣最讓人難忘,就是她的床上功夫實在是了得,而且她還有那種時下小混混似的開放,一夜情后並不糾纏。曹躍斌想起那次一夜情,不禁後悔剛才沒把“小洋人”留下。
這時,門再度被人敲響。
曹躍斌以為金貝貝又回來了,心裏一陣竊喜,他一邊開門,一邊伸出手去,準備等金貝貝一進來就抱住她。門開了,他也怔住了——門外站着的,是笑意盈面的蘇小糖。
曹躍斌苦瓜一樣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笑,舌頭挽個花兒,說:“喲,今天是什麼風,把小糖刮到我這小廟來了?歡迎歡迎!”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小糖推讓了一下,順勢走進去,說:“曹部長,您這樣說我可不好意思了。您是主管清凌宣傳工作的最高領導,您這兒可是高門深院,不會不歡迎我吧?”
曹躍斌說:“怎麼會,小糖本來就是貴客嘛!”他把蘇小糖讓到沙發上,沏了一杯茶擺在她面前,“上班的路上,我就和司機講,從家出來時聽着喜鵲喳喳叫,今天宣傳部一定有貴客到。真讓我說著了,這不,小糖來了嘛!”
蘇小糖呵呵一樂,說:“曹部長您太客氣了。天下宣傳是一家嘛,小糖人在清凌,還得承蒙您多照顧呢。”
曹躍斌一語雙關地說:“哪裏話,是咱們清凌需要小糖照顧,以後小糖對咱們清凌可得高抬貴手啊。”
蘇小糖一笑,未置可否,說:“今天我來,是有事想麻煩曹部長。”
曹躍斌腦筋一轉,想起了金貝貝第一次找他辦私事的情景,他笑呵呵地說:“小糖不必客氣,有事你說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清凌的事。有什麼吩咐,我一定照辦,用錢用物,只要你一句話!”
蘇小糖說:“沒那麼嚴重,我就是想請曹部長幫忙約下田書記。前幾天給何市長做的專訪只能代表市政府的意見,我想再跟田書記談一談,全面地了解一下清凌的總體情況。您別說不行喲,我知道,田書記就在市委大樓里。”
曹躍斌突然結巴起來,說:“那什麼……那個……田書記正在接待外商。”
蘇小糖一笑,說:“曹部長,我剛剛跟田書記一前一後進的市委大樓。”
曹躍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說蘇小糖說話真是太耿直了,連個彎也不拐一下,他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電子鐘,說:“現在是九點四十,十點省里的績效考核組過來檢查工作,田書記得親自陪同。要不……我改天幫你約個時間,想辦法讓田書記擠出時間接待你,你看行不行?”
蘇小糖沉吟了一下,說:“那好吧。不過您得抓緊!”
曹躍斌說:“一定,一定。”
蘇小糖說:“差點忘了一件事,曹部長,給您看一條手機短訊,昨天發到我手機上的,我給您轉發過去。”
曹躍斌心裏畫了個問號,說:“好。”
手機短消息瞬間從蘇小糖的手機里傳到了曹躍斌的手機。
知道記者為什麼叫無冕之王嗎?因為他頭上沒戴帽子。沒戴帽子就容易被風吹雨淋,還可能被天上飛來的磚頭砸到!小記者,經常想想應該在什麼時候閉嘴!
曹躍斌看完短訊,腦袋頓時大了一圈,罵道:“太不像話了!簡直太……小糖,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們宣傳部一定會嚴查這件事,堅決保證駐地記者的人身安全!不,我現在就給公安局長打個電話,通知他們安排專人保護你。”
蘇小糖擺擺手說:“別,您可別!事情還不至於那麼嚴重。在您的一畝三分地上,還有人真敢撒野不成?您要是非打個電話,還是聯繫田書記吧,我想儘快採訪他。”
曹躍斌舉起手,對天發誓似的說:“我向小糖保證,一定儘快安排你對田書記的採訪,而且保證,一定不會有類似的短消息再發到你的手機上了!”
蘇小糖若無其事地說:“我估計這就是個惡作劇,就是我放在心上,您也甭放在心上。我相信有清凌市委宣傳部在,我一個小小的駐地記者,安全問題一定能有保障。”
曹躍斌臉上賠笑,五臟六腑都要氣得炸開了鍋,心裏說:你說的話我能不放心上嗎,我敢不放心上嗎?出什麼事不得我兜着,我還想讓腦袋安安穩穩地待在脖子上呢。他嘴裏溜出來的話卻是:“小糖儘管放心,你在清凌的安全一定有保障!”
蘇小糖沒再說什麼,起身告辭。
關上門,曹躍斌的腦子卻亂成了一鍋粥。現在他的腦海里全是蘇小糖轉發的那條手機短訊。任洪功的一句“黨報閉嘴”,蘇小糖就寫出了一萬多字的特稿,要是這條短消息弄出去,說不好她能寫出幾萬字的特稿,弄不好能寫出個報告文學,或是寫個長篇小說。這條短消息會是誰發的?從內容分析像是任洪功,可任洪功不至於笨到這種程度,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吧?怎麼說他也是當了這麼多年的領導幹部,連這點心計都沒有?難道是江源想給蘇小糖點顏色看看?蘇小糖調查環境污染的事,估計江源也早就知情了,而且蘇小糖每篇稿子都提到了利華紙業,也難怪江源動怒。但一個身價過億的老總,讓人發匿名手機短消息,是不是太有失身份了?唉,按下葫蘆浮起瓢,那頭還沒消停,這頭又出事了。雖說任洪功和江源都是何繼盛的人,但這回對不住了,這條短消息,一定得原原本本地彙報給田敬儒。市委書記是清凌的第一統帥、最高首長,這棵大樹要是靠不住,自己往後就甭想再有什麼發展了。再說宣傳是自己主抓,要是真出了點什麼事,最先倒霉的,還是自己!
曹躍斌望向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下,桃樹的落花已經混合著雨水,看不出一點兒前幾日的風采,只是那綠葉像是在一寸寸地伸展着,漸漸由嫩綠轉向了深綠。
理順了一下思路,曹躍斌沒打電話請示,直接去了田敬儒的辦公室。人還在門外,個頭就在不知不覺間矮下去了一分。他敲敲門,聽到田敬儒標準的普通話說“請進”,才推門而入。
田敬儒放下手裏的文件,把曹躍斌讓到了對面,問:“何市長的專訪做得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見報?”
曹躍斌說:“我就是來跟您彙報這事的……”他一口氣把情況講了一遍。
聽完曹躍斌的彙報,田敬儒當即答應了蘇小糖專訪的要求。讓他毫不猶豫的原因恰恰是那條匿名的手機短訊。在他看來,這種短訊簡直就是流氓行徑、地痞作為,最為人所不齒。他握着曹躍斌的手機,陰沉的臉色如同窗外的天氣。
曹躍斌勸解說:“田書記,要知道您氣成這樣,這事我就……”
田敬儒眼睛一瞪,說:“怎麼,你還想不跟我說?”
曹躍斌後背一下子被冷汗打濕了,他穩穩神,說:“不是,不是,清凌有什麼事,我都不會瞞着您的。我對您……”
田敬儒擺擺手,打斷了曹躍斌將要出口的效忠詞,說:“看來,咱們的幹部素質真是亟待提高了。躍斌,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拍了拍曹躍斌的肩膀,“這幾年,辛苦你了!”
曹躍斌心頭一熱,支吾着說:“田書記,只要您明白我的心,我就是累死也願意啊!那什麼……我還有件事想跟您彙報一下……江源……”
田敬儒神情緊張起來,問:“江源怎麼了?利華那頭又出什麼事了?”
曹躍斌說:“不是……我的意思是……”
田敬儒說:“有話直說嘛,不用掖着藏着的。”
曹躍斌壓低嗓音說:“現在有些人說,江總跟您好像走動得過於頻繁,無中生有地編造出了一些閑言碎語……您別介意。”
田敬儒淡然一笑,說:“既然是閑言碎語,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想多了累呀。閑言碎語總有散開的時候,躍斌,別在這事上傷腦筋了。”
曹躍斌不住點頭,心裏對田敬儒更加佩服了。這樣的胸襟,就是一把手的作風,就是在官場歷練多年得出來的風度。要是剛愎自用的何繼盛聽到這些,非得跳起腳來罵娘,沒準還會找人調查一番,到底是語出何人,話出何處,追查個沒完沒了的。兩人之間的水平猶如江湖小說中的武俠高手過招,一伸手,便見出了高低。
田敬儒見曹躍斌愣神,以為他還在琢磨蘇小糖的專訪,說:“你也不用為難了。正好明天我沒有特別的安排,明天下午兩點,你把蘇小糖請過來吧。”
曹躍斌因為得到了市委書記的首肯,放下了一顆懸着的心,又因為得到了市委書記的讚揚而受寵若驚。特別是那句“這幾年,辛苦你了”讓他從腳指頭暖到了頭髮梢兒,走起路來也比先前有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