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難道你不知道清川是全國文明城鎮嗎

3.難道你不知道清川是全國文明城鎮嗎

魏澤西像一個外地遊客,背着包,出現在清川縣城的清川大道上。

清川大道是一條新建的大街,馬路筆直,大樓林立,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以及金融、煙草、工商、稅務、保險等一些能蓋起辦公大樓的部門,都雄踞在這條街上,儼然成為清川縣政治、經濟中心,可惜沒有文化。文化局因為沒錢蓋樓,至今還龜縮在文化館裏,與自己的下屬單位同廟辦公——文化館原是一座文廟,規模也堪稱宏大,只不過俱往矣,今非昔比。電影院更是日落西山,早已瀕臨倒閉。而在現任縣委書記牛世坤以前,現在的清川大道即清北大渠以北,還是屬於北關的一片農田。清北大渠曾是清川縣人民戰天鬥地的傑作,引縣城南面的清川河水北上繞縣城而過,東流40華里后,在冉店建水電站一座,灌溉農田和發電,至今仍然發揮着它的經濟效益。無奈清川縣城位於清川河谷地,城建可開發的土地資源有限,新建的清川大道只能是坐北朝南一面建築,另一面依舊是無法拆遷的清北大渠。不過到了夜晚,華燈初上,渠水倒影,也不失為清川縣城一大景觀。為了錦上添花,縣裏又在縣委、縣政府門前的渠面上建造了一座大型音樂噴泉。音樂噴泉的旁邊有一座與老城區相連,實用但毫無特色的水泥橋。浪漫一點的話,可以想像,如果站在夜晚的橋上看音樂噴泉,倒是一個一覽無餘的好地方。然而現在,在這個平常得有點乏味的日子,音樂噴泉沉睡在冬天寒冷的空氣里,露出水面的部分已結了一層冰……

魏澤西走到了橋上。站在這裏,可以看到清川大道的全貌,縣委、縣政府的牌子格外的醒目。除了那些嶄新的建築和走在路上的各色人等,偶爾也有小轎車駛過,還有便是大道兩旁讓人感覺扎眼的風景樹了。在這個北方山區城鎮,到處都是熱帶植物:棕櫚、塔柏、芭蕉等。無奈此時正值隆冬,眼前的樹木與夏天的景色有天壤之別,它們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巴巴地低着頭,更像一把把掃帚戳向灰色的天空,難怪那個農村少年會把棕櫚樹點燃看火焰。

關於北方小南國這個創意,社會上流傳着許多版本:浪漫型的,是說牛世坤異想天開;世俗型的,則是說牛世坤並沒有那麼天真,而是為了給小舅子生意做。魏澤西會選擇或者更相信哪一個呢?當然,最好去問一問牛世坤,看他如何解釋。不過這一次,他不想見牛世坤。

魏澤西又順着橋頭梯形渠岸的台階下到了渠邊。他像一個心懷叵測的鑒賞家,認真察看了音樂噴泉的各個主要部位,首先是電源,渠邊的電源箱與輸水管道一樣的銹跡斑斑,想要打開那把銹鎖恐怕只有用鐵鎚砸了。電源線已經有幾處斷裂,像死蛇一樣纏繞着水絮在水裏搖擺。更嚴重的是,幾乎所有的噴水管道都有漏洞,就是說這座音樂噴泉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堆廢鐵。上一次來,他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隨口問了句這是什麼,牛世坤說是音樂噴泉,一般在重大節日的夜晚噴放。魏澤西想自己一個小小的記者的到來並非重大節日,也沒有趕上重大節日,就閉嘴不再追問。

他在採訪本上寫下了今天的日期,記下了有關內容,拍了照。做完這一切之後,再看清川大道上的行人,並沒有人關心他一個陌生人在這冬天的大渠邊幹什麼。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得反倒使他產生了一種沒遇到什麼阻力的平淡。遺憾的是,他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不知道建造這樣一座音樂噴泉需要花費多少資金,也不知道那些風景樹總共投資了多少,以及從經濟學的角度,市政建設投資與當地經濟發展的比例……

關於清川和牛世坤,他知道的當然不止這些,甚至清州人都知道,清川有個牛二蛋。但對於現在的官員來說,老百姓怎麼看甚至怎麼罵怎麼編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上級領導賞識。也許在群眾眼裏,牛世坤是個二蛋,獨斷專行,膽大妄為,可在上級領導的眼裏說不定是敢作敢為,有開拓進取精神呢。更何況還有窮山惡水出刁民一說,從牛世坤往上,清川歷屆的縣委書記沒有一個善終的,臨走時不是被罵得狗血噴頭,就是夜裏偷偷地溜走。如果說耳聽是虛,眼見為實,那麼魏澤西對牛世坤的印象的確很複雜,為人熱情,豪爽大方,作為縣委書記,清川縣的一把手,不但親自陪他吃飯喝酒,還陪同他參觀了市政建設、畜牧開發區、木耳香菇培植基地,也夠禮賢下士的,總而言之一句話,清川是國家重點扶貧縣,經濟基礎落後,剛剛取得的成績來之不易,希望他這個省報記者以後多支持清川的工作。但換一個角度,牛世坤作風霸道,缺乏修養,好大喜功,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會使人想到他平時是怎樣的唯我獨尊、頤指氣使。而所謂支持清川的工作其實就是支持他的工作,退一步說,就是別給他添亂。接下來的情況果然不出所料,記者站一方面相繼收到群眾舉報牛世坤好大喜功、貪污受賄、生活腐敗的材料,一方面清川縣委宣傳部不斷派人送來清川形勢一片大好,為牛世坤歌功頌德的稿件。因為吃了人家的嘴短,魏澤西親自編造了許多表揚稿件,比如清川被評為全省衛生城鎮先進縣、小城鎮建設模範縣之類的稿子,按新聞界的慣例或者陋習——這幾乎不用通過教學,模仿就是了——冠以本報記者的署名,在省報不搶眼的位置發出。至於群眾的揭發材料,因無跡可查,只能暫時放放了。所謂暫時,其實就是永久。幾乎所有的駐站記者在調離崗位整理辦公室時都會發現在這些塵封的材料中,有許多觸目驚心的事實已經被時間證明,從而隱隱地後悔自己失去了許多成為名記者的機會。

坐在渠邊,望着凜冽的渠水,魏澤西大腦里有一種被冰鎮的感覺。他掏出手機,給林瑩打了個電話,林瑩問他在幹什麼,他說採訪。

她說:"你注意最近的報紙了嗎?各地駐站記者發來的稿子都挺有分量的。你可要抓緊啊。"

最近的報紙他當然看了,文章的角度都很聰明,但到底有沒有分量,只有天知道。他說:"我正在抓緊。"

從渠邊上來,他抬頭看了看天,陰雲薄翳的天空竟然露出了放晴的跡象。他想到別處再轉轉。這時候他看見一輛清州牌照的桑塔納出租車在縣委門口停下來。車牌號碼也很有意思:T2324。一個年輕人下了車,提着一個包,微笑着朝汽車點點頭,他扶了扶眼鏡,好像還微微愣了一下神,然後向縣委大院走去。那個年輕人魏澤西似乎在哪兒見過,想了半天是《清州廣播電視報》的記者,但名字記不清了。他正想着,看見出租車向他緩緩駛過來。那是一個年輕的司機,旁邊還坐着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不知道司機對她說了些什麼,那女子半掩皓齒,微微一笑,透出一種古典的小家碧玉般的美麗,那女子隨手動了一下掛在車前的中國結,中國結在她眼前一晃一晃。

這一幕很動人,魏澤西下意識地笑了。不過他不能坐他的車回去,他的事情還沒有辦完。他擺了擺手,目送汽車掉頭遠去了,然後點了一支煙,過了橋,很寂寞地走進老城。

走着,走着,他發現迎面走來的行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有的人還一臉的幸災樂禍。他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很快意識到了手裏的香煙,正準備走過去把煙頭扔進垃圾筒里,突然,幾個戴着紅袖箍的人走過來:"——你,過來!"

魏澤西只好走過去。

"你知道公共場所禁止吸煙嗎?"

這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大街上算不算公共場所?比如天安門廣場是可以吸煙的。他曾經許多次和大學同學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台階上抽煙、聊天,轉眼6年過去了,昔日的大學同學現在都在幹什麼也已經所知甚少……但這是在牛世坤治理下的清川,山高皇帝遠的小縣城,弄不好會因態度不好被加倍罰款。他只好說:"不知道。"

馬上有人圍過來。戴紅袖箍的人說:"一看你就是一個外地人。罰款50元!"

自牛世坤任清川縣委書記以來,經過幾年的"綜合治理",當地人早已經被罰怕了,除非喝醉了酒,否則沒有人膽敢在大街上吸煙,被罰的都是外地來的倒霉蛋。

"不知道也罰?"魏澤西本能地為自己辯解。

對方回答:"罰了你就知道了,長點記性。難道你不知道清川是全國文明城鎮嗎?"

他當然知道,甚至也知道清川縣城不準抽煙的規定。被當眾罰了款的魏澤西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老老實實地交了錢,收了票,在眾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走開了。

咀嚼着被當眾罰款的滋味,餓肚子的感覺又涌了出來。魏澤西一時不知道該到哪裏吃飯,沒人接待的感覺竟是這樣的凄涼。一個奇怪的念頭隱隱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現在改變計劃還來得及,手機就在口袋裏,要不要給李今朝打一個電話呢?

他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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