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保羅·門茲夫婦
儘管有着呆笨的長鼻子和木製構架,維哥仍然是一架二十七英尺長的流線造型的飛機,它的外殼剛剛刷上一層鮮紅色的油漆,這讓它看起來彷彿是由金屬製成的。雖然艾米莉指出她有些像這架單引擎飛機的第五位主人,但是這架靜候在洛杉礬都市機場蘭勃特跑道上的飛機,卻新得耀眼,甚至連它的螺旋推進器都泛着銀色的光芒。
這件翻新工作是由G·P安排的。在一座有着自己的無線電塔台的寬敞明亮的現代化機庫里了,路克荷德被重新裝飾和油漆,並被配上一隻超級燃料箱。
“我真的沒對你說謊。”昨夜,當我們在科羅拉多旅館她的房間門口停下腳步時,她對我說。
儘管她已經三十七歲了,可看起來仍進力非凡。她穿着一件自己設計的淺藍色曳地長裙,經過漫長一天的社交活動,看起來有些疲倦。她剛剛在旅館的餐廳里向“美國革命女兒組織”做了報告(她被介紹為“那些黑暗年代中的一縷希望之光”)聽眾中僅有的男性就是餐廳的侍者同我。
“你當然對我說了謊,”我說著,伸出一隻手支住牆,把她限制在那裏,她的背部倚着門,“你說沒有飛行。”
“不,我沒有說。”打趣的神情掠過她豐滿迷人的嘴唇,她把雙手墊在身後,“我說我們不會乘火車旅行。”
我豎起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搖晃了一下,“你說我們在這次小小的演講旅行中,不會從一個城鎮飛往另一個城鎮。”
她仰起下頦,冷冷的目光注視着我,“我們是不會,但演講旅行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們要飛往加利福尼亞……在飛機上,斯萊姆曾對你做了什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
“他不知怎麼搞的,把操縱桿撬了起來,他的夥伴布雷肯里奇失去了對飛機的控制,而我失去了對自己身體功能的控制。”
她大笑起來,笑聲中既沒有幽默感,也沒有同情心,“我的上帝,林德伯格是我所見過的最具有病態幽默感的男人……我曾經看見他把一罐冷水倒在一個孩子的睡衣上。”
她對林德伯格的見解是正確的,但是我感覺到了一絲對美國最著名的飛行員的怨恨和護忌,這怨恨和妒忌來自他最強勁的對手——被人稱為琳蒂小姐的女人。
“時間還早,”她說,從她的眼睛裏我可以看出她正忍受着另一次頭痛的折磨,“想進來待一會兒嗎?”
“你還需要頸部按摩?”
她的面頰上浮起一絲笑意,“我那麼容易就被看透嗎?”
“對大多數人來說不那麼容易。”
她有一個套間,帶起居室——這是慷慨大方的G·P安排的,這樣她就可以更方便地接受記者的採訪。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她像印第安人一樣坐在地板上,背對着我,靠在我展開的兩腿之間,我為她按摩頸部。房間服務員出去為她準備可可茶,為我準備朗姆酒。
我們現在成了好搭檔,阿美和我。當我們在午夜和黎明前驅車,穿過那些縱橫交錯的公路時,我們互相傾訴着心中的秘密。那輛又笨重又龐大的弗蘭克林變成了一間懺悔室,澄澈的天宇中星光燦爛,誘惑着我們兩個人彼此分享着信任。
我知道她對家庭的酸澀感受——她的媽媽和姐姐要由她供養,她死去的父親瘋狂酗酒,使整個家庭不時陷入經濟危機之中。我知道她依然沒有從“沽名釣譽”的犯罪感中解脫出來,因為在她那第一次也是最著名的一次飛行——乘坐友誼號飛越大西洋——中,她的確只是一名乘客。
她也知道我那理想主義的激進的父親,由於對他唯一的兒子進入了腐敗的芝加哥警察局感到失望,用我的手槍結束了他自己的生命。那把槍我一直帶在身邊,這是一件最觸動我的良知的事情。
我沒有同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即便如此,我還是對她保留了兩個秘密:其一,當然,是她丈夫僱用我監督她的一舉一動,看她是否是一個忠誠的妻子;其二,是我感覺到對她的友誼正在向別的方向深入。如果我對後者採取些什麼行動,那麼,第一個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這樣很好……很好,內特……”
我可以感覺到她脖子與肩膀上的肌肉正在放鬆,然後我把手指插人到她蓬鬆的髮捲里,抓撓着她的頭皮。她的呻吟聲帶着痛楚的快感,聽起來幾乎是激動的,或許說,我希望它們是這樣的。
“你為什麼要如此努力地工作?”我一邊抓撓着她的頭皮,一邊問。
“為了錢。”
“你那昂貴的愛好?”
“是的,同時還要買書,買衣服,每月給我親愛的媽媽養老金,支援我姐姐和她一無是處的丈夫,而且我喜歡生活得舒適……住在一套寬敞明亮的房子裏,銀行里有存款。”
“你大部分時間都住旅館。”
“哦,是的……不止如此……不止如此……”
她在我的觸摸下完全放鬆起來,我可以聞到她的香水——巴黎之夜——和她的頭髮飄散出來的芳香。一個心情激動的傢伙就坐在她身後幾英寸遠的地方,她卻一無所感;一個口袋裏裝着手槍的強盜走進她的商店,她甚至沒有意識到她的財產正受到威脅。
我說:“我一直以為你丈夫很有錢。”
“我也這麼想……但許多人已不像他們曾經的那樣富有了。”
她的意思是指破產。
“無論怎樣,”她接著說,當我繼續為她放鬆肌肉時,她把頭慢慢地轉了一圈,“他仍然能找到生財之道,他有一條迷人的舌頭。”
“你沒對它感到厭倦嗎?”我問,指的是她排得滿滿的時間表,但是她以為我指的是別的東西。
“當然厭倦,”她說,“婚姻對我而言不是自然而然來到的……但它不僅僅是……生意夥伴關係。我很感激G·P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當然……無休無止的時間表,他對名利的熱衷,更別提他那醜惡的脾性……”
“什麼樣醜惡的脾性?”
她回過頭來,從肩膀上瞟着我,有片刻的時間,我仍在按摩。“你的意思是,他有身體上的缺陷?他知道我永遠不能忍受這一點。噢……就這樣……就這樣……曾有個男人向我舉起手,走出我的生活。”
“聽起來你似乎在這方面有些體驗。”
“這不確切……好吧,難道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父親和那瓶威士忌的事?”
在穿過中西部的那些個漫長的夜晚,我們已經在路上分享了彼此童年時代的秘密。
“沒有,”我說,“我想沒有……”
“他應該不再喝酒了……應該接受了那種‘治療’,我想那時我七八歲……哦,就是這裏,就是這裏,摸到那個結節了嗎?……我可能是七歲,他當時突然要出去做一次旅行,有時候他為鐵路調查一些事件。他親自整理行裝,我想給他幫忙,結果,我在他裝軟底鞋的抽屜里發現了一瓶威士忌,我把它倒在浴缸里,他發現了。”
“哦,天哪。”我說,我的拇指正在她的肩腫骨上摩擦。
“他打了我幾下,然後我媽媽跑來干預了,”她說,“那並不是一頓真正的毒打……但是我發誓不會再讓任何一個男人傷害我。哎喲!”
“用力太重了嗎?”
“也許有一點兒,我想可以了,內特。”
“我不累,我還可以再為你按摩一段時間。”
“不必。”她轉過身來,面對着我,仍然像印第安人一樣坐在地板上。她又慢慢地把脖子轉動了一圈,“再按摩下去,這會變成一種傷害……”
於是,我決定不去吻她,澎湃在胸中的激情也慢慢退潮了。
房間服務員終於為我們拿來了可可茶與朗姆酒,她在我身邊坐下來,但並不挨近我,我們又閑談了大約一個小時。
“如果這次旅行中沒有你,我不知道會怎麼樣,”當她杯中的可可茶只剩下最後一兩口時,她說,“離開這裏之後,事情只怕會變得一團糟。”
“是的,我想那些‘美國革命女兒組織’的成員們打算拿椅子砸每一個從這裏出去的人的頭。”
她大笑起來,很開心的樣子,“不,今夜來的女士們不會這樣做,但是那些在公開場合的人群……推擠……叫嚷……我的意思是,上帝啊,他們表達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崇拜之情啊?他們甚至會從你的機翼上撕下一條紀念品來,總有一天,那些收藏家們會收集起活的紀念物來。”
“你認為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你說呢?”
我們很少談到那些恐嚇信,我已經從保鏢的角色一變而成為她可信賴的朋友,再變而成為她的密友,但事情似乎就在這裏停滯了。
“你的崇拜者之一會不會寄那些恐怖的字條?”
她扮了個鬼臉,對我這個推測不屑一顧,“我的崇拜者為什麼要威脅我?”
“為了從那堆默默無聞的人群里走出來,為了讓自己在你的生活中顯得特殊。”
“我不這樣認為,當然,G·P也不會這樣認為的。”
“你認為,這是一個和你競爭的女飛行員乾的?”
她點了點頭,“我確信有人在妒忌。我的同伴們知道我是她們當中的冠軍,而且沒有一個人比艾米莉·埃爾哈特更努力地為改善女飛行員的境遇而工作。”
我早已從她演講中提出的問題以及解決問題的方案中意識到,作為九十九飛行大隊的奠基者,她一直想要為那些女飛行員組織創建一個信息交流中心,以便為她們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但是我也知道,那種努力只會被當作爭權奪利的政治手段,從而付諸東流。
“人類是相當醜惡的,”我說,“況且,艾米莉·埃爾哈特為改善女飛行員的境遇做出如此巨大的努力。相信我……任何用第三人稱稱呼自己的人都會有敵人。”
她假裝出被激怒的樣子,“你認為我是在自我標榜?”
“對一個名人來說,這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是那樣的嗎?一個名人?”
“就像把燃料加進你的飛機里一樣確鑿無疑,阿美。”
第二天早晨,飛機里加滿了燃料,昨夜那個高挑、修長、讓我興奮不已的女人正站在我身邊的跑道上,靠近她的飛機。她頭上戴了一頂褐色的頭盔,向我露出了那些新聞記者根本捕捉不到的迷人的笑靨。倦怠感消失了,她的眼睛泛着深邃的灰藍色光彩,下頦顯示出堅毅的線條。她穿着棕色細平布褲子,長靴子,當然還有漂亮的、濺上油漬的飛行皮夾克。皮夾克的領子豎起來,拉鏈隨意地向下拉開兩、三英寸,露出了裏面棕色與褐色相間的方格襯衫,一條棕色的手帕系在她優雅的脖子上,鮮明極了。
“維哥是一架好飛機嗎?”我問,提高了嗓音,以蓋過機場上的隆隆噪音。風很猛,我的西服與領帶都在風中翻飛。我伸出一隻手按住了刮到腦後的淺頂軟呢帽,不讓它隨風飛走;另一隻手拎着我的小手提箱,看上去就像是一名正徘徊在路上的上門推銷員。
“它很快。”她說。
“那不是答案。”
“好吧,當溫度升上來時,狹窄的駕駛艙會很不舒服,這就是我為什麼不需要穿飛行服的原因。”
“問題是,它是一架好飛機嗎?”
“是也不是。”
“告訴我‘不是’的那部分。”
“在接近地面時,它會惡作劇。這架單起落架結構,有着長得不能再長的機身的飛機,不會讓任何別的飛機出風頭。”
“什麼樣的惡作劇?”
“起落架像手風琴一樣摺疊着,打不開。”
“上帝!你怎麼對付它?”
她聳了聳肩,“不打開。”
她踩着靠在機翼上的梯子爬到頂層,打開駕駛艙的艙蓋,爬了進去。
我打起精神,鑽進了飛機中部的艙門,繞過巨無霸式的燃料箱,找到了那個空着的唯一的座位,我在上面坐下去,系好安全帶。我打量了一下這隻方盒子形狀的燃料箱,這可不是個保險的飛行夥伴,我想像着自己正坐在一隻飛行的炸彈上。
她坐在我的前面,位置比我高一點,然而我還是能清楚地看到坐在那幽閉恐怖的駕駛艙里的阿美的一舉一動:她的兩條腿自然地放在引擎上面,毫無疑問,那上面一定熱起來了;她發動了引擎,看到它在空轉,她瞥了一眼圓圓的儀錶盤的反應,同時檢查着汽油與燃料的溫度和引擎每分鐘的轉速。
她那修長的、藝術家一樣的手指握住了操縱桿,飛機在跑道上滑行起來,沖入了風中。她的手一邊穩穩地控制着制動器,一邊把操縱桿猛地向身體中部一拉。引擎的速度加快了,她抬起手,旋轉了一下操縱桿,引擎的聲音改變了,很顯然這是她想聽到的聲音,因為擋風玻璃上反映出她的笑容來。
她用左手慢慢地、輕輕地向前推了一下節流閥,螺旋推進器開始越來越快地旋轉起來,同時發出強大的怒吼聲,維哥在跑道上沖了起來。她又把節流閥向前推動,推到它的極限,同時向前扳動操縱桿,飛機似乎就要絕塵而去,但是她還不準備讓它這樣飛起來。
然後,她向後猛拉操縱桿,飛機轟鳴着離開了跑道,御風而行。它很快爬升到一萬英尺的高空,讓我得以從旁邊小小的舷窗中飽覽鄉村美麗的景色:棕色的土地上點綴着成片的綠色,偶爾還有皚皚的白雪;波光粼粼的河流與它的支流縱橫交錯如同一張蛛網,不時被城鎮中成排的玩具一樣的房屋截斷。
我們沒怎麼交談,她擠在狹窄的駕駛艙里,維哥的螺旋推進器與引擎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讓我們無法聽清彼此的話。她計劃在兩天之內飛完這將近兩千英里的行程,並向我保證說在日落之前,我們會在阿爾布奎基安全降落。
大部分的旅程都平安無事,我吃了一頓午餐,閱讀了最新一期的《環》雜誌,甚至還不時睡上一陣兒。直到在那天傍晚,當我們飛抵新墨西哥上空時,我被飛機的劇烈顛簸驚醒。
我解開安全帶,像一個走在冰面上的醉漢一樣,踉踉蹌蹌來到客艙與駕駛艙之間的連接口,將頭伸了進去,即使就站在她的身後,我也不得不大聲喊着:“我可以問一些問題嗎?比如說降落傘在哪裏?”
她喊回來:“我們進入了急速旋轉的風中,不用驚慌。”
她已經開始朝着阿爾布奎基都市機場的跑道與機庫方向降低了高度,在機場的旗杆上有一隻袋形風標正在旋轉。
“你的那番‘像手風琴一樣摺疊着’的話是開玩笑的,是吧?”
她向前探了一下身,雙手握住橫舵柄,“確切地說,更像中國的紙燈籠……坐回去,繫上安全帶,內特!我還從來沒有損失過一名乘客。”
我跳着笨拙的土風舞回到我的座位上,將安全帶繫緊,這時她對我喊着:“我要降落在那條最短的跑道上,這有可能意味着‘垂直’靠近……”
維哥飛行在風中,猶如一隻摩托艇航行在波濤滾滾的水面上。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垂直’?”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讓飛機做了一個垂直方向的測滑,我胃裏那些還沒有消化掉的午餐(金槍魚沙拉三明治,蘋果巧克力餡餅)幾乎也要做一個毀滅性的登陸,然後飛機做了幾個猛烈的擺尾減速,彷彿維哥正在向該死的新墨西哥州揮手致意。
“見鬼!”我喊着,“我們失去了控制?”
“沒問題!它正在減速!”
也許飛機在減速,可是我的脈搏卻在加速。
跑道在我們眼前出現了,她仍然操縱着飛機向地面靠近,節流閥開得大大的。我們眼看着就要衝出跑道,她做了一個側滑,好讓飛機不飛過頭。我等待着聽到維哥的機輪觸碰到地面的聲音。這時阿美向後拉了一下操縱桿,一股疾風突然之間猛撲過來,迫使維哥後退了二十英尺。然後,就像它突然出現一樣,那股疾風突然消失了。
只剩下我們。
在我們像石頭一樣降落到地面上之前,阿美向前猛推了一下節流閥,風又吹來了,維哥毫無顛簸地着陸了,而節流閥仍然大開着。幸運的是,那條跑道建築在一道斜坡上,這減緩了飛機前沖的速度,我們傾斜着滑到跑道的盡頭,最後,上帝保佑,終於停了下來。
那天晚上,在古坡大街希爾頓飯店的餐廳里,我問她:“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時候?”她問,若無其事地切了一小塊剪得半熟的牛排。
“在我們快要着陸的時候,”我提醒她,“然後又不得不再着陸一次。”
她聳了聳肩,她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方格襯衫,繫着手帕——我們沒有時間去梳洗,阿美餓壞了,不在乎這些禮節,“從技術角度上說,”她說,“我們處於失速中。”
“我不喜歡飛機墜毀在技術上。”
她虛情假意地笑着,揮了一下手,咀嚼着、吞咽着,不想在嘴裏塞滿食物的時候講話而顯得不禮貌,“我們不會墜毀,傻瓜,我們只是暫時被真空吸了過去,那就好像所有的氣壓都消失了。”
“於是你就大開着節流閥降落了?”
“在我看來,這是最好的選擇。”
“那是一個完美的特技嗎?”
“那是的,假如你幸運的話。”
我向她舉起了朗姆酒,晚餐我只要了這個東西,“為一個見鬼的駕駛員乾杯。”
她很喜歡這句話,“謝謝,內森。”她向我舉起了水杯,“為一個見鬼的傢伙乾杯。”
這是為數不多的幾次我聽到她講髒話的場合之一,我把這當成最高的恭維。
在她套房門口,我問:“今天晚上需要頸部按摩嗎?或者想有人陪伴你?”
她已經向房間裏走了幾步,臉上露出幾乎是悲傷的笑容來,“不,我不想,謝謝。我要給G·P打電話,還要寫幾封信,然後我想早些上床睡個好覺。”
我也想早些上床睡個好覺,只是,不想一個人。
也許她看穿了我的心事,因為在她關上房門之前,她溫柔地撫摸了一下我的臉,用她那修長纖巧的指尖,“晚安,內森……明天,我們還要在飛機上度過另一個漫長的白天……我想保持清醒,我不想出什麼差錯。”
翱翔在新墨西哥、亞利桑那與加利福尼亞的上空,飛機掠過那一片片棕色、褐色與橙紅色的土地,飛越過峽谷、方山,還有那偶爾一現的流浪男孩。生活在這些地區的居民,想必都是與砂石、蜥蜴與仙人掌為伍的吧。她有時會俯衝得很低,為了盡情地欣賞這片恰人的荒涼,維哥冰冷的影子在這脈荒無人煙的土地上穿行着,偶爾大地上會呈現出一點綠意,就彷彿一兩葉歐芹點綴在又大又空的盤子裏。
那天傍晚在伯班克着陸可謂是在不可逆料的側風與失速中的值得慶幸的解脫,現在我們已經靠近海洋了,那些荒蕪的景象被肥沃的聖弗奈德峽谷那令人心旌搖蕩的綠色山脈所代替。群山在更遠些的地方綿延着,有些山峰被積雪覆蓋。伯班克市與它的聯合機場就坐落在平地之上。
機場內的跑道每一條都有五隻展開觸手的章魚那麼寬,起點的一端都用白色油漆在跑道上寫着“聯合機場”。在跑道兩側是現代化的“T”型集散站,從我旁邊的舷窗望下去,就如同一隻只方方正正的火柴盒,但實際上,它們都是非常碩大的金屬機庫。在那些機庫的屋頂上分別油漆着“聯合”與“伯班克”的字樣。阿美降落下飛機,這一次沒有昨天登陸時那樣緊張刺激。我們在跑道上滑行着,在一座巨大的用白色油漆寫着“聯合空中服務社”的機庫前停了下來。
三個渾身沾滿油污的機場工作人員迎接了我們,其中一個拿來梯子,讓阿美從駕駛艙內爬下來。她同這三個人打了招呼(“你好,吉米!”“嗨,厄尼爾!”“泰德,你怎麼知道我來了?”)。第四個男人走在最後,舉止之間帶着自信與威儀,彷彿是一名司令官。他穿着灰色的西裝與淺灰色的襯衫,打着灰、黑相間的領帶,看起來就像一位電影明星般瀟洒,或至少是一名電影導演。他個子矮小,但身體壯實,肩膀寬闊;他的長相幾乎算得上英俊:明亮的深棕色眼睛,挺直的鼻子,高聳的顴骨,梳向腦後的黑色頭髮與柔軟的小鬍子彷彿是向克拉克·蓋博借來的。
他和阿美擁抱着,互相拍着對方的後背。彷彿是一對失散多年的老友。他們臉上蕩漾着笑容,燦爛得幾乎能把他們的臉孔點燃。
“我的女孩怎麼樣?”他問,“正在為另一場魯莽的冒險做準備?”
“一向如此。”她說著,解開頭盔,將它扔到一邊去,又搖着一頭蓬亂的髮捲,“保羅,這是我的朋友內森·黑勒,他是我這次演講旅行途中的一人組保安隊;內森,這位是保羅·門茲——他是使我創下飛行記錄的幕後英雄。”
我已經隱約猜到他是誰了,於是我伸出手,對他說:“門茲先生,我已經聽到你很多傳聞了。”
阿美瞥了我一眼,似乎在猜測着那些傳聞是什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說錯了話,她從來沒有對我提過門茲——我所知道的這個人的一切都來自G·P。
“叫我保羅,”他說。當我們握手的時候,他的手顯示出了他的力量,“而我會叫你內特……至於你聽說的我的傳聞,可能只有一半是真的。”
“嗯,至少,我聽說你是荷里活最棒的特技飛行員。”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我感覺到他似乎有些不悅,“實際上,”他說,“我並不是一個特技飛行員……我是一位準確無誤的駕駛員,我那些特技表演是給傻瓜、孩子與外行人看的。”
阿美讓三名機械師開走了她的維哥,然後她夾在我與門茲之間,我們慢慢向前面的機庫走過去。門茲把手漫不經心地環在她的腰上,很難說這是代表着一種兄妹般的親密還是別的什麼。“你為我和我的寶貝想出了什麼好點子?”她問門茲。
“安琪兒,聖路易斯州的那些男孩子已經為你擴充了燃料箱的容量,我要為你安裝一個新的磁力非共振羅盤,還要提高拐彎時定向傾斜飛行的能力和轉彎指示器的精密度,使用改良后的燃料與溫度標準計,增加一個速度計和增大引擎的壓力標準計。”
“就這些?”她嘲笑着問。
“不。我還打算讓厄尼爾把普萊特和惠特尼再翻修一次。”
她向他皺起了眉頭,“你真的認為有這個必要嗎?在從聖路易斯到這裏的路上,那個引擎就像小貓一樣不停地喵喵叫,我費了很大勁才穿過勁風,在阿爾布奎基登陸時,它的表現就像是一輛妙不可言的賽車,你可以問問內森。”
我的看法,是飛機着陸時幾乎嚇得我魂飛魄散,但這也許與他們之間的關於技術問題的討論無關。
我還沒有說出我的看法,門茲已經在那裏一個勁兒地搖頭了,“安全一些總是好的。對你來說,年輕的女士,我有一件新玩意兒要給你玩……”
現在,我們已經置身於洞穴般幽深的飛機庫里了,金色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懶懶地照射進來。六架單翼飛機停放在遍地都是工具的機庫里,其中包括一架類似於阿美的維哥的飛機,只是這架飛機漆成紅色,並用白色油漆在機身一側刷着“蜜月快車”的字樣,此外還畫了一顆被丘比特的愛之箭射穿的心。阿美早就對我說過她的維哥沒有綽號(不像她著名的“友誼”號與林德伯格的“聖路易斯之魂”)因為G·P認為給飛機取了綽號,就會削弱艾米莉·埃爾哈特的個性特徵。
“這是你最新最棒的朋友,安琪兒,”門茲說著,從她身邊走開,像馬戲團領班一樣向著舞台中心的奇怪東西打着手勢,“盲目飛行訓練器。”
另一架小小的紅色飛機停在那裏,這架飛機非常小,比孩子們在河景公園玩的旋轉飛機大不了多少,它的雙翼與機尾是白色的,機身上印着“聯合空中服務社”幾個字。這架方頭方腦的訓練器有一隻沒有玻璃的駕駛艙蓋,直上直下如同一隻旋轉木馬。
“你在開玩笑。”她說。
但他沒有。
“安琪兒,只要你執迷不悟地讓該死的吉皮哄騙你做那些長途飛行……”
“G·P沒有哄騙我做任何事。”她堅定地說。
“好吧,那麼,如果你堅持向自己證明你就是報紙中的那個艾米莉·埃爾哈特,你最好多一些見鬼的訓練。”
“我已經做過很多盲目飛行訓練了,”她傲慢地說,“無論怎樣,我不喜歡那幾個字眼。”
“那就稱呼它為儀器飛行,或者,死亡計算——死亡會是你的歸宿,如果你不面對現實,不了解在那些上帝才曉得的鬼天氣里,只有依靠精密的羅盤指示的方向才能死裏逃生的話。”
“讓我們稱它為零視界飛行吧。”
“很好,這些都無關緊要,但在接下來的幾周里,安琪兒,你那漂亮的屁股要坐在這紅色的錫罐里。”
他開玩笑似的在她漂亮的屁股上拍了兩下,她大笑着說:“好吧,好吧,你這個惡魔。”
這時,有人清了清喉嚨。
事實上,應該說有人清了清她的喉嚨,因為這是一個女人發出的聲音,這個女人長着紅髮碧眼,鼻子小巧迷人,嘴唇豐滿紅潤,皮膚如同鮮奶油,體形勝過機場上任何一架飛機。
“多麼溫馨的一幕。”她說,她的聲凋很高,有一種西南部的界音。
這是她身上最沒有吸引力的東西。她躊躇着站在機庫入口,嬌小的身材投下了長長的身影。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白底圓點的蟬翼紗上衣,雙臂裸露着,在胸前交疊起來;她把身體的重量壓在一條腿上,雖然她的兩條腿——由那漂亮的尼龍絲襪和優美的腳踝判斷——是值得一看的。
“瑪特爾,”阿美說,聲音中透着暖意,笑容也很溫暖,“看見你多麼令人高興!”
阿美伸出雙臂,向那個女人走去。
門茲對着我耳語了一句:“她是我的妻子。”
“你是一個幸運的男人。”
“幸運有很多種。”
艾米莉·埃爾哈特擁抱了瑪特爾·門茲,後者那冷冰冰的態度看起來突然融化了,她接受了阿美的擁抱,井給予了回報。
當她們兩個人手挽手向我們走來時,我仍在試圖弄清這一切是怎麼回事。瑪特爾的高跟鞋敲打着水泥地面,回聲在天花板很高的機庫里聽起來如同槍聲。現在,瑪特爾臉上掛着笑靨,雖然沒有露出牙齒,但同樣令人眼花繚亂。
“看到你丈夫為我安排的那些令人頭痛的課程了嗎?”阿美對瑪特爾說,這兩個女人——現在已經是親密朋友了——正站在那架小小的紅飛機旁邊,向裏面窺視着。瑪特爾踮着腳尖,在那件薄薄的蟬翼紗上衣下面,她那豐滿的屁股就如同兩隻成熟了的甜瓜,即使我欣賞阿美那種男孩子般的瀟洒美,我也認為門茲實在不必要離開家門,去尋找別的女人的漂亮屁股來拍。
不久,我們來到聯合集散站的太空之屋,漂亮精緻的亞麻檯布鋪在桌子上,飛機備忘錄與笨重的牧場風格的傢具點綴着整個房間;啾啾鳴叫着的籠中的鳥兒們喪失了飛翔的能力,開始變得饒舌起來,整壁牆的玻璃窗外面是沒有盡頭的跑道,在那裏,聯合機場中的大型飛機在起起落落。當黃昏黯淡成傍晚之後,探照燈把跑道照耀得如同白晝。
門茲坐在他妻子身邊,正對着阿美,我挨着阿美,對面是門茲太太,她是如此漂亮,我立刻在心中創作了一首曖昧的打油詩給她,使用“慾望”作為詩中的妙語。
那個自命不凡的門茲,晚餐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他在高談闊論,並不時被自己的笑話惹得哈哈大笑,但他大多數的談話內容都是在教導他的明星學生。
“你知道你有把引擎推到極點的傾向。”他對阿美說,我們已經吃完了晚餐——每個人都點了一份新鮮的海味,非常鮮美——門茲正在喝第三杯掛着霜花的馬提尼酒。
“當然,”阿美說,手中仍然是一杯永遠不變的可可茶,“額外的馬力是為頂風預備的。”
“這沒法飛行,”他有些生氣地說,“在生死攸關的長途飛行中使用這個策略是愚蠢而危險的。”
瑪特爾·門茲在整個晚餐期間幾乎什麼都沒有說,她注視着她的丈夫,傾聽着別人的談話,似乎她是一個偷聽者。然而,看起來保羅與阿美誰都沒有注意到那雙綠眼睛裏的匕首般的光芒。
“聽着,”他對阿美說,“當這次墨西哥飛行結束的時候,你何不把維哥留給我呢?我可以把它排上用場,而你也可以賺一小筆錢,安琪兒。”
每次他喚阿美作“安琪兒”時,門茲太太那已豎起的眉頭間便又多了一道皺紋。
阿美考慮着門茲的提議,然後聳了聳肩,“我看不出為什麼不。現在生意怎麼樣?”
“你知道飛行——上上下下,”他為自己的俏皮話哈哈大笑起來,然後說,“最大一筆收人來自荷里活的工作,但是當天氣惡劣,演出時間延遲的時候,我就去開蜜月快車。”
瑪特爾——最後,她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用那雙瞪大的眼睛盯住我,“這是保羅開始起步的地方,也是他最不招人喜歡的地方。”
門茲喝了一口馬提尼,對我說:“別聽她的,內特,自從簡·哈洛在一九三三年的那次飛行表演賽上吻了我以後,她就一直這樣。”然後他對她說,“寶貝,荷里活就是那個樣子,擁抱與親吻並不意味着別的事情,它們就像人們握手一樣單純。”
“上星期,他讓賽西兒·B·狄梅爾坐在他的飛機里,”她繼續對我說,“我恐怕那次飛行有超出親吻與擁抱之外的行為。”
這時門茲對我說:“去問問她,她是否不打算讓我獨自一個人去道格拉斯·菲爾班克斯了。”
當丈夫與妻子要通過第三者來對話時,這通常不是一場婚姻的好預兆。
突然門茲太太的語氣中流露出令人懷疑的教養她問:“艾米莉,當你在鎮上時,你住在哪裏?”
“我還沒有安排這件事,”阿美說,“也許住在大使館……”
“胡說,”瑪特爾說,“大使館離這兒很遠,我們有很多房間,同我們住一起吧。”
“哦,”阿美說,“我不想再次打擾。”
再次?她以前曾經同門茲夫婦一起住過?
“哦,你必須住我們這兒,”瑪特爾說,“我不會礙手礙腳的……我明天下午離開這裏,去還拉斯看望我媽媽。”
“好吧……”阿美看了一眼門茲,“……如果這不會把你攆走。”
“根本不會。”瑪特爾說。
“今天晚上我們有機會好好聊聊天了,”門茲說著,拍了拍阿美的手,“你知道在這個圈子裏事情有多麼混亂……我同克萊倫斯一起研究航空圖,他也會同我們一起工作的。”
克萊倫斯·威廉姆斯,阿美後來對我解釋說,是一位退休的海軍領航員,自從阿美獨自飛越過大西洋以後,他一直在幫忙準備她的長途飛行航空圖。
阿美探詢似地望着瑪特爾,“如果這真的不打擾……”
“別傻了,”瑪特爾說,“我想要你來。”
她舉起了自己的結着霜花的馬提尼酒杯,向她的客人祝酒,而她的微笑卻結着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