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演講旅行
那位有着柔軟的鬍子、兔子一樣的鼻子的圓形劇場總經理——那座圓形劇場坐落在依阿華州得梅因市的路克斯特大街與宏偉大街之間,是一座淺黃色的磚瓦建築———在那天傍晚的時候驕傲地對我說,他管理的那些設施在得梅因市的文化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最近的一個例證就是俄羅斯芭蕾舞團在這裏表演過。我思忖着如果提醒他門廊里的告示板上公佈的即將來臨的家禽展覽是他引以為榮的第二項內容,顯然是缺乏紳士風度的行為,畢競,我需要他幫助我為今晚的發言者準備摺疊桌,在她演講過後,她還要為她最新出版的書《飛行的樂趣》簽名。
作為保鏢,我的職責包括很多項我從來都沒有想到的內容:從她那輛弗蘭克林牌汽車的行李箱裏拖進拖出一台電影放映機,一卷十六毫米的膠片,一箱書,當然還有為我準備的一隻裝零錢的小錫鐵罐,因為我要為她賣那些《飛行的樂趣》(讓作者本人出面賣書總不是一件體面的事)。
那座劇場可容納八千五百人,現在,所有的座位上都坐着人。我沒同他們坐在一起——我交疊着雙臂,背靠着牆,站在離舞台非常近的地方,在這裏,我可以一隻眼睛注視着她,一隻眼睛留心着觀眾、觀眾們絕大多數都是女士,穿着她們星期日的盛裝—一插着羽毛的帽子,珍珠項鏈,花邊手套。如果不是這位如此重要的客人光臨小鎮,這些服飾原本應該等到復活節才能拿出來穿戴。
有幾個穿西裝、系領帶的男人散坐在大廳里,沒有一個人看起來像農民,沒有一個人把糞肥沾在他們的鞋上,也沒有一個人看起來像是給艾米莉·埃爾哈特寄了那封用從報紙與雜誌上剪下來的字句拼湊成恐嚇信的瘋子。然而,誰知道呢?
那座舞台相當寬敞、空闊,一面掛着美國國旗,另一面掛着依阿華州州旗,當中是一塊銀白色的電影屏幕。靠近州旗的那一側,擺着一張演講用的斜面講台和一把扶手椅。交頭接耳聲在劇場裏嗡嗡傳播着,就彷彿發動機正在預熱。
現在是我們演講旅行的第二周,第一夜我們停留在芝加哥,在交響樂大劇院面對着上萬名觀眾;昨夜,在南伊利諾斯州的德卡伯大學,觀眾人數少了一些,大多數是女學生(“歡迎你回家,一個伊利諾斯州女孩”)。之後,我們還要去印第安那州的加里,密執安州的巴特爾克里克,以及其他一些城鎮,逐漸折回東部。
在台上,埃爾哈特小姐展示出不加虛飾的優雅風度與揮灑自如的領導才能,她的舉止漫不經心,有很大的隨意性,她使一個演講充滿了即興表演的色彩,這使那些觀眾們感覺到她似乎是直接與他們對話。
但是我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是什麼樣子,在後台的化裝間裏,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低垂着頭,手擋在眼睛上,彷彿一具殭屍。她已嘔吐了一、兩次,我發現她同嘉寶一樣,喜歡離群索居。她至少需要十五分鐘的時間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好再次承受面對觀眾這一磨難。
當電影放映機嗡嗡轉動時,劇場裏的燈熄滅了,黑白人物出現在屏幕上。洛厄爾·托馬斯那原本宏亮的聲音從小型麥克風裏傳出來時,像蚊子哼哼一樣細弱而無力,他正在介紹新聞短片的長度。影片從艾米莉駕駛着弗克設計的水上飛機友誼號從波士頓起匕開始,那是一次孤獨的不引人注目的飛行;緊接着,在英格蘭的南安普頓,一群瘋狂的人群歡呼着,艾米莉在那裏第一次贏得了名望;然後就是拋綵帶熱烈歡呼的遊行隊伍,艾米莉與林德伯格在一起;接着是每一個艾米莉曾創下飛行的速度與高度記錄的機場,每個機場上都有歡呼的人群;接下來艾米莉與胡佛總統在一起;艾米莉駕駛着旋翼飛機起飛,降落;擁擠的人群與歡呼聲;艾米莉與羅斯福總統與埃莉諾夫人在一起……
然後,影片結束了,燈光重又亮起,她就坐在那裏,不再是銀幕上飄忽不定的身影了,而是一個親切、美麗的年輕女人,坐在靠近依阿華州州旗的扶手椅里,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就像一個女學生。當雷鳴般的掌聲隨後響起來時,她沒有站起來,只用臉上燦爛的笑容向觀眾表示着謝意。
由於她是坐在那裏,她那修長苗條的身材並不惹人注意。在觀眾眼裏,她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纖巧的女人,一個創造了眾多奇迹的女人。她穿着自己設計的灰色雪紡綢上衣,一串珊瑚項鏈戴在她那頎長可愛的脖子上,看起來完美無缺。只有那蓬鬆的深黃色頭髮,暗示出在本質上她是一個膽量過人的女人。
穿着粗呢上衣,打着領結的圓形劇場經理走到斜面講台前,臉上掛着過分謙遜的笑容,似乎觀眾的掌聲是為他而鼓的。他向觀眾描述着艾米莉的優雅風度與親切友善的舉止,介紹她從不擺那些名人慣常擺的臭架子。他的話非常具有雄辯力,他又稱讚了她的勇敢,以及她為追求婦女的平等權利所做出的貢獻。
自始至終,艾米莉靜靜地坐在那裏,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似乎別人正在談論的不是她。她既不得意,也不尷尬,一點也沒有表露出這些場面遠比飛越大洋的經歷可怕得多的樣子。
“格特魯德·斯坦因稱我們這一代為垮掉的一代。”劇院經理說。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打斷他,但是我不認為格特魯德·斯坦因曾在頭腦中出現過得梅因這個地方。
“但是,”他繼續說,“不會有人把我們的演講者也當作‘垮掉’的一分子,她比同時代的其他年輕女性更顯示出一種先驅精神與勇敢的技能……還需要我來提醒你們她是一個得梅因女孩嗎?今夜,她回到家鄉,與我們一同分享她的故事……女士們先生們,飛行女王,琳蒂小姐——就是艾米莉·埃爾哈特!”
那個“琳蒂小姐”的綽號讓她瑟縮了一下,無論她走到哪裏,這個綽號都無休無止地煩擾着她。當此夜最熱烈的掌聲伴隨着對她的介紹響起來時,她優雅地站起身來,輕盈地走到麥克風前。她對經理的盛情表示感謝,然後她舉起了一隻手,溫柔地揮動着,直到掌聲停歇下來。
“是的,”她開口了,聲音低沉、優美,異常溫柔,“我在依阿華州第一次見到飛機,就在州商品交易會上,那是懷特兄弟於凱地豪克創下他們歷史飛行記錄的六年之後,那架著名的飛機就擺在那裏,在欄杆後面……我父親對我說那是架會飛的機器,但在我看來,那只是台樣子好笑的、由生鏽的鐵絲與木頭組裝在一起的破機器,那時候我對旋轉木馬更感興趣。”
笑聲在大廳里起伏着。
“在科尼林森先生熱情洋溢的介紹中,他提起了我們那些勇敢的先驅者們,”她莊重地說著,“我突然意識到我犯了一個多麼可怕的錯誤……”
她音調中的嚴肅使笑聲停了下來。
“……作為一個女人,”她說,聲音中有一種調皮的輕快,“而不是男人——”
笑聲幾乎從大廳里所有女人的嘴裏爆發出來,她們的男人只是緊張地微笑着。
“在比空氣輕的飛行器被發明出來的時候,”她說,“女人們是在男人們飛行了幾年之後,才開始學習駕駛它們的。今天,女人們創造了各種各樣的記錄,而我作為一個幸運的女人,也創造了其中幾項……雖然最近一篇登刊在法國報紙上的文章提出了一個疑問,‘但是她會烘烤蛋糕嗎?’”
大廳里傳來溫和的笑聲。
“在我看來,比創造記錄更重要的事情,就是這個國家中每天都有五百名會烘烤蛋糕的女人在飛行,既是為了工作,也是為了娛樂。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曾駕駛過飛機,請舉起手。”
整個大廳里,大約有二十多個男人舉起了手,而女人只有四個。
“請記住,我做那些飛行,完全是為了其中的樂趣……”
我敢打賭,她對那本書的提及,完全是普圖南的主意。
“……而對飛行史沒有增加什麼裨益。一個飛行的時代很快就要到來,那時候林德伯格上校,我,還有其他一些人曾經做過的一切都會顯得過時。那種安全的、有計劃的、有規則地飛越大洋的飛行會充滿我們的生活。”
這個令人激動的消息在人群中引發了一片片低語聲。
“可以讓燈光暗一些嗎?”她問,燈光很快暗淡下來。
然後,她拿起一條教鞭在屏幕上指點着,卻一直沒有把後背朝向觀眾(這是演講者的精明)。她引導眾人觀看她飛越大西洋的生動場面,還有其他創造記錄的飛行冒險。從頭到尾,她都用一種真摯的友善的語調講解着,絕少艱澀難懂的專門術語。她對這些話題傾注了如此多的熱情,那些聽眾們一點都不覺得厭倦。
當燈光重新亮起時,她用一句驚人的陳述改變了話題,“性別很久以來被一些無法勝任工作的女人用來作為一種借口,她讓她們自己和其他人相信,並不是她們的無能使她們止步不前,而是由於她們的性別。”
人群不知道該對這句話做出何種反應,我注意到有幾個人皺起了眉頭,看起來他們似乎被從精神上褻讀了。男人們局促不安地在椅子裏輾轉着,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性別”這個詞來,使緊挨着妻子坐着的丈夫手足無措,這個詞引起的反應是慌亂的,至少,在得梅因如此。
“不要誤解我的話,”她說,臉上露出了真純的只屬於少男少女們的笑靨,“我不是女權主義者,我只是喜歡用現代的方式思考。”
她談到科技使單調乏味的家務減少了,女人可以在管理家庭的同時,擁有一份事業,做丈夫的應該而且必須分擔起做家務和培養孩子的責任。
這一切聽起來很動人,但是當我把艾米莉·埃爾哈特和她的丈夫喬治·帕莫·普圖南聯繫在一起考慮時,一切似乎並不符合這個理想——我無法猜測他們兩個人中誰會洗碗,做清掃工作;我認為他們兩個人都過於以自我為中心,根本不會有孩子。
但是這番善意的、溫和的、帶有一絲爭辯色彩的言談,卻得到了持久的熱烈的掌聲。劇院經理返回到麥克風前,告訴大家,一會兒,埃爾哈特小姐將要在門廊里為她的書籤名。我立刻抓住機會,將一些三年前的舊版本以原價賣了出去,這些書原本應該賣得便宜些,但在這裏不。
艾米莉為三百名觀眾和她的一些書籤了名,剩下的時間她就同每一位顧客待在一起,同他們握手、談笑,傾聽他們的訴說。她對待每個人都是一樣殷勤,對任何人都沒有降貴纖尊的矜持,即使是那些沒有買一本書,只是拿着節目單走過來讓她簽名的人。
深夜十點鐘以後,艾米莉開着她那輛十二氣缸的大馬力弗蘭克林,同我離開了圓形劇場。接下來,我們要立刻出發,前往計劃表中的下一站——毛森市,我們旅行當中最東部的城市。我們都意識到,兩個星期之久的演講旅行,就要在那裏永遠結束了。午夜時分,我們在公園旅店登記住宿,這是事先計劃好的。
通常情況下,我們都在夜裏開車,黎明時分投宿;在房間裏吃早餐,同時接受記者的採訪;然後在下一次演講開始前,抓緊時間睡上幾個小時。她對記者的提問都給予直言不諱的回答,比面對觀眾時更坦率。
在最初的幾天幾夜裏,除了一些禮節性的問候之外,她同我幾乎不說什麼。艾米莉的態度是真誠的,即使談不上友好;她的神情是疏遠的,即使不是冷淡。我無法理解她,因為我覺得我們在菲爾德公司的服裝發佈會上,以及隨後的朝聖者之家的晚餐中,相處得十分融洽。
坐在弗蘭克林裏面,穿過茫茫黑夜,常常是她沉默着開車(她喜歡大型的轎車,喜歡駕駛,我不介意讓她來開,因為那車操縱起來像一條船),我靜靜地坐着,不去打擾她,見鬼,我畢竟在她手下工作。
不論我們走在哪裏,艾米莉總是聲稱她是當地人的女兒——無論是在堪薩斯州勞倫斯市的“婦女基督教戒酒同盟聯合會”上(“熱烈歡迎回到家鄉的堪薩斯女孩”),還是在密蘇里州聖路易斯港口的“棕塔國際茶話會”上(“這位傑出的女性在這裏成長,她把我們州的座右銘‘展現自我’牢記在心”),甚至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美國大學婦女聯合會”的講演上(“明尼蘇達州的驕傲!”)。
每一次登台,她都得到兩百五十美元的報酬——我頻頻地在他們之間傳遞支票,似乎我是她的經紀人——這是她應該得到的。然而底特律卻是一個令人精疲力盡的城市。
在斯泰德拉旅館(我們在凌晨兩點趕到這裏,巴特爾克里克是我們前一站),艾米莉吃過早餐(一個煎蛋卷,六片吐司麵包,一隻甜瓜,一杯熱巧克力)后,在她的套間裏舉行了一次記者招待會。然後我們凌晨驅車,趕往哈得孫汽車工廠(埃塞克斯在那裏被製造出來——這輛車她要簽名接受,儘管在前一次捐贈活動中得到的弗蘭克林仍然性能良好);接着在底特律的李蘭德飯店同“婦女廣告俱樂部”的成員們一同吃了午餐,在那裏她沒有演講,但是作為“底特律汽車製造商聯合會”邀請的客人,她受到了熱烈的歡迎;然後,同聯合會的主要分子一起喝一頓下午茶就是很必要的了;之後,他們在一幢棕色的三層樓前照了相,樓上掛的一塊棕色的牌子表明這是查理斯·林德伯格的出生之地。同汽車製造商們在遊艇俱樂部吃過晚餐后,她的演講開始了。最後,她在位於伍德沃德大街與凱斯大街之間的會議禮堂的汽車展覽大廳露面了——但沒有發言。被熱情沖昏了頭腦的觀眾們開始變得瘋狂起來,他們擁擠着、推操着,拚命向前擠,為了更近地看她一眼;他們揮舞着手中的紙筆,呼喊着,求她簽名;他們撕扯着她的衣服,直到為自己拽下來一條紀念品。
這些人不是我們在宴會上與演講當中見到的那些戴着羽毛帽的女士與衣冠楚楚的紳士,不是那些作為她的忠實聽眾的穿西服、打領帶的彬彬有禮的商人,這些人是真正的群眾:藍領階層的工人,家務繁重的主婦,地球上的鹽,美國的脊樑。
你知道——一群暴徒。
“我們遇到麻煩了!”我對哈得孫的代表說,他是艾米莉的官方陪同。人群像裁判員一樣伸展着手臂,我努力不讓那些人的手碰到越來越驚慌失措的艾米莉,她躲在我的身後,我們退回到哈得孫汽車展台前。
那個哈得孫代表是個矮個子傢伙,有着喬治·瑞夫特的頭髮,克拉克·蓋博的鬍子和斯坦·勞倫斯的臉孔,“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黑勒先生?”
胳膊在抽打,手指在屈伸,人群彷彿溺水者一樣,眼看就要淹沒在它自己難聞的呼吸與身體的踐踏中了。
“這輛汽車的鑰匙在哪裏?”我大吼着,指着那輛哈得孫汽車問。
他眨了一下眼睛,“在汽車墊子底下——幹什麼?”
一個體重足以超過我的家庭主婦爬到我的背上,似乎她想要生孩子。我把手按在她的臉上,像吉米·卡格內喂米爾·克拉克吃葡萄袖那樣,將她推到一邊去。然後,我伸直手臂,攔住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用肩膀遮擋着艾米莉,猛地拉開了司機旁邊的車門,向她說:“進去。”
她注視了我片刻,似乎在判斷我是否發了瘋,看到我的神態有些像,於是她鑽進了汽車裏;我也鑽進了汽車裏。她爬到乘客的座位上,同我一起搖上玻璃窗,鎖上車門。我把手伸到墊子底下,摸索着,終於找到了車鑰匙。粗野的眼睛,黃色的牙齒,揮舞的手臂,這就是我們透過擋風玻璃看到的景象。
我發動了汽車,但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那些擠在汽車周圍的鼎沸的人群顯然都是笨蛋,他們沒有想到一台參展的哈得孫汽車也會移動。我按了按汽車喇叭,它像母牛一樣吼叫起來,人群這回聽到了,實際上,他們被這喇叭聲嚇得魂飛魄散,都不自覺地把屁股挪開。
我掛上擋,開着這輛流線型的寶貝沿着中心通道穿過會議禮堂。驚懼的、憤怒的展覽會參觀者紛紛給我們讓開一條道,就彷彿一隻只保齡球瓶躲避着那轉瞬即來的保齡球的打擊。對那些參觀汽車展覽會的人來說,他們以前似乎從來沒有見到過會動的汽車。見鬼,我每小時只能開五到十英里。
當我將車開到出口前時——那些門顯然是為觀眾設計的,不是為汽車——我踩了剎車,將車停下來。我看了她一眼,讓她明白了接下來應該怎麼做。然後我們各自從自己那側車門跳下來,扔下汽車,向外狂奔。她繞過汽車的車頭,握住我的手。
兩個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出口那裏,睜着眼睛,張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們這一幕越軌行為。然後,其中一個警察喊了起來:“喂!你們不能這麼做!”
我們已經跑出了大門,仍然手挽着手,我向我的同伴點了一下頭,說:“但這位是艾米莉·埃爾哈特。”當那位警察正在考慮這句話時,我們跑掉了。我們像兩個孩子一樣飛奔出會議禮堂那高高的拱型的出入口,跑到了停車場,我們的汽車正等在那裏。
在汽車的後座上,她把一頭蓬亂的髮捲向後一甩,開始不停地大笑起來。我沒有同她一起大笑,只是對着我也許掛了彩的面頰和怦怦跳躍的心臟報之以輕輕一笑,興奮像毒品一樣在我的血管里蔓延着。
“哦,我的上帝,”喜悅的淚水從她蘋果般紅潤的臉頰上流下來,“你真是不可思議,內特!不可思議!”
“我只是把一輛見鬼的汽車從會議禮堂的一頭兒開到另一頭兒,沒有什麼。”我說,“這比不過駕駛飛機飛越海洋。”
“多麼有趣。你的確有些魯莽,是不是?”
“我會由於這一點受到起訴。”
那一夜——雖然她忍受了十四個小時的與公眾在一起的煎熬——我們開着弗蘭克林向著我們旅行的下一站,韋恩堡出發了。她絲毫沒有因為白日裏的意外而感到疲倦和傷心,但是她看起來虛弱、蒼白,那雙可愛的灰藍色眼睛周圍有一圈不怎麼可愛的浮腫。這一回,她允許我——實際上,是請求我——開車。她蜷縮在座位上,像一隻小貓,穿着一件上衣和一條卡其布褲子。當她睡着的時候,她的背部對着我,她的背部曲線非常柔美……
“那些恐嚇信是真的,”在朝聖者之家的餐廳里,普圖南對我說,“你作為保鏢,我應該把這一切都告訴你。”
“那麼,你請我的真正意圖是什麼,”我問,“我想知道我被僱用的真正原因。”
他抽出一支哈瓦那香煙,靠進他的椅子裏,沉思着,似乎正要談論一下他那值得炫耀的財寶,“我妻子是一位有魅力的女人,你不這麼認為嗎?”
“好吧,我本不應該妄加評論的,但你現在既然提到了這一點,當然,她是位迷人的女性,你是一個幸運的傢伙。”
“也許。”他向前探了一下身,那雙一眨不眨的眼睛裏透露出某些新的、自我中心以外的神情:一絲瘋狂,一點悲傷,“我相信我妻子有外遇。”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我的男顧客對他妻子的懷疑了,通常情況下,這些消息就像太陽每天都要從東方升起一樣平淡無奇。但是這次情形有些不同,也許是由於背景的緣故:美妙的餐廳,隱約可聞的弦樂,瓷器清脆的碰撞聲,偶爾還有銀器發出的悶響,禮貌的談話中混合著開懷的笑聲。這時,侍者為我們端來飲料,我拿起了朗姆酒,輕啜了一口,在嘴裏品味着酒的滋味,在頭腦中思忖着普圖南的話。
我平靜地開口問:“你的意思是,這是一件離婚調查工作?你想讓我把他們捉姦在床,於是你就可以提出離婚?”
他喝了一口雞尾酒,搖了搖頭,不是?“內特,我希望得到一些她的……證據……這不明智……她也許會放棄……回心轉意……回到我的身邊。”
他把雙臂交疊起來,看起來就像是股票經紀人在做着市場分析,然而,那絲悲傷仍然停留在那雙閃亮的、被無框鏡片遮擋起來的眼睛裏,難以忽略。
“你確信她有私情?”我問。
“相當確信,非常確信。”
“哪一種程度?相當與非常是有差別的。”
“他叫保羅·門茲,”他又喝了一口雞尾酒,實際上,是兩口,“是一個飛行員,在電影中做特技飛行;他是一個趾高氣揚的無聊的傢伙,比A·E年輕六歲,心直口快,是他媽狗娘養的圓滑的傢伙。”
最後一句倒像是普圖南的真實寫照。
“我要讓他一敗塗地,”普圖南咬牙切齒地說著,一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顯露出厭惡的神色,“在我為宣傳畫‘翅膀’做發行人時,我遇到了他,那時他正同一小群飛行員聚在一起打群架。我當時認為他是一個理想的男人,能夠幫助A·E準備她由火奴魯魯到奧克蘭的飛行。”
“一個特技飛行員能勝任那份工作嗎?”
普圖南聳聳肩,“這個惡魔多才多藝。門茲不僅僅是一個特技飛行員,他還是一個技師,他創造了自己的飛行記錄,是‘MP飛行員聯合會’的主席,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開設了一項特許的服務,也許你聽說過——蜜月快車?”
“不能說我沒聽過。”
“那是為荷里活的重要人物與明星們服務的,你知道——安排倉促的里諾婚禮;為名人們度周末提供秘密場所,如亞利桑那及諸如此類的地方。畢竟,荷里活的男人總是喜歡勾引另一個男人的妻子。”
我在手中轉動着酒杯,研究着那深顏色的液體,似乎在尋找道德的槓桿,也許沒有什麼地方能找到它。“我不知道這些,普圖南先生。”
“這是麻痹性痴獃,已經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了。你接手離婚之類的案子,是不是?”
“一直是,……但這是件秘密的任務,你要讓你妻子相信僱用我是為了別的事,讓我得到她的信任,而實際上,我卻是在監督她。”
他用那隻沒端酒杯的手打了個手勢,“正如我所說的,恐嚇信的事是千真萬確的,她也許會受到一個神經錯亂的崇拜者的襲擊,也許會遭到那些妒忌的同行們的暗算……大多數女飛行員都是同性戀者;還有,你知道,天氣也是難以預料的。”
“對每天二十五美元的傭金,你要求得太多了。在我聽來,這好像是兩份工作。”
一絲打趣的笑意讓他的薄嘴唇變成了弧形,“你的意思是說,你還需要一些安慰品來撫慰你的良心?嗯,很好,內特,我每天付你二十五美元作為保鏢的酬勞,另外再每天付你二十五美元做……那些……調查工作。每天五十美元……”
他把手伸進燕尾服裏面的襯衫口袋裏,掏出一本支票簿。
“……我們的聘用金不是五百美元,而是一千美元,當然了,外加一些合理的費用……”
他旋開鋼筆帽,在支票上寫下我的名字,還有那非常吸引人的數目。從我坐的方向看過去,那些字都是上下顛倒的,但我能辨認出來。看到我的名字被寫在一張面值千元的支票上,心情就彷彿一名演員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牲畜的腑臟內。
於是我接受了這項任務,我不喜歡做這件事,但我的確喜歡那一千美元的支票,一千美元可不是個小數目。
現在,我坐在普圖南妻子的弗蘭克林轎車裏,她就躺在我的身邊打着盹,身體可愛地蜷縮着。平生第一次,至少在這些主要事情上,我感到自己很壞,甚至有罪。我們在一起度過了愉快的時光,今天晚上,她和我。她對我親切而友好,而我卻是一個卑鄙的傢伙。
一個報酬優厚的無恥之徒。
她在凌晨兩點鐘時醒來,告訴我她需要找個地方休息。我把弗蘭克林停在安哥拉的樞紐站餐車前,離印第安那州的州界線只有幾英里遠。那輛晝夜營業的小餐車有着時髦的現代造型——一隻不鏽鋼子彈鑲嵌在藍色的琺琅質上,在氖燈的照射下半明半暗;餐車的內部裝飾着暖色調的橡木與產膠樹的木製品。一位卡車司機坐在吧枱前的高凳上,喝着咖啡,吃着餡餅。整個餐車顯得冷清寂靜。疲憊不堪的女招待蓬鬆着一頭金髮倚在那裏;從廚房的玻璃窗里,那個睡眼惺松、下巴泛青的快餐廚子不時瞥過來一眼。我們在吧枱前點了飲品,然後端着巧克力(她的)和黑咖啡(我的)走到一個溫暖的單間裏。
“今天,你為我解了圍。”她說著挖了一勺巧克力上面的奶油。
“我猜這麼做是值得的。”我說,聽起來像是在同她調情。
她一邊一點兒一點兒地從勺子上咬着奶油,一邊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她沒有化妝,頭髮比往常更凌亂了,臉部由於剛睡了一覺而浮腫起來,但看起來仍然是一個可愛的洋娃娃,“我欽佩那種勇氣。”她說。
“什麼?”
她輕輕地攪動着熱巧克力,“我稱它為‘膽量’。我很抱歉如果我過去有一點……我不知道……難以理解的話。”
咖啡有點苦,“別說傻話了。”
“我很久以前就學會一點:決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希望我不僅僅是任何人,”我向她舉了一下咖啡杯,“有時候,我幻想自己是某個人。”
她大笑起來,“別這麼著急想成為某個人,看一看我所得到的樂趣有多少。”
“比如像在人群中幾乎被擠壓成葡萄凍?你談到了要點。既然我們像男人女人那樣在談話,你介意我問你一個觸及私人領域的問題嗎?”
“我想我不會介意的。”她不置可否。
“你到底是在哪裏長大的?看起來美國的每一個州都聲稱你是屬於它的。”
她輕輕地笑起來,吹了吹熱巧克力,熱氣從杯口上面飄散開了。“這是因為我在這個國家的每個州里都成長過……好吧,這不是真的,只有伊利諾斯州、堪薩斯州、密蘇里州、依阿華州……”
“明尼蘇達州?”
“還有明尼蘇達州,密執安州不是。我記得很清楚,我父親帶着我們走了很多地方,他是一名律師,為鐵路工作——羅克艾蘭運輸公司。”
“哦。”
“實際上,他有很多工作,他酗酒。”她喝了一口巧克力,“我媽媽是一個相當有教養的女士,來自富裕的家族,她很艱難,當她的律師丈夫變成了一名……”
她沒有把那個詞說出來,但那個字眼已經浮蕩在空氣中了:酒鬼。
她所能說出口的就是,“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他是一個陌生人。”
“你們家裏有幾個孩子?”
“只有我姐姐穆里爾和我。有一段時期,我們同外祖父外祖母住在一起,他們非常有錢。我想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相當殘酷的,看到了生活中光明的一面,卻不得不回到陰暗的一面中去生活。”
我點了點頭,“我理解你的意思,我的叔叔是一個有錢人,我爸爸卻是一個頑固的共和黨分子。”
“啊!我的一個老朋友曾帶我參加過共和黨的集會。”
“那裏是交女朋友的好地方。”
“哦,是嗎?山姆已經有了女朋友了,儘管時間不長。你爸爸並不贊同資本家的生財之道,是不是?”
我喝着咖啡,“這是有趣的事情,他是一位溫遜謙和的事業有成的小商人,多年來經營着一家激進的書店,在道格拉斯公園。”
“道格拉斯公園,”她說著,點了一下頭,“我知道它在哪兒。”
我含笑看着她,“那麼說,你的確在芝加哥住過?”
“住了一年左右,在我十七歲的時候。我們在芝加哥大學附近有一套帶傢具的公寓,我在海德帕克高中讀書,恨透了那裏的老師和那個像監獄一樣的地方。我猜別的姑娘們認為我是一個神秘的傢伙。”
“你是嗎?”
“當然!在年鑒里,她們稱我為‘穿棕色服裝獨自行走的女孩’。”
“她們為什麼這樣稱呼你?”
“我猜是因為我常穿棕色衣服,而且——”
“獨自行走。我明白了。”我端着咖啡杯,走到吧枱前,又倒了一杯咖啡。看起來,艾米莉有一杯熱巧克力就夠了。
我在她的對面坐下來,問:“為什麼要飛行?如果你不是一個有錢的女孩,你為什麼要選擇這項運動?這可不是工人階級的消遣。”
她假裝被那四個字震住了,說:“你父親的確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不是?上帝,我不知道,一直有人這樣問我,但是我從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我是怎樣飛行的呢?我過着節儉節制的生活,周末在飛機場做任何他們分派給我的工作。我為什麼要飛行呢?我一直非常喜愛飛行表演……也許是在多倫多形成了這種癖好。”
“多倫多?別告訴我你也是加拿大土著的女兒。”
“不是。穆里爾在那裏上大學,我對自己的學業失去了興趣,於是我到多倫多去看望她。我在那裏見到了許多受傷的士兵——你知道,那是在戰爭時期——衝動之下,我在戰地醫院找到一份做護士助手的工作。”
“聽起來有些好笑。”
她的眼睛睜大了,“這是一種教育。我只幹了幾個月,那些可憐的男人,身上留下了毒氣的灼痕與榴霰彈的傷疤……我同許多傷兵交上了朋友,他們很多人來自英國與法國的空軍部隊。一天下午,皇家飛行大隊的一個上尉邀請穆里爾和我去飛機場,他駕駛着他那架紅色小飛機為我們做了特技飛行。”她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抬起來,似乎正在回憶,“當那架飛機從我身邊呼嘯着飛過時,它對我說了些什麼。”
“那麼說,這就是開端了,你和你所喜愛的紅色小飛機。”
“也許。但是等等,我還記得一次特別的飛行表演,在聖誕節那一天,是在……嗯,一九二○年?”
“我不知道。”我說,“我沒參加。”
“我想是在一九二○年,在長灘。其中有競賽,有特技表演,我簡直被迷住了。然後,三天以後,在洛杉礬的羅傑·菲爾德……只有在那些日子裏,那地方看起來才更像洛杉磯的鄉村……我作為乘客,同弗蘭克·豪克斯一起飛上了天,他由於創下了飛行速度方面的記錄而全國聞名……他載了我兩次,在距離荷里活三百英尺的山上。我變得不可救藥了,我知道自己必須飛行。”
“愛好產生在第一次上天的時候?”
她向著我露齒一笑,“說得對,上帝,內森……你介意我叫你‘內森’嗎?這聽起來比‘內特’優雅得多。”
“我想它聽起來比較‘溫和’吧?當然,叫我內森好了。”
她向前探了一下身,雙手圍攏住巧克力杯,似乎緊握着一件珍貴的東西,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顯得生機勃勃——你望着它們,就像望着一堆火。“沒有任何東西能像飛行那樣帶給我生理與心理上的極度快感,對我來說,那是完美的體驗,終極的幸福……它把身體與頭腦融為一體……你翱翔在地球之上,只對你自己負責。”
“在打撲克時,我也有這種體驗。”
她再一次大笑起來,“這正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從不過分看重任何事情……然而我感覺到,在內心深處,你是一個非常嚴肅的男人。”
“有深度的是下水道。”
當她注視着我時,她的表情一覽無餘,“這讓你煩惱了?”
“什麼?”
“看到有人如此……沉緬於某件事?如此執著?有沒有你喜歡做的事?”
我喝了一口咖啡,聳聳肩,“大部分時間裏,我喜歡我的工作。”
“但你熱愛它嗎?”
“我熱愛為我自己所做的工作,不必理睬任何人,除了帳單。”
她的嘴角邊露出了打趣的神情,“那麼說……你也喜歡單飛,是不是?”
“我想是的,而且……”
“什麼?”
“沒什麼。”
她再次向前探了一下身,聲音中透露着催促,“你感到難為情了?你打算同我分享一些東西嗎?晦,我向你敞開了心扉,先生,這不是我的風格。別對我沉默……內森。”
“好吧,阿美,我會對你開誠佈公的。”
“阿美?”
“是的,艾米莉是一個見鬼的女圖書館長,‘A·E’是一名股票經紀人或者也許是一名律師,阿美是個女孩,一個美麗的女孩。”
她的眼光變得柔和起來,“阿美……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
“從此以後,我打算這樣稱呼你。”
“我猜沒有人這樣稱呼我的原因,是因為這是我媽媽的名字……但是別管它,我喜歡我媽媽,即使我要供養她和家裏的其他人。”
“這是名聲的代價之一。”
“你剛才說……”
“嗯?”
“你打算對我開誠佈公。”
我嘆息了一聲,“……是的,我想我喜愛一些東西。在我父親的書店裏,我閱讀了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探案小說和一些粗造濫制的小說,如尼克·卡特的偵探故事……”
“這就是你想成為一名偵探的起因?”
“是的。”
“你的確也做到了。”
“只是徒有其名。我所做的事,絕大多數都不像小說中那樣精彩,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那些事有時乏味,有時卑鄙,有時隱秘;還有保安工作,零銷信用支票……”
她點了點頭,“離婚案件,也有吧。”
“有的。有時,一些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於是我成為一名真正的偵探……”
她又露齒一笑,“就像那些雜誌:《鐵血偵探》與《真實的案件》那樣……”
“說得對。我幫助一些人,我解決一些事、一個謎團、一場犯罪、一個懸案。”
她再次點點頭,眼睛眯了起來,“在那些案件里,你感覺像個偵探,你喜歡這樣?”
“我想是的,但這有些像你所做的工作,阿美——一項危險的工作,有時候你飛翔,有時候你墜毀。”
“你兩者兼而有之?”
“是的,但我的問題是,我只在生意結束后才開始單飛……我真的融人到別人的生活當中去了。有時我被錯誤的人僱用,有時我喜歡的人受到傷害。”
“當這一切發生時,你就不喜歡你的工作了?”
“不。”我凝視着手中的咖啡,黑色的咖啡上倒映出我的臉,“去年,一個年輕女人……一個年輕女人因我而死,因為我犯了錯誤;因為我相信了一個男人的謊言,他說他是她的父親,實際上他是她的丈夫;因為我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樣聰明睿智。”
突然之間,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上,“哦,親愛的,……你愛她,是不是?”
我為什麼要打開裝豆子的罐頭呢?
“我們最好趕快上路,”我說著,抽回了手,走出單間。我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了鎳幣,然後把這小費扔在桌子上,“我們可以在汽車裏盡情地聊天,你知道。”
“好吧,輪到我開車了。”
“OK,”我說,“你是船長。”
當我們向外走時,她攙住了我的胳膊,“在這次旅行中,你是一個不壞的副駕駛,內森。”
那一夜我們談了很多,此後的許多個夜晚都是這樣。我們成為了朋友。有時候當我送她回旅館的房間時,我感到我們的友誼也許會更深人地發展下去,我甚至有吻她的衝動。
但是,當然,那樣做是錯誤的。
畢竟,我是在為她丈夫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