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程銳上任的第三天才第一次走進廠長辦公室。辦公室不大,老式長條木地板漆着紫紅色的油漆,門口和經常有人走動的地方油漆已經斑駁,露出木板的紋路。辦公室正面放着一張老式棕紅色辦公桌,這種辦公桌最大的特點是抽屜多,一共有十一個抽屜。辦公桌的前面和兩邊擺着兩排藍布面的沙發椅,一看就知道是50年代的樣式。廠長辦公室里最有特點的是那把象徵著188廠最高權力的坐椅,這是一把棕紅色俄羅斯風格的高背木椅,雖然椅背、椅座包着的牛皮已經磨得發白了,卻絲毫不減這把椅子的高貴氣質,牛皮四周的一排銅釘依然閃亮。程銳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感受了一下,椅子有點高,椅墊很硬,椅背很直,那個年代的椅子顯然缺少人體工程學方面的知識,坐上去感覺不是很舒服。程銳還是穩穩地在這張椅子上坐下來,他讓辦公室主任小陳找來188廠有關資料,他想把這兩天看到的、聽到的直觀感覺理性化。程銳認真研讀有關資料,這一天他感到188廠的各類數據像一條條繩緊緊纏着,越勒越緊,讓人喘不過氣來。
桌上電話響了,程銳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的第一個電話是579廠代理廠長老馬打來的電話,老馬首先向程銳到188廠當廠長表示祝賀,程銳已經猜到老馬打電話的目的是借祝賀之名追討騙二百萬款的事。程銳在電話中痛說上任后兩天來的苦難遭遇,使勁哭窮,大呼後悔,直說得老馬心軟,然後程銳才掉轉話題說借款的事。在579廠時程銳和老馬的關係不錯,老馬心知肚明程銳騙走的二百萬一時難以討回,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老馬在電話中說:“程廠長,你這事做得不對。一是違法,二是不相信朋友,你大大方方跟我說借二百萬,我能不借嗎?”
程銳連聲道歉說:“我錯了!我錯了!”他心裏明白,如果不是先把錢騙來,原則性極強的老馬肯定不會借錢給188廠的。和老馬通完電話,程銳臉上還帶着幾分得意的笑容。
這時,總會計師林媛走進辦公室說:“程廠長,579廠匯來的二百萬到賬了,可是提不出來。”
程銳問:“為什麼?”
林媛說:“我們欠銀行幾千萬貸款利息,銀行要用這筆錢抵扣。”
程銳着急地說:“不行!204車間大修,急着用錢購買設備。你必須想辦法把這筆錢提出來!”
“我和他們該說的都說了,可他們就是不讓我提錢。你說怎麼辦?”
騙來的二百萬提不出來讓程銳十分窩火,說話也就不講道理,蠻橫起來:“你是總會計師!我知道怎麼辦還要你幹什麼?實話告訴你,這筆錢是我騙來的,我不管你想什麼辦法,你把這筆錢提出來,交給204車間。錢提不出來你就別回來!”
林媛沒想到新廠長會對自己發火,心裏感到十分委屈,為了這筆錢林媛在銀行磨了一上午,真的盡心儘力了。林媛望着虎着一張臉的程銳,委屈地走出辦公室。
林媛剛走,廠公安處副處長董大鵬走進來,向程銳彙報昨晚偷煤事故的調查情況。董大鵬說:“昨晚偷煤的兩輛車是二道溝的,一共四個人,都是當地的農民,為首的叫馬天星,外號馬二桿。這四個人聽說我們到村裡調查,害怕了,主動到公安處自首了。”
“你準備怎麼處理?”程銳問。
董大鵬說:“兩輛車一共偷了四噸多煤,一千多塊錢,又是主動投案自首,依法只能是罰點款。”
“我聽說這幾個人是慣犯,他們偷煤不止這一次吧?”
“以前的事他們不承認,缺乏證據,我們也沒辦法。”
從董大鵬對這件事的態度中程銳已經明顯感到他想從輕處理偷煤事件。程銳問:“昨晚是誰打槍,你查沒查?”
董大鵬說:“正在查。”
“這件事昨晚只有我、王書記,還有你知道,怎麼走漏的消息?”
“我接到王書記的電話,就和老張和小吳趕過去,程廠長,你懷疑我?”
程銳說:“不是懷疑你,我是讓你好好想想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還有,值班的保安於得勝發現有人偷煤為什麼不制止?制止不了為什麼不報告?脫崗的保安又是怎麼回事?”
面對新廠長的一系列追問,董大鵬出汗了。
沉沉的霧靄籠罩大地,整個蒼穹顯得很低,夜色因此而過早地降臨到了磨盤山。老廠長陳乃昌吃過晚飯,拄着拐杖,踽踽獨行在居民生活區的小路上。188廠在他的手裏輝煌過,也是從他手裏開始走下坡路的。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過程中,188廠從峰巔跌入了深淵,不能說陳乃昌沒有責任。這些年,看見廠子每況愈下的境況,一萬職工四萬家屬,負債五個億,軍品訂單越來越少,停電、停水、停暖、停工資……陳乃昌心中對188廠僅存的那絲希望漸漸萎縮了。比鄰的地方居民生活區燈火通明,而工廠宿舍區這邊卻是一片昏暗,陳乃昌的心裏時不
時地掠過一陣陣痛楚。
陳乃昌長嘆一聲,慢慢踱進路旁亮着燈的雜貨店內。雜貨店不大,櫃枱上散放着煙酒糖茶和日用小商品。幾個人坐在店內藉著燈光閑聊,見陳乃昌進來,便有人擺開了棋盤。這是陳乃昌的老習慣了,每晚都要來這藉著燈光兒找人殺上幾盤,打發心中的無聊和無奈。
程銳在辦公室里待了一整天,一邊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一邊查閱188廠的有關資料,下班時天已經黑透了。走在居民生活區的小路上,忙了一天的程銳感到頭昏沉沉的,腳步有些沉重。看着路旁破舊不堪的工廠平房宿舍區,程銳內心十分凄涼。在程銳童年印象中,這裏原來是十幾排整齊的平房宿舍區,房前還砌着花壇。花壇里種着各色各樣的花草樹木,十分漂亮。如今這些房子的前面雜亂不堪地接出一大片偏舍、廚房、煤棚子,門前原本寬敞的空地,變成了一條彎曲的窄巷,十分髒亂。程銳清楚地意識到,原來整潔的工廠宿舍區已經淪落成為棚戶區。因為停電,工廠宿舍區一片漆黑,零零星星閃爍着幾點若明若暗的光斑,可以想像那是如豆的燭火發出的光亮。再往前走,程銳發現一路之隔的居民生活區卻亮着電燈,僅一道之隔,這邊與那邊便是兩個世界。見路旁的雜貨店亮着燈,程銳便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經營油鹽醬醋煙酒糖茶和日用小商品的雜貨店。老廠長陳乃昌和一位中年人在櫃枱旁邊的小桌子上下象棋。小賣店的老闆娘在櫃枱內一邊往瓶子裏打醬油一邊和櫃枱前身穿188廠工作服的中年女工聊天。
老闆娘抬頭看了一眼走進來的程銳,她和小賣店裏的人並不認識這位新來的廠長。
老闆娘問:“買點什麼?”
程銳看了一眼貨架上的商品說:“來一瓶酒吧。”
老闆娘問:“要什麼酒?”
程銳看了看貨架上的幾種酒說:“來一瓶高度的北大荒。”
老闆娘把打好的醬油放在櫃枱上,轉身從貨架上拿下一瓶酒裝進一個膠袋裡,順手接過程銳遞來的一百元錢,十分利索地拉開抽屜找錢。
程銳抬頭看着小商店裏的日光燈問:“工廠宿舍區沒有電,你這怎麼有電?”
老闆娘說:“我是當地居民,我按月交電費,憑什麼不給我供電。廠里交不起電費,供電局才把生活區的電掐了。”
程銳問:“工廠白天生產用電怎麼沒掐?”
下棋的中年人插話說:“軍工生產用電供電局不敢掐。”
程銳問:“生活區的電什麼時候掐的?”
老闆娘說:“掐了半年多了。”
觀棋的中年人說:“一停電就停水、停暖,哪還是人過的日子?”
程銳接過老闆娘找回的零錢,湊過去觀棋。程銳是個象棋迷,對楚河漢界之
間不見硝煙的廝殺頗有心得,看見下棋心裏就痒痒。程銳一看便知道紅方敗局已定。下棋的中年人考慮了一會兒起身認輸。程銳棋癮發作,湊上前說:“老人家,我來下一盤。”
老廠長陳乃昌認出了來者是新廠長程銳,卻故意不說破,對着程銳點點頭。
程銳在陳乃昌對面坐下,擺好棋子,謙恭地說:“請老人家賜教。”
程銳跳馬開局,陳乃昌飛象應對。
來小賣店買東西的大多是188廠的職工和家屬,程銳一邊下棋一邊聽他們的議論和牢騷。
又一位中年男職工走進小賣店,把十元錢放在櫃枱上:“二嫂,給我拿一包煙,老牌子。”老闆娘從櫃枱里拿了一包煙放在中年工人面前,找零錢。中年男工邊撕開煙盒邊發牢騷道:“路這邊就有電,路那邊廠區就沒電!廠領導眼睛都瞎了!全都看不見亮。”
老闆娘說:“我聽說廠里不是又換廠長了嗎?”
一個身穿188廠工作服的中年女工提着醋瓶進來:“換廠長有什麼用,換廠長都趕不上換衛生巾管用。打一斤醋。”
中年男工說:“換廠長頂個屁用!他把電的問題解決了我就管他喊爹,電的問題都解決不了,給大夥當孫子都沒人要。這些官功夫全在嘴上,說大話、說漂亮話,死的能說成活的,狗屎能說出花來,一辦起事全都陽痿。”
中年女工說:“這種廠長給老娘我洗腳我都不要!”
買煙的中年男人說:“聽我爹說,新廠長上任那天,那幫退休老爺子把兵總領導圍上了,新廠長挺邪乎,把棉衣都脫了,說保證和職工共冷暖。要不是那天204車間蒸汽爆炸,兵總領導就別想離開。”
又一位女工進來搭話:“咱們廠是沒指望了,我看要不了半年就得黃!”
“我怎麼聽說新廠長和趙腐敗是把兄弟。這兩人到一起我們廠還有個好……”
“廠子半死不活的讓人難受,不如早點破產算了。”
“三個月沒發工資了,這個月吃飯的錢都是找親戚借的……”
“連換三任廠長了,我看是一個不如一個,搞不好來了一個混混,又是個敗家子。”
程銳終於忍不住了,站起來說:“罵得好!罵得好!工廠沒搞好,大夥有權利罵我!可是我不服!一年後如果工廠沒有起色,我就去給你洗腳!我說話算數!”
中年女工認出了程銳,驚得一伸舌頭:“廠長!”
中年女工和男工們溜了。小賣店裏只剩下陳乃昌和程銳。
陳乃昌卻不動聲色地注視着程銳,心想這位新廠長喜怒形於色,也是性情中人。
老闆娘說:“廠長你別生氣,大夥也就是閑着沒事瞎嘎巴嘴,你可別當真。小老百姓人前言好事,背地裏罵皇上……”
程銳一邊挨罵一邊下棋,因為心掛兩腸連連走出昏招臭棋,連輸兩局鎩羽而歸。
七點多鐘,程銳拎着一瓶酒回到招待所,小黃見廠長回來了,打開餐廳應急燈照明,端來一碗粥、兩個饅頭、兩個鹹鴨蛋和兩樣小鹹菜。程銳打開那瓶白酒,倒了半碗。程銳心裏很窩火,他沒想到188廠的現狀會糟糕到這種程度,負債纍纍,管理混亂,人際關係錯綜複雜,上任伊始,就發生了這麼重大事故,工廠管理暴露出巨大的隱患……特別是聽到有人管趙君亮叫趙腐敗,讓程銳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味道。難道自己的兄弟真的是腐敗分子?程銳衝著饅頭髮狠,因為吃得太急被饅頭噎住了。
王大義進來問:“你上哪兒去了,到現在才回來吃晚飯?”
程銳不回答。
王大義在桌對面坐下:“你說話啊!”
“沒看我噎住了嗎?”程銳咽下饅頭,喘了口氣說。
王大義笑了:“又沒人和你搶,你急什麼?”
“這幾天發生的事,件件都能噎死人!”程銳喝一大口酒,“沒有電,無法供暖,晚上宿舍冷得像冰窖,來,喝兩盅驅驅寒。”
“我不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大義推開程銳遞過來的酒瓶。
程銳說:“大老爺們,老婆不在身邊,不喝點酒這日子咋過?好酒!整兩口,晚上睡覺踏實。”
“我沒這個惡習。”
“這怎麼能叫惡習?李白斗酒詩百篇,程銳喝酒破難題。”程銳身上總有一股樂觀的精神。
“酒鬼!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程銳說:“今天我讓人罵了,心裏不痛快,你就別罵我了。”
“誰敢罵你?”王大義十分了解程銳的秉性。
“我們廠區漆黑一團,一路之隔的小賣店就有電,來小賣店買東西的人誰不罵?我在小賣店下棋被罵得狗血噴頭,當縮頭烏龜。你站在窗口看看,附近的居民區燈火通明,而我們廠的家屬區卻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們的職工是什麼心情……”酒暖愁腸程銳滿腔悲憤,王大義為之動容。
這時傳來手機鈴聲,王大義接電話:“我是王大義……我知道了,馬上過去。”王大義放下電話對程銳說:“剛剛處理完,西煤場又有人偷煤。對於這種頂着風犯戒的人一定要嚴肅處理!”上午王大義剛剛主持召開了廠風廠紀整頓會議,嚴肅紀律,明確了各部門的管理責任,明令對偷盜工廠財物的人,不管是誰都要嚴肅處理。王大義在心中認定發生在西煤場的偷煤事件是頂風作案。
“走,過去看看。”程銳推開粥碗,抓起皮帽子往外走。
程銳和王大義從招待所出來,寒風撲面,夜空中又飄起了雪花。兩個人上了
吉普車,趕往西煤場。
其實西煤場偷煤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
晚上,下崗女工於江花回到家,準備生火做飯,發現灶坑裏沒有煤了。於江花拿起一個編織袋對女兒說:“走,我們去要點煤回來做飯、燒炕。”於江花故意把“偷”說成是要。她知道如果說是偷,女兒肯定不會去,小花是學校的三好學生,還是班長。於江花領着八歲的女兒小花來到西煤場,她們從煤場圍牆的豁口進入煤場。半年前職工宿舍區的電停了,188廠的職工們不能再用電爐取暖做飯了,於是有人扒開了西煤場的圍牆,半偷半拿地弄點煤回家取暖做飯,天長日久幾乎成為一種常態,廠里的幹部看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江花發現今晚來偷煤的人比往常少很多,只有幾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兒在煤堆旁撿拾煤塊。於江花來到煤堆旁,拾起一些煤塊往袋子裏裝,小花幫着撐着袋子。
小花問:“媽,你不是說找人要一點煤嗎?”
於江花說:“先裝上再跟他們要。”
突然兩束手電筒光照射過來。兩名值班的保安發現有人偷煤,大聲喊:“幹什麼的?”
聽到喊聲,那幾個男孩扛起編織袋就跑,迅速跳過矮牆逃走了。
於江花背起半袋煤說:“快走!”拉着女兒就跑。
小花哪經歷過這種架勢,嚇得兩腿發軟。
兩名保安大喊:“站住!”迅速追了上來,雪亮的電筒光晃得於江花睜不開眼睛。小花驚恐萬狀地躲在於江花身後,小手緊緊拉着媽媽的衣角,身子瑟瑟發抖。
於江花驚慌失措地把肩上的半袋煤放下哀求道:“他叔,放我們走吧,我也是咱廠的人,下崗了,廠里停電、停暖,我又沒錢買煤,家裏實在是太冷了,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給我們一點煤,回家燒燒炕……”
保安小王說:“白天剛開完會,領導說了再丟煤就讓我們也下崗。”
兩個保安把於江花和小花帶到值班室。然後立即給公安處董大鵬打電話,請示這件事怎麼處理。董大鵬在六合酒店內喝得正酣,接到保安的電話,臉上露出幾分不耐煩的神色,起身要走。
王老六說:“不就這點事嗎?何必事事都親力親為。”
新廠長、新書記上任后董大鵬被訓了好幾回了,聽見王老六的話,董大鵬靈機一動,拿起電話對保安小周說:“白天剛開過會,這時候偷煤簡直是頂風上!事情重大,你直接向王書記報告。”放下電話,董大鵬的臉上浮上一絲奸笑。他想看看新書記王大義如何收這場好戲。
煤場值班室里爐火很旺,爐子上的水壺噴着熱氣“撲撲”地響。
於江花央求說:“家裏太冷,凍得晚上睡不着,孩子明天還得上學。他叔,你就放了我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以前大夥拿點煤廠里都不管,我還以為……”
保安小周說:“現在廠里有新規定,一會兒你和王書記說吧。”
程銳和王大義驅車趕到煤場,走進值班室,問:“偷煤的人呢?”
保安小王指着於江花:“就是她!”然後把半編織袋煤塊提過來,“這是她偷的煤。”
程銳和王大義看着於江花。小花十分害怕地躲在媽媽的身後,露出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偷看程銳和王大義。
程銳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於江花低着頭回答:“廠勞服的,現在下崗在家。”
程銳問:“為什麼偷煤?”
於江花哭了:“我一個人領着孩子……沒有錢買煤做飯,我來拿點煤,以前大夥來拿煤沒人管,我不知道廠里有新規定。廠長,我錯了……”
王大義說:“那也不能偷東西啊!你應該知道偷盜工廠財物怎麼處理。”
“程廠長、王書記,要是把我開除了,沒有生活費我一個人領着孩子可咋活啊……”於江花嗚嗚地哭了,小花見媽媽哭,也跟着哭了起來。
程銳心裏十分難受,欲說無言。
王大義說:“生活有困難可以找廠里嘛。”
於江花說:“我以前找過廠里,廠領導說有困難的人太多管不了。程廠長、王書記,我錯了,怎麼處理我都行,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學校。這件事跟孩子沒有關係,她一個人在家害怕才跟我出來的,求求你們了!”
程銳注意到小花脖子上的紅領巾,強忍內心悲痛說:“領我到你家看看。”
於江花領着女兒跟着王大義出來。
程銳走到門口收住腳步,回過頭問兩位保安:“今晚偷煤就這娘倆嗎?”
保安小王說:“有四五個人,都跑了,就抓住她們倆。”
程銳問:“那幾個是哪兒的?”
保安小周說:“是幾個半大的孩子,都是我們廠職工的孩子。以前每天傍晚都有人公開到煤場偷煤,今天開完會以後來偷煤的少了。”
程銳問:“董處長知不知道這件事?”
小周說:“董處長叫我直接向王書記報告。”
程銳聽了很生氣。從值班室出來,一陣寒風吹來,讓程銳清醒了很多。程銳上了吉普車,王大義駕車離開。於江花摟着女兒坐在後座上,小花縮在媽媽的懷裏,一副十分害怕的樣子。
程銳回過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於江花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什麼時候下崗的?”
“下崗兩年多了,勞服包裝廠以前主要是給廠里產品做包裝箱,廠里停產了,我們也沒活幹了,都下崗了。”
“你現在每月收入多少?”
“我是大集體工人,每個月只能領到一百多塊錢生活費。要不是家裏冷,孩子受不了,我說啥也不能做這種事。”
“你丈夫呢?”
一提起丈夫,於江花便傷心地哭了起來。於江花的丈夫張宏原本是廠里數控機床技術工人。因為廠里不開支,家裏生活困難,張宏應聘到南方某外資企業打工掙錢養家。一開始是月月寄錢回來,後來是三個月一寄,年底回家。第二年半年寄一次錢,年底不回家過年。三年之後基本斷了音訊,也不再寄錢回家了。和他一起出去的人回來說,張宏在南方和別的女人過上了……於江花的哭訴讓程銳心裏難受,他不想再問下去了,廠里有上百名工人在南方打工,類似於江花這樣的家庭有好多家。
小花躲在媽媽的懷裏流淚,不安地看着前座的廠長、書記,不知道他們會如何處理這件事。
在於江花的指引下,吉普車駛進一片雜亂無章的棚戶區。在一間歪斜的平房門口,於江花領着女兒下車,哆哆嗦嗦從腰裏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程銳、王大義跟着於江花進屋。於江花划火柴點着掛在牆上的油燈。幽暗的燈光下,程銳發現,這間屋子很狹窄,頂棚和牆上糊着報紙,有兩處已經耷拉下來了,在半空中微微抖動。進門的地方是一盤土炕,土炕的一頭是爐灶,鍋台上放着一個掉了漆的盆,裏面的水已經凍成了冰疙瘩。程銳伸手在炕頭上摸了摸,沒有一絲熱氣。炕頭放着一個書包,旁邊的桌子上攤着翻開的書和作業本。程銳拿起作業本,上面字跡工整,有紅筆赫然批着“一百”分。程銳扭頭問小花:“你就在這兒寫作業?”
小花哭着點頭說:“廠長,你不要開除我媽媽,今天都怪我,是我說太冷了……”
程銳蹲下來握住小花的小手,發現孩子的小手生了凍瘡,紅腫得像兩個小饅頭。
王大義提起鍋灶上的水壺,灶里一絲火星也沒有,爐灶邊上放着一個空編織袋,旁邊只有很少的一點煤,王大義的眼睛濕潤了。
從於江花的哭訴中,程銳詳細了解到了她家的經濟狀況。臨走前,程銳從車裏拿來一盞應急燈交到小花手裏:“拿着,晚上寫作業用。”
程銳和王大義同淚眼矇矓的於江花母女告辭,從那間冷意森森的小屋出來,街上的雪依舊飄落着。雪夜中傳來悲涼的嗩吶聲,悲聲切切,如泣如訴。王大義開車,程銳坐在旁邊,兩人一聲不響。王大義扭頭髮現程銳眼裏閃着光亮。
程銳伸出手掌在臉上抹了一把,說:“我這個五尺漢子,長了一個女人的淚窩,傷心處必落淚。”
王大義說:“落淚未必不丈夫。”
程銳思索着說:“我琢磨今晚的事,昨天我們剛剛抓了開車偷煤的,今晚他們就把這娘倆抓住交給咱們處理,把我們倆全裝進去了,有人等着看咱們的熱鬧呢。”
王大義說:“這兩件事的性質完全不同。”
程銳說:“不管怎麼說偷煤的事還是要處理的,制度不能破。”
王大義問:“於江花下崗在家怎麼罰?”
“罰我!”程銳嘴裏蹦出了兩個字,“看看我們的職工都過的什麼日子?我這個廠長失職啊!”
小雪不緊不慢地飄着,整個188廠職工宿舍區一片漆黑沉寂,程銳內心感到無比悲涼。吉普車路過筒子樓,程銳說:“停車,我想去看看郎三。”
程銳和王大義下車,提着一盞應急燈來到一棟筒子樓前,筒子樓的窗口燈光十分昏暗。程銳滿懷深情地看着面前的這座四層樓說:“三十年前我家就住在這棟樓里。”
程銳和王大義走進筒子樓,樓道里黑洞洞的,只有門縫裏透出些許微弱的光線。藉著應急燈的光柱,看見樓道內雜七雜八擺滿了蜂窩煤和劈柴,顯得十分仄窄。程銳順着樓梯來到二樓,燈光下,門上模糊地顯現出209的門牌號,程銳深情地用手摸了摸,才敲門。
郎三摸黑躺在炕上。程銳單衣試雪為領導解圍的事,他雖然沒在場,但是他從工人那裏聽說后,內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聽見敲門聲,郎三的妻子過去開門,見門口站着兩個男人,她不認識。
程銳問:“是嫂子吧?我和王書記來看看三哥。”
聽見程銳說話的聲音,郎三一骨碌爬起來,因為動作過猛,壓痛了胳膊上的傷口,他咬着牙,趿拉上鞋就往外屋跑。看見程銳站在門口,倆人相視一笑。
王大義看着郎三胳膊上的繃帶,關切地詢問郎三的傷勢:“我去醫院,他們說你回家了,怎麼樣?”
郎三說:“好多了,明天我就出院。”
程銳說:“小心別感染了。”
郎三說:“沒那麼嬌貴。”
程銳說:“那天我看見你滿臉赤紅癱坐在閥門下面,我以為你不完也得殘。三哥,你救了我!”程銳環視了一下室內,和三十年前幾乎沒什麼兩樣,陳設更加破舊不堪。靠牆的桌子上點着一盞油燈,一縷長長的黑煙裊裊上升着。看着郎三寒酸的家,程銳感嘆道:“這座筒子樓50年代是單身職工宿舍,單身職工都結了婚,生了孩子,現在都有孫子了,一家人還擠在一起。”牆上的老照片映入了程銳的眼帘,他走了過去。相框裏有郎三一家的全家福照片,旁邊有一張程銳父親、趙君亮父親和郎三父親的合影,還有一張郎三、趙君亮和程銳三個孩子的合影。程銳
在照片前駐足很久。郎三的妻子搬來兩把椅子讓程銳和王大義坐。程銳走到水缸旁,看見裏面已經結冰了,他撈出一小塊冰,在嘴裏咬得咯嘣咯嘣直響,心寒如冰。
郎三的妻子說:“停電、停水、停暖,屋裏一點熱乎氣都沒有,下半夜常常被凍醒。”
王大義看見桌上油燈旁邊放着一盞充電應急燈,問:“怎麼不點應急燈?”
郎三說:“應急燈留着給兒子晚上複習功課用,白天我拿到車間充上電,晚上給他看書用。”
此情此景讓程銳感到十分難過,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這時樓里傳來了哭聲。
王大義問:“誰家在哭?”
郎三說:“我們樓里老薛家的閨女讓人強姦了。”
程銳問:“怎麼回事?”
郎三說:“老薛的女兒上高中,晚自習回來,路上黑,遇到壞人了。這些年工廠敗了,窮則生盜,整個廠區社會治安很亂。”
王大義問:“破案了嗎?”
郎三說:“生活區沒有電,晚上漆黑一片,當時什麼也看不清,有的孩子嚇得都不敢去上晚自習。”
這時傳來敲門聲,門開了,程銳看見走廊里站着好多人,有的手裏舉着蠟燭,有的拿着應急燈。老人、孩子、中年人、青年人,黑壓壓一片,全是樓上樓下的老鄰居。
“小剛子回來啦!”老鄰居劉嬸向他打着招呼。
程銳忙從屋內走出來,給筒子樓的住戶們深深鞠了一躬:“各位師傅,大叔,大嬸,剛子有禮了,大家受苦啦!”
老李師傅問:“剛子,聽說廠子今年要破產,是真的嗎?”
程銳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大家希望咱們幹了一輩子的廠子破產嗎?”
王阿姨說:“廠子黃了,我們這些人在這山溝里能幹啥?就是賣冰棍兒也得有人買啊!不能黃啊!”
程銳說:“王阿姨說得對,我們廠不能黃!”
劉嬸說,“剛子,先把電給大夥解決了吧,這老的老,小的小,沒有電,日子難過啊!”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扯着媽媽的衣襟,露出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小聲說,“廠長伯伯,我想看電視。”
程銳覺得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他平靜了一下說:“各位師傅,請大家放心,我保證一定儘快解決大家的困難……”
走廊內一雙雙期盼的眼睛齊刷刷地向投向程銳,雖然走廊內的光線昏暗,程銳還是感受到了那一份份渴望的心情。
從筒子樓出來,程銳難過得連一句話都不想說。十幾年前188廠是人人羨慕的好單位,廠里的職工為工廠而自豪,外面的姑娘以嫁到188廠為榮耀。沒想到不到七年的時間就敗落到了這種程度。188廠可以算得上是計劃經濟大型國企的範本,不僅有生產車間、附屬配套企業,還有幼兒園、小學、中學、醫院、商店、環衛、房屋建築維修、運輸車隊、俱樂部等幾十個生產、生活部門,社會負擔超重,不改革就不能適應市場競爭的要求,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條。然而改革和經濟轉型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這兩天的所見所聞讓程銳感到心酸。
王大義說:“我們到學校去看看吧。”
兩個人提着應急燈,沿着雪光映襯下的小路,向廠中學走。188廠附屬中學坐落在磨盤山山腳下,一幢四層高的大樓掩映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二樓的幾間教室透出幾許微弱的光線,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是那麼孤助無力。
校長領着程銳、王大義,一邊向教室走,一邊介紹着情況:“因為停電,高一、高二的學生不上晚自習了,上晚自習的都是高三的學生,再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我廠中學的大學錄取率在全市一直名列前茅,幾乎每年都有學生考入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
兩個人跟着校長走進學校教學樓走廊,從一間間教室門口走過。程銳和王大義都被眼前的場面震驚了。教室里,每一張課桌角上都燃着一支蠟燭,孩子們身穿厚厚的冬裝,在燭光下靜靜地看書,如同在舉行一場莊嚴的儀式。程銳和王大義沿着走廊從一間間教室的窗口、門口走過,教室里只有筆尖劃在紙上的沙沙聲和輕微的翻書聲,聲音很輕,程銳卻分明聽見了一種撕裂的聲音,讓他感到十分心痛。
兩個人從學校出來,發現校門口站着許多學生家長,有的推着自行車,有的打着手電筒。
王大義問:“門口怎麼這麼多人?”
校長說:“都是學生家長。”
王大義問:“高中生還讓家長接?”
校長說:“廠區黑,沒有燈,上個星期一個女生下晚自習回家,路上被壞人強姦了。學生家長不放心,這段時間許多家長都來學校門口接孩子。”
看見廠長、書記從學校出來,學生家長們立即圍過來反映情況。
程銳一腔熱血地對大家說:“咱們中國人有句老話,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為什麼?因為孩子是未來,是希望!看着孩子們點着蠟燭上課,看着各位家長們為孩子擔心,我這個廠長感到可恥!我都沒臉站在大家面前!我……”程銳兩手空空一時拿不出什麼辦法來解決眼前的困境,他說,“我就是頭拱地,也得把電拱出來!請大家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