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誰解其中味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七時省城高長河家
車進省城,高長河才從矇矓的睡夢中醒來了。這時,仲夏早晨的陽光正透過中山大道林立樓廈的間隙,透過車窗,不斷鋪灑到高長河身上。陽光廣場,月光廣場,和平公園……省城街頭熟悉的景緻接踵撞入高長河的眼帘,讓高長河一時間感到有些奇怪,他怎麼跑到省城來了?這一大早的!
司機回過頭問:“高書記,是不是直接去省委?”
“去省委?”高長河這才驟然記起了昨夜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才想起自己是要向省委書記劉華波反映情況。當即感到了不妥:昨夜真是被姜超林氣糊塗了,招呼都沒打一個,就自說自話去找省委書記,而且又是這麼一大早!
略一沉思,高長河改了主意:“時間還早,先到我家,休息一下再說吧。”
車過二環立交橋往上海路自家方向開時,高長河才想到了夫人梁麗。上月二十四號省委找他談話,二十五號到平陽上任,至今整整七天,卻像過了七年。這七天也真是忙昏了頭,竟連個電話都沒給梁麗打過。昨天和市長文春明談工作時,梁麗倒是打了個電話過來,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高書記,樂不思蜀了吧?”第二句是:“今天預約,何日接見呀?”高長河當時真想說,我哪是樂不思蜀呀?實在是苦不堪言!可因為文春明和幾個副市長在場,不方便,高長河啥也沒說。
到了家門口,高長河吩咐司機到省委招待所開個房間休息,說是自己是省委秘書長出身,機關都很熟,有車用,就不用他的車了,啥時回平陽再喊他。司機應着,把車開走了。
梁麗剛剛起床,正在梳洗,見到高長河先是一愣,后就樂了,親昵地打了高長河一下,說:“高書記,這麼快就接見我了?”
高長河笑道:“哪裏,哪裏,是你召見我嘛!”
梁麗嫵媚一笑:“還說呢,這麼多天了,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
高長河說:“我倒是想打,可一忙起來就顧不上了,這麼一個大市可真夠折騰的——快別說了,先搞點吃的,在車上就餓了。”
梁麗忙跑到廚房弄早飯,高長河看看錶,已是七點十分了,便往省委書記劉華波家裏打了個電話,想和劉華波預約一下彙報工作的時間。劉華波以為高長河人在平陽,就回答說,這幾天事比較多,讓高長河過幾天再來。
高長河遲疑了好半天才說:“華波書記,我……我已經到了省城。”
劉華波顯然有些意外:“怎麼回事?在平陽遇到麻煩了?”
高長河只好承認說:“是的,華波書記,工作很困難。”
劉華波十分敏銳,馬上問:“是不是和超林同志發生衝突了?”
高長河無可迴避,訥訥地道:“工作上分歧較大,情況已經比較嚴重了。”
劉華波不太高興了:“怎麼搞得嘛,才幾天的工夫就搞到我面前來了!你這個小高,是不是尾巴翹得太高了呀?啊?我一再和你說,要你尊重老同志,你倒是尊重沒有呀?姜超林同志我了解,不是那種不顧大局的人嘛!小高,你既然跑來找我告狀,我就要先批評你!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和姜超林同志這麼鬧都是不對的!”
高長河心頭的火又上來了,可卻不敢對着劉華波發,握着電話沉默着。
劉華波語氣和緩下來:“當然,姜超林同志下了,可能一時還有些不適應,這也可以理解嘛,你這個新書記的姿態要高一點嘛!交接那天你講得很好,要虛心向姜超林同志,向平陽的幹部群眾學習。姜超林同志也確實有許多地方值得你小高好好學習嘛!就衝著超林同志領導的前任班子給你們打下了這麼好的跨世紀基礎,你也得有感激之心嘛!是不是呀?”
高長河盡量冷靜地說:“是的,華波書記,姜超林同志對平陽的貢獻太大了,做出的成績也太大了,確實像您所說,是我們黨的英雄,民族英雄。所以,我個人有個想法,您和省委該向中央建議,推薦姜超林同志在更高一點的崗位上工作,比如說做省人大副主任。華波書記,聽說您也有過這種想法,是不是?”
劉華波沒正面回答,只問:“你們真搞到這種勢不兩立的地步了?”
高長河也沒直說,只道:“華波書記,我還是當面向您彙報一下吧,不多佔用您的寶貴時間,只要一小時就行。”
劉華波想了想:“好吧,那我們就儘快見一面。我上午實在抽不出空,八點要聽組織部的彙報,十點要參加省防汛工作會議,這樣吧,我們下午上班后談,給你兩個小時!你也充分準備一下,還有什麼要求和想法都一次性提出來!”
放下電話,高長河手心全是汗。
梁麗不高興了:“高書記,我以為你回省城是接見我,原來是告狀呀!”
高長河仍在思索着劉華波在電話里說的話,沒理梁麗。
梁麗生氣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說:“老爺,請用餐吧,奴妾不伺候了!”
高長河這才注意到了夫人的情緒,勉強笑了笑,在梁麗的額頭上親了下說:“梁麗,你別鬧,我可正煩着呢,惹我我就咬你!”
梁麗沒好氣地說:“你煩我不煩?高書記,我正要和你說呢,你知道么,你們平陽昨晚來了一幫人,跑到梁兵家把梁兵剛裝上的一台春蘭空調拆走了,氣得梁兵跑到我這兒點名道姓罵你祖宗八代。”
高長河一愣,馬上問:“是孫亞東派來的人吧?”
梁麗搖搖頭:“這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和烈山一個腐敗案有關。”說罷,又埋怨道,“你也是的,也不先給梁兵打個招呼,讓他有個思想準備!梁兵說,他可真是丟盡臉了,你們平陽的同志找到省政府機關他辦公室,當著好些人找他要空調。”
高長河氣了:“他這是活該!他丟盡了臉?我還丟盡了臉呢!梁麗,你還記得那天夜裏到咱家要官的那個胖子嗎?就是梁兵帶來的,要去當縣長的那個胖子?簡直是個混蛋,不管人民死活,我已經把他撤了!”
梁麗說:“我對梁兵也沒有好話,和他吵翻了,他說了,從此不會再進咱家的門,既沒我這個妹妹,也沒你這個妹夫了。”
高長河“哼”了一聲:“那真謝天謝地了!”
梁麗卻又說:“可長河,這事的另一面,你也得多想想,你好歹是平陽市委書記,又剛到平陽,平陽的同志怎麼就這麼不給你面子呢?我們嚴於律己是應該的,下面這麼不給面子,恐怕也有文章吧?”
高長河怒道:“當然有文章!姜超林、孫亞東都在做我的文章嘛!”
梁麗很吃驚:“孫亞東也做你的文章?他不是希望你到平陽主持工作的嗎?”
高長河嘆了口氣:“別說了,一言難盡!”
梁麗不做聲了,和高長河一起匆匆吃完早飯,收拾起碗筷,上班去了,臨出門,又說了句:“長河,既回來了,就到醫院看看老爺子去吧,他也不放心你呢!”
高長河道:“好,好,就是你不說,我也得去看看老爺子。”
梁麗走後,高長河先給平陽市政府掛了個電話,告訴市長文春明,他有點急事去了省城,晚上回來,如果要找他,就打手機。文春明說,既已到了省城,乾脆在家住一夜吧,小兩口也親熱親熱,明日早上回平陽也不遲。高長河想想也是,便應了一句,再說吧。
接下來,高長河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這次和劉華波的談話可不是上次和劉華波的談話了,實在是凶吉難測。劉華波和姜超林的歷史關係人所共知,劉華波對姜超林的工作和對平陽改革開放成就的評價人所共知。劉華波在電話里已經說了,不管有什麼理由,和姜超林這麼鬧都是不對的,都要先批評他高長河。挨批評他不怕,怕的只是頭上壓個太上書記,自己沒法幹事。從一般情況看,一個新班子建立后,上級領導總是千方百計支持的,可涉及到姜超林,問題恐怕就不那麼簡單了。
然而,卻也是怪,劉華波最後還是說了,要他把要求都提出來。這是什麼意思?是讓他提出要求后逐一駁斥?還是部分滿足?上任前談話時,劉華波也代表省委表示過,班子中真有不適應的也可以考慮調整。那麼,姜超林和孫亞東這兩尊神能不能一次性送走呢?自己能不能促使劉華波下這個決心呢?
——姜超林加孫亞東簡直等於一場跨世紀的政治地震!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九時四十分省委劉華波辦公室
省委組織部的同志們彙報完工作剛走,劉華波沒能坐下來喘口氣,秘書就進來彙報說,平陽市委老書記姜超林來了,一定要和他見一面。劉華波怔了一下,馬上聯想到已到了省城的高長河,自知平陽的麻煩不小,眉頭禁不住皺了起來。
你擔心什麼事,他偏給你來什麼事。當初研究決定高長河去平陽做市委書記時,包括馬萬里在內的省委常委們最擔心的就是老書記姜超林和新書記高長河在工作協調上會出問題。也正是基於這種擔心,省長陳紅河才提出將姜超林調離平陽,推薦安排省人大副主任。而劉華波太了解姜超林的心思了,知道姜超林對平陽這座世紀之城的深厚感情,加之私下裏試探過姜超林的口氣,知道姜超林不願離開平陽,便在常委會提出了反對意見,才造成了平陽目前這種權力格局。現在看來,他是錯了,在這種重大原則問題上有些感情用事了。姜超林這輛動力強勁的老坦克多少年來已習慣了不顧一切地衝鋒,你現在讓他下來,看別人衝鋒,別人再沖得不對他的心思,他必然要又吼又叫了。對付這老坦克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調離戰場。
然而,見到姜超林時,劉華波卻把這重重心思掩飾了,做出一副輕鬆自然、甚至是快樂的樣子,問姜超林:“我說超林呀,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啊?”
姜超林沒好氣地說:“首長,你還用問?邪風唄!”
劉華波像似沒看出姜超林的情緒,也不接姜超林的話碴,拉着姜超林坐下,呵呵笑着說:“你這傢伙呀,來省城也不提前和我打個招呼,你看看,我還真沒時間陪你聊天哩!”
姜超林正經道:“華波,我可不是來和你聊天的,是向你和省委彙報工作!”
劉華波無法迴避了,這才問:“是不是和長河同志發生誤會了?”
姜超林搖搖頭說:“不是誤會,是一些原則分歧,我看問題還比較嚴重,如果不認真對待,平陽可能會不斷出亂子,這世紀也別跨了,台階也別上了!”
劉華波又笑:“這麼嚴重啊?啊?人家上任才幾天嘛,你就給人家下結論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超林,咱們商量一下,現在十點了,陳省長正在主持召開全省防汛工作會議,咱們一起去開會好不好?你也去聽聽,平陽是咱省的防汛重點呢。咱們暫時放下矛盾,先來個一致對外,這個外就是洪水。國家防總的領導同志已經說了,今年洪水可能會很厲害,搞不好就是個百年不遇。開完會後,咱們再正式開談行不行?中午我有便飯招待。”
姜超林遲疑着:“這好么?我現在又不是平陽市委書記。”
劉華波親昵地拉了姜超林一把:“有什麼不好?這是防汛工作會議,又不是市委書記會議,老夥計,我可知道你的底,論起抗洪防汛,你可是行家裏手,高長河可不如你。走吧,走吧,先去開會,你這水利老將到了場,平陽的防汛工作我和省委就不擔心了!”
姜超林心裏暖暖的:“幹活就想到我了,死活你就不管!”
劉華波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哎,哎,老夥計,這話你先別說,開完會後,我就專門聽你訴苦,讓你說個痛快,好不好?這回我決不滑頭,一定認真對待!”
姜超林點點頭:“那好!我聽你的!”
趕到省政府第二會議室,全省防洪防汛工作會議已經開了起來,省水利廳廳長兼省防汛指揮部總指揮齊平魯正在傳達國家防指和中央有關領導同志關於防洪防汛工作的指示精神。省長陳紅河一邊聽,一邊看着會議桌上的昌江水系圖,時不時地記上幾筆。
劉華波走到陳紅河身邊坐下了。
姜超林一進門就看見了平陽水利局黨委書記老宋,便坐到了老宋身邊。
陳紅河注意到了姜超林的到來,小聲問劉華波:“老薑咋也來了?”
劉華波苦笑道:“我請來的,要不還脫不了身呢。”
陳紅河會意地一笑:“怎麼,來找你告狀了?”
劉華波點點頭:“你說對了,我們是該把老薑調離平陽。”
陳紅河馬上說:“現在採取措施還來得及。”
劉華波說:“我也這樣想……”
會議桌對過,姜超林也在和平陽水利局的黨委書記老宋小聲說著話:“……老宋,你們白局長呢?怎麼沒來?他不是咱市的防汛總指揮嗎?怎麼不來開會?”
老宋說:“別提了,姜書記,白局長出車禍了,就是前天的事,在濱海江堤上檢查防汛時翻了車,現在還在搶救呢。”
姜超林問:“這情況市委、市政府知道不知道?”
老宋說:“知道,高書記和文市長都知道,要我把工作先頂起來。”
姜超林嘴上沒做聲,心裏的火卻又上來了:身邊這位宋書記沒幹過一天水利,是從市黨史辦副主任的任上扶正調到水利局做黨委書記的,怎麼能擔此重任?況且又是在這種主汛期。可又不好當著宋書記的面說,便直嘆氣。
散會後,劉華波如約在省委食堂小包間請姜超林吃飯,還讓秘書拿了瓶酒。
姜超林不喝,說:“華波,這是工作便餐,咱們就一邊吃飯一邊談工作,酒我是一滴不沾,免得你賴我說酒話。”
劉華波笑道:“好,好,那就談工作。”
這工作談得可不輕鬆,彙報工作的姜超林不輕鬆,聽彙報的劉華波也不輕鬆。姜超林談到後來,眼圈都紅了,劉華波也多多少少受到了觸動。
傾聽着姜超林的訴說,劉華波想,與其說面前這位前任市委書記是因為失去了權力而失落情緒嚴重,倒不如說他是放心不下這座在二十年改革開放中雄起的世紀之城,放心不下這座世紀之城新一代的領導者。這位老同志沒有私心,甚至可以說一片忠心可對天。他對自己親密部下任用問題上的激烈反對,對三陪收稅問題的憤怒,對烈山新班子的擔心,對高長河所說的“血淚”話題的駁斥,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一代領導者以他們的經歷、閱歷和自身的傳統,只能做出這樣的而不是其他的反應,姜超林不做出這種反應就不是姜超林了。
然而,劉華波也不認為高長河這麼做就是否定平陽二十年來的改革成就。高長河可能有出格的地方,可能有時說話會不注意影響,甚至可能翹尾巴,卻決不會反對和否定平陽的改革。他們這些跨世紀幹部正是二十年改革開放培養造就出的一代新人,是改革開放的另一個豐碩成果。
於是,劉華波在姜超林彙報完后便說:“超林,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還不太清楚,長河同志從來沒和我談起過。但是,你今天既然說了,我相信這都是有根據的。我準備抽個時間和長河同志好好談談,該批評我會批評。比如說,什麼霓虹燈下有血淚,——不注意場合,不注意影響嘛!再比如說,關於烈山新班子的安排和那位田什麼同志的任用……”
姜超林插話說:“田立業,原市委副秘書長。”
劉華波也想了起來:“對,田立業,我到平陽時好像見過幾面。在這個問題上,你老夥計出於公心,自己不把他提起來,還提醒長河同志,這是很好的,是很負責任的。但是,超林呀,長河同志畢竟不太了解平陽的幹部情況嘛,剛上任,用錯個把人也不奇怪嘛,你怎麼想到打政治牌上去了?是不是有點敏感了?再說了,長河同志就算說了幾句過頭話,也不是否定平陽的改革成就嘛!我早就和你說過,平陽二十年的改革開放成就是沒有人能否定得了的!”
姜超林固執地說:“華波書記,這不僅僅是孤立的幾句話,圍繞這幾句話名堂可是不少,謠言四起,烈山耿子敬一伙人出了問題,就好像洪洞縣裏無好人了!洪洞縣裏無好人,還有什麼成就好談?!昨夜高長河在電話里還說呢,烈山如今出現的一切問題,包括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都是因為我們上屆班子任用了那個耿子敬造成的。當然,這我也不賴,我當時就和高長河聲明了,我對此負責,請高長河和他們的新班子把我的問題研究上報,我靜候省委的處理意見!”
劉華波責備道:“看看,老夥計,又頂上了吧?誰說過要追究你的責任?咱們還是宜粗不宜細,不要糾纏一兩句氣話了,好不好?要我說,你們沒什麼原則分歧,只是些工作方法上的不同意見嘛,還是要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嘛!”
姜超林氣了:“華波書記,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你知道人家是怎麼搞烈山腐敗案的?滿城風雨全衝著我來了,點名道姓問耿子敬給我送過錢沒有!這叫不叫誘供?誰唆使他們誘供的?這麼搞是什麼意思?想搞死我是不是?今天在你這個老班長面前,我說兩句話:第一,我姜超林是過得硬的,省委可以對我立案審查,查出我有任何經濟問題,判我的刑,殺我的頭!第二,老樹就是死了也是站着的,誰想砍倒我這棵老樹還沒那麼容易!”
這兩句話說得劉華波心裏一驚。
看來,平陽的問題不是一般的麻煩,也許是十分麻煩,也不知高長河是怎麼把握的,搞烈山腐敗案,竟搞到了姜超林頭上,這背後究竟是誰在支持?想幹什麼?當即想到了省委副書記馬萬里……
姜超林緊盯着劉華波,又說:“華波書記,我不相信這是你和省委的意思,所以,今天我到省委來了,向你和省委要個明確態度。”
劉華波沉默片刻,平靜地道:“姜超林同志,那麼,我就代表省委給你個明確的態度,也講兩句話:一、不論是我這個省委書記,還是省委,都沒有指示任何一級下屬組織和個人調查過你的經濟問題——這不是不能調查你,而是因為省委從沒懷疑過你,包括馬萬里同志。二、省委對平陽的工作和對你個人的評價一點都沒有改變,就在昨天的辦公會上我還在說,姜超林同志是我們黨的英雄,民族英雄!沒有這個姜超林,沒有姜超林領導的強有力的班子率領平陽人民拼搏奮鬥,就沒有今天這個現代化的新平陽!”
姜超林眼中的淚一下子下來了,哽咽着喊了一聲:“老班長……”
劉華波也動了感情:“超林同志,你反映的這個情況,我一定責成高長河同志認真查清楚!你說得好,老樹到死都是站着的,你就這麼站着吧,你是有根基的,平陽這座城就是你的根基!”
姜超林噙着淚點點頭:“華波,還有一點,你千萬別誤會,我向你和省委反映這些情況,決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想打誰的小報告,完全是為了工作。和長河同志的一些矛盾,如果屬於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方面的問題,我也會盡量去適應,可有些原則問題,必須引起省委和長河同志的注意。”
劉華波看着姜超林緩緩說道:“超林,你有這個態度就好。這二十年來,我們確實創造了中國一百年來從沒有過的經濟建設的偉大奇迹,同時也在改革實踐中歷史性地創造了我們自己。我們有我們的一套干法,幹得還算不錯吧,干出了今天這個大好局面。年輕的同志接了班,自然也有年輕同志的一套干法,比如高長河。高長河這幫年輕人能不能幹得比我們好?我看還是先不要下結論,看看再說。說心裏話,有時對一些年輕同志的做法我也看不慣,可一般情況下我都不去說。不是不能說,更不是怕得罪人不敢說,而是怕挫傷年輕同志的銳氣。超林,你想呀,當年人家對你我的議論少了?不也老說我們走過頭了嗎?所以,每當看不慣年輕同志的時候,我在心裏總是先悄悄問自己,夥計,你是不是老了?”
姜超林動容地道:“可不是老了么?!華波,你最好的年華丟在了平陽,我最好的年華也丟在了平陽,有時想想真覺得像做夢,怎麼一下子就老了?就六十了?就從一線退下了呢?”
劉華波趁機說:“超林,你能不能認真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到省城來,做人大副主任,和我這老夥計做做伴?”
姜超林一下子怔住了:“華波,我……我說了半天,等於……等於白說了?”
劉華波道:“怎麼是白說呢?我要代表省委嚴肅認真地和長河同志談一次!”
姜超林失望極了:“你還是那老一套——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
劉華波不置可否,嘆息似地說:“我明年也到站了,不會再當省委書記了。”
姜超林茫然地看着劉華波:“所以,你就把我當李逵了,想請我喝毒酒?”
劉華波火了:“超林同志,你想到哪裏去了!”
妄超林根本不怕,直愣愣地看着劉華波,目光中既有憤怒又有痛苦:“那麼,大首長,請你把話說清楚,這究竟是你個人的意思,還是省委的意思?”
劉華波目光堅定:“這既是我個人的意思,也是省委的意思,否則,我不會再三徵求你的意見,超林同志,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省委曾經嚴肅討論過這件事。”
姜超林哼了一聲:“明白了,我是黨員,只兩個字:服從!”
劉華波艱難地笑了,像哭:“這就好嘛,我和機關事務管理局打招呼,讓他們在上海路領事館區給你安排一座獨院的小洋樓,離我家近,我們做做伴……”
姜超林淡然道:“謝謝了,大首長,就是工作調動了,我也不想搬家!平陽市的公僕樓挺好的,我住習慣了!”說罷,冷冷看了劉華波一眼,“告辭!”
劉華波窘住了。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時平陽市烈山縣委
因為胡早秋反覆提起過臨湖鎮小紙廠向鏡湖排污的問題,所以,田立業在聽取臨湖鎮黨委書記秦玉軍彙報時,本能地保持着警惕。當秦玉軍彙報到昨夜和鏡湖市發生衝突時,田立業警惕性更高了,幾次打斷秦玉軍的話頭,了解具體情況。
“老秦,你們沒打傷鏡湖的人吧?”
“沒有,絕對沒有!田書記,發現鏡湖那幫地痞流氓哄搶我們紅光造紙廠機器設備時,廠里的群眾有些激動,我親自趕到現場,制止了他們,聯防隊也去了人。”
“半夜三更,鏡湖的地痞流氓怎麼會跑去哄搶設備?老秦,你說實話。”
“嘿,田書記,這裏面可能有些誤會!小紙廠停了,那些設備總還能賣些錢吧?就賣了,人家來拉,鏡湖就以為我們又開工了,就鬧上了嘛!”
“你們開工了沒有?市裡可是早就下了文的,小紙廠全要關掉!”
“早就關了,文市長去年還親自帶人來檢查過兩次呢!鏡湖那幫地痞確實是哄搶設備!田書記,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鏡湖方面一直欺負我們!耿子敬當書記時,只管自己搞腐敗撈錢,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盡簽賣國條約!北半湖怎麼能說是鏡湖的呢?他們的市長鬍早秋就是霸道,愣不承認我們臨湖鎮的權益,年年暗中縱容他們的人和我們干仗。前年爭蘆葦,打了一架,鏡湖方面扣了我們一台拖拉機,還扣了我們一位副鎮長做人質;去年爭水面,又打了一架,扣了我們兩條水泥船,外帶咱縣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一個女主任!田書記呀,這些事都不能說了!你可是不知道,我們臨湖鎮幹部群眾一聽說你到烈山當了書記,高興得呀,像又粉碎了一次‘四人幫’似的!都說,這下好了,耿子敬進去了,可來個能給咱撐腰的好書記了!”
“秦書記,你別盡給我說這些好聽的!我可告訴你,我這縣委代書記不是為你臨湖鎮當的!你們不要把矛盾再進一步擴大,更不能再向鏡湖排污。胡早秋說你們鎮黨委這個班子是污染根源,建議我把你們都換掉,這是干涉內政,我沒睬他。但是,秦書記,我也和你說清楚,你們要是真敢再向鏡湖排污,讓胡早秋抓住,我可真對你們不客氣!到時候你別怪我沒和你打招呼!”
“田書記,這你放心,只管放心!治理鏡湖污染,姜書記、文市長去年就下過死命令的,誰敢頂風上?而且,我們鎮黨委藉著鏡湖治污的東風,還搞起了小環境治理的規劃哩!我們今年的奮鬥目標是,講文明,樹新風,堅決克服隨地大小便的陋習。我們的口號是:小便入池,大便入廁,現在已建標準化廁所十六個……”
“好了,好了,小環境治理和標準化廁所的事咱先不談,還是說昨夜的事——昨夜的衝突確實不是你們小紙廠偷偷開工造成的吧?”
“肯定不是,我用人格擔保!田書記,你不想想,我們臨湖鎮經濟情況也不錯了,我們還搞那種小紙廠幹什麼?關於我們鎮的工業情況,我順便彙報一下。黨的十五大以後,我們根據中央的精神,抓大放小,這個大就是鎮上的碾米廠,職工二十一人,固定資產十五萬。這一個大,我們決心花大力氣抓好,抓出規模效益。理髮店、合作社、三家飯館等等,要放開搞活……”
“停,停,哎,我說秦書記,抓大放小這話也是你說的?那是中央說的!中央說的大,是指關係國民經濟命脈的大型國有企業,不是指你們鎮上的碾米廠!真是的,我和你說這個幹什麼?跑題了。咱們回到昨夜去——照你的說法,昨夜既沒傷人,也沒造成什麼嚴重後果,是不是?”
“沒有,只是扣了鏡湖方面兩台車和一台攝像機。”
“沒扣他們的人吧?”
“沒有,群眾很激動,想扣他們政府辦公室的女主任,我堅決阻止了!”
“那好,那好。這我心裏就有數了……”
臨湖鎮的秦書記啰嗦了好半天,終於走了,田立業鬆了口氣,正想着要到政府那邊參加處理H國大明公司事件的聯署辦公會,市長文春明的電話偏來了。
文春明在電話里一點好聲氣沒有,開口就問:“田大書記,我丟了個代市長,你知道不知道呀?”
田立業莫名其妙:“文市長,你說啥呀?你丟了什麼代市長?”
文春明很惱火:“鏡湖市代市長鬍早秋失蹤了!昨夜在你們烈山失蹤的!”
田立業一口否定:“不可能,文市長!昨晚胡早秋和我一起吃完憶苦飯後,就和新華社李記者一起回平陽了!”說罷,還開了個玩笑,“文市長,你那位代市長別是和李記者私奔北京了吧?”
文春明根本沒心思開玩笑:“田立業,我正告你,你不要給我甩!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要負責任了!聽着,馬上給我把胡早秋找到,親自送到平陽來!我下午要和胡早秋談鏡湖的一個大項目,德國外商已經在國際酒店等着了!”
田立業也不敢開玩笑了:“文市長,我……我真不知道胡早秋在哪裏呀!”
文春明說:“我知道!就在你們臨湖鎮!鏡湖辦公室主任高如歌和胡早秋的老婆都說了,胡早秋昨夜兩點去了臨湖鎮抓你們小紙廠的贓,自己開車去的,去了就再沒回來。另外,臨湖鎮的情況我也要和你說一下,那裏的兩家小紙廠確實存在私自開工的問題!你到北半湖邊看看就知道了!治理了快一年了,湖水還是那麼黑,不是排污是什麼?還敢打人扣車,當真沒有王法了?!”
田立業這下慌了:“好,好,文市長,我……我現在就到臨湖鎮去!”
放下電話,田立業黑着臉衝出門,叫上司機去追臨湖鎮的秦玉軍書記。
在距臨湖鎮不到三公里處,田立業的桑塔納追上了秦玉軍的豐田。
秦玉軍從豐田車裏鑽出來,顯得比田立業還無辜:“怎麼了,田書記?”
田立業火透了,恨不能搧秦玉軍一個大耳光:“鏡湖的胡早秋市長呢?”
秦玉軍近乎天真爛漫地說:“肯定在鏡湖嘛,田書記,你問我幹啥?”
田立業手指戳到了秦玉軍的鼻子上,兇狠地道:“秦玉軍,你少給我演戲,胡早秋現在就在你們臨湖鎮!你他媽的膽子不小,敢扣人家的市長!”
秦玉軍怕了,益發不認賬:“田書記,你……你聽誰胡說八道了?我……我敢扣人家鏡湖的市長么?你借我個膽,我……我也不敢呀?!田書記,你……你可別嚇唬我,我這人生就膽小……”
田立業不願和秦玉軍多啰嗦了,一把把秦玉軍拖到自己的車裏:“走,你他媽給我走,去臨湖鎮,我親自找,今天我只要在你們鎮上找到胡早秋,你這個鎮黨委書記就別給我幹了!”
秦玉軍的臉一下子灰了。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時二十分臨湖鎮聯防隊
胡早秋畢竟是個聰明人,睡醒一覺后,頭腦清醒多了,再不吵鬧罵娘,對黑臉胖子們開始了政策攻心,大肆套磁,先談自己和田立業的同學之情,后說是要給哥兒們解決點實際困難,道是當“合同警察”也不容易,對維護地方治安起了很大的作用,有時還不被社會理解。
黑臉胖子說:“你老哥就不理解嘛,一口一個二狗子的罵。”
胡早秋說:“罵歸罵,其實,我在鏡湖對合同警察一直是很重視的。”
黑臉胖子說:“我們都知道,你們鏡湖合同警察待遇比我們烈山高。”
胡早秋說:“田立業當了你們的書記,你們提高待遇就有希望了,我見了你們田書記一定要做工作,讓他提高對合同警察的認識,比如說,對優秀的合同警察也可以考慮農轉非嘛!”
黑臉胖子很有興趣地問:“你們鏡湖有這個政策么?”
胡早秋煞有介事地說:“正在研究制定,今年準備解決一批。”
黑臉胖子羨慕極了:“我們要在鏡湖就好了。”
胡早秋益發大包大攬:“可以到我們鏡湖應聘嘛,對你們這種懂得文明執法的好同志,優秀的同志,我和鏡湖人民都是非常歡迎的!來,來,你們都把姓名給我留下來,脫產學習結束后,我就讓我們公安局的同志來聘請你們。”
黑臉胖子和他的同事們先還高興,真找了紙筆寫了自己的名字,後來一想,又怕了:“胡市長,你不會害我們吧?”
胡早秋嘿嘿笑了:“你們承認我是鏡湖市長了?”
黑臉胖子遲遲疑疑地說:“胡市長,您可千萬別怪我們,我們也是磨道上的驢聽喝!從昨夜到今天,我們可真沒敢對您咋樣,整個像供個爹似的供着您是不是?您咋罵我們,我們都沒還口吧?我們真要把您當壞人,早用電棍捅您,給您上規矩了。”
胡早秋說:“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怪你們,你們這也是忠於職守嘛,是負責任的表現,我還就喜歡你們這樣的同志,我們這叫不打不相識!現在,咱們商量一下好不好?讓我打個電話給你們田書記?”
黑臉胖子很為難,說:“胡市長,您和我們田書記到底怎麼樣,是真好還是假好,我們不知道。實話和您說,您被我們俘虜后,我們是彙報過的,我們鎮黨委的秦書記說了,他就假裝不知道,田書記是不是也假裝不知道呢?我可真不敢說。胡市長,您清楚,你們鏡湖方面也扣過我們的人,還不是一次。我們這次俘虜了您,秦書記就表揚我們了,說是‘大快人心事,俘虜胡市長,一掃歷史的恥辱’。可能這也正對我們田書記的胃口呢”。
胡早秋心裏想:這當然對田立業的胃口啊!這甩子一上任先給他來個下馬威,以隨地大小便為借口,讓下面的人辦他,搞得他哭不得,笑不得,讓他以後再不敢炸翅!
然而,胡早秋嘴上卻說:“絕不可能!田書記只要知道我在你們這兒,馬上就會過來!接通了電話,我讓田書記親自和你們說說我們的傳統友誼好不好?”
黑臉胖子搖搖頭說:“胡市長,你也是當官的,你不想想,田書記裝不知道,你非讓他知道,事後他能饒了我們秦書記?好,他不饒秦書記,秦書記就不饒我們,一句話就能打發我們滾蛋。”
胡早秋說:“他們趕你們,你們就到我們鏡湖來嘛,我熱烈歡迎你們。”
黑臉胖子見胡早秋這麼說,猶豫了好半天,說:“這樣吧,我來打電話,向田書記彙報,看看他的態度。他要是真不知道,你就去接電話。他要是裝不知道,那我就沒辦法了。”
胡早秋同意了:“也好,也好。”
電話打通了,辦公室齊主任說田立業不在。
黑臉胖子放下電話思索着:“田書記該不是故意躲了吧?”
胡早秋認定田立業是躲了——這甩子,歷史上就狡猾,搞啥陰謀都有不在作案現場的證據!可這次田甩子也太過分了,他手頭事太多,再也不能和田甩子這麼捉迷藏了,於是便說:“同志們,同志們,我不和你們說一句假話,我可真有很多急事呀!上午的市委常委會已經被你們耽誤了,下午和文市長一起接待外賓,晚上還要到圍堰鄉檢查防汛,實在是誤不起了呀!你們就放了我吧,算我求你們了,好不好?”
黑臉胖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說話。
胡早秋着急了:“你們知道不知道?我下午要和外商談的項目,涉及三千萬外資的引進呢,現在抗洪形勢也那麼緊急,圍堰鄉又是我們鏡湖防汛重點,真誤了事,麻煩可就大了!”
黑臉胖子靈機一動說:“胡市長,放你我們不敢——乾脆,你自己逃跑吧!你不是會開車么?我們聯防隊有輛破吉普,你開跑算了!到了鏡湖,讓你的司機趕快把車給我們送回來,好不好?”
胡早秋樂了:“好,好,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臨上車了,黑臉胖子和他的同事們還是鼓着勇氣把他們的名單遞給了胡早秋。
胡早秋把名單往口袋裏匆匆一塞,說:“同志們,你們等着吧,我會派人來請你們的!”這麼說時,心裏卻想,有了你們的名單就冤有頭,債有主了!
就這樣,鏡湖代市長鬍早秋同志在被俘七小時后,終於憑着自己的狡詐,攻破了歷史宿敵的內部堡壘,得以駕着掛有烈山牌照的破吉普逃離臨湖鎮,創造了鏡湖市主要領導同志虎口脫險的驚人奇迹。
這一驚人奇迹的發生田立業並不知道,十二時整,當田立業經反覆搜索,確認胡早秋不在臨湖鎮,已對臨湖鎮委書記秦玉軍有了好臉色,且在秦玉軍的陪同下共進午餐時,胡早秋的電話打來了,是從平陽市政府市長辦公室打來的。
胡早秋開口就罵:“田甩子,你狗東西聽着,你們烈山今天扣了我七小時,我和你們沒完!我嚴肅地警告你,你這玩笑開大了,已經激起了我市四套班子全體領導成員和一百三十萬鏡湖人民的共同憤怒!你田甩子小心了就是,別犯到我們手上,犯到我們手上,我叫你狗東西哭爹喊媽都來不及!”
田立業被罵懵了:“胡司令,你怎麼像瘋狗?張口就咬人?!我兩小時前聽說你失蹤,忙就趕到臨湖鎮來了,牽着狗駕着鷹四處找你,就差挖地三尺了!你卻一點不領情,張口就罵我,還夠朋友嗎?”
胡早秋決絕地道:“從今開始,我沒你這個朋友了!”
田立業卻想攏住這個朋友:“胡司令,為這點工作上的小事,犯得上嗎?”
胡早秋火氣很大:“工作上的小事?我被你們臨湖鎮聯防隊的二狗子們非法拘禁了七小時,我的工作受到了嚴重影響,我的人格受到了極大的污辱!你們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們以隨地大小便的借口讓我脫產學習十天!我……我……”胡早秋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田立業這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了,忙說:“早秋,你先彆氣,我馬上了解一下情況,真像你說的這樣,我和烈山縣委一定嚴肅處理!”
胡早秋怒道:“算了吧,田甩子!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們自己的聯防隊員都說了,你們故意一級級裝糊塗,把我當傻子玩!我傻,我玩不過你,從上大學到今天從來沒玩過你!不過,還有人能玩過你,你聽着,文市長要和你說話!”
電話里馬上響起了文春明嚴厲的聲音:“田立業,我看你這次是鬧過分了!耿子敬主持工作也沒像你這麼鬧過,也沒有你這麼嚴重的地方保護主義情緒!你到底想幹什麼?啊?你還有沒有一點責任心?你田立業究竟是一個縣委書記,還是佔山為王的山大王?你們臨湖鎮還想把污水排到什麼時候?我問你!”
田立業真是一肚子冤屈:“文市長,這些情況我是真不知道……”
文春明根本不聽:“田立業,你要清楚這件事的後果和嚴重性!以後鏡湖和烈山再發生任何衝突和械鬥,我都拿你是問!”
田立業實在忍不住了:“文市長,你也別光聽胡早秋的一面之詞,他並不了解情況,你……你也聽聽我的解釋嘛……”
文春明斷然回絕道:“田甩子,你別解釋,我不聽!別人也許對你不了解,我了解!”說罷,氣呼呼地放下了電話。
田立業這邊也放下了電話,放下電話后,狼一樣盯上了秦玉軍。
秦玉軍見禍闖大了,再不敢隱瞞真相,忙說:“田書記,怪我,都怪我!”
田立業一下子失了態,惡狠狠地逼視着秦玉軍破口大罵:“你……你混蛋!”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五時劉華波辦公室
聽完高長河的彙報和要求,劉華波面色嚴峻地開了口:“長河同志,把姜超林同志調離平陽,省委可以考慮。但是,你也要清楚,省委同意這樣做,並不意味着在你和姜超林的矛盾衝突中支持了你,更不意味着就同意了你對姜超林同志的一些偏頗看法。省委採取這種組織措施的出發點,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平陽以後的工作,為了平陽更好地跨世紀,上台階。對此,你一定要有清醒的認識。”
高長河沒想到劉華波會這麼開門見山地表明態度,把他最大的一塊心病去除了,於是便說:“是的,是的,華波書記,我知道,這一來又給您和省委添亂了。”
劉華波也不客氣:“你當然添亂了!你這個同志說話太隨便,太不注意影響,連什麼‘霓虹燈下有血淚’都說出來了!姜超林同志能不產生誤解嗎?你不是不知道嘛,平陽就是姜超林的命,你這麼說,就是挖姜超林同志的命根子嘛,他怎麼能不發牢騷?!”
高長河承認說:“這話是說過分了,華波書記,我一定向姜超林同志道歉。”
劉華波說:“不僅僅是在這件事上要道歉,還有一些問題,我們今天也要明確一下:三陪收稅,我個人的意見是現在不要搞。老同志根本接受不了報東西,你硬搞必然要有阻力,要有麻煩,不如迴避一下。”
高長河點點頭:“這事本來也沒定,只是務虛。”
劉華波接著說:“烈山腐敗案就是烈山腐敗案,怎麼也搞到姜超林同志頭上去了?長河,你這個市委書記怎麼掌握的?我一再提醒你,你當回事沒有?啊?你知道不知道,有人搞誘供,四處造超林同志的謠言?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要給超林同志一個明確的交待,不能這麼傷害老同志!”
高長河苦着臉道:“華波書記,這事我找孫亞東了解過,孫亞東說他不知道,可是確實有人大造姜超林同志的謠言。至於誘供,可能是最近發生的,我還要去找孫亞東——這個孫亞東也實在夠嗆,時不時地總要給你添點亂,動不動就找馬萬里,搞得我們經常很被動。”
劉華波“哦”了一聲,含意不明地說:“對孫亞東還是要看主流,看大節。”
高長河試探着問:“華波書記,您看這位同志是不是也能調離平陽呢?”
劉華波馬上明確說:“現在不能考慮,我看孫亞東同志還是很稱職的嘛!”
高長河有些失望,鬱郁道:“我知道,人家背後有馬萬里!”
劉華波不承認:“這和馬萬里同志毫無關係,是我很欣賞孫亞東!長河,你這個同志不要得意忘形,平陽沒有這個孫亞東,我看還真不行!馬萬里說得不錯,如果孫亞東早一點調到平陽,也許烈山黨政兩套班子不會爛,起碼不會爛得這麼徹底!這個教訓必須汲取,權力再也不能失去監督!”停了一下,又說,“哦,對了,說到烈山,我想起來了,烈山的新班子我的意見也要儘快調整一下,那個縣委代書記田立業要拿下來!堅決拿。姜超林同志對這項任命意見很大,情緒很大,我聽了他的彙報后也覺得不是沒道理。”
高長河急了:“華波書記,您可別光想着搞平衡,照顧姜超林同志的情緒,也得對我們下面的幹部負責嘛!下面的幹部不容易呀!”
劉華波明顯不高興了:“小高,你這叫什麼話?啊?我對你們下面的幹部不負責任?你們任用田立業是負責任的表現嗎?尊重沒尊重姜超林這些老同志的意見呀?對平陽的幹部,你小高敢說比姜超林還了解?你說破了天我也是一個不相信!超林同志說了,這位田立業是個好同志,可是,並不適於做地方首長!”
高長河爭辯說:“可事實證明,田立業到任后工作得不錯,在處理H國大明公司突發性事件時,很有政策水平。華波書記,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我和超林同志的根本分歧在於,究竟用什麼眼光看人……”
劉華波揮揮手:“好了,好了,你不要吵了,這個事就這樣定了!田立業的工作重新安排,反正是代書記嘛,代幾天都是代,並不影響你們市委的面子。這個同志還是調回市委做副秘書長,你這麼欣賞他,三五年以後也可以考慮提市委秘書長嘛,就是不要擺在烈山。你們平陽能幹的同志不少嘛,就找不出一個縣委書記了?就非要用這個田立業不可?非要在這件事上和姜超林頂牛?沒道理嘛!”
高長河聽得出來,劉華波是在搞平衡。
然而,劉華波卻不承認是搞平衡:“長河,你不要以為我是搞平衡,平衡我也搞,可這次不是,我這個建議是知人善任!據說田立業本來就是秀才嘛,又喜歡寫寫畫畫,是個做秘書長的料嘛,你就要發揮他的特長嘛!就像馬萬里,特長不在主持地方工作,當年在昌江市沒搞好,昌江市委換屆選舉時差點落選,可老省委知人善任,調馬萬里同志到省委組織部工作,馬萬里就幹得很好,中組部年年表揚!”
高長河心裏難過極了,他真不敢想像,在田立業熱血剛剛沸騰時把田立業調回機關坐冷板凳,對田立業這個一心要幹事的幹部會產生什麼影響?一時間真想哭!“華波書記,這……這對田立業公……公道么?”
劉華波不悅地看了高長河一眼,深深嘆了口氣:“小高,你怎麼也問起這個話了?你做過省委秘書長嘛,許多事情都參加協調過嘛,你給我說說看,人人事事都要公道,這公道從哪裏來呀?大局還要不要呀?今天平陽的大局是什麼?是要在下個世紀再上一個新台階,老是這麼吵架怎麼行?我不着急嗎?省委不擔心嗎?我讓超林同志離開平陽,超林同志不高興,和我鬧情緒,多少年交情都不講了!現在我建議你調整個別幹部你又不高興!小高,你以為我這個省委書記好當呀?你們就不能多多少少也給我一點理解嗎?好了,就說這麼多,這事不談了!”
說到這裏,劉華波的口氣已經很嚴厲了,高長河也真不敢再談了。
劉華波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起了下一個話題:“最後一個問題,關於平軋廠和新華社的文章。接受東方鋼鐵集團的兼并的決定很好,要儘快落到實處,不管誰有什麼看法,都不要理它!而新華社那個記者的文章,我仍然不主張發。是的,平軋廠投資失敗的教訓十分深刻,是個典型。可新華社記者自己也說了嘛,這種事並不是平陽一家有,為什麼非拿我們做這個典型不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高長河解釋說:“華波書記,我知道這事很敏感,已經和記者說過了,要她修改,記者也同意把涉及陳紅河省長和北京有關單位的東西都刪掉……”
劉華波說:“總還是不好嘛!不論怎麼刪,平軋廠的事還是擺在那裏,你說紅河同志看了這篇文章會怎麼想?我又怎麼去向紅河同志解釋?長河呀,我可告訴你,我明年也要下來了,十有八九陳紅河同志要接我的省委書記!”
高長河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問:“華波書記,您和我說句心裏話,如果沒有平軋廠拖累着,文春明是不是已經接了平陽市委書記?後來我去平陽做市委書記,是不是一種平衡的結果?”
劉華波想了想,承認說:“應該說平軋廠對文春明同志是有一些消極影響,但是,如果說完全是因為平軋廠影響了對文春明的任用也不客觀。這話我向超林同志說過,主要是考慮到跨世紀接班的因素——哦,春明同志這陣子怎麼樣呀,沒鬧什麼情緒吧?”
高長河感慨地說:“春明一直沒鬧什麼情緒,和我合作得很好,過去怎麼干,現在還是怎麼干,顧全大局,任勞任怨,說實在話,讓我感動。尤其是在我和姜超林同志發生了一些矛盾衝突的情況下,他仍堅持原則,支持配合我的工作。”
劉華波也感慨起來:“春明是個好同志呀,平陽這些年成就很大,超林同志功不可沒,春明同志也功不可沒呀!春明同志最大的長處就是能擺正自己的位置,做着市長,卻從沒忘記自己是平陽市委副書記。”
高長河禁不住問:“可您這個省委書記對人家春明同志公道么?”
劉華波瞪了高長河一眼:“怎麼又來了?在你小高看來,我對誰都不公道,是不是?同志,我告訴你,你要記住,公道在任何時候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公道,公道也決不意味着職位的提升!小高,你去問問梁老,當年烈山阻擊戰的兩個一等功臣後來官居幾品?你這個思想很成問題!我們現在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並不是說什麼都要按市場經濟的方法辦,做多少貢獻,就得給多大的烏紗,沒這麼絕對!你是黨員幹部,就要有黨性,有理想,有奉獻精神,該你背炸藥包,你就得背!”
高長河心頭為之一震,一下子呆住了。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七時省人民醫院
梁清平默默看了高長河好半天,才緩緩地開了口:“長河,華波說得不錯,該誰背炸藥包,誰就得背,當年我們的革命不是做買賣,現在的改革也不是做買賣。所以呀,對這個公平呀,你也要辯證地看呀。所以呀,這種絕對的公平就不存在。你真要求絕對的公平,那我問你,把姜超林調離平陽公平嗎?我看就不公平嘛。要我看,姜超林可以安排省人大副主任兼平陽市人大主任嘛。”
高長河嘆了口氣:“這不是一回事,姜超林調動是因為工作,而文春明明顯是吃了平軋廠的冤枉累,大家心裏都有數。劉華波和省委這樣對待文春明,我就是想不通,說嚴重一點,就是官場無正義!”
這話一落音,梁清平馬上掛下了臉,責備道:“長河,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啊!官場要真是沒有正義的話,你高長河上得來嗎?啊?你現在上來了,又提出了文春明的問題,什麼意思呀?是為了從感情上籠絡文春明,便於今后的合作,還是為了要挾華波,達到其他什麼目的?我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幹部是怎麼想問題的!從組織原則說,你要和省委保持一致,幫助華波和省委消除文春明的個人情緒;從個人感情上說,你也得對華波和省委有份感激之情嘛,怎麼反過來去將華波的軍呢?還什麼‘官場無正義’!我看是你昏了頭!”
高長河不服氣:“劉華波和省委今天能這樣對待文春明,明天就可能這樣對待我和其他同志!”
梁清平說:“每一段歷史都得有人為它負責,文春明攤上了那段歷史呀,有什麼辦法呢?而你,當然要對平陽今後的歷史負責,平陽搞不好,再出個平軋廠就是你的責任嘛,這有什麼可說的?啊?”
高長河仍想不通:“可我怎麼干?姜超林雖然要調走了,孫亞東還是留在平陽,孫亞東後面又有馬萬里!我想用個叫田立業的幹部,都派去上任了,劉華波為了搞平衡,照顧姜超林的情緒,卻堅決要拿下來!爸,你說說看,我難不難?!”
梁清平嘆了口氣:“你難,省委就不難呀?啊?華波就不難呀?啊?你說華波在搞平衡,我看華波也是在搞平衡,可是,長河呀,華波不搞平衡又怎麼辦呢?你總覺得自己受牽制,就不想想,華波也受牽制嘛!馬萬里副書記、陳紅河省長,還有姜超林和你、我,誰不牽制他?而反過來說,馬萬里、陳紅河、姜超林、誰又不受到別人的牽制?說到底,我們人人都在牽制別人,同時又受到別人的牽制嘛。”
高長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對,就像一堆螃蟹,你夾着我,我勾着你!”
梁清平搖搖頭:“長河,不要這麼說嘛!要積極推動我們各項事業健康穩步地向前發展,就免不了要平衡,要妥協,要講策略,講領導藝術,不能由着哪一個人的個人意志硬來嘛!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從來都是合力嘛!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嘛!你不承認這個合力?你硬來?那你試試看,我包你三天就干不下去了!所以,長河呀,你不要有情緒,一定要理解華波。華波下決心調離姜超林不容易呀,是對你的很大妥協和支持了,說真的,連我都同情姜超林!”停了一下,又說,“長河,我實話告訴你,姜超林現在還和劉華波頂着牛呢,就在你來這裏前幾分鐘,華波還給我打了電話,要我和他一起再做做姜超林的工作!”
高長河這才說:“爸,和姜超林鬧到這一步,真不是我的本意!”
梁清平點了點頭:“是呀,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長河,我看呀,你就不要在省城多呆了,省城是非較多,平陽又離不開人,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高長河知道老岳父是為他好,當即打消了在省城過夜的念頭,決定從醫院直接趕回平陽。
告別老岳父,下樓經過烈山原縣長趙成全病房時,高長河腳步停了一下,本想進去看看趙成全,可遲疑了片刻,終於沒敢,怕一腳踏進去,又陷入一個是非的漩渦。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八時省人民醫院
姜超林也知道趙成全在孫亞東和有關部門的監控之下,自己只要踏進趙成全病房的門,省城和平陽城裏又要謠言四起了,然而,姜超林還是按原定計劃去看望了趙成全,一點也沒猶豫。
在整個看望過程中,檢察院反貪局的鐘處長一直陪同在一旁,姜超林只裝看不見,幾乎沒和鍾處長說幾句話,也沒掩飾自己對趙成全的痛惜之情。
在病魔和案子的雙重打擊下,趙成全人已瘦得脫了形,坐都坐不起來了。見到姜超林,滿眼的淚水就無聲地涌了出來,順着耳根往潔白的枕頭上緩緩流。一時間,趙成全的臉孔也扭曲了,也不知是病痛折磨的,還是因為愧疚造成的。
姜超林本來還想罵趙成全幾句,一見這情形,心軟了,一下子忘記了趙成全的問題,記起的全是自己的過失,是他把趙成全從舊年縣長的位置上調到烈山去的,是他要趙成全服從耿子敬的!他再也忘不了三年前自己代表市委和趙成全談話時的情景:那時趙成全在舊年縣幹得很不錯,正在搞老城改造,知道耿子敬霸道,根本不想到烈山去,幾乎是含着淚要求留在舊年縣。當時的舊年縣委書記白艾尼也堅決要留趙成全,可他不同意,要趙成全服從組織決定。這一來,客觀上把趙成全葬送了。
趙成全嘴唇抖動了好半天,終於努力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聲音十分微弱,像蚊子哼:“老……老書記,我……我對……對不起您!”
姜超林坐到趙成全身邊,強做笑臉道:“別說了,成全,啥都別說了,現在說啥都晚了!”連連嘆着氣,又說,“成全呀,從個人角度看,倒是我對不起你,三年前根本不該向市委建議把你派到烈山去呀。”
趙成全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一隻枯瘦的手抖顫着,伸得老遠,急着要摸什麼。
鍾處長知道趙成全的意思,把一支筆和一個夾着白紙的夾板拿到了趙成全面前。
趙成全在鍾處長的幫助下,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字:“是我不好”。
姜超林痛心地道:“是呀,你被耿子敬害了,我老頭子也被耿子敬害了!”
趙成全又掙扎着寫道:“耿子敬能幹,還是有功勞的”。
姜超林看罷氣道:“成全呀,你看你,糊塗不糊塗?到這一步了,還這麼說!”
鍾處長忙在一旁替趙成全解釋說:“姜書記,前幾天趙縣長情況好一些的時候和我說過這話的,說是就算明天判耿子敬死刑,他也得這樣說!我勸過他,他也不聽。他和我說,他也不是傻瓜,如果耿子敬一點本事、一點貢獻都沒有,他就不會服耿子敬,也就不會跟耿子敬陷進去!”
姜超林默然了。這就是問題的實質,權力在能力和成就的炫目光芒之下失去了有效的監督,烈山縣委、縣政府兩套班子,十幾個幹部就這麼毀了!
鍾處長又說:“姜書記,趙縣長也說了,一開始,他是埋怨過您,埋怨過耿子敬,後來想開了,您和耿子敬都不能怪,怪只怪他自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這隻蛋有縫,人家一叮叮個准,就稀里糊塗跟着人家犯了法。說是自己沒幾天活頭了,請組織上一定要把他的沉痛教訓和大家說一說,要同志們廉潔自重,就是為了自己一家的幸福,也不能這麼幹了!”說罷,又問趙成全,“是這意思吧?”
趙成全眼中的淚流得更急,哽咽着從嘴裏吐出一個字:“是。”
姜超林問:“成全,家裏還有什麼事放心不下的么?”
趙成全想說什麼,卻說不出,手又伸向空中,要抓筆。
姜超林實在不忍看下去了,按下趙成全的手:“你別急,如果鍾處長知道,你就讓鍾處長說,你只說‘是’,還是‘不是’就行!”
鍾處長說:“姜書記,據我所知,趙縣長最放心不下他兒子。他兒子大明明年要上高中了,希望上個好學校。趙縣長說,他從舊年縣,到烈山縣,這十幾年一直在下面工作,和兒子接觸很少,幾乎沒關心過兒子的成長,想想也挺慚愧的。”
鍾處長話剛落音,趙成全就艱難地開口說:“請幫……幫這個忙。”
姜超林心裏真難過,紅着眼圈說:“成全,你放心,只管放心!這個忙我一定幫,平陽不行,我就把你家大明送到省城的重點中學來讀高中!哦,順便說一下,我可能也要離開平陽,到省城工作了。”
趙成全的神色中現出吃驚來,大睜着淚眼,獃獃地看着姜超林。
姜超林能猜出趙成全的心思,淡然道:“你別多想,這是正常的組織調動。”
趙成全顯然不相信這是正常的調動,終於痛苦地哭出了聲……
次日凌晨,前任烈山縣縣長趙成全因病醫治無效在省人民醫院去世。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九時省人民醫院
在劉華波的政治生涯中,有兩個人是不能忘卻的,一個是梁清平,一個是姜超林。梁清平是劉華波的老領導,曾用肩頭扛起了劉華波的起點,給了劉華波平陽的政治舞台;而姜超林卻是劉華波在平陽政治舞台上的最佳搭檔,雙方的配合總是那麼默契,在風風雨雨中團結得像一個人,其戰鬥情誼至今還被傳為佳話。平陽也正因為有了他們這三任市委書記的緊密團結和銳意進取,才有了這二十年的輝煌。
今天晚上,三個前任平陽市委書記又坐到一起了,然而,卻相對無言。
梁清平一來受劉華波之託,要幫助省委做姜超林的工作,二來年齡最大,資格最老,只得先開了口:“華波,超林,你們這是怎麼了?啊?要給我開追悼會呀?默哀呀?啊?”
劉華波這才看了姜超林一眼,說:“梁老,我等着超林罵娘呢!”
姜超林卻不看劉華波,只看梁清平:“我敢罵誰?等着聆聽省委領導指示!”
梁清平指指茶几上的酒和花生米:“這裏沒有領導,只有三個老朋友,來吧,來吧,要吃就吃,要喝就喝,有苦訴苦,有冤伸冤!”
劉華波呷了口酒,往嘴裏扔了顆花生米:“梁老,人家超林苦大仇深呀!”
梁清平說:“超林,那就說說吧,老規矩,當面全開銷,出門不認賬。”
姜超林卻搖搖頭說:“沒什麼好說的,人家華波書記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我呢,該滾蛋時就滾蛋——不過,我也和華波書記說了,家我是不搬的!”
劉華波笑了:“梁老,你聽,你聽,人家就是不願到省城來和您做伴!”
梁清平也笑了:“怎麼,超林,是嫌我老頭子呢,還是怕我老頭子拖累你呀?啊?還該滾蛋時就滾蛋?什麼話嘛!不了解情況的同志還真以為省委欺負你了呢,明明是提拔嘛!你不是不知道,多少人做夢都想上這個副省級。”
姜超林沒好氣地說:“我從沒做過這種升官發財的夢!我做夢夢着的都是平陽。”
梁清平說:“我做夢也夢着平陽,咱們三人誰能忘了平陽啊?可這並不等於說我們就得永遠留在平陽,何處青山不埋人呀?啊?超林,你想想看,我當初要留在平陽,華波上得去嗎?你上得去嗎?你們上去后,不是幹得比我還好嗎?清朝詩人趙翼說得好嘛,‘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我們的事業也是代有才人出嘛,也各領風騷嘛,所以,不要總放心不下年輕同志,年輕同志有年輕同志的一套打法,‘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嘛!不過,聲明一下,我說這話可不是護着長河啊,華波作證,當初徵求我的意見時,我向省委推薦的平陽市委書記可是文春明哩。”
姜超林忙說:“這我知道,梁老,您的人品,咱省里的同志誰不知道?我是氣不過他劉華波!當初不講公道,向馬萬里、陳紅河讓步,把文春明平衡掉了,現在又要把我趕出平陽。我奮鬥了這麼多年,怎麼到老連塊根據地都保不住了!”
梁清平看了姜超林一眼:“超林呀,你這話說得可就不對了。平陽怎麼就變成了你的根據地?我看,平陽還是我和華波的根據地哩!不要這麼說嘛,我的同志!我們都是黨的高級幹部,都沒有什麼根據地,黨把我們放在哪裏,我們就得在哪裏發揮作用嘛!”
沒想到,劉華波倒替姜超林說起了好話:“梁老,超林是對平陽有感情。”
姜超林接上來道:“還有,我覺得在平陽更能發揮作用。”
劉華波笑道:“發揮反作用吧?啊?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別說高長河,就是文春明做市委書記只怕也得和你翻,也得和你吵嘛!所以呀,我讓你到省里來既對工作有利,也對你有好處,起碼不生閑氣吧!”
姜超林白了劉華波一眼:“照你這麼說,還是照顧我了?”
劉華波懇切地說:“超林,我還真是想照顧你,想看着你壯壯實實多活幾年,好好享受一下改革開放的豐碩成果。我也和你說過,明年我也要下了,咱們也會有像梁老這一天,咱們誰都不能包打天下嘛,你這個姜超林怎麼就是想不通?還想跨世紀呀?跨世紀是長河、春明他們的事了嘛!”
梁清平也說:“超林,就到省城來吧,我們三個老同志做個伴。”
姜超林長長嘆了口氣:“這就是說,我非離開平陽不可了?”
劉華波點點頭:“超林,今天當著梁老的面,我也說幾句心裏話,我知道這些年春明受了不少委屈,你也受了不少委屈,可是,如果再做一次選擇,我仍然要這麼做。為什麼?還是為了大局呀。來,來,超林,喝口酒,咱們就理解萬歲吧!”
姜超林卻搖了搖頭:“老了,喝不動嘍!”
劉華波不依:“這叫什麼話?啊?超林,在梁老面前,你敢言老?”
姜超林這才端起杯,象徵性地抿了一口酒。
這時,劉華波的秘書找上了門,說臨時有事要彙報。
劉華波衝著秘書臉一沉:“有事明天再說!我不交待過嗎?今晚我難得會會老領導、老朋友,就是天塌下來你們也別找我!”
秘書遲疑着退出門,可走到門口,還是迴轉身大膽地彙報起來:“劉書記,真出了塌天大事!昌江上游地區突降大暴雨,此前四小時內降雨量已達三百毫米,昌江市出現了嚴重內澇,局部地區積水深達二米,城區供電已大部中斷,第二次特大洪峰已經形成,昌江沿線二百四十公里江堤全線告急……”
劉華波很吃驚,這下子坐不住了,和梁清平、姜超林打了聲招呼,起身要走。
姜超林上前把劉華波攔住:“華波,你等等,我還有最後一個要求。”
劉華波苦笑起來:“還嫌我不夠煩呀?好,好,說吧,說吧!”
姜超林一把拉住劉華波的手:“華波,你讓我站好最後一班崗吧,等主汛期結束再讓我到省里來好不好?這關鍵的時候平陽水利局長兼防汛總指揮倒下了,長河又不熟悉情況,搞不好平陽真會出事哩!”
劉華波沒料到姜超林是主動請戰,怔了一下,緊緊握着姜超林的手,連聲說:“好,好,我答應你,答應你!超林,你這才像我的老夥計嘛!”說罷,急匆匆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了句,“超林,老樹到死都是站着的,這話我記着哩!”
姜超林說:“華波,還有一句話你也記住吧,只要我這棵老樹沒被洪峰沖走,我們平陽二十年改革開放的成果就絕不會泡到江水裏去!”
當夜,省城和平陽也普降大到暴雨,局部地區出現了大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