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漫-2

第一章 浪漫-2

2

東江市政府辦公大樓坐落在東江最繁華的南華大街北二十四號,這座高十六層的建築是六年前修的,因其高昂的造價和豪華的裝修,這幢大樓一度時期成為轟動全國的新聞,圍繞着政府到底該不該斥巨資修建如此超標準的辦公大樓,國內輿論界展開一片爭論,爭論的結果,是這幢大樓再次追加投資,工程造價比預算整整超出了三千萬,加上配套工程,也就是市府大院東西兩幢小洋樓,差點讓東江市財政崩潰。也就在那一年,東江市原市長楊天亮帶着一個龐大的考察團,去歐洲考察,回來后,東江市便接二連三出台了一系列經濟振興和城市繁榮計劃。又是一年後,東江方面將這些計劃匯總到一起,這就是著名的“東江十二條”。

然而,時間過去六年了,當年被媒體大肆渲染的東江十二條,如今落實了不到五條,其中最受人關注的東江國際商城,經歷了三上三下的波折后,如今成為一個懸而未決的謎,高高掛在那裏。

這一天是周二,陽光從窗戶里泄進來,斜斜地打在新上任的東江市委副書記、代市長蘇曉敏身上,顯得她是那麼的安靜、專註。蘇曉敏今天特別忙,下午上班到現在,她就一直坐在那裏沒動。秘書進來過幾次,像有什麼事要彙報,見她十分投入,沒敢打擾,悄無聲息原又出去了。桌上的座機響起過,蘇曉敏沒接,她真是抽不出空,也不想被打擾。

面前一大堆有關東江國際商城的資料,已被蘇曉敏翻了若干遍,工夫不負有心人,她總算從亂麻一樣的線索中理清了一些頭緒。東江國際商城最早提出是在1996年,東江市安平區住宅辦、大華企業、廣泉地產共同出資組建了東江國際商城發展有限公司,並着手開發位於市中心的光華路地段。兩年後,國際商城發展公司內部出現意見分歧,大華企業跟廣泉集團鬧翻,開發工作擱淺。半年後,大華宣佈退出,東江國際商城有限公司陷於癱瘓狀態。就在廣泉地產老總朱廣泉積極尋找新的合作夥伴時,東江市做出一項重大決定,將這一地塊批租給香港萬盛集團。據蘇曉敏了解,當時東江方面抱着這樣一種幻想,借萬盛集團的資金優勢和管理優勢,迅速將已經流產的國際商城項目重新啟動。萬盛集團在東江國際商城有限公司原來構想的基礎上,再次擴大投資規模,擬將光華路這一黃金寶地跟東江著名的地鐵站寧海北路百匯購物中心貫通,在東江開發出一個功能齊全、理念超前的商務大區。香港萬盛集團的項目報告顯示,新開發的國際商城使用土地面積超過4萬平方米,預計可建設30萬平方米的集購物廣場、寫字樓、賓館、休閑娛樂中心等於一體的特大型項目。動遷工作也在這一年開始,遺憾的是,項目啟動之後,萬盛集團的資金鏈出現斷裂,原先談好的項目資金遲遲不能到位,迫使開發工作再次停頓下來。已經動遷的光華路變得不倫不類,為了不讓荒廢的光華路影響到城市形象,市長楊天亮再出奇招,於工程擱淺兩年後,也就是2001年,由廣泉地產單方投資,建設光華路市場,並簽訂5年臨時用地協議。廣泉地產這次沒有讓楊天亮失望,工程很快啟動,2002年6月,光華路市場正式對外營業,隨後便享譽省內外。

光華路市場的建立運營雖然讓這塊土地煥發了生機,但它的運營只是暫時性的,當時協議中寫得很清楚。而且光華路商場只佔用了不到項目總用地三分之一的土地,其它土地已閑置近9年,隨着臨時性用地協議的到期,這一塊土地到底怎麼開發,國際商城到底要不要建,怎麼建,這一大堆問題又堆到了蘇曉敏面前。

蘇曉敏正在深思,手機的蜂鳴聲響了。換了平日,蘇曉敏會在第一時間拿起手機,她是從不放過一條短訊的,包括那些垃圾短訊。這也算是她一個怪癖吧。今天她沒,太投入了,以至於手機的蜂鳴聲都沒把她從怔思中喚回神來。過了大約有十分鐘,秘書蔡小妮輕輕推門進來,手裏拿一份文件,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輕聲道:“蘇市長——”

蘇曉敏這才抬起頭,揉揉發酸的眼睛,問:“有事?”

“發改委的批複下來了,國際商城再次通過立項。”秘書蔡小妮的聲音向來很輕,這是一個很有分寸的女孩子,長得好不說,性情溫和,做事認真,還帶點幽默,讓她做自己的秘書,蘇曉敏特別滿意。

如今找一位領導似乎不是太難,但找一位稱心的秘書,就不那麼容易了。蘇曉敏以前當招商局長時的那位秘書,就讓她苦笑不得,人倒是敬業,可惜是根木頭。男人木頭了倒也能忍受,女的一旦木頭起來,就讓人覺得上帝造她時真是少了個心眼兒。有次省政府秘書長羅維平請蘇曉敏吃飯,這種場合按說秘書是不該跟去的,可偏巧,那天蘇曉敏跟秘書在一起,她也就順口說了一句:“要不你陪我去?”秘書信以為真,真就跟去了。見了面,羅維平一看她還帶個電燈泡,表情本能地就不自然起來。如果換了別人,中間找個借口溜走也就行了,那秘書居然老老實實陪了她兩個鐘頭,弄得她每說一句話,都要先看看秘書的臉色,生怕一不小心說漏嘴,就把什麼秘密說到了秘書耳朵里。

要說,她跟羅維平之間,也沒啥秘密。但蘇曉敏一直很謹慎,這種事,不是你說沒秘密就沒秘密,捕風捉影者大有人在。蘇曉敏一位老同學,就因為跟一位女下屬接觸密切了些,被好事者傳播出去,結果,在他由市長提升為書記的關鍵時刻,有人為他製造了一起桃色新聞。新聞傳得沸沸揚揚,具體細節描繪得非常逼真。結果,他非但沒如願當上書記,反連市長那個位子也丟了,回到原單位,老婆又不放過,整整鬧了兩年,鬧得那位老同學焦頭爛額。後來才知道,最初為他傳播新聞的,竟是他非常信賴的司機!

蘇曉敏從政這麼多年,對司機和秘書,也有一種類似的認識。這些人大多長着兩張嘴,一張是專門用來跟領導討親熱套近乎的,另一張,就有些麻煩,管理不嚴,便成了領導私生活的傳播筒。這些認識雖然片面,但又隨時被事實印證着。

蘇曉敏現在這秘書,就大不一樣,蘇曉敏背後誇她,是個人精呢。

“先放放吧,暫時還顧不上看。”蘇曉敏說了一句,就又低下頭去,本來就不順暢的思路似乎更堵了,手握着筆,不知道寫什麼。

秘書蔡小妮依舊站在門口,並沒走,過了一會兒,她又道:“蘇市長,您忙了一下午,該休息一會兒了。”

蘇曉敏知道,蔡小妮這樣說,等於是告訴她,這文件現在必須得看。她再次抬起眼瞼,不露痕迹地笑了笑:“拿來吧,不會十萬火急吧?”

蔡小妮雙眉一展,愉快地走過來,雙手捧上文件。

等看完批複,蘇曉敏才知道,省上已將此項目列入本年度重點,要求東江儘快拿出配套方案,力爭七月底以前啟動。

真還是件十萬火急的事!

蘇曉敏本能地拿起大板桌上的手機,想看看離省上規定的期限還有多長時間,結果,就發現有一條短訊。她的臉兀自一紅,目光下意識地掃向蔡小妮。蔡小妮剛才還在看着她,這陣,目光已投向窗口一盆花,蘇曉敏發現,窗口那盆花開得正艷。

她略微鬆了一口氣,收回目光,匆忙調出短訊。只掃了一眼,蘇曉敏的臉刷就黑下來。

“明天有什麼重要安排沒?”她聲音緊促地問蔡小妮。

蔡小妮回答沒有。見蘇曉敏臉色突然發生變化,蔡小妮不安地問:“蘇市長,沒出什麼事吧?”

蘇曉敏搖搖頭,心裏道,這個死人,他亂來什麼短訊?死人是罵丈夫瞿書楊的,蘇曉敏以前管丈夫瞿書楊叫“獃子”,後來得知這詞是豬巴戒豬悟能的專利,加上瞿書楊也沒悟能和尚那麼丑,改口了,罵他“死人”。總之就一個意思,這人書念得太多,愚了。

蘇曉敏頓了幾秒鐘,思緒又回到短訊上,聲音果決地跟蔡小妮說:“馬上安排車,我要回趟省城。”

蔡小妮以為出了大事,不敢耽擱,應聲而去。蘇曉敏再次調出短訊,臉上就不只是困惑了。

丈夫瞿書楊是從不給她發短訊的,他笨,對手機的這個功能,一直學不會,也煩,還振振有詞地狡辯:“打電話那麼方便,為啥要發短訊?口頭交流多好,幹嘛要退回到書信時代?”聽聽,他把短訊說成是書信時代,這個“死人”哪裏知道,有些話,平常說著也沒啥,一旦成了短訊,讀起來格外有味道。還有,那些藏在心裏的話,嘴上是講不出來的,幸虧現在有了短訊,讓很多本該爛在肚子裏的話有了機會跳出來。比如“我想你了”,這四個字就是打死蘇曉敏也不可能當著羅維平面講出來,短訊則不同,她可以大大方方把它發過去。

瞿書楊是沒這種體會,要不怎麼叫“死人”呢,可今天這“死人”居然學會了短訊,還是一條很嚇人的短訊!

“家裏有急事,速回!”

有什麼事呢?坐在車上,蘇曉敏心裏七上八下,到東江上任后,她還一次家也沒回,算來也有兩個月了,中間跟瞿書楊通過幾次電話,互相報過平安。她說她忙,瞿書楊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你當然忙,哪一個當領導的不日理萬機?我們的系主任剛剛從國外回來,只給老婆賜了一晚上,就又飛上海去了,忙啊,全國人民都忙。”瞿書楊陰陽怪氣,把她美美挖苦了一頓。蘇曉敏倒也不介意,她聽這種話聽習慣了,瞿書楊那張嘴,除了刻薄,再就是酸,有時能酸得你掉牙。攤上這麼一個丈夫,她只能適應。不過她也知道,瞿書楊話儘管難聽,心裏,還是實實在在為她想呢,畢竟是夫妻,爭歸爭,吵歸吵,關鍵時候勁還是使在一處的。瞿書楊自己也很忙,一年到頭,沒幾個休息天,學校的事,自己的事,還有研究生的事,總之,結婚這麼些年,他們是在忙中度過的。現在算是好了,女兒上了大學,以前婆婆在她這邊,由他們贍養,她要下派了,小叔子瞿書槐很自覺,提前一天將婆婆接到了他那裏,算是了了她一樁心愿。她很感激書槐,要不然,她在東江是一天心也安不下來。

怎麼會突然有事呢,還是命令式的口吻,說得十萬火急。莫非是婆婆?想到這一層,蘇曉敏的心猛地一緊,婆婆快八十歲了,心臟不好,血壓又高。她掏出電話,打給瞿書楊,想問個清楚。電話通了半天,沒人接,摁了再打,被告知對方不在服務區。

奇怪了,怎麼不接電話?

蘇曉敏正怔想着,手機的蜂鳴聲又響了,這次她聽得很清,緊忙翻開短訊,居然是羅維平發來的。她看看時間,已經快六點了,比平日晚了近兩個小時。今天的羅維平好像遇到了什麼開心事,一反常態地發來了一條肉麻的信息:“我在省城思念着你,你呢?”蘇曉敏看完,平靜地將它刪了,內心居然沒有一點異樣的感覺。她接着把電話打給瞿書楊,連打幾遍,都不在服務區,蘇曉敏心裏就有了一絲不祥。

車子是晚上九點二十分駛進省城金江的,東江到省城,本來跑不了這麼長時間,誰知半路上遇到一起車禍,堵了半小時。堵車中間她又給瞿書楊打了幾次電話,還是不通。死哪兒去了!蘇曉敏莫名地就來了火,賭氣話也出來了。瞿書楊向來不是這樣的,他是個很守規矩的人,生活過得點是點,線是線,一點不亂,也亂不了。自從有了手機,他就保持着二十四小時開機,生怕哪一秒鐘漏掉一個電話。他其實是沒多少電話的,除了院裏、系裏那幾個固定找他的人,再就是幾個研究生。但他還是保持着這個愚蠢的習慣,一度時期,蘇曉敏笑他老夫子,那是他接連買了幾塊電池幾個充電器后,他還認認真真說:“配手機做什麼,不就是隨時保持跟外界的聯繫么?配了手機而不開機,裝什麼爺們兒?”爺們兒是他的帶口詞,可以用在很多地方,具體意思蘇曉敏也不明白,聽久了,就知道是一句奚落別人的話,有時也用來發泄。到後來,兩口子吵架,蘇曉敏缺詞了,也偶爾借來用用:“你裝什麼爺們兒啊,不就一個破教書的。”

這種時候,他會突然地啞巴下來,傻傻地瞪住蘇曉敏,半天,說出一句不甘心的話:“行啊,蘇大局長,知道小看自己的老公了,行,我不爺們兒,你爺們兒!”

車子到了樓下,蘇曉敏心急火燎地上樓,開門一看,屋內空空,瞿書楊不在。家裏像是幾天沒住人,塵土落了一層,陽台上的花不知多長時間沒澆過水,花朵凋零,花枝枯乾,屋子裏瀰漫著一股塵味。

他能去哪?蘇曉敏在屋內找了一圈,有些茫然地站在陽台上,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半天,她掏出手機,打給小叔子瞿書槐,問書楊是不是在他家?瞿書槐不大高興地說:“他能來我家?你問問他,自打媽住到這邊,他啥時送過腳步來?”瞿書槐是金江市房管局拆遷辦副主任,一個老實人,瞿家的人都老實。書槐不像他哥,念的書不多,說話做事喜歡直來直去,他哥倒是一肚子學問,斯斯文文中卻透着小心眼兒。蘇曉敏一聽,知道他哥兒倆定是鬧了矛盾。瞿家這一對寶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在鬧矛盾,也不知他們上輩子結了啥冤。蘇曉敏耐着性子,問了問婆婆的情況,瞿書槐告訴她,老人家很好,身體比兩個月前還長了三斤呢,就是有點想她,天天念叨着她咋不來看看呢。

“嫂子,抽空過來一趟吧,媽是真想你。”瞿書槐認真地說。

蘇曉敏趕忙道:“書槐,今天太晚了,明天一大早我就過去。”

跟書槐通完電話,蘇曉敏心裏就更火了,既然婆婆身體健康,瞿書楊憑什麼要發那條短訊,難道他不知道她有多忙?生了一會兒氣,就又不安起來,莫非是他自己出了啥事?這一想,她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後來蘇曉敏將電話打到學院,瞿書楊在學院不但帶研究生,還主持幾個課題,晚上加班是常事。那邊的電話嘟嘟響半天,沒人接,就在她失望地要收線時,電話突然接通,傳來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請問你找哪位?”

蘇曉敏一愣,隨即又態度謙和地說:“我找你們瞿主任,瞿書楊。”

“對不起,瞿主任下班了。”對方說完就要掛機,蘇曉敏趕忙說:“不好意思,我是他愛人,請問怎麼才能跟他聯繫上?”

一聽是瞿主任愛人,年輕女孩馬上變得熱情:“是師母啊,瞿主任下班跟省政府兩位領導走了,你打他手機吧,這陣應該吃過飯了。”

跟省政府的領導走了?他一個窮教書的,啥時攀上了高官?

蘇曉敏道了聲謝,合上電話,心裏卻氣得要死。她開始相信,家裏並沒出啥急事,瞿書楊今天這個短訊,純屬惡作劇。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呢,結婚到現在,瞿書楊從來沒這樣過啊?

她悶悶不樂地在沙發上坐了半天,起身,打掃衛生。家裏亂得像庫房,蘇曉敏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家裏亂。結婚到現在,家裏啥時不整潔過?剛開始他們住在經管學院那幢筒子樓里,一間小房,做飯在樓道里,那麼差的條件,她也把小家打理得溫馨十足。後來有了沫沫,瞿書楊也評了講師,學院照顧他,在住宅樓調配出一個二居室,讓他們跟祁老師一家合住,兩家各一卧室,衛廚共用。祁老師愛人是個馬大哈,不太講究衛生,蘇曉敏連祁老師家的衛生也包了,三年合住下來,愣是把祁老師愛人髒亂差的毛病給改了。搬新居那天,祁老師抓着她的手,動情地說:“我真捨不得跟你們分開啊,我那老婆,一沒了你,真不知會變成啥樣。”

蘇曉敏一邊收拾屋子,一邊在心裏數落着瞿書楊,收拾了一會兒,腦子裏猛地閃出一個人,難道?

她把自己嚇了一跳,羅維平三個字驀地從腦子裏跳出時,本能地,她就想到另一層,天啊,是不是他查覺到了什麼,他要是跟羅維平無禮,可咋辦?!

蘇曉敏扔掉拖把,虛脫了一般,癱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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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市長之非常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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