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漫-1
第一章浪漫
1
時間又到了下午四點,每天這個時間,蘇曉敏都會收到一條短訊。
這是她跟羅維平之間的秘密,無論有多忙,羅維平總會抽出空,給她發來一聲問候,要麼是“今天開心嗎”?要麼就是“工作還順利吧”?
短短几個字,看得蘇曉敏面紅心跳,心裏止不住要發熱。她會捧着手機,痴痴地看上那麼一陣,直到心情再次平靜了,才回復給他。她的回復也很簡單,要麼平靜如水地寫上三個字:“我很好。”要麼,就壞壞地挑逗他一下:“我有點想你了。”
收到第一條短訊,羅維平一般不會再回復,這一天就這麼平靜地過去了。如果是第二條,就不一樣了,羅維平馬上會跟過來一條:“別亂想,亂想會出事的。”
這時候蘇曉敏的心就亂了,哪怕手上有再緊的工作,她也會停下來。羅維平的影子會漸漸明亮,有稜有角的臉,憂鬱而充滿着某種氣質的眼神,微微鬈曲的頭髮,還有那寬厚結實的胸膛……哦,胸膛,蘇曉敏會甜蜜地閉上眼睛,陶醉上那麼一會兒,而後,狠狠一摔頭,想奮力地將他驅趕出去。
羅維平是江東省政府秘書長,在省里,應該算是高級領導了。對一個高級領導想入非非,按理不該是蘇曉敏做的夢,但有些夢一旦種植到心裏,你就無法驅開,蘇曉敏為此苦惱。
蘇曉敏跟羅維平認識是在三年前,那時她在省招商局工作,一次去老領導鞏一誠家,談完要談的事,蘇曉敏起身告辭。鞏一誠突然說:“就在我家吃飯吧,等一會兒還有客人來,你跟他認識一下。”
這個客人就是羅維平。
那時候羅維平還沒到省政府,他在省里一個特大型項目擔任副總指揮。該工程的總指揮以前是鞏一誠,鞏一誠退居二線后,程副省長接過了他的擔子,但在工程建設中真正發揮作用的,還是羅維平。蘇曉敏對羅維平的大名早有耳聞,只是從沒見過面。
那天天氣很好,夕陽從西天那邊射過來,將餘暉盡情地潑灑在鞏一誠家的小院落里。小院裏爬滿了藤蘿,各色花草像是爭芳鬥豔一樣,把小院渲染得生氣騰騰。蘇曉敏陪着老領導,一邊賞花,一邊等羅維平。大約半小時后,小院的門開了,負責值勤的小戰士走進來,向鞏一誠說:“客人到了。”
“請他進來。”鞏一誠放下手裏的剪刀,順便活動了幾下身體。
羅維平穿一身工裝,手裏提着兩個膠袋,粗看起來,他跟這個城市裏到處活躍的那些裝修工沒啥兩樣,只是他的個頭高,身材也魁梧。說實話,蘇曉敏一開始對他有些失望,她還以為是什麼重要人物呢,一看來了個五大三粗不修邊幅的男人,目光就有些不敬,心想老領導把她留下來,居然是要介紹這麼一位男人。可是等鞏一誠說出羅維平三個字時,蘇曉敏的目光立馬就變了,她盯着羅維平傻傻地望了有幾秒鐘,心道,媽呀,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羅維平?
她發傻的空,老領導向羅維平介紹了她。
羅維平微微一笑,點頭道:“很高興認識你。”
蘇曉敏受寵若驚地說:“真沒想到,能在這兒認識您。”
羅維平顯然沒她那麼激動,平靜而又客氣地說:“我來省里彙報工作,順道給老領導帶來兩條魚。”
簡單寒暄后,鞏一誠說:“進屋吧,好久沒吃到三溏峽的魚了。”三個人進了屋,羅維平非要自己下廚,說三溏峽的魚只有他做出來味道才鮮。鞏一誠笑說:“讓保姆去做吧,你陪我下盤棋,曉敏給我們當裁判。”
蘇曉敏趕忙哦了一聲,忙着擺棋子,為羅維平沏茶。
那是蘇曉敏第一次看兩位高層領導面對面博弈。鞏一誠愛下棋,這點蘇曉敏知道,為此她還偷偷拜師學會了圍棋,但在象棋和圍棋間,老領導鞏一誠更愛象棋,說下圍棋太靜,一點不過癮,遠不如下象棋痛快。蘇曉敏後來又偷學象棋,目的就是陪老領導解悶。但在下過幾次后,鞏一誠便批評她:“你這哪叫下棋,膽小如鼠,一點衝殺的勇氣都沒。還有,你憑什麼要給我讓,難道我下不過你?!”
蘇曉敏拘謹地笑笑:“我哪讓嗎,是你殺氣太重。”
“你耍什麼小聰明,就你那點小伎倆,難道我看不出?”批評完,鞏一誠又道:“曉敏啊,棋風就是一個人做人做事的風格,你在這點上,還欠修鍊。不要以為自己謙虛,禮讓着領導,領導就能開心。你那是哄,是欺騙,我鞏一誠是看不上的。我希望你在做人和做事上都放開手腳,坦坦蕩蕩。我鞏一誠這輩子,最看不起的,就是靠小聰明小手段討好別人的人,你不應該是這種人。”
蘇曉敏趕忙檢討,鞏一誠朗笑道:“當然,就算你拿出真本事來,也不是我對手,你這棋,嫩了點啊。我要是讓你,你是看不出破綻的,信不?”
“信,信。”
“呵呵,又來了是不,你啥時候才能拿出點銳氣來,別老這麼窩窩囊囊。”
打那以後,蘇曉敏再也沒跟老領導下過棋,她知道自己棋藝永遠不會提高,因為自己壓根就不喜歡下棋。為一件不喜歡的事付出精力,不值得。奇怪的是,她徹底放棄下棋后,對鞏一誠教誨過她的那些話,卻有了一種新的領悟。
羅維平就不一樣。剛才在院裏還顯得拘謹的羅維平,一到了棋桌上,立刻就換了一個人。他的棋風凌厲,攻勢兇猛,幾步之後,鞏一誠就緊張了。蘇曉敏發現,鞏一誠一旦緊張起來,樣子蠻好玩。時而像困獸,想反撲羅維平一下,時而又像一隻狡猾的狐狸,為羅維平暗暗布下陷阱。遺憾的是,羅維平棋風老辣,幾次都沒上鞏一誠的當,反倒在鞏一誠的陷阱中,找出一個破綻,一步便結束了戰鬥。
“不算不算,這盤不算,再來。”鞏一誠嚷起來,他嚷嚷的樣子就像小孩子,惹得蘇曉敏差點笑出聲。羅維平望了蘇曉敏一眼,這一眼望得有點特別,似乎是欣賞,似乎又帶着某種訊問。蘇曉敏兀自紅了臉,殷殷道:“再下一盤,挺刺激的。”
那天羅維平一連贏了鞏一誠五盤,贏得鞏一誠大汗淋漓,不停地沖蘇曉敏要毛巾。贏得蘇曉敏在邊上都有些坐不住,中間,她替鞏一誠作了一次弊,趁鞏一誠和羅維平搶棋子的空,偷偷把鞏一誠的炮偷挪了一步。鞏一誠沒發現,羅維平一看她幫鞏一誠,居然叫囂起來:“你憑啥要幫老領導,你們合起手來作弊,不下了!”
蘇曉敏道:“讓一步也不行啊,哪有你這樣霸道的?”
“讓?我讓他贏了五年,今天我是有備而來!”
蘇曉敏既覺好笑又覺可氣,明明鞏一誠輸得眼都紅了,羅維平居然不照顧一下老領導的面子:“算了,我不當這個裁判了,你們哪拿我當裁判?”說完,真就離開棋桌,走出小洋樓,來到葡萄架下。屋裏仍然殺聲震天,鞏一誠不時地要衝羅維平吼兩嗓子,說他棋風太惡劣,一點不講章法。羅維平以贏者的口吻說:“我學的就是奇拳怪招,要不能贏你?”
這個羅維平,真有點意思。站在葡萄架下,蘇曉敏忍不住就琢磨起這個怪裏怪氣的男人來。在她眼裏,敢跟老領導鞏一誠這麼較真的人,還真不多見!
保姆催了幾次,兩人才結束戰鬥。坐在飯桌上時,蘇曉敏發現,老領導鞏一誠全然沒了剛才棋桌上那種忿忿不平的樣子,他開心地直笑:“過癮,這才叫殺棋,曉敏啊,有空你拜維平為師,提高提高你的棋藝。”
“好,只要副指揮不嫌我笨。”蘇曉敏裝作乖巧地說。
“笨,誰敢說你笨?”鞏一誠一邊夾菜一邊道。飯吃一半,他忽然又問起羅維平來:“最近是不是工作不順心?”
羅維平說沒有。
“沒有?你當我看不出來?”鞏一誠怪怪地盯住羅維平,盯半天,又道:“你這棋風不好,只剛不柔,成不了大器。還有,以後不能把工作中的不愉快帶到下棋中,工作是工作,下棋是下棋,一定要分開。”
羅維平點頭,緊跟着就向鞏一誠彙報了工作中遇到的困難和阻力。蘇曉敏面色大駭,她再次驚訝老領導鞏一誠判斷事物的能力,還有,他提醒羅維平的那些話。
那次之後,蘇曉敏跟羅維平有了接觸,有時候是她打電話給羅維平,向他問聲好,順便開句玩笑:“什麼時候收我為徒啊?”羅維平會笑道:“等把工程忙完,我一定收你為徒。”“那好,我等着。”有時候,是羅維平回省城彙報工作,拉上她一同去鞏一誠家。三溏峽工程建設指揮部設在離省城金江五百裡外的三溏縣,一年中有十個月,羅維平工作在那裏。等工程峻工時,兩人已成為老朋友。棋桌上銳不可擋殺氣騰騰的羅維平,生活中完全另副樣子,溫文爾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對待女同志,更有一種紳士風度。總之,羅維平給蘇曉敏留下了極為不錯的印象。
是什麼時候關係突然變得曖昧了呢?
蘇曉敏似乎想不清楚,又似乎覺得,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曖昧過。但真的沒有曖昧過么?蘇曉敏又不敢肯定,也不忍肯定。女人總是這樣,看到一個心儀的男人,總會浮想聯翩,卻又怕着什麼。怕着什麼呢,蘇曉敏笑笑,她是一個有家有事業的女人,從來也沒想過要出軌,也不能出軌。但感情這東西,有時候真是控制不住。她記得有一次,是在羅維平擔任秘書長職務后不久,三溏那邊來了幾位客人,羅維平請蘇曉敏作陪。那天羅維平喝了不少酒,蘇曉敏也喝了不少。三溏那邊喝酒厲害,朋友間招待,不醉酒是不行的,表明你不誠心,恰好又是周末,心理上也放鬆,於是大家就都放開了喝。她跟羅維平不是人家對手,人家那邊都還沒事,她跟羅維平,卻有點暈暈乎乎。
喝了酒的感覺跟不喝酒時完全不同,不喝酒時,心裏就算有什麼想法,也能裝作若無其事,一喝酒,那些想法便赤裸裸地跳在了臉上。看對方的目光,彷彿也讓酒精麻醉了,怎麼看怎麼順眼。
那天就是如此。坐在羅維平身邊,蘇曉敏心裏始終有股熱乎乎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奇妙。在工作當中,蘇曉敏也接觸過不少男人,有些關係也算密切,但從不會生出什麼特別感覺。羅維平就不同,他給蘇曉敏帶來一種陌生,新奇。其實細想起來,這種陌生或新奇早已司空見慣,只是從他身上體現出來,就有了別種味道。蘇曉敏一開始興奮地幫他喝酒,替他夾菜,隔空兒,還要傻傻地盯他望上一會兒。三溏峽那邊有個姓鄒的人大副主任,年紀比蘇曉敏和羅維平都要大,快要退休了吧,他跟羅維平在工程建設中建立了非常不錯的感情,說話也就格外隨便。大約他從蘇曉敏的舉止還有眼神中瞅出了什麼,毫不躲避地開起了玩笑:“我說羅指揮,你可要小心啊,現在的女同志貪得無厭,先是說做朋友,朋友到一定程度,就提出做情人,情人的滋味還沒體驗夠,就要大鬧皇宮,篡位奪權了。”
換上別的時候,蘇曉敏可能會生氣,就算不生氣,也要給對方使一眼色,不能讓對方把她看成那種隨便的女人。心裏呢,同時也要檢點一下自己的行為,看有沒有不妥的地方,不能授人以柄。但那天,她像是渴望別人拿她跟羅維平開玩笑,開得越過分越好,別人開不過癮,她還要煽風點火。
“秘書長,這可是鄒主任的切身體會啊,不能讓人家白傳授給你,得敬酒。”於是,便給鄒主任敬酒。鄒主任見她大方,是那種不端架子不給別人臉色的人,喝了酒,說話更沒了約束。
“不過像蘇小妹這樣的女同志,就得另當別論。我要是你,我就奮不顧身。”說完,哈哈一笑,搶過酒杯:“不用小妹罰,我自罰,自罰兩杯。”
聽聽,他把曉敏都改稱小妹了。
蘇曉敏莞爾一笑:“鄒主任經驗真豐富,啥時也教我兩招,讓我也奮不顧身一次。”說著話,眼睛偷偷瞟一下羅維平,見羅維平沒有阻止她的意思,心越發熱了。
“萬萬不能,男人主動,叫赴湯蹈火,女同志一主動,性質就變了,叫自投羅網。哈哈,自投羅網。”鄒主任哈哈大笑,笑聲讓宴會氣氛到了高潮。
那晚蘇曉敏是非常愉快非常情願地喝醉的,喝醉后她就有了飄的感覺,以至於走出酒店時,不得不攙住羅維平的胳膊。鄒主任倒是熱情地想撫她,她嗔了一句:“去,成心灌醉了人家,這陣又學雷鋒。”
“雷鋒有我這麼老嗎,沒有,還是讓秘書長撫你吧。”鄒主任不失風趣地幽默了一把。
等離開酒店,坐在車裏,蘇曉敏就覺整個身子要軟下去,努力抬了幾次頭,沒抬起來,索性一歪脖子,牢牢實實靠在了羅維平肩膀上。
他的肩膀熱熱的,靠上去真踏實。
“你喝多了。”快到家時,羅維平扶起她說。
“我沒喝多,我還要喝。”
“太晚了,我送你上樓。”
“不嘛,人家還要喝。”
“聽話,今天先回家,哪天找機會,我陪你喝。”
“就不嘛,人家不想回家,就想跟你在一起。”
說這些話的時候,蘇曉敏大腦是清醒的,她不想回家,她家那個老夫子,老惹她生氣,最近,因為婆婆,他們又吵了架。老夫子罵她不守婦道,當個破官就把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全忘了,既不相夫,也不孝敬婆婆。蘇曉敏覺得自己冤,她不是那樣的人,可老夫子非說她是那樣的人。她想問問羅維平,自己到底是不是那樣的人?
羅維平纏不過她,再者,他們是坐出租車回來的,這是羅維平的習慣,只要晚上有活動,一律不帶公車。出租車司機已經不耐煩了,如果再糾纏下去,怕就要說出難聽的話。
“師傅,麻煩你掉個頭,去麗都景苑。”
麗都景苑是金江大橋邊上一家非常浪漫的酒城,常常有傷心或得意者在這裏泡通宵。蘇曉敏來過這裏,羅維平更是這裏的常客,酒城老闆是他老戰友的兒子,老戰友閑着沒事,自動到這裏替兒子當保安。羅維平只要一想起過去的歲月,一準會跑到這裏。
那晚,羅維平的老戰友偏巧不在,這就讓蘇曉敏有了跟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們選擇酒城一燈光幽暗處坐下來,蘇曉敏嚷着要喝酒,羅維平起初堅決不同意,後來,耐不住蘇曉敏的軟纏硬磨,兩人要了一瓶法國威士忌。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酒城那種特殊氣氛的感染,蘇曉敏那晚的目光有些纏綿。羅維平呢,起先還能保持清醒,後來,後來竟也……
如果說他們有過曖昧,那晚應該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