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場秋雨之後,天氣愈來愈冷了。
簡又然早晨在湖海山莊的人工湖邊散步,垂柳大概因為經歷了一夜的寒意,整個身子往水面傾着,葉子也向內捲曲,似乎在儘力地保持着一種溫暖。而湖中心,夏天開着粉紅花朵的荷花,此刻連前幾天還能看見的漆黑的稈子,也扎進了水裏,一點也看不見了。整個湖上,是一汪偌大的靜寂。
再向遠處看,一隻早起的小鳥,孤獨地立在一根枯枝上。它一動不動的,彷彿成了這早晨湖水的一部分。這鳥簡又然是熟悉的。很多個早晨,他都看見這鳥停在湖邊或者湖中的荷葉上,唧唧喳喳地叫着。不過,那是兩隻。而現在,僅僅就這一隻了。另一隻呢?死了?還是跟隨別的鳥兒飛走了?而它,是否還在靜寂地守候着它們的愛情?
太陽出來了。先是嬰兒般紫紅的光,然後是讓人炫目的噴薄。簡又然停下步子,站在湖邊上,整個身體都融進了陽光里。
“又然同志早啊!”李明學也踱過來了。
“明學書記早。”簡又然回過頭,李明學很少住在湖海山莊的。有時,他會回市裡,有時,他則在省城。這兩個地方他都有房子。
李明學走近來,問簡又然:“明天動身到北京?”
“還沒最後定。不過,我想去一趟。除了招商辦外,也還有些其他的事。”
“乾脆再等幾天吧,我下周也要過去。一道吧。”李明學道,“可可化工那邊廠房已經在建設了吧?”
“建了。但是進度很慢。關鍵是資金不到位。我了解了一下,可可化工那邊受金融危機影響很大啊,資金好像周轉得不是太暢。”
“也是。越大的企業,受影響越大。不過,我們還是得爭取!”
兩個人邊走邊說著。快到拐彎時,李明學停下來,說:“昨天開勁同志給我彙報了下,關於羅望寶案件的一些情況。很複雜,有些我根本沒想到。”
“是吧?”簡又然故意問道。
“是啊!”李明學嘆口氣,道,“有些人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要將這個案件重新拿起來。這裏面有特殊情況,我沒想到。我們還都是太相信人了啊!一個班子嘛,怎麼能……”
簡又然望着李明學,他知道李明學是在說汪向民。開勁這個人心裏直,他給李明學彙報,肯定會將自己所掌握的情況,只要不違背原則,都會講出來的。而且,根據省紀委現在掌握的情況稍一分析,加上縣內外的一些傳聞,很容易使人想到,羅望寶的案件重新拎起來,是有人在背後操縱的。羅望寶的家屬再有想法,也不至於將他死前的信一股腦兒地交到中紀委去。開勁現在不是省紀委的主任了,而是湖東縣委常委、紀委書記,是在李明學為班長的湖東縣委的領導下工作的。他肯定會提到羅望寶信中所列舉的一些人物,這裏面,也許最讓他感興趣的,恰恰是應該出現而沒有出現的某些人物。比如,汪向民,簡又然……
簡又然看了下水面,一隻小魚正從垂柳的枝條間迅疾地鑽了過去。甚至,他覺得開勁給李明學彙報,某種意義上,有敲山震虎的意思。至於要震哪只虎,則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了。
“我告訴開勁同志,案件可以查,但不可以擴大化。經濟發展是第一要務,而幹部隊伍的穩定,則是經濟發展的必要保證。”李明學用手拉了下垂柳的枝條,然後又放開。枝條在水面上立即盪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簡又然撿了個小石子,向著波紋砸過去,嘴上道:“查就查吧!開勁同志從省里下來,他會把握住分寸的。”
“但願如此啊!我也同黃潮同志交換了一下意見。他也是……”
黃潮是省紀委的副書記,現在的湖東縣水陽鎮新書記黃玉斌的叔叔。看來,李明學已經很快用上了這個關係了。
太陽越升越高,兩個人往回走。李明學突然笑着問:“李雪主任回北京了吧?”
“應該……應該回了吧。”簡又然愣了下答道。
李明學笑笑:“又然哪,算算你到湖東,整整一年了啊!真的很快啊。你自己不願意,不然,我倒真想把你留在湖東,我們搭檔,一定很不錯的。”
“是啊,一年了。以前我一直在省直工作,這一年來,事實上都是在明學書記的帶領下干點事的。真要到了縣裏,我恐怕是不行的。”簡又然繼續道:“何況湖東也是人才濟濟。明學書記也不會一直待在湖東嘛。當然嘍,明學書記要真的上去了,對湖東也是一件大好事啊!不過,有件事,對湖東來說,可能也是好事。”
李明學朝他望望,簡又然捋了下頭髮,說:“省里正在研究省管縣。這次不是以前的計劃單列了,而是社會、經濟、政治事務全部直管,連人事也收由省里直接管理。也就是說,與原來所在的市徹底斷鉤了。全省第一批可能是三個。”
“這……是好事,也不全是好事啊!”李明學道,“是好事,都獨立了,爭取項目資金和其他事務的能力增強了,也方便了。不全是好事,是因為這樣一來,人事可能就更……既然是試點,規矩就更多啊!何況還有個級別問題。”
“三個試點縣,聽說暫時都定副廳級。不過好像省里也有爭議,一時半會兒,可能也難以真正實行的。關鍵是試點縣,本身就是各市經濟發展的強縣。這等於將他最好的給拿走了,誰願意?”
“就是。”李明學點點頭。
上午,簡又然在辦公室坐了會兒,就到宣傳部參加宣傳工作的年終考評。副書記去參加會議,無非是提高一下會議的規格。他看了下部里為他準備的講話稿,覺得太空了,也沒有什麼新內容,就脫稿講了二十分鐘。他是從省委宣傳部下來的,對宣傳業務本身就熟悉,講起來自然頭頭是道。剛講完,就接到梅白主任的電話,說市委書記魯天同志正好路過湖東,中午在湖海山莊。明學書記請又然書記一定要參加。
簡又然說:“好,我會議結束后就過去。”
剛才在講話之前,簡又然正在看內參。其中有篇文章,他反覆看了好幾遍。這文章是一篇小建議,說現在各地都在評十佳公僕,這是好事。但是,作者認為,如果從提高公僕意識,激勵公僕精神這方面來看,不妨評評“十差公僕”。簡又然看着,眼前一亮,心裏突然有一種特別的意識。這是一個好的點,不僅好,而且是有創新意識的好。他稍稍想了想,就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十差公僕”考評幾個字。如果在湖東,推行“十差公僕”考評,也許對湖東對簡又然本人,可能又是一次機遇……
不過,這樣的考評,只要一出爐,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因此,必須考慮得十分嚴謹,一點也馬虎不得。
散會後,簡又然直接到湖海山莊。魯天書記已經到了,正在和李明學單獨談話。汪向民也來了,見着簡又然,笑着道:“又然書記最近更瀟洒了啊!”
“是嗎?再瀟洒還能比得過向民縣長?你可是湖東的形象哪!”簡又然揶揄道。
汪向民也笑,四處看了看,問簡又然:“中田同志呢?沒在?”
“不清楚。”簡又然攥了攥手,道,“我也是剛才才接到通知的。魯天書記要搞微服私訪了啊!”
“是啊,不簡單。是不是為市裡班子的事?”
“那哪知道?哈哈。”
梅白主任過來,說魯天書記只有一個人,連秘書也沒帶。說是路過,看樣子不太像。不過,聽他的司機說,中飯後,魯書記是要到省城的。然後要到北京。聽說是城際鐵路的事,想再爭取一下,盡量從湖東這邊過。這樣,對將來全市的經濟發展,也是有利的。
汪向民問:“中田書記呢?”
梅白說:“好像身體不太舒服,昨天就給辦公室說了。最近,中田書記到醫院查了下,血脂居然升到了九點多。他自己也說有時手指發顫。人到了年齡,唉!什麼毛病都出來了。沒辦法啊!”
“你也嘆?你多年輕。”汪向民說,“你才四十,我們都快五十了。”
“這話不確切。準確地說,應該說我們是同一個年代的人。都是六十年代嘛,是吧。”梅白狡辯着。
簡又然插話道:“梅白主任可不能這麼想。年齡小是好事嘛!雖然同一個年代,可我們是年代的開頭。你呢?差一點就是七零后了。”
“就是,就是。說起年齡,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小說,叫《減去十歲》。要是真的能減去十歲,那多好!也許很多的路就可以重走了,或者不再這麼走。可是,人生就是不能回頭啊!”汪向民感嘆着。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不可改正。這是一位哲人說的。有道理。”簡又然正說著,開勁過來了。開勁因為以前就跟簡又然熟,因此兩個人先打了招呼。汪向民說:“開書記最近很忙吧?剛來,事情多。”
“還行。”開勁眉毛擰着,一看就是個喜歡破釜沉舟的人。
汪向民哈哈一笑:“紀委書記不忙,這是好事!這說明湖東風正氣清嘛!又然書記,是吧?”
“當然是。”簡又然笑道。
開勁也笑,簡又然說:“不過,說實在話,開書記到湖東來,也還真得有一段時間的適應。縣裏跟上面完全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哪!我剛來的時候,就是找不着北。上面干工作,每樣每件,都是清清楚楚的,你只要按照規範來處理,就問題不大。而到了縣一級,特別是更下面,再按照規範來運作,就機械了。說白了,就是怎樣把握‘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度。”
“簡書記體會深刻!”開勁應了句。
汪向民正在接手機,接完后,問簡又然:“你們那個王……王部長的案子結了吧?”
“不太清楚。這個開書記比我清楚。”
汪向民就看了看開勁,開勁道:“基本結了。主要是受賄,數額不是太大。至於最後判決,那是法院的事了。”
“其實,化成部長也是個……”簡又然說到一半,就沒再說。李明學已經過來了,臉上神情與往常沒有什麼變化,招呼汪向民,讓他過去,魯天書記有話要分別談。
汪向民過去后,梅白說:“魯書記也是……搞突然襲擊嘛!”
“不要亂說,只是一般性的談話而已。”李明學遮掩道。
簡又然心想,李明學書記這麼說,其實說明了問題並不僅僅是一般談話而已。一個市委書記,專程來縣裏找班子成員分別談話,能是一般的談話?他分析,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涉及人事。市裡馬上換屆,人事是要提前動的。二是涉及羅望寶案件。但看李明學的反映,似乎不是。最大的可能還是人事,並且,簡又然感到,李明學雖然外表還是鎮定的,可內心裏不見得有多大的快活。
李明學坐在沙發上,喝了口茶,然後問開勁:“黃潮書記說過來,定了嗎?”
“還沒定。估計還有幾天。”
“啊,要準備好。一要看我們的反腐倡廉成果,二要看我們的經濟建設成就。”李明學用手捋了捋頭髮,“這事我已經讓中田同志負責,你具體抓。有什麼情況及時地告訴我。一定要搞好接待,不能……”
“這個請李書記放心。”開勁說,“黃書記來主要是了解一下湖東整體的情況,作為黨風廉政建設的年度調研。”
“因此材料這一塊一定要準備好。出來后,我先看看。”李明學把頭轉向簡又然,“土地那邊的工作已經在做了。是不是讓龐總他們來具體運作?這事政府不宜於出面,企業化運作,老百姓可能更容易接受。”
“我和龐總說了。她下周過來。然後召開徵地農民會議,跟農民具體談合作。”
“一定要跟農民談。政府關鍵是做服務,但是不能再介入了。”李明學有點憂心,“這事,再不能搞得讓老幹部們上訪了。上訪,加上……湖東的形象問題啊!”
簡又然道:“形象現在是我們招商引資的根本。信息化時代,人家上網一查,什麼都出來了。唉!不過,我這次看了黃河集團的方案,還是相當有新意和可操作性的。重點就是規避了矛盾。”
李明學點點頭。
汪向民出來后,簡又然看見他的臉通紅得就像喝了酒一般。他一邊走,一邊說道:“沒有根據嘛!啊,怎麼又興整人風了?啊!”
簡又然也沒答理,就進了魯天書記的房間。魯天書記正倚在沙發上,笑着道:“坐吧,又然同志。到湖東快一年了吧?”
“正好一年。”
“啊!今天我到省城有事,正好來湖東,同班子裏的同志分別地交流一下。主要想聽聽你對湖東整個班子和明學同志的評價。當然■,這只是聽聽而已。有則說,不要有負擔,好吧?”
“那好。”簡又然道,“雖然我是掛職幹部,但是一年來,對湖東整個班子的情況,特別是對明學同志個人,我還是了解了一些。班子這一塊,整體上看,是很團結的。當然也可能有一些矛盾,但不是實質性的。班子的能力也很強,特別是對經濟工作的把握,是很到位的。在處理一些重大問題,比如,反腐倡廉上,班子的態度是一致的,也是堅決的。至於明學同志嘛……”
魯天笑笑,示意簡又然繼續說下去。
“明學同志是個有開拓精神並且大局意識十分強的班長。湖東的招商引資,還有其他一些工作,明學同志都是有創造性貢獻的。我覺得作為一個縣委書記,明學同志還是十分稱職十分出色的。如果說有什麼不足的話,我覺得有時候,明學同志對一些問題的把握上,還是不夠慎重。和班子內成員的通氣溝通上,可能做得也還有欠缺。”
“啊,好!”魯天問:“向民同志呢?”
“這個……”簡又然故意猶豫了下,“向民同志在政府,我不太熟悉。不過就我了解,這個同志作為政府一把手,領導能力比較強,宏觀意識也很到位。”
“與明學同志的配合上……”
“還不錯吧,不過最近好像有些矛盾。我也不太清楚。”
“矛盾?”
“可能僅僅是誤解吧,具體的,我也說不準。啊,哈!”
魯天站起身,說:“謝謝了,回部里時,代我向也平部長問好。我在西江的時候,跟他共過事。”簡又然說:“好的,我一定帶到。”
回到小會議室,只有開勁一個人在。簡又然說魯天書記讓你過去。開勁夾着個包就出去了。簡又然想:明學書記,還有向民縣長,梅白主任他們呢?剛才魯天書記的問話,雖然很含蓄,但還是聽得出來,主要是為了湖東下一步的班子考慮。這裏面,似乎也涉及李明學個人的升遷。按李明學上次的說法,魯天書記對湖東的現狀是很不滿意的。李明學剛才談話后出來,好像也不是太高興。如果依此來看,可能湖東下一步的政局,會是很多人都意想不到的……
手機響了,竟然是李明學書記。簡又然接了,李明學說他在房間裏,請又然書記過來一趟。
簡又然趕緊出門,到了李明學房間。李明學關上門,嘆了口氣,“又然哪,看來這次……唉!”
李明學這一聲嘆,簡又然已經知道結果了。他坐下來,也嘆了口氣,說:“還沒最後定吧?”
“魯天書記的意見,不就是最後的意見?他徵求我的意見,兩種方案,一是到市裡,任市委副秘書長,另外就是繼續留在湖東。”李明學望了望簡又然,“這兩種方案其實都是一個意思,不動!”
“那倒是。市委副秘書長也沒什麼意思。如果真要動,不如留在湖東。下一步再說。”簡又然道。
李明學摸了摸頭髮:“我也是這麼想哪。我告訴魯天書記,湖東目前正在困難時期,就讓我繼續在這兒帶領大家干吧!當然,這個最後還得市委集體定。不過,我也想了下,我們人都是組織的,哪能不聽組織的話?是吧,又然?”
“明學書記心胸寬廣哪!”簡又然接着問:“那向民同志?”
“可能要調走。”李明學答道。
簡又然想問怎麼個調法,但覺得也沒必要再問了。反正自己是個掛職幹部,又不參與這些權力的競爭,問多了,也許會讓人煩。倒是李明學說了:“到市直,位子可能也不太理想。”
“中田同志也得……”
“暫時沒有考慮。”李明學說完,又道:“過去吧,可能結束了。”兩個人往外走,魯天書記這邊確實結束了。他正和開勁站在走廊上聊天。看樣子,兩個人聊得很投機。李明學說:“開勁同志平時不苟言笑,怎麼見了魯天書記,就這麼放開了啊?”
“哈,我覺得開勁同志挺幽默的嘛。”魯天道。
開勁也笑笑。梅白主任過來,說:“一切都安排好了。請魯書記還有明學書記,一道過去吧。”李明學問:“向民同志呢?”
梅白小聲說:“向民縣長說有事,中午就不過來了。”
李明學沒再做聲。中飯結束后,魯天書記要往省城趕,下午三點有個會議。臨走時,魯天對李明學道:“今天我僅僅只是個人找你們談話。市委對湖東是高度關注的,對湖東的幹部,也是十分愛護的。不要有什麼別的想法,抓好經濟發展,這是第一要務。”
李明學說:“沒有別的想法。不管怎樣,都是對我們的愛護嘛!請魯天書記放心!”
簡又然站在李明學後面,覺得剛才魯天書記的話,乍一聽起來,似乎是多餘。可是細一想,又透露了不同尋常的消息。就是綜合班子裏幾位同志的談話后,魯天書記可能對湖東有關人事的安排,有了新的想法。所以他一再強調,只是個人談話,意思是最後的決定還是由組織上定的,而且也極有可能會發生改變的。何況時間本身就是一個奇妙的改變人類思想的武器。只要不到最後一刻,時間都有可能會站出來,改變或者推翻原來的一切決定,生成一個嶄新的抉擇的。這在官場,更是成了一種潛規則。很多人的命運,就在最後一刻徹底地變了。而更多的人,可能在最後一刻,莫名地成了官場上的幸運兒。
下午,簡又然沒有到辦公室,而是和輝煌實業的程輝程總一道,去了趟市裡。輝煌實業的二期項目,省行批了下來,可是到了市行,手續老是辦不下來。程輝跟簡又然彙報了。簡又然想程輝是個聰明人,也會辦事,不可能在哪個環節上失算了,一定是另有其他原因,而這原因,可能是程輝不能擺平的。市行的行長余旗,以前在省行待過,和簡又然打過交道。程輝說:“看來只有簡書記出面了,不然這事……”
事情果然就是卡在了行長余旗的手上。他認為輝煌實業的資產負債率過高,再將錢放進去,風險太大。雖然是上面的項目,可承貸行是他們,將來的風險也是他們扛的。簡又然就讓程輝再將輝煌實業的情況仔細地彙報了一遍,特別提到了目前產品的市場前景。在金融危機的大背景下,很多企業都難以生存。但是輝煌實業的訂單不僅沒有減少,相反還增加了三成。關鍵原因,就是通過這幾年的技改,企業的實力增強了,產品的檔次上來了,初步具有了壟斷特性。二期工程上來后,輝煌實業就是國內同類企業中的老大了。
簡又然道:“乾脆這樣吧,余行長如果有時間,我陪你到輝煌實業實地考察一下。也可以陪你到一些用戶那邊做做市場研究嘛!”
“這個就……也沒時間啊!”余旗推道。
“行長的時間是寶貴。可是為企業服務也是頭等大事啊!程總,安排一下,下周方便的時候,我親自陪余行長出去考察。”
程輝點點頭。簡又然又道:“這個二期項目,時間緊,是不是請余行長格外……”
“你啊,簡書記!既然簡書記都這麼說了,又是老朋友,我還能為難你們?先把手續辦了吧,下一步再說。”余旗說著就打電話,讓信貸處的人過來,領着程輝去辦手續。簡又然等人都走了,說:“這事真得謝謝余行長哪。我們這些下來掛職的幹部也為難。你這樣支持,讓我很……”
“哈哈,別說了吧,不都是工作嘛!聽說湖東的班子要動了?”余行長問。
“有可能吧。”簡又然拿出手機,有短訊,他稍稍看了看,是一個不太熟悉的號碼,就沒細看,抬頭說道:“湖東情況複雜啊!我是掛職的,也問不了那麼多。是吧?”
“那是。回去后能解決副廳了吧?副部長?還是……”
“哪知道?也許是白跑了一趟啊!組織上的事嘛,我們只管服從罷了。”簡又然說著,程輝進來了。簡又然問:“辦好了?”
程輝說快了,又拿過包,從裏面拿出個信封來,放到余行長的桌子上。簡又然藉著打電話,出門了。他聽見余行長似乎是在推辭,但一會兒,就沒聲音了。程輝出來,朝簡又然笑了笑,然後點點頭,又繼續過去辦手續了。
晚上,余行長堅持留簡又然他們吃飯。簡又然說:“恭敬不如從命。不過,先得說好了,這餐酒由程總請。這麼大的支持,喝點酒算什麼?”
程輝道:“我就怕請不到呢。特別是余行長,要不是簡書記來了,我見也見不着的。”
“我就那麼官僚?”余行長笑着,問簡又然:“還不至於吧?啊!”
簡又然哈哈一笑,說:“程總是在批評我啊,我本來早該來的,可是最近有些事纏身,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哈哈,程總,是吧?”
程輝尷尬地攥着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
晚上自然喝了不少酒,這余行長是北方人,酒量大,而且喝酒是喜歡放雷子的。簡又然既然來了,也不好不喝。五六個人,硬是生生將六瓶茅台給喝光了。上車后,簡又然覺得自己的頭,就像木頭似的,一點點地往下沉。程輝早已軟成了一團泥,倒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呼呼地睡著了。
簡又然喝酒有個特點,只要不是特別醉,他根本就沒法睡覺。醉了,張嘴一吐,吐完倒頭便睡。就在醉了又吐不掉的情況下,他的大腦彷彿被旋緊了一樣,越走越快,一秒也停不下來。一閉眼,眼前便不斷地旋轉。隨着旋轉,胃裏也開始難受起來。為了減少這難受,乾脆還是努力地睜着眼。車子快到湖東時,他看了看手機。下午那條短訊,裏面居然寫着一句很讓簡又然吃驚的話:上次找你的事你不給辦,把我送你的十萬塊錢還回來。否則……你等着瞧。
“這……”簡又然又看了一遍,真真實實地寫着,一點也沒錯。只是這號碼是他所不熟悉的,短訊也沒有稱呼。他第一個感覺是在腦海里搜尋了一遍。誰曾送過他十萬塊錢呢?好像沒有。無論是在省委宣傳部,還是到湖東來掛職,簡又然給自己定了一個死杠子:正常的禮尚往來,不要過分拒絕。但現金數額太大,則一概不收。吳大海曾經給他送過一個大信封,他就及時地交到了紀委的廉政賬戶上。要說這一年來,這方面來往得多一點的,無非是程輝。程輝下午一直和他一塊兒,是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的。那麼,是誰呢?
明明就是無中生有嘛!
或者是恐嚇?
甚至是敲詐?
也許是發錯短訊了。從沒有稱呼這一點看,發錯的可能性很大的。這個號碼也陌生,沒有落款,說明發信人和收信人應該是十分熟悉的。至少對這個號碼是十分熟悉的。不然,發這樣的短訊,意義何在?純屬玩笑,不至於吧?誰會拿這樣的事情來玩笑呢?
車子下了高速。程輝也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懵懂道:“簡書記,晚上請你唱歌去吧?好久沒聽見簡書記的歌聲了。我找縣劇團的那幾個小丫頭過來,好好地陪陪簡書記。”
簡又然沒有做聲。
程輝又道:“當然,簡書記放心,我不會請那個……那個姓田的。她是汪向民縣長的人,我不會請。我給簡書記找個更好的,更好的。”
“酒多了,別再亂說了。我晚上也要休息的。”簡又然讓車子直接送他到湖海山莊。程輝依舊在嘟囔着,簡又然下了車,往房間裏走。剛到門口,手機響了。竟然是汪向民縣長,這讓他着實吃了一驚。
“又然書記啊,在湖東吧?”汪向民問,聲音里顯然有些酒意。
簡又然遲疑了下,還是答道:“在,剛從外面回來。在山莊這邊。”
“那好,我馬上叫車去接你。等着,十分鐘,就十分鐘。”汪向民說著,電話就掛了。
簡又然站在門前,把鑰匙又放進了包里。剛才,他本來想回了的,但是,轉念一想,汪向民既然給他打電話,也是揣摩過了的。或許他打電話之前,正有人告訴了他簡又然剛回到湖海山莊的。湖東再怎麼著,也只是個縣城。除了在屋裏,哪裏還有私隱?特別是一個縣長,要想了解得更多,還是很容易的。明處的眼睛容易發現,暗處的眼睛,可是官場上最厲害的啊!
車子很快到了,簡又然上車后問司機,向民縣長在哪裏?司機說在大樂天。
大樂天,是湖東目前最大的娛樂城,全部是由溫州人投資建設和管理的。裏面包含着餐飲、賓館、娛樂和購物。簡又然又問:“是不是來人了?”
“是的,簡書記。聽說是省里來了人,所以汪縣長……”
“啊……”簡又然明白了。掛職一年來,簡又然最大的一件煩心事,就是怕省里來人。一開始,省里來人,各部門或者接待的縣領導,都請他作陪,一上桌子,說著說著,都是熟人。簡又然還感到有點風光的。可是到了後來,來的人越來越多,不管什麼人,只要是從省直過來的,都請簡書記出席。簡書記成了全陪了。陪喝酒,陪唱歌,甚至還得陪胡扯。漸漸地,他有些煩了。私下裏,他讓秘書小鄭給有關部門的領導也打了招呼,沒有特殊情況,省里一般性的來人,就不要再請簡書記了。這些領導也算知趣,這一兩月來,這方面的接待明顯少了。
今天晚上,汪向民縣長既然出面請了,那麼來的這個人可能不是一般的人。果然,到了大樂天一看,竟是自己的高中同學蓋能兵。
“哈哈,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蓋子啊!”簡又然握了握蓋能兵的手。
蓋能兵也笑道:“怎麼?沒忘吧?”
簡又然道:“當然沒忘。只是你……不是在新疆嗎?怎麼回江南了?”
“是啊,上個月剛調回來。”蓋能兵說著。水利局長徐長永插話道:“現在是水利廳總工。”
“啊,混得不錯嘛!”簡又然又握了下蓋能兵的手。在高中里,蓋能兵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高中畢業,他居然考到了華東水利大學,畢業后自願到了新疆。後來,高中同學二十年聚會時,他們見過一次。蓋能兵那時已經是自治區水利廳的副廳級巡視員了。在一班高中同學當中,他是最早混到副廳的。蓋能兵高中時,有個綽號叫“蓋子”,言下之意,就是話少,什麼事都捂着,像蓋了蓋子似的。可是,這綽號在上一次聚會中,已經被證明,早已被顛覆了。蓋能兵不但話多,活躍,而且人到了一定年齡,竟然越發標緻起來了。按行話說,就是發福了,也就是有了“官樣”了。
“我到湖東來,這是第一次。喝了酒談到你,居然就在這。哈,徐局長,拿酒來,我得跟簡又然再喝兩杯。”蓋能兵臉紅紅的,不知是本身就紅,還是燈光映着。
簡又然趕緊道:“不喝了,不能再喝了。我晚上在市裡,也喝了很多的。頭到現在還發暈。”
“那可不行。咱們得喝!徐局長,拿酒啊!”
徐局長有點為難,看着簡又然。簡又然點點頭,啤酒拿上來了。服務員拿了杯子,正要一個個地斟酒,蓋能兵攔道:“不要杯子了,太小氣!一人一件!”
“你看你看,蓋子,這就不好了。一人一件,你行,我可是不行的!”簡又然說的是真話,一人一件,他肯定是受不了的。肚子裏的白酒還在燃燒着,再來上這冰冷的啤酒,豈不要人……
蓋能兵已經拿着瓶子,打開,直直地放到了簡又然的面前。然後自己也打開一瓶,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往下喝。大家聽得見他喝酒的聲音,再停下時,一瓶酒已經幹了。他亮了亮瓶:“咱新疆人就這麼喝!來就來點真格的。酒嘛,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啊,又然,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