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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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輝在回省城的路上,就給黃麗發了短訊,問她什麼時候到家。黃麗說可能要到下午,到家后,她會和他聯繫的。杜光輝看着短訊,覺得夫妻兩個人之間,搞得就像地下黨接頭似的,心裏不免有點難受。他讓小徐放了張民歌的碟子,然後閉上了眼。
平時,杜光輝是很喜歡聽這民歌的。四十多歲的這一代人,雖然不能叫紅色一代,但是,正好趕上了紅色時代的最後歲月。紅色時代的強大尾巴,在他們的心上,也烙上了印痕。其實,這一代人是最痛苦與最失去個性的一代。既承載了上一代的紅色經典,又開啟了下一代的憤青不羈。如果說他們是上一代人的複製,他們又有自己"朦朧詩"般的覺醒;如果說他們是下一代人的楷模,他們又遠遠沒有下一代人的輕鬆與驕傲。他們是中間代,是背負過去和開墾未來的中間代!
歌聲一浪一浪的,杜光輝聽着,心卻想到別處去了。
黃麗突然說要回來,而且說明了是要和杜光輝商量事情。聽她的意思,這次她還是不準備就此住在家裏的。難道她是回來準備跟杜光輝離婚?上次走的時候,她說得很明白:她不會再回來了。適當的時候,她會回來辦手續的。難道這次……
黃麗走了以後,有時候杜光輝回到家,看着凡凡,心裏竟然十分的空落。當初,黃麗嫁給杜光輝時,杜光輝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科員。黃麗說她看中了杜光輝為人的實在,跟家裏吵死吵活,甚至以斷絕關係來要挾,終於和杜光輝結了婚。結婚後的頭幾年,特別是兒子凡凡的出生,讓這個小家庭充滿了歡樂與笑聲。可是到了凡凡上初中時,黃麗原來所在的單位破產了。她跟着朱少山後面跑起了業務,從此,她開始變了。杜光輝是一個對家庭要求很低的人。有人說,從小生長在大平原的人,心胸是比較寬廣的。杜光輝心胸雖然不能像大平原那樣的寬廣,可是,對於黃麗為了業務四處奔波,他即使有時有點抱怨,但整體上還是能容忍的。何況隨着孩子上學的費用越來越高,靠杜光輝老老實實的一份工資,也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了。可是後來……
凡凡有時候問杜光輝:"爸爸,媽媽還會回來嗎?"
凡凡已經是個十八歲的大人了,現在的孩子,懂事早,十八歲,什麼都知道了,只是不說而已。杜光輝看着孩子的臉,他想如實地告訴孩子,可是他無法說出口來。而且,他自己內心裏也還持着一份希望。他拍拍孩子,說:"媽媽在外面累了,自然會回來。這裏是她的家,你是她的兒子,她不回來,能到哪兒去?"可是在心裏,他自己也一次一次地否定了自己。黃麗從醫院離開時留下的條子,說明她也是經過長時間考慮的。黃麗是一個性格倔犟的人,她既然定了的事,想改變怕不容易了。
昨天晚上,杜光輝先是沒有喝酒,他記着高玉說的話:"少喝酒。"可是不知怎的,到了後來,他竟然來了酒興,一氣喝了好幾個小杯。等小徐送他回招待所時,頭已經昏得不行了。半夜裏,因為頭疼,他醒了過來。手機上卻有高玉的一條短訊:好好休息。越是心裏有事,越不能喝酒。杜書記,請保重!
這個高玉……杜光輝看了看時間,半夜一點多了。酒醒了,人就格外清醒。房間裏竟有了絲絲涼意。他起來開了空調,然後坐在床上,看着蒼白的燈光,什麼也不想。只是坐着,坐着,一直到了天亮。
這會兒,杜光輝的頭還在隱隱作痛。車子已經快到省城了。財政局的黃局長從後面車上打電話來問杜光輝,先到哪兒?杜光輝說先到省政府辦公廳吧。
昨天下午,杜光輝給劉安副主任打電話,說他今天要專程過來給他彙報工作。劉安說:"老同學了,還說這話?另外,你給我彙報什麼工作啊?礦難的事結束了,還有啥?"
杜光輝說:"主要是看看老同學嘛。"
劉安笑笑,說:"我明天在辦公室,你過來吧。"
車子到了省政府,杜光輝的車因為辦了省政府大門的出入證,直接進去了,黃局長的車,只好下來辦了手續。到了劉安副主任辦公室,杜光輝介紹說:"這是我的發小,劉安劉主任。"
劉安見杜光輝這麼一介紹,臉上不經意地掠過一絲不快。嘴上卻道:"是啊,是啊!老同學嘛!光輝啊,這兩位是……"
"財政局黃局長,礦產局胡局長。"杜光輝坐下后,劉安問道:"昨天說有事彙報,那就說吧。咱們也不要客套了。啊!"
"老同學嘛,就這點好。是這事,我們那林山礦,劉主任清楚,出事後一直停着。這一個階段,縣裏組織力量進行了整治。這麼個大礦,不能老是停着啊,是吧?因此,縣裏想重新……"杜光輝頓了下,道:"想重新將林山礦搞起來,這次是請外地的一家礦產公司經營。縣裏負責安全監管。"
"啊!"劉安皺了皺眉,杜光輝來之前,他就知道肯定有事。沒事,誰往省政府跑?但是,他還真的沒想到是關於林山礦的事。礦山安全是個敏感問題。林山礦出事後,省政府的處理是停止礦山生產,待整頓合格后,由省安監局驗收通過,才能重新生產。現在距離礦難才幾個月時間,這麼快就要求恢復生產,是不是有點?他問杜光輝:"安監局那邊是不是去驗收了?"
"這個還沒有。"杜光輝答道,"我來找劉主任,就是為這個啊!安監局那邊我不認識什麼人,能不能請劉主任給他們說說?我們隨後再去彙報。"
劉安顯得有些為難。黃局長上前道:"劉主任和我們杜書記是老同學了,對桐山的情況也熟悉。這事還請……"說著,就隨手從包里拿出一張卡,放在桌子上文件的下面。劉安推道:"這是?這……哎呀,光輝啊,這事……"
杜光輝也沒料到黃局長會來這麼一着,就笑笑,說:"這事是為難。再為難,也得請劉主任……"
劉安"嘖"了聲,拿起了電話,然後杜光輝就聽見他在電話里跟那邊說道:"桐山縣林山礦整治工作已經結束了,你們去驗收一下吧。這事,我給昭平省長彙報過了。他知道。那就麻煩你們了。好,好!待會兒,他們會過去給你彙報的。好,好!"
昭平省長,是省里分管礦山安全工作的副省長齊昭平。杜光輝想,明明是……
劉安放下電話,說:"光輝啊,你們到安監局直接去找鄭天志局長。這事隨後,我還得給昭平省長彙報的。"
杜光輝說:"那就謝謝劉主任了。中午有空沒有?在一塊坐坐。"
"中午就算了吧。我還有事。本來你來了,我得招待的。下次吧。"劉安說著就起身,同杜光輝握了握手。
到了安監局,鄭天志局長正在開會。杜光輝他們只好坐在會客室里。黃局長遞了支煙,說:"杜書記剛才那同學……哈,還是同學好辦事啊。"
胡局長也笑:"這年頭,做事總得有個照應。同學就是最好的照應。不是有個四緣說嗎?"
"四緣?"杜光輝問。
"是啊,四緣。"胡局長點道,"就是學緣、業緣、趣緣,還有地緣。有些學者認為,在如今這個信息化時代,這四緣基本決定了一個人的成功與否。"
"學緣指的是同學吧,地緣應該指的是同鄉。那業緣和趣緣呢?"黃局長道,"是不是指?"
"這個嘛,業緣指的是同行業,趣緣指的是同愛好。"
胡局長一解釋,杜光輝也覺得這四緣總結得還真到位。現在辦什麼事,看起來是越來越法制化了,可是辦起來卻越來越暗箱化了。要突破暗箱,這四緣確實是不二法寶。不過,杜光輝感到這四緣總結還是少了一點,那就是官緣。當然,他這樣想着,並沒有說。黃局長正翻手機,說剛收到一個段子。胡局長說那就念念看。黃局長說這段子只能看,不能念的。胡局長拿過手機,看了會兒,就笑着遞給杜光輝,說:"杜書記也看看吧,挺有意思的。"
"是吧?"杜光輝接過手機,短訊是寫老婆、小蜜、二奶和小姐的:
老婆、二奶、小蜜、小姐的區別:老婆是作業系統,一旦安裝卸載十分麻煩;二奶是互聯網,風光無限花錢不斷;小蜜是桌布,只要你有興趣天天可以更換;小姐是盜版軟件,用時記着先殺毒。
老婆是字畫,掛得發了黃也不能換;二奶是年曆,每年都得換新的;小蜜是月曆,三十天的時間足夠長了;小姐是日曆,過了今天,撕了又是新的開始。
老婆是挂面湯,雖然溫暖但過於平淡;二奶是肯德基,透着洋味吃多了又膩人;小蜜是涮羊肉,吃的就是那種膻味;小姐是麻辣燙,只要你能叫上的菜就有的賣。
老婆是期刊雜誌,你選擇了她就得有所付出;二奶是小說,從頭到尾讀完很累;小蜜是散文詩,形散神聚,雋永悠遠;小姐是連環畫,人人可讀,物美價廉。
"有意思吧,杜書記。"黃局長湊上前來,杜光輝將手機還給了他,說:"這年頭,黃色段子比正經書刊讀者還多。不過,也確實……"
"關鍵還是形象生動。"胡局長說,"就像我們的岳縣長,真得好好地看看這段子。"
杜光輝沒有應聲。胡局長大概也感覺到自己說漏嘴了,臉一紅,喝茶去了。
又坐了會兒,鄭局長會議結束了。秘書過來喊:"鄭局長在辦公室,請杜書記過去。"黃局長趕緊將包里的東西準備了,笑着示意了杜光輝一下,意思是我已準備好了,會見機行事的。杜光輝也沒理,進了鄭局長辦公室。杜光輝道:"剛才劉主任,啊,其實鄭局長對桐山也是十分關心的。這次來,我們就是為了桐山的林山礦的整改驗收。是不是請?"
"我知道。剛才劉安主任已經說了。這個嘛,困難啦,不才幾個月嗎?整改得到底怎麼樣了?"鄭局長邊說邊翻着報紙。
"整改全部到位了。"杜光輝道。
胡局長補充說:"財政這一塊共投資了一百多萬元,對整個礦井內部進行了改造。全部按照安全標準,逐一整改到位了。"
杜光輝瞥了胡局長一眼,心想:財政什麼時候投資了,怎麼連我都不知道?
鄭局長笑笑:"整改全部到位了?我知道你們的縣裏,為了礦山復工,什麼承諾都可以做。一旦復工了,什麼承諾都可以忘記。教訓哪,應該好好吸取。我是擔心你們整改不到位,再出事可就……"
這一說,杜光輝也有些擔心了。林山礦是個老礦,基礎設施差,如果不能整改到位,說不定哪一天又會出事。他想起林山礦上次出事後,他到礦山看見的情形,聽見的哭聲,不由得心裏一緊。這一刻,他甚至準備不再找鄭局長了,林山礦必須整改到位后,再來請求驗收。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劉安副主任找了,鄭局長這兒也到了。還有兩位局長陪着,這事總不能半拉子就丟了。他看着鄭局長,說:"這個請鄭局長放心。我們來,也不是就馬上要請安監局批准復工,而是要請你們去對整改情況進行驗收。如果覺得整改不到位,我們再繼續整改。安全無小事,不整改到位我們也是不會復工的。"
"這個當然好。"鄭局長撥了個電話。不一會兒,焦處長就過來了。因為上次林山礦難,大家都已經認識了。因此也就沒有介紹。鄭局長說:"這是桐山縣委的杜書記,政府辦公廳劉主任的同學。關於林山礦的驗收問題,杜書記,你們直接跟焦處長商量吧。"
杜光輝說這也好,就起身隨着焦處長出了門。黃局長有意識地慢了一步,在杜光輝他們都出門后,他退了回來,迅速地將一張卡放到了鄭局長的桌子上,什麼話也沒說,就離開了。
焦處長年齡和杜光輝差不多,兩個人一捋,竟還是隔壁縣的老鄉。所謂老鄉,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在縣裏,同一個鄉的叫老鄉;在市裡,同一個縣的叫老鄉;在省里,同一個市的叫老鄉;而到了外省,同一省的就成了老鄉了。你到北京,往往是一開口,就有人問:也是江南老鄉?是啊,也是。兩個老鄉,即使事實上老家距離有個千兒八百里,但是是一個省啊,自然也就親熱了。這也就是剛才胡局長說到的地緣吧。
中午,本來焦處長說要招待杜光輝副書記,杜光輝說:"那哪行?我們招待。"黃局長說:"中午找個安靜的地方,到水之湄吧?"
"水之湄?這名字倒很好。"焦處長道,"看來黃局長對省城的情況很熟悉啊!"
"那當然。我們工作的一半就是這個。那地方清、凈、雅,適合焦處長這樣的身份。杜書記,是吧?"
杜光輝點點頭,其實他也不知道水之湄在哪兒。車子出了安監局,焦處長又打電話找了處里另外一個副處長。在車上,焦處長對杜光輝說道:"掛職快了吧,我也想下去掛職的。只是沒有合適的地方,另外,底下工作也難,怕適應不了。"杜光輝道:"焦處長怎麼會適應不了?底下工作,雖然跟上面有點區別,大致上還是一樣的。不過,話說回來,掛職還是能做點事的。何況現在掛職,也是一種必要的手段了。"
焦處長說:"就是,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再不通過點手段,很多問題就難解決。"
車子上了外環,又轉了幾條路口,才停下來。大家下車后,一看這地方,確實是個好地方。一座小院子,曲曲折折的矮牆,幾棵竹子從院子裏斜着伸出來,旁邊是一條小河。門是老舊的黑木門,上面題着三個字"水之湄"。看着小河,望望翠竹,就覺得這名字是再貼切不過了。人還沒進去,一股子清雅,就慢慢地漾了開來。
"是個好地方!"焦處長道。
"不僅地方好、菜好、酒好,人更好!"黃局長邊引着大家進去,邊笑着指給大家看竹子,看鵝卵石小徑。裏面靜靜的,沒有別的飯店的喧嘩。彷彿一座年代久遠的小村落,被這一群在城市裏待慣了人闖了進來。人都是受環境約束的,到了這靜靜的地方,大家都自覺地放低了聲音,生怕一不小心,就打破了這裏的寧靜。
又進了一道圓門,裏面是一個四合院,廊下掛着些燈籠。有人迎上來,喊道:"黃老闆,在竹香閣。"
大家往竹香閣走,這才聽見裏面其實也還是很熱鬧的。幾乎所有的包間都有客了。不過杜光輝倒是奇怪,外面是一台車沒見的。難道他們都是……就轉過頭來問小徐。小徐說車子都放在院子背後的停車場上,從前面是看不見的。
菜都是野味,酒據說是自家釀造的。服務員都穿着藍色的小對襟衣服,扎兩條辮子,顯得清新樸素。黃局長問:"焦處長,杜書記,這地方還有特色吧?"
"很不錯,很不錯!"焦處長咂了口酒,"這酒也地道。地道啊!"
杜光輝對酒的味道,是沒有什麼鑒別力的。只要是酒,對於他來說,只有一個字:辣。好酒辣,差酒也是辣。因此他喝酒總是喜歡快,看起來是豪爽,其實是減少辣的時間。真正愛酒的人,是從來不大口喝酒的。好酒要品。品是一個慢慢的過程,就像看花看女人,也得慢慢地,品到極致,才能得其中三味的。
黃局長和胡局長,輪番對兩位處長進行了轟炸。杜光輝樂得出門,給凡凡打了個電話問:"感覺怎麼樣?吃了嗎?"凡凡說:"感覺很好,正在吃。"又道:"爸爸,你猜,我跟誰在吃飯?"
"媽媽。"杜光輝想也沒想,就答道。
凡凡說:"爸爸真厲害。就是跟媽媽。你怎麼一下子就猜對了。媽媽,爸爸知道你回來了,爸爸,跟媽媽說話吧?"
"不了,我正在吃飯。下午回去后再說吧。"杜光輝不想破壞凡凡跟他媽媽在一起的氣氛,就又叮囑了幾句,便掛了。往包間走的時候,他想着凡凡見到媽媽,一定很親熱,也很激動,畢竟有兩個月了,有好幾次,杜光輝看見凡凡一個人在流淚。他不問也知道,那是孩子想媽媽了。不過,他忘了問,錢平是不是也在一塊。要是在一塊,有些事可就……
焦處長正和黃局長"放雷子",這自家釀的酒,清甜,可口。不覺間,已經喝了好幾瓶了。胡局長臉色發紅,對杜光輝道:"杜書記,我們也敬你!"
"這就不必了吧?敬好客人就行。"杜光輝雖然說著,還是象徵性地喝了一小口。
焦處長笑道:"杜書記是有點見外了啊!我來敬杜書記。"說著,就端起杯子,要和杜光輝放雷子。杜光輝也端起杯子,說:"喝可以,但是我放雷子不行。我敬你吧,林山礦的事,還請多支持。下次到桐山,我好好地敬焦處長三杯。"
"那可不行。那是桐山。今天我得看着杜書記放個雷子,不然我會沒面子的。哈哈,是吧?"焦處長喝了酒,並且把杯子底亮了下。這是平原上人喝酒的習慣,一亮杯底,是告訴你他先喝了,就等你了。
杜光輝皺着眉,還是把酒喝了。酒嗆到喉嚨里,咳嗽了好幾聲。服務員馬上拿來開水,喝了幾口,才稍稍緩和了些。
"看來杜書記真的不勝酒力啊。不過現在像這樣的縣領導,怕不太多了吧?"焦處長問。
黃局長答道:"很少。杜書記在桐山影響很大的,威望很高。有很多人大代表,要提名杜書記留在桐山當縣長呢。"
"別亂說。"杜光輝打斷了黃局長的話頭。
酒又喝了一瓶,焦處長說真不能喝了,下午還得上班的。這地方好,下次再來慢慢喝。黃局長笑道:"酒要恰到好處。今天的酒就是。"
出了包間,大家往外走,卻被黃局長攔住了。黃局長說:"這水之湄,喝酒只是一種意境。下面我得帶着大家去感受感受另一重意境。"
"還有意境?"焦處長伸了伸脖子,又在臉上抹了一把。
"當然有。"黃局長帶着大家從四合院的一角,拐過一座小門,裏面又是一座四合院。黃局長對服務員說:"你給這些老總們安排一下吧。"
杜光輝問:"這是?"
"聽聽音樂,感受感受人與自然的和諧。"黃局長神秘地一笑。服務員已經過來請杜光輝了。
杜光輝遲疑了下,還是跟着服務員拐過走廊,到了一處門前,撩開帘子,屋裏燈光佈置得很有些意味,高低錯雜,朦朧浪漫。在靠窗的地方,正放着一張古琴。牆上掛着兩幅字畫。杜光輝近前看了看,一幅上寫道: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還有一幅畫著雨打芭蕉。芭蕉肥大綠郁,而畫一角的木格窗前,站着一個女人。眉眼微蹙,頗有幾分哀怨……
"先生,您要聽琴嗎?"
杜光輝一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站在身後。他點點頭,女孩子就坐到琴前,手指輕攏,旋律便流水般瀰漫了整個屋子。
一曲終了,女孩子走到屋子裏面的屏風後面,喊道:"先生,進來吧。"
杜光輝愣了下,還是走到屏風前,然後伸頭朝裏面看了看。女孩子正在脫衣,而裏面,僅僅一張床而已。他立即明白了,心裏馬上生出火氣來,什麼話也不說,掉頭便出門了。女孩子還在後面喊:"先生,先生……"
到了外面剛才吃飯的四合院,杜光輝才定下神來。院子裏依然很靜,秋天的陽光,照在牆上,斑駁凌亂。他繼續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門口。他本來想打小徐電話,可是想了想,還是沒打。他點了支煙,沿着矮牆慢慢地往前走。上午來時的那種清雅,這一會兒漸漸地退去了。我們更多的時候,熱愛着事物的表面。就像這寧靜的四合院,我們熱愛它的古樸與鄉土氣息。可是,當我們深入時,美便被破壞,熱愛便逐漸消失。而破壞和讓美消失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
黃局長打電話了:"杜書記在哪裏?是不是可以走了?"杜光輝說:"我就在門口,走吧!"
上了車,焦處長紅潤的臉上還洋溢着喜色。杜光輝問:"焦處長準備什麼時候到桐山啊?明天行吧?"
"明天不行。下周吧。你們先把政府的報告報過來。"
"那也好。"
送焦處長回到安監局后,天上下起了小雨。杜光輝讓黃局長他們回去。黃局長說晚上還有點事,明天早晨再回桐山了。中午酒也喝多了,那個焦處長還真是個酒簍子,探不到底。厲害!
杜光輝讓胡局長回去后馬上安排,安監局去驗收時,一定要拿出整改的東西來。他強調道:"我們的目的是要讓林山礦儘快復工,但是,安全是第一位的。必須搞好整改,否則我也不能同意。"
胡局長說:"這我知道。安全重於泰山,我知道!"
杜光輝正要上車,黃局長上來塞了張卡到他手裏。正要推辭,黃局長已經回頭上了自己的車子。他只好將卡裝進袋裏。上車后,他就給黃麗打電話,問她在哪兒。黃麗說在家。杜光輝說:"那說話不太方便,這樣吧,我馬上到家門口那邊的茶樓,你在那兒等我。"
車子到時,黃麗已經在等了。兩個月不見,杜光輝第一印象就是她變得憔悴了。人也瘦了一圈,只不過臉上化的妝更濃了。其實,杜光輝更喜歡樸素一點的黃麗,那種天然的淳樸,讓他覺得親切。而這種幾乎是堆滿了臉的濃妝,似乎是一層膜,一下子把他們的距離拉遠了。
杜光輝坐下,要了杯綠茶。黃麗喝的是咖啡。杜光輝問:"上午到的?"
"十一點。"黃麗答道,眼神里有些閃爍。
"這回不走了吧?"
"明天就走。我回來是跟你談離婚的。"黃麗用手轉動着咖啡杯。
杜光輝沉默了會兒,道:"我不跟你爭論。你如果真要堅持,我也同意。不過,我想提醒你,一是孩子;二是你也這麼大了,以後怎麼辦?就甘心……"他沒有說出就甘心做人家的情人這樣的話,他覺得這話在他自己的妻子面前說出來,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黃麗顯然是思考過了,很快道:“孩子跟你,我不爭。以我現在的情況,也無法帶着他。我每個月會給孩子一定費用的。至於將來,走一步是一步吧。我也說不準。我之所以要離婚,一是因為我已經走上這條路了,不可能再回頭。二是我覺得一直拖着不離,對你也是一種不公平。凡凡生病後,我想了很多。你是個好人,這說明當年我看你沒有看錯。你沒變,是我變了。我變了,我就得承擔責任。我們離了,你也可以儘快地成個家,有個女人,對孩子也能有個照應。”
“這……”杜光輝看着黃麗,她的表情是堅定的。便又問了句:“真的定了?”
“真的。”
杜光輝嘆了口氣:“那好吧。不過等孩子病徹底好了以後再說,我們要對孩子負責。”
“沒事的。中午我已經同凡凡談過了。”
“什麼?你真是……”杜光輝氣得站了起來,想大罵一句,但話到嘴邊停住了。他摸索着點了支煙,剛抽了幾口,又掐了。
“黃麗,這事怎麼能……怎麼能……孩子他……”
“孩子大了,他什麼都知道。我跟他談了,他也理解。離婚並不是說我跟他沒有關係了。我會經常回來的,孩子還是我們倆的。”
“這……唉!”
黃麗問杜光輝:“現在縣裏工作忙吧?那個小錢,幹事看來還是很麻利的。人不錯。還有,你跟那個女鄉長……”
“你啊,哪有的事?工作關係,僅僅是工作關係啊!”杜光輝道。
“這事我不會管的。而且我真的希望你們不僅僅是工作關係。我跟小錢也了解了一下。小錢就是那個女鄉長介紹的吧?我們離了后,你倒是可以考慮考慮的。”
杜光輝沒有回答,他心裏有些疼。喝了口茶,手機響了。林一達打電話來:“安監局的事辦得怎樣?”杜光輝說:“基本辦好了,他們過幾天還要到桐山去驗收一下,走個程序。”林一達說:“這可得謝謝光輝書記啊,晚上我在省城,沒事就一塊兒吧?”
“晚上我還真有點事。對不起了,一達書記。”杜光輝看着黃麗,掛了電話,問:“晚上沒事吧,我們一家三口在外面吃頓飯吧?”
“那……”黃麗猶豫了下。杜光輝說:“要是真不行,就算了吧。”
黃麗說:“行!”
茶喝盡了,兩個人往家走。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着。到了家,凡凡正在看電視,杜光輝說:“凡凡,晚上跟媽媽一塊出去吃飯,好嗎?”
“當然好!”凡凡笑着。
杜光輝的心卻又一疼。他知道孩子是在掩飾着自己。他上前拍拍孩子的肩膀,然後回書房了。
晚上,杜光輝特地找了個檔次高一點的飯店。一家三口,點了個火鍋,另外要了些清淡的小菜。杜光輝開了瓶干紅,給黃麗倒了一杯。凡凡也要,杜光輝說:“身體不行,你就喝酸奶吧。”凡凡說:“爸爸,今天我得喝一杯。我知道爸爸跟媽媽要離婚了,我這一杯酒,祝你們往後都幸福!”
孩子話一說完,黃麗的淚水就下來了。杜光輝也鼻子酸酸的,他端着杯子道:“不管爸爸媽媽怎麼樣,你都是我們最愛的孩子。”
酒剛喝到一半,黃麗的手機就響個不停。杜光輝清楚是誰給她打電話了,就說:“接了吧,不然老是……”
黃麗出去接了電話,回來后一臉沉悶。凡凡和杜光輝又碰了下杯子,氣氛漸漸地就冷住了……
吃完飯,走出飯店,杜光輝正牽着凡凡往前走。一輛小車“哧”的一聲就停到了面前。朱少山從車窗里探出肥大的腦袋,望着黃麗。杜光輝也沒說話。黃麗卻哭着鑽進了車子。
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