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的呼喊,既是對久蘊於胸中的憤懣的渲瀉,也是對兩位同為農民子弟的同情的納喊,誰聽了都會為之動顏和心悸。
謝困難大概是見我們還準備繼續對他開導吧,便對我們說:“你們不要再講什麼了!我不能陪你們了,我要出去散散心……”說罷,便轉身離去了。
看着他那滿面憂戚的表情,望着他那寬闊的背影,我和穆青杏既感動又無奈。我不無擔心地對穆青杏說道:“他的這種感情非常可貴,如果引導不好,也十分危險,我們得趕快想辦法穩定他的情緒。”
穆青杏說:“在目前這種情況下,能穩定他的情緒的人只有宋光腚和羅鍋巴。我聽說他們老家那裏開始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他們的家人都希望他們能回去參加分田。他們也不準備在建築公司繼續幹下去了,可能很快就要離開臨江。不如趁他們尚未離開之前,再讓他們勸勸困難吧!”
我認為穆青杏說得有道理,便同她一道到建築公司去找宋光腚和羅鍋巴。
當我們來到建築公司時,正碰上他們準備到汽車站去買車票,看到我們突然造訪,兩人又驚又喜,忙將我們請到他們的宿舍,招呼我們坐下后,宋光腚一面給我們沏茶,一面吩咐羅鍋巴到街上去買點心。我們阻止了羅鍋巴,便將我們的來意告訴他們。二人聽了,十分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的請求,保證配合我們繼續“演”好這出“戲”。為此,他們將自己的回鄉的行程推遲了一天,並決定於這天下午便到一中同我們會合,然後去向謝困難告別。
謝困難見到他們,非常高興。聽說他們家鄉開始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便結合自己在農村的體驗,大讚黨中央的這一決策英明。他預言,農民只要有了屬於自己的土地,用不了多長時間,日子過得一定不比城裏人差。為此,他稱讚宋光腚和羅鍋巴不在城裏打工的選擇是對的。為了給他們送行,謝困難當即決定到臨江地區最有名的“莫忘我”酒樓為他們餞行。宋光腚一聽謝困難要請自己和羅鍋巴到“莫忘我”酒樓搓一頓,忙推辭道:“別客氣!我們知道,你雖然有點零花錢,但你一直都捨不得花,因為你要攢着寄給你在山西的養父養母……”
羅鍋巴也說道:“我們最佩服你的是你不忘本、講良心、有孝心。你雖然人回到了自己的身生父母身邊,卻從來沒有忘記仍在農村的養父養母。假如為了給我們餞行而將省下來的錢花掉,我們也於心不安呀……”
謝困難不等羅鍋巴把話講完,便打斷他的話,大聲說道:“你們放心,我報答養父母的日子還長着呢!何況,因為我有一個當官的爹和當官的媽,萬一有什麼救急的事,還可以敲他們的竹杠嘛。現在,你們就要走了,我們朋友了一埸,花點錢算得了什麼?”
我見謝困難態度堅決,便勸宋光腚和羅鍋巴道:“你們朋友一埸,在離別時聚一聚也是應該的。盛情難卻呀,你們就不要撥困難的面子了。”
穆青杏也說道:“是呀,你們還可以在一起好好談談心……”
宋光腚沒有再推辭,轉而對我和穆青杏說道:“白局長,穆老師,你們是我們的大恩人,既然困難一定要請我們搓一頓,你們就陪我們一起熱鬧熱鬧吧!”
穆青杏立即謝絕道:“有我們在,你們會感到拘束的。等下次你們再來臨江時,我和白局長一定請你三個人一起聚聚的!”
我聽了穆青杏的話,知道她是擔心我們摻合在他們中間,會破壞他們之間的那種無話不談的融洽氣氛,而且也不便於宋光腚和羅鍋巴對謝困難的開導。所以,我立即附合道:“對,下次你們再來臨江時,我和穆老師一定請你三個人好好聚一聚,這次我們就免了吧!”
他們三人見我們執意不願意跟他們一起湊熱鬧,也就沒有再勉強。我們離開后,他們三人便手拉着手,肩邀着肩向“莫忘我”酒樓走去。
本來,我和穆青杏之所以沒有接受他們的邀請,是擔心宋光腚和羅鍋巴當著我們的面,不好推心置腹地做謝困難的思想工作。但後來事情的發展,卻讓我們後悔得要死。特別是當我們從幾位在“莫忘我”酒樓當服務員的學生口裏了解到他們三人在當天的“表演”后,更使我們感到當時沒有參加他們的“餞行”是最大的失策……
他們三人來到“莫忘我”酒樓,由於謝困難是地委書記的兒子,又是被人稱之為“天才”和“夾生苕”的雙重“品牌”的“名人”,所以酒樓的人幾乎都認識他,對他的一舉一動自然格外關注,當然,對他和他的朋友的招待也就特別殷勤。謝困難是第一次進酒樓,不懂酒席中的諸多規矩,當服務員將菜譜遞上來要他們點菜時,他僅朝菜譜掃了一眼,便掏出一百元大鈔往桌上一丟,對服務員說道:“俺只出一百元,你們看着辦吧,讓俺哥兒仨吃好喝好就行!”
1981年,我國的工資和物價都姓“低”不姓“高”,那時的100元至少相當於現在的1000元以上,因此,100元的酒菜讓他們哥兒仨吃好喝好是不成問題的。
很快,菜炒好了,一盤又一盤,擺滿了一大桌。酒,是根椐謝困難的“要猛一點”的要求,上的是最好的60度的高梁酒。“哥兒仨”一邊吆三喝四地猜拳行令飲酒,一邊天高地矮地神侃海吹。三人的酒量都不錯,因此越喝越上癮,話越來越多,很快,一瓶酒就喝完了,服務員又提了一瓶上來。當第二瓶酒喝到剩下不到一半的時侯,宋光腚和羅鍋巴已經語無倫次了,而謝困難的話匣子才真正打開。他對宋光腚和羅鍋巴說道:“唉,世上的事真是太不公平了,就因你們沒有一個當官的爹媽,雖然應該升高中,卻沒有辦法繼續把書讀下去……”
宋光腚已不勝酒力,開始酒後吐真言了。他對謝困難說道:“你以為我們真的是在穆老師那裏求學嗎?”
謝困難不解其意,說道:“你們每天晚上都和我在一起,聽穆老師講課,不是求學又是什麼?”
宋光腚說道:“那是在演戲。”
“演戲!演什麼戲?”謝困難不解地問道。
羅鍋巴插話道:“為了給你當‘陪讀’呀!”
謝困難問:“給我當‘陪讀’?為什麼?”
宋光腚道:“為什麼?就因為你自己不爭氣,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說罷,用兩眼盯着謝困難,繼續說道,“你的父母為了讓你學習文化知識,把你送到學校,學校又為你提供了那麼好的條件,誰知你卻不好好讀書,而故意跟老師搓反索子。穆老師為了把你往正路上引,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可是效果都不理想,最後才想到讓我們給你當陪讀,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從我們因為沒有文化吃的苦頭中知道學習文化知識的重要性,以激起你的學習熱情。你知不知道,穆老師光花在我們身上的開銷有多大呀?”
羅鍋巴接著說:“還有白校長,對你的學習也操碎了心。他和穆老師一樣,為了讓你學好文化知識,辦法也不知想了多少。比如這次,他擔心你見我們沒有象你一樣上高中又耍苕脾氣,又特地找到我們,要我們跟你談談心,勸你安下心來好好學習……”
謝困難無語了,過了半天,他又對宋光腚和羅鍋巴問道:“你們不是穆老師的親戚么?”
宋光腚說:“什麼親戚呀!完全挨不着邊。我們和穆老師是在徐家渡汽車站偶然碰上的,以前根本就不認識。”
謝困難“啊”了一聲,說道:“原來穆老師是在欺騙俺……”
羅鍋巴說:“你要知道,她的這種欺騙是對你的最大的愛護。你想沒想過,天下多少父母親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學好,光有正面教育是不行的,也必須講一些假話,在這種假話裏面,充滿了真正的母愛。穆老師就象一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人成才的母親一樣,表面上看,好象是欺騙,實際是對你的最大的愛。如果穆老師不採取這種手段,你能醒悟么?”
謝困難沉默了。過了半天,他突然端起酒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對宋光腚和羅鍋巴問道:“你們願不願意繼續讀書?如果願意繼續讀,俺就去求求俺的爹媽,讓他們替你們想想辦法……”
宋光腚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們不想再讀下去了。一是因為我們家鄉正在搞分田到戶,在農村干也是有出息的。另外,我們跟你不一樣,就是繼續讀下去,也不會有多大的出息。”
謝困難不解地問道:“你們為啥跟俺不一樣?”
羅鍋巴打着酒嗝說:“這還不明白?你家是‘書記專業戶’,全家除了你之外,都是當官的,而且是各單位的一把手,所以群眾才把你們家稱之為‘書記專業戶’。你雖然現在還沒有當官,但將來肯定也要當官,多讀點書對你以後當官有用處……”
謝困難一聽,生氣了。他說:“假如讀書只是為了當官,這個書俺偏不讀!”
宋光腚說:“當官有什麼不好?我們希望你將來能當一個受老百姓愛戴的清官,一個不貪財不貪色的好官。為了當這種官,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只有把書讀好了,才能明事理。”
謝困難笑了,說道:“你這句話,俺覺得受聽,好,為了你這句話,咱們干!”
很快,第二瓶酒喝光了,謝困難又喊服務員再來一瓶。
宋光腚和羅鍋巴雖然已入醉態,但頭腦尚算清醒,一聽謝困難又要服務員拿酒,宋光腚便勸阻道:“酒不能再喝了,如果大家都喝醉了,既出醜,又傷身……”
羅鍋巴說道:“酒是不能再要。我們哥兒仨在一起聚會,機會難得,明天,我和宋光腚就要離開臨江了,我們既然朋友了一埸,就希望象‘莫忘我’酒樓的名字一樣,大家彼此之間都要‘莫忘我’。為了留個紀念,我建議我們一起到臨江公園去照張相……”
他的提議立即得到謝困難和宋光腚的附合。於是三人便離開了“莫忘我”酒樓,高一腳低一腳地向濱江公園走去。
“莫忘我”酒樓當時還是下屬地區商業局的國營企業。經理姓張,叫春娥,是地委副書記王樹人的夫人,自然跟謝書記很熟。她見謝困難等三人醉態畢現,又見謝困難連找零的錢都沒有拿就出門了,便叫了兩名服務員跟了上去,加以暗中保護。
濱江公園,位於錦水河畔。這裏原為一片荒灘,曾是蘆葦叢生之地。后因防汛的需要,在荒灘外圍修起了堤防,這片荒灘便被開闢成公園。經過近三十年的治理,現在已經成為綠樹成蔭、亭台樓閣星羅棋佈的風景園林勝地。每天不僅遊人如織,而且各種零售攤點比比皆是,生意十分紅火。謝困難三人來到公園后,在濱江照相館照相留影,然後便選擇了一處遊人較少的亭閣,圍坐在亭子中間的園形水泥桌前,神侃海聊起來。
就在他們談得興起時,一個手提鳥籠的相面先生走了過來,對三人說道:“三位大哥,看個相吧!我見你們三人都是有福之人,如今又要分別,老朽願為三位大哥指點一下前程……”
三人聽到老頭子這麼一講,都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望着這個老頭子直發愣。只見此人年約五旬,蓄着三柳須,頭戴時下很難見到的自貢呢禮帽,身着對襟布扣湖蘭色長袖短褂,讓人一看,就會覺得他與街頭的那些看相先生不一般,很容易產生一種信任感。宋光腚聽了他的話,十分好奇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就要分別?”
老頭故弄玄虛地笑了笑,說道:“天機不可泄露。”
謝困難問道:“你說我們都是有福之人,是真的嗎?”
老頭點頭道:“你們三人皆為有福之人雖然不假,但最有福的人卻是大哥你……”他說到此處,故意剎住話音,朝謝困難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又拉起他的手看了看,接著說道,“根據你的手相和面相,不是我有意恭維你,大哥你呀,前途真的是不可限量。這樣吧,我先說說你的過去,如果不準,大哥你打我罵我都行,老朽絕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如果你認為老朽說得不錯,就賞老朽三塊五塊,然後再由老朽給你指點前程,你看行不行?”
三個小夥子的味口已經完全被老頭子吊起來了,三人幾乎同時應聲道:“行,只要你說得對,不但會給你錢,而且我們三人都讓你看。”
老頭放下鳥籠,用手推了推謝困難的明堂,又摸了摸他的後腦勺,說道:“大哥,從你的運程來看,你在18歲以前,可以說是飽經磨難、命運坎坷呀!”
三個小夥子一聽,都吃了一驚,幾乎同聲說道:“你說得再詳細一點!”
老頭露出矜持的笑容,接著說道:“恕老朽直言,大哥乃出身於富貴之家,父母皆為有權有勢之人。大哥曾經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長,在你五六歲的時侯,父母雙陷囹圄,大哥你雖然遇貴人搭救,但可惜這所謂的貴人卻無權無勢。老朽估計,此人很可能是一位盤弄土疙瘩之人——也就是說,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實巴交的農民……”
對於老頭子的這番巧舌如簧的說辭,只要稍有社會經驗的人是不難看出破綻的。但是,他們三個人畢竟太年輕了,雖然也感到疑惑,但在老頭子的狡詰的辯白下還是信以為真了。聽了老頭子對謝困難的18歲前的“運程”判斷後,宋光腚感到不可思議,曾質問過老頭子:“你肯定早就知道他的家庭情況……”
老頭馬上辨白道:“看這位大哥說的!你聽老朽的口音就應該知道老朽不是本地人。實話告訴你吧,我來臨江這塊寶地,還不到兩天時間呢!你想想看,老朽乃一介草民,若無特殊本領,要想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僅用兩天時間,要從幾十萬乃至幾百萬人口中得知這位大哥的家庭情況,可能么?哪么,老朽的特殊本領又是什麼呢?這就是因為老朽從一位世外高人那裏得到了‘麻衣相法’的真傳。否則,老朽又怎麼敢在江湖上混?老朽不但對這位大哥的過去情況說個八九不離十,而且對你們兩位的過去也能講出個子丑寅卯來……”
“那你就說說看!”宋光腚說道。
老頭子搖頭道:“我有言在先,如果我給這位大哥說准了,他就出個三塊五塊,我再給他指點前程,這在我們這一行叫做‘送半個相’。同這位大哥的生意還沒有做成,我怎麼能再無賞給你送相?”
謝困難一聽老頭子此言,立即拿出10元人民幣,往老頭面前一丟,說道:“好好,你就先給俺把相看完,然後再給他們看!”
老頭子得意地收起錢,然後給謝困難“指點”前程。此時,亭子周圍已經圍滿了圍觀的人群,“莫忘我”酒樓的張春娥經理派來暗中保護他們的兩位服務員也在其中。後來,我們之所以知道他們三個人的在酒樓以及在濱江公園的詳細情況,就是他們告訴我們的。老頭子見有許多人圍觀,更來神了。只見他裝模作樣地在謝困難的手上、頭上和臉上左摸右摸,然後就謝困難如何有福以及之所以有福大吹特吹。當他將謝困難的家庭情況一一道出后,圍觀者見謝困難頻頻點頭,便情不自禁地發出“真是神了”的驚呼聲。老頭更來神了,說道:“大哥,雖說你的哥哥姐姐都是當官的,但我敢斷定,你將的官位肯定會超過你的哥哥姐姐!”
謝困難說道:“你說得不對,因為我根本就不想當官……”
老頭子一驚,但很快便穩住了情緒,說道:“人的命運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由不得你願還是不願。不過,恕老朽直言,你若想要有一個好的前程,就必須棄文從武……”
謝困難一驚,問道:“為什麼?”
老頭說:“根椐你的面相和手相,你‘文星暗淡,武星高照’,所以老朽才敢斷定,你將來當的官,應是武官……”
宋光腚插話道:“不見得吧,他的學習成績可好着呢!”
老頭聽了宋光腚的話,雖然有些尷尬,但很快便鎮定下來,辯解道:“他的學習成績好不好我不管,我是根據《麻衣相法》的原理給人看相的,正如俗話所說,‘牛吃稻草馬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的福’,這位大哥命該如此,只能習武,而不會從文。如果十年之後,這位大哥當的不是武官,你們再來找我算賬……”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起鬨道:“十年之後,到棺材裏去找你嗎?”
老頭子不愧是個見過世面的老江湖,聽了這這樣的話,臉不紅,心不跳,而是用調侃的語氣對講這句話的人回敬道:“這位大叔,你是不是也跟人看過相,不然怎麼知道我十年之後會進棺材?如果你真的學過相術,就說明你的相術水平實在是太差了。我告訴你,老朽現在雖然已經年過五旬,但再過十年絕對進不了棺材。根據星相學推算,老朽還有四十六年的陽壽,如果再過十年,這位大哥當的不是武官,我會自己弔死在濱江公園的這個亭子旁邊的大樹上!”
他的話在圍觀人群中引起了一片訕笑聲。
老頭仍然面不改色地對謝困難說道:“這位大哥,俗話說,‘人眼不見天眼見’,信不信由你,但天命不可違呀,你自己心中要有數才是……”
謝困難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對老頭說:“你再給俺的這兩位兄弟看看吧!”
老頭便給宋光腚和羅鍋巴看起相來,當然,所說的情況也都八九不離十……
以上這些情況,可惜我們知道得太晚了,否則,也就不會有謝困難跟隨街頭賣藝的老頭出走的事情發生了……
我和穆青杏得知謝困難要為宋光腚和羅鍋巴送行的消息后,也決定去給這兩位“陪學”的功臣送行。我們之所以這麼做,除了對宋光腚和羅鍋巴表示感謝外,也是擔心謝困難在送別過程中會出現思想波動,有我們在他的身邊,就可以及時進行安撫和勸慰。
我們一行來到長途汽車站,由於開往新豐縣的班車臨時出現故障,開車的時間延後一個多小時,儘管宋光腚和羅鍋巴要我們先回去,但我們還是堅持要送他們上車之後再走。大家在侯車室坐了一會兒,發現不少人都從侯車室跑出去看熱鬧,我們也就跟着走出了侯車室。出了大門,才知道是車站外廣埸上有兩位江湖藥師在叫埸子賣葯。我們便隨着人流圍了過去。
賣葯的是一老一少兩個人。老者年近花甲,少的也有二十來歲。少者正在用石灰在場地上划圈,老者則用磚頭和鵝卵石鎮壓一塊藥物用途和功效的說明布幡。少者划完圈后,便開始“叫埸子”。他抱拳向觀眾行了個“五湖四海禮”,然後說道:“各位大爺、大伯、大叔、大哥以及所有的大嬸大嫂大姐們,我和我的師父乃江西樟樹鎮人氏,今日來到貴地,是想將我師父的專治跌打損傷的祖傳秘方‘金創膏’獻給臨江的老少爺們。大家都知道,樟樹鎮乃我國著名的‘葯都’,素有‘葯不過樟樹不靈’之說,而我師父又是樟樹著名的傷科專家,他在祖傳的‘金創膏’的基礎上,又根據自己多年的醫療實踐對其加以改進,製成了療效更好的新型的‘金創膏’。這種新型的‘金創膏’具有止血、止痛、化瘀、消腫、生肌之功效,新傷一帖即愈,舊創三至五帖便可斷根。除外敷的‘金創膏’之外,我們還給臨江的父老帶來了內服的‘金創續骨散’。如果將外敷的‘金創膏’與內服的‘金創續骨散’同用,則療效更佳。內服的‘金創續骨散’除了續骨壯筋外,還有補虛強腎之功效。俗話說得好,‘行為葯,武為功’,凡是懂醫懂葯的人,特別是懂得跌打損傷藥理醫道的人,無不是武術行家裏手。我師父亦如此。他不僅醫術高明,而且武術也堪稱一絕,他老人家習的是獨門絕技‘如意字門拳’。此拳狀如寫字,舒緩自然,意重點、勾、捺、撇、挑、提、帶,招招兇狠,環環相扣,千變萬化,形如書聖寫字,一氣呵成。別看此拳行如流水,綿綿相因,飄忽不定,但招招皆可致人於死地。1946年,我國中南五省曾舉行過一次大型的武術對抗賽,在這次比賽中,我師父就是以獨門的‘如意字門拳’,連續打敗過二十多位武林高手,奪得這次擂台賽的總冠軍。大家如若不信,等一會我會將師父的獎狀拿出來讓老少爺們過目。小子不才,自四歲隨師父練功習武,雖然長進不大,但也學得一招半式。現在,我就給臨江的老少爺們獻獻醜……”他說到此處,突然剎住話音,再次朝四周觀眾拱拱拳,接著說道,“我師父在來到寶地之前,一再告誡我,臨江乃人傑地靈之所,藏龍卧虎之地,因此,我們雖然是抱着治病救人、發藥行善的目的而來,但絕不能狂妄自大。俗話說得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因此,在我演習‘如意字門拳’時,還希望臨江的老少爺們多多包涵……”
他說罷,便運氣開步,呼呼生風地舞將起來。
我對武術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但見他動作純熟,一招一式武猛有力,也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好”。不想,我的叫聲尚未落地,竟有人大聲叫道:“好個屁!”
就在此時,五六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在一個大塊頭的中年人的帶領下,擠進了場子,對這一老一少的兩個外地人喝斥道:“哪來的野種,是欺我們臨江無人嗎,竟敢在這裏賣弄花拳繡腿!”
人群開始騷動了。
那位老者忙上前向這些人求情:“幾位大哥,請息怒,我們只是借貴方這塊寶地賣賣葯,以求一日三餐之資……”
那個大塊頭的中年人喝道:“你們既然是借我們的地盤,就得先問問我們同意不同意!”
老頭息事寧人地說:“請大哥原諒,我們這就走……”
“走?沒那麼便宜!”大塊頭中年人橫蠻橫無理地說道。“既然你們已經借用了我們的地盤,就得交租金,不然就別想輕易離開這裏!”
老頭的徒弟火了,對壯漢大聲喝斥道:“你們憑什麼這樣霸道?這裏雖然是臨江,但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
壯漢一聽,立即對老者的徒弟怒目相向,說道:“呵,你的膽子還不小呀,竟敢對老子們上起了政治課!”說罷,便對其他幾個年輕人把手一招,“上,給我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老頭怕把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場,忙上前對壯漢道:“大哥,千萬不要和我這個小徒弟一般見識,他年幼無知,不懂江湖規矩……”
“他不懂,你該懂呀,快拿來——”壯漢用手止住了幾個上前欲行兇的年輕人,對老頭說道。
老頭忍氣吞聲地從行李袋中掏出二十來塊錢,走到壯漢跟前,正欲遞給他,不想壯漢斜眼朝他手上看了看,突然用力將他的手一格,大聲說道:“你這是在哄小孩子吧?二十塊錢就想把我們糊弄住?去你的吧!”
正當壯漢又要指使那幾個年輕人行兇時,謝困難突然衝上前去,一手抓住壯漢的手腕,大聲罵道:“俺操你老奶奶!你狗日的是日本鬼子還是國民黨的土匪?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這種辱沒你家先人的缺德事!”
壯漢一見謝困難比自己還要高大得多的身軀,不由有點發悚了。他問道:“你是誰?”
“老子是你的老祖宗!”謝困難大聲說道。“實話告訴你這個不為祖宗先人爭氣的臭小子,你爺爺俺跟他們是一夥的,你敢把老子怎麼樣?”
壯漢企圖掙脫謝困難的手,但幾次努力均無濟於事。他惱怒至極,對自己的幫凶大聲叫道:“跟我上!好好教訓教訓這小子!”
那幾個年輕人一齊衝上前來,對謝困難大打出手,謝困難只好鬆開壯漢的手腕應招。我怕把事情鬧大,正準備出面勸阻,不想穆青杏忙拉住我,輕聲道:“困難懂武術,先讓他自己應付吧!”
果然,謝困難的確身手不凡。那五個年輕人再加上壯漢輪番向他進攻,竟無人能擊中他一拳。我不由大驚,這個愣頭愣腦的傢伙從哪裏學來的這一身好武藝?
本來,賣葯的老頭的徒弟幾次都想跑過來幫忙,但是都被老頭子拉住了。我在心裏暗自嘀咕,這個老頭子也太缺少江湖義氣了,謝困難與他素不相識,是出於義憤而為他們強出頭的,可他們竟然也象一般圍觀者一樣,當起了旁觀者!
就在謝困難同幾個街頭上混混打得難分難解時,忽然從圍觀的人群圈子外面衝進來兩個人:一個四十挨邊;一個五十多歲。兩人進入場子裏,朝壯漢和五個年輕人大喝一聲:“你們這群膿胞,簡直是在給我們臨江人丟人現眼,都給我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