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對不起,我實在不能這麼做

(2000年2月20日晚7時至深夜)

1

一個下午在忙忙亂亂中很快過去。晚七點多,林蔭在小食堂吃罷飯,才坐到公安局長的靠背椅上,想安穩一會兒,休息一下。可桌上的電話鈴卻響起來,是方政委打來的,開口就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林局長,有人找過你沒有?”

林蔭不知什麼意思,方政委解釋說:“大概是你剛來,他們跟你不熟悉,還沒找上你……都是說情的,給那三個小子,你有個思想準備吧,我已經把家裏的電話拔了,等一會兒把手機也關嘍,我看你不妨也這麼做……沒別的,就告訴你這個事!”

林蔭火上心頭,對電話大聲說:“方政委,你不用怕,誰找你就往我身上推,我不拔電話,等着他們!”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方政委說得有道理了。剛把電話放下,鈴聲就響起來,這回是黎樹林打來的:“林局長,剛才交通局的蔣局長找我了,給那仨小子說情,要求從輕處理,問能不能罰點款,把人放出來。我說我做不了主,都推給你了,他可能要找你,你有點思想準備吧!”

林蔭同樣大聲道:“你做得對,讓他們來找我吧!”

果然,不一會兒電話就響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您好,是林局長嗎……啊,您不認識我,可李孝生是我老弟,他讓我有事找你呀……”

李孝生是地區公安局法制處處長,與自己是無話不談的朋友,聽對方提起他,林蔭立刻熱情起來,可心裏仍然划著混兒:“請問您是誰,有什麼事?”

對方:“這……我是交通局的,蔣實全,有事求您哪,電話里不好說,這樣吧,我去見您……”

林蔭想起黎樹林打來的電話,不等對方撂電話就急忙擋住:“不用了,既然您跟孝生是朋友,就不是外人,電話里說一樣!”

對方遲疑了一下:“這……好吧,林局長啊,不知咱倆誰大,我求您了,我們局聘用的三個收費員被您給拘留了,能不能從寬處理呀!”

來了!林蔭心中來氣,嘴上卻沒露出來。四十來歲了,也學會了啥人啥對待,何況有李孝生那一面。也真是,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是怎麼知道自己和孝生的關係的?心裏這麼想着,嘴上卻打着哈哈:“哎呀蔣局長,您早說呀,都批完了,人已經送進去了,現在可一點辦法沒有了!”

對方沉默了。片刻后換了語調:“這……林局長,我給您提點意見行吧,你處理我們交通的人怎麼不跟我打個招呼啊?是,他們有不對的地方,不該打人,更不該對你……可他們收費也是執行公務啊,你這麼把人一拘,我們的收費受到明顯影響啊……您看,能不能改改?罰款行不行,哪怕多罰點呢,你說個數,我馬上派人送去,挨打那邊也不用你操心,該咋賠償咋賠償,只要你放人就行……要不,取保候審也行,林局長你看行嗎?”

林蔭又可氣又可笑,這人,一點法律意識也沒有,這種素質怎麼能當一局之長。他剋制地回答:“蔣局長,實在對不起,法律是嚴肅的,哪能做出決定說改就改呀?不信你問問李處長,他是管法制的,這麼干行不行?對不起,我不能這麼做!”

蔣實全不依不饒:“哎呀,林局長,你別跟我來這套了,啥法不法的,還不是你一句話?林局長,這可不是我個人求你,而是我們交通黨委的意見。你初來乍到,知道清水的水有多深哪,多個朋友多條路,哪能一上任就整人哪……”

太過份了,林蔭的火一下被點燃了:“蔣局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共產黨員?有點法制意識沒有?跟你說吧,不管清水的水有多深,我也要趟下去,你說我整人,公安局長就是整人的,但不整好人,整的都是違法犯罪份子。對不起,我很忙,您沒別的事了吧,你說的我實在做不到,原諒吧!”

林蔭說著把電話放了,氣得呼呼直喘氣。這李孝生,怎麼交了這麼個朋友,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接着又想,既然孝生沒直接出面,就說明他們的關係不那麼鐵……哼,如果孝生真的出面,非批評他不可,還法制處長呢,怎麼能幹這種事?

正想着,電話又響起來。林蔭以為還是蔣實全,可卻是於海榮的聲音。此刻,他完全沒有了白天的冷漠,而是很親熱地問寒問暖:“林局長,休息沒有,這一天累夠嗆吧,注意身體呀,吃住條件怎麼樣,還好吧?哪天我們政法委專門安排一次,給你接風……啊,有點事,有人找到我了,市領導對這事也挺重視,讓我過問一下,聽說你拘了三個人,有這回事嗎……”

儘管口氣不同,理由也有區別,可目的和蔣實全一樣,放人。而且說起來還振振有詞:“林局長,法律是嚴肅的,可我們不能機械執法,要講政治嗎,執法也得有大局意識。你拘了這三個人不要緊,可影響了交通局的工作,無論公安局還是交通局,都是清水市的一盤棋嗎……啊,我看,就靈活處理一下吧!”

林蔭越聽越來氣:啊,不能機械執法,要靈活處理,還振振有詞,這樣的人還當政法委書記?還競爭公安局長?要是他真當上公安局長,還不把公安事業搞完了?心裏來氣,嘴上卻還要客氣:“於書記,實在對不起,我不是不尊重你,可卷已經批過了,人都關進去了,怎麼能說改就改呢?再說,他們做得也太過份了,要不是我及時趕到,還不知出什麼事。那麼多群眾看着,要不嚴肅處理能說得過去嗎?於書記,講政治和嚴肅執法不是矛盾的。他們傷害了人民群眾,處罰他們就是講政治、講大局。跟你說實在的吧,拘留還是輕的,如果查出他們還有同類犯罪,得勞教甚至判刑……”

話沒說完,那頭電話已經“咯噔”一聲撂了,林蔭的心也隨之咯噔一聲。

都說當前執法難、執法環境不好,沒有切身體驗是理解不了怎麼個難法的。這不,處理三個地痞流氓就遇到這麼大的阻力和干擾,那別的案子呢?嚴格執法,秉公執法,說起來容易,這十幾分鐘的功夫,已經得罪了兩個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人,一個是交通局長,一個是政法委專職副書記,時間長了還會得罪多少人呢?

雖然感到壓力,可也被激起了怒火:好,我倒要看看,還有誰出面,反正已經得罪你們了,就得罪到底吧,誰說也不行!都是些什麼東西,把法律當成什麼了,把我公安局長當成什麼了,我就是要嚴格執法,秉公執法,看你們能怎麼樣……

電話又響了。

“哎,小林子,你他媽的真厲害呀,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到我頭上來了,把我三個兒子都抓起來了,快點給我放了……怎麼,沒聽出來嗎?我是何大來……”

天哪,原來是他!

林蔭眼前出現一張酒色無度的青白臉龐,立刻感到頭痛起來。

這是地區政法委副書記何大來。

林蔭在地區公安局時就認識這個人,下分局掛職時,更打過幾回交道,對他有幾分了解。此人雖身為領導幹部,可口碑極差,幹什麼一點也不檢點。當著白山地區政法委副書記,沒看干幾件有關政法工作的正經事,卻到處說情,干擾基層政法機關執法。有人說,他是全區地賴子的總頭子,背地裏送他個外號叫“何大賴子”。名符其實,全區好多地賴子都認他當乾爹,哪個市縣都有,一旦哪個賴子被抓起來了,他就出面說情,林蔭在分局鍛煉時就是因為這種事跟他打過交道。全區公安機關的領導都怕他,誰見他誰頭疼,也從心裏往外煩他。可狗尿台長到金鑾殿上了,他不但是地區政法委副書記,還是地委何書記的堂兄。煩歸煩,誰也不敢惹他,凡他說情的,多多少少都要給他點面子。

怎麼辦?林蔭只能耐心解釋,拿出對付蔣實全和於海榮的路數,可何大來不吃這口。“小林子,你少跟我來這一套,要說法律,我比你懂,咋的,我說話不好使啊?你這公安局長咋當上的不知道嗎?谷遠志向地委推薦了不假,可地委也得聽政法委的意見,我可沒少給你美言,你他媽一上任就想把我踹了,也太快點了吧,告訴你,我做糖不甜做醋可酸,你今後還想不想得到地區政法委的支持了……”

威脅利誘全上來了。林蔭知道他說的不是瞎話,他確實一定程度地決定自己的命運,因為任用政法機關的領導幹部,必須徵求政法委的意見,正如他所說,他說好話不一定起作用,要是說壞話那作用就大了。何況他是地委何書記的堂兄。據說,何書記少年父母去世,是何大來父親把他養大的,兩人感情非同尋常。何大來也就依此威嚇他人,人們也都敬他怕他。據說,去年北崗縣公安局長就因為得罪了他被調走了。

可是,這事能答應他嗎?當然不能。

林蔭雖然不敢硬頂,可無論何大來怎麼說,就是不吐口。“何書記,您的話我敢不聽嗎?可我知道您一向是支持理解我的,這事實在是不行啊,您總不能讓我犯錯誤吧,得罪您了,哪天我專門向您請罪吧……”

何大來見怎麼說也不行,頓時火了:“好,小林子,看來你真不給我面子了,好,從今後我不認識你,再不找你了,咱們走着瞧!”

電話扔下了,林蔭卻感到眼前原本明亮的燈光一下變得暗了,手握着話筒好一會兒才放下。

可是,電話剛放下又響了。這是第四個了。

林蔭看着電話不敢接:又是誰呢?

電話響了幾聲停住,接着又響趕來,林蔭只好拿起來:“喂,哪位……啊,是許書記……”

原來是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許明山。林蔭到清水后還沒見過他,這時候來電話,顯然又是這件事。沒等他開口,林蔭已經感到更大的壓力落到頭上。

要是論級別,何大來是正處,要比許副書記高半格,可是他終究是地區政法委副書記,差着一層,可許副書記就不同了,這是直接領導啊,怎麼辦?

看來,許副書記很講策略,一開始並沒有講情,而是拉起了家常:“林蔭哪,今天太忙,沒參加你的接風宴,抱歉了……怎麼樣,打二茬光棍滋味不好受吧。我也是從外地調來的,剛來時也是住辦公室,償過這種滋味,一到晚上特別不好過……哎,聽說你拘了幾個人,有這事嗎?”

來了。林蔭無聲地嘆了口氣:“有,是三個人,他們尋釁滋事,毆打他人,讓我碰上了……”

還好,許副書記耐心地聽完他的講述,沉吟片刻說:“既然這樣,我就不說什麼了,只是提醒你,清水這地方很複雜,執法環境不好,案子一定要辦穩妥,做到滴水不漏,別讓人挑出毛病來……好了,就嘮到這兒吧,有時間咱再好好扯一扯,對咱市的公安工作,我還真有些想法跟你交換……不早了,累了一天,休息吧,再見!”

出人意料,許副書記居然沒講情,而且話里話外好象還有關照的意思。真的是這樣嗎?

還沒容他想明白,電話又響,一個大嗓門在耳邊吵起來:“林蔭哪,我是陳國民,怎麼樣,那仨小子拘起來了?拘得好,一定有不少人說情吧,也有人找我了,讓我當時就頂了回去。你也要頂住,該咋辦咋辦,要有骨氣……我是怕你有壓力,跟你說幾句,放心睡覺,我支持你!”

聽完陳副市長的話,林蔭冰冷的心熱起來,心情也漸漸平靜了。放下電話后好一會兒沒再響,他就坐到椅子裏,拿過秦志劍白天送來的材料看起來。

第一份材料是本市和本局基本情況介紹。轄區面積、人口及鄉鎮、企業數和本局中層科所隊室數,領導職數,全局民警數及分佈情況,都寫得很清楚,文字簡煉流暢,層次清晰,用詞準確,可以看出寫材料的人心中有數且文字表達能力強。林蔭在地區公安局政治處工作多年,文字能力也相當強,在他的印象中,基層公安局文字水平總體不高,很難找到一個象樣的寫手,想不到清水卻藏着這樣一個人。材料看完,對整個清水市和清水公安局立刻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印象,同時也對秦志劍有了一個較好的印象。

可是,再看第二份材料,印象卻改變了。這是去年的工作總結,給人感覺好象不是一個人寫的,文字雖然沒什麼毛病,也洗鍊準確,但全是老生常談,維護穩定、嚴打鬥爭、治安防範、治安行政管理、基礎工作、法制建設、隊伍建設,面面俱到,成績,措施,問題,挑不出毛病來,可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最讓人費解的是嚴打工作,這是公安機關的中心任務,也是體現一個公安局工作成績的主要方面。從總結反映的破案率上看,很高,綜合破案率達百分之七十以上,可破案數就不多了,對照一下全局民警數,全年人均破案還不到一起,刑警大隊年人均破案還不到四起,太低些了。當然,發案也不高,可清水人口這麼多,是全區最大的市縣,怎麼會發案這麼少呢?既然發案這麼少,谷局長怎麼又說清水治安形勢不好,地委和群眾不滿意呢?再有,自己去年下分局掛職時管了一段刑偵工作,覺得力度不小,可破案率卻比清水低十多個百分點。真讓人費解。

另一個費解之處是隊伍建設。分標題上寫的是“隊伍建設取得顯著進步”,什麼加強了教育管理,嚴格了紀律作風,改善了服務態度哇,可“雙評”工作卻在全市各部門中倒數第一。可能寫總結的人也意識到這一點,還特別說明一句:“由於公安機關處於執法一線,與其他機關相比在‘雙評’中不是處於一個起跑線上,缺乏可比性”云云。

想了一會兒想不通,林蔭感到大腦有點累,身子也有些乏,可又不想睡,決定出去活動一下。

10

走廊里很靜,孤獨的腳步聲在人造大理石地面上咯咯作響,傳得很遠。整個三樓都沒有人,下到二樓才聽到點動靜,是刑警大隊那邊,林蔭信步拐了過去。

刑警大隊值班室亮着燈,有兩個年輕刑警值班,一人在看電視,一人在看書,見林蔭走進來,兩人都站起來,看書的青年正是白天見過那位高個兒民警,他的手又習慣地伸向頭側,又是伸到半路放下了,然後靦腆地笑着不知說什麼好。儘管林蔭對江波和趙鐵軍不滿意,可對這個小夥子印象還很好,拿過他手上的書看了一眼,是一本刑偵教材,還是美國的,心裏更高興。問他叫什麼名字,回答說叫高翔。林蔭鼓勵了兩句,他頓時臉色通紅。林蔭又問隊裏還有沒有別人,高翔忙說:“王姐在內勤室。”林蔭就走出值班室,順着走廊向裏邊走去。

內勤辦公室的門沒有關嚴,燈光和輕輕的響動從門縫透出來。林蔭敲敲門,裏邊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請進!”

林蔭走進屋子,迎接的是一雙驚訝的目光。一個面孔白凈,秀眉明眸的女民警望着自己,她穿着警裝,看上去不到三十歲,正坐在一台電腦前忙着什麼。林蔭走上前做了自我介紹,問女民警晚上還忙什麼,女民警驚訝的目光消逝了,臉色在燈光下有點發紅,所問非所答地說:“啊,是林局長……我叫王霞,刑警大隊內勤,沒忙什麼,您請坐!”說著話眼睛轉向電腦,林蔭隨之望過去,見電腦屏幕上是一篇文章,標題寫着:“1999年清水市公安局刑偵工作要點”。已經2000年了,還寫99年要點幹什麼?王霞看出林蔭的心思,臉更紅了,有點尷尬地解釋道:“這……牛局長要我們綜合中隊替他寫今年的工作要點,中隊長交給了我,我就把去年的要點調出來參考一下……”

下晚班前,林蔭跟幾個分管領導打個招呼,要他們把本口的全年工作要點拿出來,沒想到牛明卻轉交給了下邊,最後落到這個內勤手裏。刑偵是公安機關的中心工作,分管領導居然這樣對待,能幹好嗎?這麼想着,不快就在臉上寫出來,王霞看出苗頭,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把桌子上一摞厚厚的資料拿起欲放進抽屜,卻又被林蔭發現:“等一等,這是什麼?我看看!”

王霞只好把材料交出來。林蔭接到手中看看,是去年的立案登記表,厚厚一疊。沒等問,王霞在旁解釋道:“這……這是秦志劍要我找的,他一會兒來取!”

“秦志劍?他要這些幹什麼?”

沒等王霞回答,走廊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門忽的被推開,聲進人進:“王霞,你給我找出來了吧……哎……林局長?!”

進來的人正是秦志劍,他一腳踏進來,看到林蔭想退出去已經晚了,林蔭叫住他問:“這麼晚你來幹什麼?”

秦志劍:“我……沒什麼,找王霞核對幾個數字!”

林蔭掂掂手中的登記表:“是核對這個嗎?你找它幹什麼?”

秦志劍看了王霞一眼,沉默片刻后直視着林蔭說:“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隱瞞了。我要這些是為了讓你知道真實情況……你自己看看吧,這些登記表就是去年清水市真實的治安形勢,你數一數,一共有多少起案件,重大、特大都分得很清楚,再和總結上報的數字對照一下,就什麼都清楚了!”

林蔭狐疑的目光又望向王霞,王霞臉紅紅的說:“林局長,這兩年,由於破案上不去,壓力很大,局領導就……就……”

“怕什麼,該怎麼回事就怎麼回事!”秦志劍大聲說:“就在立案上耍手段,一些疑難的、破不了的案子就不立,這樣,上邊一看,清水公安局破案率很高,發案又很低,這形勢不就一派大好嗎,工作成績也上來了,各級領導都滿意……這些就是去年該立未立也未上報的刑事案件!”

怪不得,剛才看總結時覺得破案數少,和清水轄區人口不相符合,原來是這麼回事。這兩年,公安部和省公安廳再三強調,公安機關的嚴打鬥爭主要看破案絕對數,不再看破案率,清水為什麼還要這樣干呢?

秦志劍什麼都明白,冷笑一聲道:“雖然不看破案率,可案子發這麼多,在那擺着破不了,心裏也不舒服哇,這麼大筆一勾,沒了,心裏的壓力也就沒了!”

一股火從心裏升上來。林蔭大聲問“這個主意是誰出的?”

秦志劍又冷笑一聲:“能是誰?我們小兵有這個權力嗎?”

王霞吞吞吐吐說:“立案和上報必須經分管局長審批……”

“那曾局長呢?他知道不知道?”

秦志劍哼一聲。“這不明擺着嗎?在咱們清水公安局,你要是不同意的事,別人敢辦嗎?當然,他是一把手,水平高一點……王霞,他怎麼說來着?”

王霞:“這……因為我每月都要造假,非常辛苦,有一回和牛局爭論起來。曾局長聽說后就到我辦公室來,先安慰我,說當內勤不容易,然後就說,立案不實是個普遍問題,咱們要是太實了吃虧,只能採取技術手段……我還能說啥?”看一眼秦志劍。“是他後來暗中跟我說,要有職業良心,如果案子不立,連個記載都沒有,將來需要時都沒處核對去……我就瞞着牛局長,把往地區公安局報表中甩下來的,另外搞了一份立案登記表!”

林蔭:“那……你們向領導提過意見嗎?”

秦志劍苦笑一聲:“要是不為提意見,我也不至於這個下場!”

林蔭看着秦志劍。“什麼意思?”

王霞瞪了秦志劍一眼:“你這是幹什麼,有話好好說唄!”對林蔭:“林局長,去年初秦志劍就向曾局長和牛局長反映過這事,可沒當事,後來……他就離開了刑警大隊,調到辦公室當了副主任!”

林蔭看着秦志劍。“原來你還在刑警大隊干過……難道就因為你提意見把調離了?”

秦志劍:“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罷了,他們早看我眼眶子發青了……這樣也好,我走了,他們舒心了,我也眼不見心不煩!”

王霞在旁又說:“他原來是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全局公認的的破案能手,文章寫得也好,領導就以辦公室缺寫材料的為由,把他調去了!”

秦志劍:“說得可好聽了,說這是提拔重用,說辦公室沒有主任,將來就由我當,可以晉到副科級……哼,我要是官迷,也不至於當警察了!”

林蔭看着秦志劍悻悻的樣子,心裏閃過一絲疑問,郝正說他跟老曾關係好,看這樣子並不是那回事啊!

林蔭掂着手中的登記表又問王霞:“這就是那些被甩出的登記表?”

王霞點點頭,眼睛看向秦志劍。

秦志劍:“這也不全,僅僅是報到內勤這兒來的,在辦案人手裏壓下的和受害人沒報的就不知道了。我讓她把這些找出來,想搞個準確數字分析給你。現在你既然知道了,就自己看吧!”

林蔭壓着怒火,對秦志劍和王霞分別點頭道聲謝,欲向外走,剛到門口卻被秦志劍叫住,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問:“林局長,咱們局今後的刑事報表該咋報,你應該有個態度哇。不然王霞為難哪!”

林蔭迎着秦志劍的目光,說出四個字:“實事求是!”

“那……”王霞囁嚅着說:“今年一二月壓下不少案件咋處理呀?要是都補到三月,那發案一下就上來了,你壓力可就大了……對,還有去年的、前年的,怎麼辦?”

林蔭大聲道:“壓力再大也不能弄虛作假,有案不立,那是犯罪,凡夠立案標準的,尤其是重特大案件都給我補上!”

林蔭走出好一會兒,秦志劍和王霞才回過神來。王霞嘆口氣說:“看上去,這個局長還行!”

秦志劍眼睛閃過一道亮光,但片刻后又暗淡下來,冷笑一聲。“這才哪兒到哪兒?不用多長時間,等案子攢多了破不了,吃不住勁兒了,也得要你技術處理了!”回到辦公室,林蔭用了一個來小時,才把拿來的立案登記表看出個大概,只覺心血上涌,不能自禁,“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在地下急急地走來走去。

大略計算了一下,這些未立的案件幾乎佔全部發案的百分之三十,而且,不乏重特大案件。其中有一起案件,犯罪分子一夜盜竊工商局七個辦公室,撬了四十多個抽屜,居然也沒有立,還有殺人的,傷害的,搶劫的……

“犯罪,簡直是犯罪,是瀆職……”

林蔭氣得在地上不停地走着,嘴裏反覆地說著這幾個字。眼前浮現出牛明那精明的小眼睛,那白裏透紅方方正正的臉和紫色的嘴唇,浮現出老曾那油光光的黑臉,那黑亮黑亮的背頭,覺得他們是那麼可憎。媽的,老曾他一拍屁股走了,把這一切給自己扔下,上級又不了解,自己如果如實立案,發案數肯定要豐去,破案率肯定要下來,再把他未立的補上去,破案率就更低了。不知情的,會怎麼看這一切?

可是,有什麼辦法?你能象他們那麼幹嗎?那樣良心能過得去嗎?那麼干,瞞得了一時,能瞞長久嗎?就算能瞞下去,可這些案件不立,時間一長,誰還記得,那些犯罪分子不就逍遙法外了嗎?

“媽的,犯罪,瀆職……”

罵歸罵,可這麼辦才好?向上級反映?前後任公安局長,你要真這麼干,肯定會被人認為你整人。這年頭就這樣,是非是顛倒過來的,他們這麼乾沒人說什麼,你要反映他們,反會說你人品不好,會把你搞臭了。再說了,老曾上邊有人是人所共知的,他能受到懲罰嗎……還有,你要真揪起這件事來,會耗費大量精力,剛上任,還干不幹別的工作了……咳,算了,把自己的屁股擦乾淨算了!

“叮鈴鈴……”

突然有電話鈴聲響起,林蔭嚇了一跳,可聽了聽卻不是辦公桌上的電話,再仔細一聽,在懷中。怪了,手機剛配上就有人打進來,是誰呢?看看顯示屏幕,不是本地號碼,林蔭按了“OK”,慢慢放到耳邊:“喂……”

“哎呀,可找到你了,是林老弟吧?沒聽出來嗎?我是老曾啊,你的前任……”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雖然沒有好感,也得努力做出熱情的聲調:“啊,曾局長,您好,這麼晚了還沒休息……”

“別說了,給你辦公室打了好幾次電話也沒人接,後來給郝正打了電話,知道了你的手機號碼,才打通了……怎麼樣,感覺如何?媽的,清水太複雜,我可償過滋味了,今後老弟有啥事不明白,問問大哥,沒壞處……行了,咱也別繞彎子了,跟你講個情,你今天拘了三個人是不是?能不能給大哥個面子,從輕處理。我要求的不過份,人已經拘了,再放出來也不是那麼回事,能不能少拘兩天,半個月太長了,五天怎麼樣……”

林蔭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激動起來:啊,你走了,把一屁股屎扔給我,還腆着臉來講情。情緒帶進了話里,語調也顯得生硬:“曾局長,這恐怕不行,你是老公安局長了,咱們能這麼執法嗎?”

“你看你看,”老曾電話里說:“怪不得都說你不開面,還真不假。老弟,你別給我上法制課了,這又不是什麼大案子,治安處罰,輕點重點又有什麼……怎麼,不行?好好,我不是清水公安局長了,說話不算數了,也不求你了。不過我老曾可得警告你老弟,我說過了,清水的事情相當複雜,我也曾經想秉公執法來着,可終於明白行不通,你要是這麼干,哼……不是大哥嚇唬你,好自為之吧!”

老曾放下了電話。

林蔭知道,又得罪了一個人,得罪了前任,得罪了另外一個公安局長。低頭不見抬頭見,今後可咋處哇……第一個是交通局長蔣實全,第二個是市政法委副書記於海榮,第三個是地區政法委副書記何大來,第四個是寶山縣公安局長老曾。到任剛大半天,就得罪了四個人,而且都是有權有勢的人,是領導人物,今後還會得罪多少人呢?

陳副市長囑咐說不要有壓力,安心睡覺,可能沒壓力嗎?能安心睡覺嗎?能睡得着嗎?

林蔭看看牆上的石英鐘,十點多了,該睡了,可一點睡意也沒有。

一種強烈的孤獨感襲來,攫住了他的身心。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又是誰?林蔭有些畏懼地看了看電話,慢慢拿起。

電話里是個陌生的男聲:“是林局長嗎?”

林蔭小心地回答:“是我,您是哪位?”

電話里的聲音:“我是誰並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是一個正直的人,支持你的人就行了。而且我不是一個人,我代表一群人,代表那些個體車主和司機,代表很多清水下層老百姓……林局長,我們知道你今天拘留了大軍子三個手下,我們都擁護你,感謝你,你做得對,做得好!”

林蔭:“這,你……”

“你不要再問我是誰。”電話里的人說:“請聽我說,你可能還不知道他們收的線費是怎麼回事吧?本來,上路的車把該交的費已經都交了,可我們清水交通局把全市各條公路都承包給了大軍子手下,哪個車要上路,跑哪條路,還得給他們交一筆上路費,他們只交一小部分給交通局,剩下就是自己的了。這純粹是車匪路霸,根本就不是什麼執行公務。我所以告訴你這些,是知道你一定會承受很大壓力,誰再找你說情,你就把他們頂回去!”

原來是這麼回事。

電話里繼續說:“林局長,這些年,大軍子他們把清水老百姓害苦了,希望你能主持正義,把他的罪行都挖出來,那時,老百姓會給你燒高香的。希望你好自為之,千萬別辜負老百姓的心哪……好,太晚了,影響您休息了,再一次表示感謝!”

電話說撂就撂了,林蔭想追問一下是誰都來不及。

雖然不知是誰,可心情卻好轉了不少,孤獨的感覺一下沖淡了,遠去了。一股熱流從心中生起,暗暗對自己說:林蔭,你可千萬別辜負老百姓的期望,千萬不能有辱使命啊!

看看錶,快十一點了。確實該睡了,明天還有事。

然而,剛剛脫衣上床,床頭柜上的串連電話又響起來。

又是誰,又是說情的?還有完沒有!林蔭再也忍不住,抓起話筒粗魯地問:“誰,有什麼事?”

電話里傳來的卻是女聲:“怎麼了?咋這動靜啊?跟誰生氣了?”

是聽了十幾年的聲音。林蔭這才鬆了口氣,儘力把語氣變得平和些:“啊,秀雲哪,沒什麼,你還沒睡?有什麼事嗎?”

妻子猶豫了一下:“是有點事,今天,我們紙箱廠的書記找我了,說他在清水有三個朋友被你給拘留了,求我說說情,我知道你的脾氣,可書記再三讓我跟你說,你看,你能不能輕點處理……”

火“忽”的從心底燒上了大腦,媽的,這也……憋了一天的怒火一下子都衝著妻子噴出去,林蔭衝著話筒大叫起來:“不行,誰也不行,你就為這給我打電話呀,告訴你們那個書記,堅決不行,讓他好好學學法律……”

秀雲一下被震住了,懵了。好一會兒話筒里才傳出她委屈的聲音:“不行就不行唄,你這是幹什麼,吃槍葯了咋的,沖我發什麼邪火呀!”

林蔭一想也是,咽了口吐沫,把怒火也咽了下去,努力改為溫和的口吻:“啊,我不是對你,今天晚上煩透了,講情的太多了,電話一個接一個,鬧得我都沒法睡覺了!”

秀雲擔心起來:“這是咋回事啊,都誰說情啊,你都給頂回去了吧……我知道你的脾氣,要好好跟人家說,千萬別發火!”

林蔭不想讓妻子擔心,轉了話題說:“沒什麼,你別惦念,哎,爸爸怎麼樣,他沒事吧!”

妻子:“沒事,天暖了,今天晚上咳嗽輕多了,你放心吧!”

林蔭嘆了口氣:“我不在家,擔子全落到你一個人身上,受累了!”

秀雲輕笑一聲:“咋客氣起來了?”靜了片刻,柔柔的聲音傳過來:“林蔭,不知咋的,我今天晚上就是睡不着,老是……老是想你,我看,還是早點把家搬去吧!”

怒氣不知不覺被溫情所替代,林蔭的口氣也更溫和了。“說這話也不害臊,都老夫老妻了……搬家的事得等一等,我剛來,哪有時間,忙出個頭緒來再說吧,好,睡覺吧,晚安!”

妻子的電話使林蔭的心中生出一絲溫馨,心情也好轉了不少,他看看錶,十一點多了,這才關燈睡下。可是,一閉上眼睛,抱病在身的父親,淘氣而聰明的兒子,溫柔體貼的妻子都浮現在眼前,不能不讓他惦念,好久好久他才進入夢鄉。林蔭進入了夢鄉,可清水市還有人沒睡,其中就有三個人男人。他們聚集在一個大飯店的貴賓間裏,眼前擺着的酒菜十分講究,卻沒人動筷。看上去,他們已經嘮了好一會兒,眼前的煙灰缸都滿了,室內也滿是煙霧。此時,一個人嘆了口氣,心有不甘地說:“看來只有這樣了,他們蹲幾天倒不要緊,可傳出去人們會怎麼想,叫我掛不住臉兒啊……媽的,這小子是軟硬不吃啊。他到底是這種脾氣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呢?!”

第二個男子也幹了眼前的酒,恨恨地說:“別抱幻想了,我多少知道他一些,他跟老曾不是一種人,在分局掛職鍛煉時就把白山市的‘吳老三’收拾了。媽的,都怪於海榮那王八蛋,要不是他跟我爭,何至於出現這種局面?聽說,地委討論幹部時,有的領導就說,到處活動的人不應該用,姓林的不爭不搶,人正派,應該選他這樣的人。媽的,他於海榮也活該,我沒上去他也白忙活一場……”

一聽就知道說這話的人是誰,正是清水市公安局副局長牛明。他說完自己的事,他又關切對第一個漢子道:“‘老刀’他們拘了沒什麼了不得,也就半個月的事兒,好在我把話捎給了他們,不會亂說什麼,就忍了吧,萬一讓他整出別的事就更麻煩了。對了,讓赫剛遠點跑着,躲一陣子,我放他的事千萬不能跟別人說,還得告訴弟兄們,暫時都小心點,別讓他抓住把柄,吃眼前虧!”

第一個漢子陰着臉聽完沒說話。年輕一些的第三個漢子卻“啪”地將手中酒杯摔到地上:“我就不信邪,公安局長有啥了不起?媽的,跟我們弟兄過不去沒他好果子吃。我看,前這事不能這麼拉倒,等一會兒我讓幾個弟兄去找老楊爺倆,他們要是不咬,也不會有這事,得讓他們明白明白,不然,他們會反天的!”

第一個男人急忙阻止:“你別又耍瘋,現在和以前不同了,他不管怎麼說也是公安局長,又新官上任,跟他硬幹吃虧,咱們還得跟他來軟的,先禮後兵。當初老曾不也裝了一陣兒嗎?最後還不成了咱們的人,對他也得先用這招兒……牛哥,你也注意點,和他搞得太僵不好……行了,兵來將擋,水來土屯,別太當回事。天不早了,你也別回去了,先泡一泡,然後按摩一下,新招了兩個小姐,有點絕活兒……”

牛明感興趣地聽完,想了一下揮手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他姓林的還能把我雞巴咬下去?該玩玩,該樂樂,他能怎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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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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