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30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

江蘇蘇所在的營業所在市郊,平時就業務不多,再加上外面下大雨。營業所里就顯得很冷清。江蘇蘇心裏有點孤單,她還感到冷。江蘇蘇兩手抱着胸,站起來走走。她望着大街上急馳而過的車輛和車輪濺起的水花,有種無所事事的感覺,也有點無聊。她想不起來生活中有什麼事情能讓她高興一下,也好像沒有讓她特別苦惱的事。她不擔心雨大阻礙她回家(自然有許可證安排車來接她),也不擔心回家沒有飯吃(許可證會變着花樣調理好可口的飯菜)。看起來,生活還是那麼平庸,還是那樣毫無激情。江蘇蘇看了陣大街,看了陣大街上的風雨,看了陣風雨中的行人、車輛,江蘇蘇對櫃枱上的小吳說,這個鬼天氣。小吳說,江會計你早點回去吧。江蘇蘇說,沒事,不急。江蘇蘇又說,這個鬼天啊。

就在江蘇蘇說不急的時候,就在江蘇蘇抱怨鬼天氣的時候,有一個人,冒冒失失的,一頭闖進了營業所。此人彷彿是從風雨中蹦進來,他揮舞着手裏的卡,大聲嚷道,取款機怎麼取不出錢。小吳用職業化很濃的口氣說,對不起先生,取款機出了點故障,請到櫃枱這邊來取。來者還是嘟囔着,真是怪事了,真是怪事了,取款機也會生病。

江蘇蘇想,人都會生病,何況取款機。

來人居然沒有使用任何雨具,渾身都淋透了,他可能有急事,心氣很緊,聲音也很響。他繼續嚷道,給我取五千塊錢!快點好不好!

江蘇蘇不經意看一眼外面的顧客。這一看,把江蘇蘇嚇了一跳。江蘇蘇認出來者是誰了。就像一輩子沒照過鏡子的人也能認出鏡子裏的自己一樣,江蘇蘇雖然好久沒見到他,但就在他大嚷着取五千塊錢的一剎那,江蘇蘇就認出了他。

江蘇蘇心都綳直、變形了。

突然的,江蘇蘇心口就一緊一緊地疼痛着……

江蘇蘇冷冷地看着這個她曾經非常熟悉的人,綳直的心又吊了起來,懸在半空。片刻之後,江蘇蘇才漸漸冷靜下來,她不再看他,而是準備走開。

但是,那個人也看到她了。

江蘇蘇聽到他輕輕地喚一聲,蘇蘇。

江蘇蘇只好停住了腳步。江蘇蘇迎上去,中規中矩地說,相老師,是你啊。

被稱為相老師的人挺激動的樣子,他說我是相目標啊,真的是你啊,你怎麼……到銀行上班啦?

江蘇蘇的聲音毫無特質,就像一杯白開水一樣淡而又淡。

江蘇蘇說,我都來好幾年了。

江蘇蘇不願和他多說什麼。她眼望着別處,說,相老師你忙吧,我還有點事。

江蘇蘇轉身走進了裏間的辦公室,還把辦公室的門帶上了。但是她只關住了自己,心卻仍在外面。她豎起耳朵,試圖聽到外面的動靜。她什麼都沒有聽到。

江蘇蘇無力地坐下來。

江蘇蘇手裏轉着茶杯,她一直坐着,她已經枯坐好久了。

早就過了下班時間,小吳還過來提醒她一次,可她就像毫無知覺一樣。許可證打過一次電話來。讓她不要冒雨回家。讓她在辦公室等着,他安排車去接她。江蘇蘇說沒事。江蘇蘇說,我正好坐坐,發發獃。

按照規定,下班后是不允許滯留營業所的。但外面風雨交加,江蘇蘇違反了規定也情有可原。

江蘇蘇就這麼坐着,腦子漸漸清晰起來,跟着,相目標也漸漸清晰起來了。

當然,對於相目標的突然出現,江蘇蘇心理上還沒有作好準備。是啊,太突然了,正由於太突然,她一時間找不到切入的角度了。

相目標是她上職業技術高中時的老師,是她的初戀情人。

她和他的第一次,也是在一個風雨之夜,在教室的課桌上。他們把幾張課桌並在一起,她從宿舍抱來了被子。那時候她只有十八歲,已經是學校時裝模特隊的台柱子了。相目標是她的文學課老師,又是時裝模特隊的領隊。他很年輕,是那種能迷得住女生的單身教師。和所有的初戀女孩一樣,江蘇蘇對愛充滿着幻想,對她的初戀情人充滿着依戀和依賴。他們經常在教室里、在排練廳親密幽會,暢談未來和理想。後來相目標辭職開了一家模特廣告公司,江蘇蘇沒有畢業就成了他公司的首席模特。但是公司的發展也是坎坎坷坷風雨兼程,江蘇蘇親歷了相目標成功的喜悅和失敗的痛苦,和他同歌同哭,同喜同樂。相目標也把她當作紅粉知己,和她出雙入對,相約和她一輩子同舟共濟。但是好景不長,相目標開始冷落她了。而他的生意卻開始蒸蒸日上,各種形象代理、各種時裝發佈會接連不斷。後來她才知道,他和鹿副市長的女兒好上了。鹿副市長分管全市經貿,是一個具有開拓精神和創新意識的副市長。江蘇蘇感到危機四伏,她不想失去他,無論如何,她要和他在一起,她不能想像她一旦失去他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她覺得失去他就是失去自己。她會覺得從前的生活是一場噩夢,而且這樣的噩夢從此不會醒來。她怎麼能甘心呢?她不會就此甘心。她回顧了和他兩年多的許多美好時光,她更加深切地體驗到她是多麼的愛他。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向他哭訴了她對他的愛。相目標很受感動,兩個人發誓生死相依,苦樂與共,然後相擁而泣,然後瘋狂做愛。說起來真是難以啟齒,江蘇蘇就是在這次瘋狂中,扭傷了腰。起初,兩人對突然的橫禍準備不足,以為加強鍛煉和注意休息一段時間就能痊癒,因為沒聽說過做愛還有扭傷腰的。江蘇蘇因此耽誤了腰傷的治療。更讓江蘇蘇不能接受的是,鹿副市長的女兒鹿小麗也向他攤牌了,要他在兩個女孩中任選其一。相目標其實沒經過考慮就選擇了鹿小麗。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相目標託人送給了江蘇蘇一筆錢,讓她離開了公司。而相目標也如願地和鹿小麗結婚了。江蘇蘇還是幸運的,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裏,她很快就認識了許可證。她從許可證身上得到了補償。更讓江蘇蘇心裏平衡的是,在她和許可證結婚不久后,鹿副市長因行賄受賄而翻船,被判十五年。在宣判的時候,電視畫面上出現了相目標和鹿小麗的鏡頭,雖然只是在法院的觀眾席上一閃而過,但她看出了相目標的憔悴。江蘇蘇想,這時候你該後悔了吧。江蘇蘇心頭湧起一陣酸痛,不知為什麼,她有點同情相目標。她認為相目標的生意會從此江河日下。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相目標的生意主要靠鹿市長的關係支撐着,大樹倒了,沒有陰涼可乘。這樣的念頭時常在江蘇蘇的心頭湧起。就像她身上的一個疤痕,一不留神就會看到它或撫摸到它。好在生活讓江蘇蘇找不到不滿的理由,日久天長,江蘇蘇就習慣了和許可證在一起的幸福生活。

原本生活還會這樣繼續下去,沒想到又在這樣一個風雨之日,命運安排他們在營業所邂逅相遇。這樣的匆匆相遇,其特殊的地方在於,讓江蘇蘇想起了過去。雖然她有一萬個理由不去理會相目標。但那種難以割捨的初戀情懷,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揮之不去。江蘇蘇有點暗暗後悔,後悔沒有和他多說幾句話,沒有問他現在怎麼樣了。

江蘇蘇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家裏的電話。

江蘇蘇關了手機,用辦公桌上的電話打回去。

許可證在電話里說,車一會就到了。你在單位別動。我給你做了幾個小菜。

江蘇蘇很煩躁地說,準備什麼小菜啊,天天就知道吃,吃……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傳來的聲音也充滿了擔憂,蘇蘇,怎麼啦?

江蘇蘇說,我沒事,死不了!

江蘇蘇把電話掛了。

江蘇蘇發現自己什麼時候流淚了。

來接江蘇蘇的是張田地的車,但開車的不是張田地。江蘇蘇料到會是這樣。這樣的事已經出過一次了。張田地會這樣瞧不起自己。張田地說不定還在暗地裏笑話自己呢。江蘇蘇想着,對自己說,姓張的,我不會饒過你,你張田地算什麼東西!

張老闆呢?江蘇蘇的口氣卻是輕描淡寫的。

對方說,張老闆有應酬,他讓我接你回家。

江蘇蘇從鼻孔里冷笑笑。

你知道,江蘇蘇對張田地有意,可以上溯到較早以前。在江蘇蘇的眼裏,張田地很有男子漢風度。特別是他那偉岸的身材和那一把鬍子(可惜他沒留),很讓她想入非非。張田地和許可證是朋友,又是老同學,自然是她家的常客。江蘇蘇有很多機會和張田地說說笑笑。這樣的說話都在大家的視聽範圍,張田地也沒有在意,甚至連想都沒去多想,以為這不過是她一貫的風格。不是么,江蘇蘇和許可證的朋友們都能處得來,說說笑笑是正常的事。但是有一天,許可證和朋友們在外面有應酬,江蘇蘇又不想回家吃飯。許可證就讓張田地順道開車來接她去一起吃飯。在車上,江蘇蘇先是關心了一下胡月月,說你天天在外面吃,胡月月怎麼辦啊?張田地說,她習慣了,我也管不了她,她呢,也不要我管。江蘇蘇說,張老闆這樣可不大好啊,女人是需要別人去愛和關心的,你這樣對待她,當心她什麼時候還會自殺。張田地說,她啊,不會自殺了,她要殺,會把我給殺掉。江蘇蘇說你別說笑話了,胡月月疼你還來不及了,她能捨得把你這棵搖錢樹殺死。張田地說,你不懂,蘇蘇,她什麼都能幹。江蘇蘇還是笑着不相信。接着,他們又照例說些有趣的話,張田地還先給江蘇蘇講了一個手機短訊息。江蘇蘇也給張田地講一個手機短訊息。兩個人把手機短訊息越講越黃。後來車都到飯店門口了,江蘇蘇還拉着張田地討論一個問題。江蘇蘇說,你說,四十歲的男人,還會不會對一個女人動真情呢?張田地說,這個問題你得去問許可證。江蘇蘇說我不問他,他都四十多了。張田地說,可我也四十多了啊。江蘇蘇說,我就問你。張田地看江蘇蘇眼神有點不對勁了,這可是個不妙的信號。張田地忙說,好了,我們下車吧。江蘇蘇在喉嚨里哼一聲,她一把抓住張田地的手,說,張老闆,我想……我要犯錯誤了……張田地沒留一點餘地給她,打開車門連滾帶爬出去了。張田地還比較紳士,他在車旁邊等江蘇蘇從車上下來。當他倆一起走進酒店的時候,張田地還打着哈哈,以沖淡剛才的尷尬。

此後,有幾次機會,張田地都沒到許可證家去吃飯。如果許可證讓他去接江蘇蘇,張田地都安排別人去接。張田地看起來比較傳統,朋友妻怎能欺呢?如今這年頭,外面女人多了,千萬不能自己捆自己的腿,往後的日子還要混呢。

不久之前,江蘇蘇還是不甘心,在自己家裏,她還想動張田地的心思,張田地還是巧妙地躲開了。至於張田地不到她家吃飯,而是約許可證出去喝茶,更是讓江蘇蘇惱羞成怒。現在想起來,心裏總有一個疙瘩,總像吃了一隻蒼蠅,總覺得像有什麼把柄落在張田地手裏,讓她心理上很有壓力。

坐在張田地派來的車裏,江蘇蘇心理上的壓力就像發泡水一樣,咕嘟咕嘟往上冒,這時候,她才後悔自己當初的衝動了。

許可證又打來電話了。江蘇蘇對着電話說,你煩不煩。許可證說,我怕飯菜涼了。江蘇蘇說,我不吃了,你出來,我請你喝茶。許可證說,喝什麼茶啊,雨太大了,改天吧。江蘇蘇很有情緒地說,不行,就今天,你快點出來啊,我不上樓了,我在樓下等你!

江蘇蘇情緒不好,許可證並不知道原因是為什麼。

許可證這幾天心情也不爽,好多事情都壓過來了,主要的,還不都是朋友的事。主要的,是他自己的事。通過這些天的努力,他已經掌握了報社廣告的運作情況了,廣告這一塊,學問很多,廣告部下邊,還分十多個部門,對外也稱部,比如房地產廣告部,商業廣告部,汽車廣告部,工業廣告部,醫療衛生廣告部,金融保險廣告部,餐飲廣告部,鄉鎮綜合廣告部等等。各廣告部工作人員沒有工資底薪,他們的收入靠百分之十八的回扣。廣告收費是按版面大小計算的,而且前十六版、中間十六版、后十六版,收費標準都不一樣,套紅和黑白版不一樣,彩版和套紅又不一樣,報眼、底條、中縫、分類都各有區別。還有很多很多,這些區別,都有優惠和特權,由社長掌握。許可證知道,掌握特權的社長,就是一點心思不動,財源也會滾滾不斷,如果稍一用心,就不得了了。比如許可證已經確實掌握的彩虹房地產開發公司開發的彩虹四期商品房廣告,是一口氣做了八個彩版,八個套紅版,還有兩版軟文,廣告投入六十萬,這筆業務,是社長直接聯繫的,或者說是客戶直接找社長的,百分之十優惠和百分之十八回扣(又叫稿費)都打回到彩虹賬戶上了,實際上,報社的真正收入只有三四十萬。這十幾萬最後到底弄到誰的手裏,業內人士最清楚不過了。但是,許可證並沒有因自己的工作已有起色而沾沾自喜,相反的,現在報社流傳的流言對他極為不利——他已經是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了。而關鍵是,社長已經知道他私下裏的這些小動作了。社長老奸巨猾,他肯定要提防許可證的。

朋友的事他當然也不能袖手旁觀了。

先是海馬舊書攤被取締了,雖然他找了關係,答應書退還出來,但畢竟還沒有退出來。關於金中華提拔的事,也到了緊要關頭。胡月月的自殺給張田地造成的影響還沒有散盡。還有芳菲,情感遭遇了危機。而他自己和朱紅梅的事,江蘇蘇似乎也有所察覺。緊接着小麥的販毒案最為棘手。現在的情況是,關於小麥,一點音訊都沒有,公安局不露一點口風,就更不要說去看一眼了。他請李景德能出面說說,目的也就是能見小麥一面,讓小麥知道,還有朋友在關心她。但是,李景德官腔官調地說,在這個問題上,你不敢亂來,我也不敢亂來,別人也不敢亂來,咱們誰都不敢亂來,你說呢?許可證知道他沒說錯。可許可證心裏也堵。這些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能。

這些,只不過是許可證掌握的周遭的情況,他沒有掌握的情況,對他來說,也是極為糟糕的,比如江蘇蘇和相目標的邂逅……

31

許可證請李景德來家裏吃飯。

許可證給李景德打了電話后,還做了精心準備。他買了新上市的茄子,在肉餡里攪上蝦婆肉和海蠣肉,包茄子餅。這道菜他從前做過,味道很好。他還想做另一道菜,比較複雜一些。複雜不是壞事,對他也是一個挑戰。這道菜他是這樣構思的,把一條大地魚撕去皮,剔去骨,魚肉剪成小片,他覺得一定要剪,要是刀切,就沒有那種感覺了。然後把剪好的魚肉放在熱油中,慢火炸香,撈起來,再用四兩(約魚肉的二分之一)半干半濕的魷魚,劃成切片,就是一格一格的那種,加水,浸泡約一個小時,擠干水分,再加姜、蔥、醋、醬油等佐料腌制約十五分鐘,過一遍油。把這兩種原料弄好后,配上一顆芹菜,一點干筍和紅椒,爆炒幾下,就可裝盤了。想像中,這道菜應該具有鮮、滑、嫩、爽等特點,還另有別的味道。這道菜,許可證從前就構思過,可一直沒做成。他今天準備大顯身手一番。

但是,當他打電話給李景德時,李景德說有一個重要應酬,來不了了。不但來不了,還要讓許可證去作陪。他說,你六點準時到西天飯店四樓小餐廳,先吃飯,后打牌。

許可證最近感覺有許多事,不想出門。但是,一想,有那麼多事情有求於李景德,也就答應了。

李景德周圍那些人,都是本市的大官,太正規,加引號的正規,或者太能裝腔作勢,許可證是知道的,身在江湖的許可證,對這些並不討厭。但想見李景德,主要還是關於金中華的事。金中華想當經委主任,許可證不但接受張田地的委託了,他還從別的朋友那裏有所耳聞。朋友們都想當官。按說,朋友們一個個當官,對他也是好事。至少不是壞事。誰不想當官呢?這年頭髮財是那麼不容易,當官又是那麼容易么?說心裏話,當官的好處真是太多了,多到數都數不過來了。不當官(在許可證看來,副職不算官),當這種副職,簡直不是人乾的事情。從前,或者說某一段時間,他曾經奉行這樣的原則,即,有官他就當,沒有官,晨報副主編也是正處級,在海城這個中等城市,已經可以了,雖說不能呼風喚雨,雖說不能搬得動天震得動地,但要想辦什麼事,還是能夠應對自如的。但是,這種想法只在他腦子裏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他就想當社長了。他覺得,當副職就好比妓女行當中的“端盤子”,還沒到“接客”的檔次上,不能接客就紅不起來,沒有地位,不但要看嫖客的臉色,連妓女都低看你一眼。可眼下,他的社長還當不成,他得先扶持金中華當上經委主任,他才能騰過手來,經營自己的事。

許可證應約來到西天飯店四樓小餐廳,只看到李景德一個人。

李景德身居要職,分管市政府辦公室,從他手裏出去的招待費,每年就有一百五十萬元左右。像西天飯店這樣的小餐廳,他是經常來的,不過這一次,他不是接待某個要員,他不過是接待一個朋友而已。

李景德天天周旋於市長們中間,已經變得不像從前的李景德了。不是嗎?你從他臉上能同時看到好幾個市長的面孔,他自己的面孔反而找不到了。這話不是許可證說的,也不是那些老同學說的,是李景德自己說的。李景德由於一直沒有結婚,他常到四樓的這間小餐廳來請客,這兒就跟他家裏的餐廳差不多。事實也正是這樣,李景德有三千塊錢以內的簽字權,他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簽字,私事請客還是公事請客,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當然,時不時的,也有一些市領導讓他在這兒擺一桌,他也都是不失時機地安排好。這天下午,李景德是可以到許可證家去吃飯的,可孫副市長在臨下班時跟他說,李秘書長,晚上幹什麼啊?孫副市長是從縣委書記位置上剛提上來的副市長,家還在縣裏沒有搬過來,處境和李景德差不多,吃飯也是以食堂為主,東一頓西一頓的。李景德善解人意地說,晚上沒有事啊,陪市長打牌啊。孫市長說,我也好久沒打牌了,你準備個場子,簡單一點,先吃飯,后打牌。所以,李景德才幹脆回拒了許可證。

陪市長打牌,人選可不好定,你不能找級別比他高的,也不能找跟他平級的,級別太低也不行,要在副處或正處間選擇。

許可證算一個很好的人選。

看樣子要打牌?許可證問。

叫你說對了。

你一個人也摸牌啊?許可證看只有李景德一個人,有點不理解,他說,我還沒吃飯呢,你不會讓我餓肚子打牌吧?

你以為我吃了啊?我是餓肚子等市長,你來陪我一起等,等孫市長來了一起吃。

孫市長要來啊?乖乖不得了,你跟市長玩,叫我來幹什麼啊?許可證說。

是啊,跟市長玩才找你啊。讓你陪陪市長還小瞧你啦?李景德把手裏的牌合起來又攤開,再合起來再攤開,他就像一個魔術大師。

坐,我幫你算一命,看你還能不能提拔。李景德又說。

許可證哈哈笑道,你說我啊?提不提拔,還不是你說了算。

何以見得?

這還不簡單,你是大秘書長啊。

我要是能提拔你,我提你做市長。

我不想當這麼大,經委主任就行了。

李景德一聽,哈哈笑了,他說,你這話,要是給金中華聽到了,會跟你拚命的。

許可證狡黠地說,我不是沒讓他聽到嘛。唉,說真的,中華的事情怎麼樣啊?

李景德不露聲色地笑了。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說,工作都做了,就看下一步市裡開會研究了。

沒有問題吧?

有張田地大老闆撐着,當然不會有問題。不過……

許可證看李景德不過了好幾秒鐘還沒有下文,追一句道,不過什麼?

難說啊,人算不如天算,還要看運氣。

許可證說,那是那是。

那天許可證和張田地在茶社裏密謀很久的方案,叫李景德修改了一下。是許可證把李景德請到家裏,把方案告訴李景德的。李景德想一想,說,讓我提供市長的號碼,然後你們直接辦事,這方案不是最佳方案,效果不一定行。許可證說,張田地很有把握啊。李景德說,他一個商人,懂什麼事啊,這裏頭的學問,深刻啊,我再想想看……這樣好不好,你讓張田地把貨交給我,由我去跟市長直接打交道,怎麼樣?許可證覺得這樣更好,只是他擔心李景德已經幫了民政局的董副局長,同時給兩個人說情,幫兩個人買官,是不是合適。許可證一語雙關地說,聽說民政局的董局也找你辦事啊。李景德說,有此一說,可我知道誰輕誰重啊……我們是什麼關係啊,你說是不是?後來許可證和張田地金中華又商量一次,覺得讓李景德直接辦,也好。

中華這次要是上了,張田地是會感激你的。許可證話里,多少有些不放心的成分。

李景德胸有成竹地說,一切盡在掌控中,我已經跟中華說過了,讓他靜候佳音。

說話間,冷菜上來了,煙上來了,酒也上來了。

服務員問開不開酒。

李景德說,現在不開。

李景德看看錶,過六點半了。

許可證說,不會不來吧?

一般不會。李景德說,可能是他辦公室里有人,在談事情。

孫市長分管經貿,事情多,應酬多,找的人也多。俗稱三多市長。

人家孫市長是三多市長啊。許可證說,調走的楊市長也是分管經貿的三多市長吧?

許可證不經意的一句話,把李景德逗樂了。李景德說,你聽沒聽說過一首新民謠?

沒有啊。許可證說,好不好玩?說說聽聽。

你們搞報紙都沒聽過啊?李景德說,還比較形象,聽好了,抓了一隻鹿,跑了一隻羊,來了猴子更猖狂。

什麼意思啊?

李景德說,你想想看,想想,好好想想,你搖什麼頭啊,這都不理解啊,你真是一點也沒進步。鹿市長行賄受賄被判十五年,是不是抓了一隻鹿?楊市長調走了,調到淮水當市長去了,是不是跑了一隻羊?孫市長是孫猴子,就這意思唄,來了猴子更猖狂。

許可證說,形象。好!

許可證又不無擔心地說,你是說,這個姓孫的不好相處?是個孫悟空?

也沒什麼不好處,就算他是孫悟空,也不是在我的手掌心嘛。

許可證會心地笑了。許可證覺得,李景德內心裏還是很狂的。

到七點二十分時,孫市長打來電話,說有事,過不來了,改天再約吧。

李景德放下電話,對許可證說,這就是領導人,言而無信。算了,他不來,我們吃。

就我們兩個啊?

那你再吆喝個把來。

都七點多了,誰沒坐下來?

你那個秘書長呢?就是跟我平級的那個?李景德詭秘地說。

你是說朱紅梅啊,她還在港區。

李景德說,港區又有多遠啊。

要不,叫她來跟你吹吹?你們兩個秘書長正好配成一對。

那是你的秘書長,我哪敢吹?你留着自己吹吧,別當心吹出事來。

許可證也沒再堅持。

李景德和許可證兩個人喝啤酒。許可證覺得,這個機會很好,再談談金中華吧。

許可證說,金中華要當經委主任,主要競爭對手你認為是誰?

李景德說,是他自己。

許可證有數了,說,我懂,你是說,沒有對手。

李景德點點。

許可證說,聽說不少人盯着那個位置。

李景德說,這也正常,牽一髮而動全局嘛。

許可證說,要不要再加把勁?

李景德說,這個我不好說,應該可以的吧。不過……

許可證說,不過什麼?

李景德說,不過金中華吃飯聲音太響,叭嘰叭嘰的。

許可證說,這算什麼啊。

李景德說,這不算什麼,不過他常把那個王娟娟帶着,不是太好,你看我,帶過誰沒有?

許可證說,我和張總跟他說過了。

李景德說,其實,也無所謂,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倒是不要多心啊。

許可證說,我多什麼心啊,我才不去瞎想了,我也不怕你說,朱紅梅只是我的一般同學而已。

李景德笑了,我可沒說你啊,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許可證說,你就是這個意思嘛。

李景德說,開玩笑開玩笑。

許可證哈哈一笑,說,哪天讓張田地撥點經費給你,讓你多交幾個女朋友。

李景德說,客氣了客氣了。

許可證一聽,知道他答應了。

李景德又說,你不要說,金中華還真是不錯,弄了個王娟娟。

許可證說,王娟娟的確漂亮。

李景德咂幾聲嘴,把嘴巴咂得吱吱響,很有點羨慕的樣子。

李景德說,你曉得王娟娟哪兒漂亮嘛?

許可證說,不曉得。

李景德說,我看她最好看的是嘴唇,很豐滿。

許可證說,我知道了,你喜歡大嘴巴女人。

李景德說,她脖子也漂亮,你發沒發現,她脖子多性感。

許可證說,真有你的啊,你觀察得那麼仔細啊,我知道了,李秘書長,你喜歡性感的女人。

李景德說,我什麼都不喜歡,我哪像你啊,你老許也不得了啊,老婆那麼漂亮,還要弄個大胖豬養養。他媽的,好日子都叫你們過上了。

許可證說,你老兄是不想玩這些,你老兄要是想玩這些,還不是小菜一碟,身邊說不定就有呢。

許可證是指那個打字員董小妹。

李景德笑笑,想誰不想,不就是缺票子嗎?

許可證說,我讓張田地明天就送筆專項經費給你。

李景德說,太客氣也不好吧?

許可證覺得談得還算投機,不過,還有別的許多事情,他沒有跟李景德談,比如海馬的事啊,小麥的事啊,芳菲的事啊,有的話,他雖然在此前都談過了,現在再談談也還興味盎然。只是,現在的談,只局限於閑聊範疇了。但是許可證突然想去找朱紅梅玩了。要不是李景德提起來,他都忘了自己好幾天沒找朱紅梅了。朱紅梅肉嘟嘟的。許可證很喜歡肉的感覺。

和李景德分手后,許可證沒有回家,也沒有找張田地開車送他,而是自己打的,來到幾十裡外的港區。他在下車后才給朱紅梅打電話。他電話都開始撥號了,中途又停下了。心情很好的許可證要給朱紅梅一個驚喜。他要到她家門口再打電話。

許可證信步走在朱紅梅家的樓梯上。

許可證走着走着,想到了一個疑問。按照以前的習慣,朱紅梅隔三岔五要到許可證家玩,見縫插針地跟許可證做愛。許可證知道這女人性慾特旺,是個離了男人不能過的主。可以說她離婚也是因為男人受不了她無常無度的做愛,才哭哭鬧鬧離了的。這麼一個女人,怎麼會個把星期不找他呢?許可證有一種預感,上樓的腿就沒了勁頭,小腿肚一步比一步軟。

許可證走到五樓502門口,他沒有按門鈴,而是用了個小小的計謀——給朱紅梅打了電話。許可證聽到朱紅梅家的電話鈴聲了。

誰啊?朱紅梅的聲音。

許可證故意不說話。

喂,怎麼不說話。還是朱紅梅的聲音。

喂,說話啊,我要掛了啊。朱紅梅有點不耐煩了。

朱紅梅啪地掛了電話。

許可證聽到掛了電話的朱紅梅還在說,神經病啊!喂,你裝什麼死,不會是找你的吧?

誰知道我在你這兒啊,鬼都不知道!

許可證聽到,這是一個粗嗓門的陌生男人的聲音。這個男人說著,還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許可證感覺到這個男人的哈欠很舒服,很心滿意足。

許可證知道情況不妙,朱紅梅屋裏有人,他趕快溜走了。

32

又到周末了。

江蘇蘇躺在床上,不想去上班。她有氣無力地問許可證,幾點啦?

許可證早早就在客廳里整理筆記和剪報了,他剪了一篇關於清蒸鮑魚的文章,正認真地研究鮑魚的做法。江蘇蘇的話,他沒聽清楚。他心猿意馬地問?啊?

江蘇蘇說,幾點啦?

許可證說,快七點半了,再不起來要遲到了。

江蘇蘇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又更懶地、嬌嗔地、拖腔怪調地說,不想起床啊……啊……不想上班啊……啊……啊……

許可證就跑到卧室,掀了江蘇蘇的被單。

江蘇蘇看許可證拿着剪刀,又掀被單,跟許可證撒嬌地甩着腿,咬字不清地說,啊,你想幹什麼啊,救命啊……

許可證也跟她揮揮剪刀,說,快起來,我要剪掉你的鼻子。

江蘇蘇說,你多幸福啊,在家吃好東西啊,我也不去上班啦。

江蘇蘇還是小孩子心,睡懶覺,看電視,吃零嘴。許可證天天都要哄哄她。許可證拍她的屁股,說,快點快點,太陽曬糊你屁股啦。

江蘇蘇眼睛閉着,說哎呀呀,哎呀呀,真不想起來啊。

江蘇蘇還是起來了。江蘇蘇只洗了臉,梳了頭,簡單收拾收拾,拿一袋牛奶,騎着踏板摩托車,匆匆上班去了。

江蘇蘇前腳一走,朱紅梅後腳就到了。朱紅梅把兩條大地魚朝廚房一扔,就關到衛生間洗臉洗手去了。

許可證對朱紅梅的心情已經不像先前那樣了。朱紅梅床上功夫利害,他是領教過的,但是自從他那天在朱紅梅的門口知道她養了個男人在家后,對她的興趣就漸漸淡薄了。豈止是淡薄啊,簡直就是噁心了。不過許可證沒有立即把厭惡的表情送給朱紅梅看,他覺得那樣也沒意思。她已經那樣了,她就是那樣的人,最好的辦法是冷處理。他相信朱紅梅不是個笨蛋,在他的冷淡下,她會知趣地離開的。

現在,許可證有了新的想法,準備編一本書,書名叫《吃在海城》。海城的市中心,集中了大大小小飯店數百家,飯店的菜系以淮揚菜為主,也有少量的川菜館和湘菜館,近幾年,粗獷的東北菜也來了幾家。許可證這本書的特點是,以介紹各飯店基本情況為綱,綱舉目張,包括飯店面積、地理位置、菜系、主廚、名菜、特色等,還要為飯店老闆立傳。許可證已經跟有關部門打了招呼,書一經出版,入選的每家飯店都要買一百本書。這樣算下來,書能賣一萬本,就是每本賺五塊錢,也是五萬啊,一筆不錯的收入呢。為了工作順利開展,許可證還通過李景德,請孫副市長題寫了書名。所以許可證這幾天比較忙。他家的書房、客廳、卧室,甚至連廚房、衛生間都擺放着各種資料。許可證對朱紅梅帶兩條大地魚來,一點都不奇怪。這兩條大地魚是一個信號,說明她和工商局熊大胖子局長關係不壞,或者說,熊大胖子和他前任楚局長一樣,被她擺平了。不知道那天在她床上的,是不是熊大胖子。想想她有一次還在電話里哭哭啼啼,說熊大胖子對她不好,揚言要自殺。看現在的情形,已經讓她勝利地扭轉了局勢。許可證整理完一家叫奎元館的飯店的資料,大聲喊道,紅梅,怎麼一來就鑽衛生間啊,出來,把魚洗啦。衛生間裏傳出聲音,讓我洗魚,別臭美啊,我不洗,我沒空,我在化妝。衛生間的門嘩一下拉開了,出來一個大美女,她大臉盤上乾乾淨淨的,眉毛和嘴唇都處理過了,特別是兩片豐滿的大嘴唇,鮮紅的,把許可證嚇了一跳。許可證想,不知道這是不是叫性感,真像蘇蘇說的那樣了,厚嘴唇能切一盤菜了。許可證真的後悔了,怎麼和這種女人混到了一起?怎麼才發現她這麼噁心呢?情人眼裏真的能出西施?以前喜歡她,就覺得她性感、漂亮,現在討厭她,就發覺她處處噁心了。許可證趕快躲開了目光,誇張地說,媽呀,你要幹什麼啊,求求你別嚇我啦。朱紅梅拎着化妝包,一詠三嘆地走來。還把肥腰扭幾扭,其實不過是撅幾下屁股。許可證說,你還當真了,你別妖了,你肩膀下邊就是屁股,你還扭,你還能扭到紐約啊。朱紅梅說,你說話真難聽,你一點情調都沒有,你一點小資都不懂。許可證說,你留我一條命吧,就你這規模,還小資,還情調。怎麼樣啊,你這港區消費者協會的秘書長,是提拔啦還是高升啦?朱紅梅扭到許可證跟前,用屁股撅他一下,說,你說話怎麼這樣怪怪的呀,對老同學就這態度啊。實話跟你說,我提拔了。許可證說,當區長啦?朱紅梅說,沒當。許可證說,當局長啦?朱紅梅說,沒當。許可證說,那你能提到哪去啊?是不是把脖子提高了半寸?朱紅梅說,我當區消費者協會副會長了。副會長,知道不知道?相當於副處級!許可證一聽副處級,就笑了。許可證想起了水簾洞的小姐劉芹芹,那也是一個副處。那劉芹芹小姐是這麼對他說的,說是處女吧,已經被你們搞過了,說不是處女吧,又沒結過婚,所以,準確地表達,就是副處女,簡稱副處。許可證覺得劉芹芹小姐的話很有點意思,雖是老段子,因為出自真正的“副處女”之口,也是別有情調的。許可證把劉芹芹的段子講給不少人聽,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說許可證真有艷福,還真碰上“副處女”了。但許可證不能把這個典故告訴朱紅梅,他覺得她還配不上“副處女”這個雅號。許可證忍俊不禁地說,你提拔成副處啦,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朱紅梅說,不過,熊大胖子說了,要等下個月的理事會上才宣佈。老同學,我提拔快不快啊?再過幾天,我可要超過你啊。許可證說,怪呀,副會長應該是在會員代表大會上選舉產生,怎麼會在理事會上產生呢?朱紅梅說,管他怎麼產生呢,反正我是副會長了,這叫與時俱進。朱紅梅說完,還得意地哼着歌。朱紅梅看許可證還在抄抄寫寫,就要鬧他。朱紅梅說,許可證,我看出來你越來越不想理我了。許可證也半真半假地說,看出來啦,看出來就好。朱紅梅說,我就知道你從來就沒有真心,也真是,我也是自找不自在,人家老婆又年輕,又美麗,我算什麼東西啊。許可證說,你今天跑來就是說這個話啊?這可是你說的呀。朱紅梅說,你就是這樣想的。朱紅梅說,好了,我也不指望你理我了,我去找老劉,還是老劉對我好。老劉怎麼還不來?老劉幾點來啊?我給老劉打電話看看。朱紅梅的意思是讓許可證吃劉主任的醋。許可證感到好笑,劉主任只是受他的指派,做戲給江蘇蘇看的,朱紅梅還當真了。許可證也假惺惺地說,你找老劉幹什麼啊?朱紅梅說,我想找老劉,怎麼啦?我就是要叫你吃醋。許可證想笑她自作多情,想想,算了,許可證說,老劉可是正派人啊。朱紅梅說,你說什麼啊許可證,我就不是正派人啦?他是正派人還在人家身上捏捏弄弄?弄得人家心裏真不好受。就算老劉是正派人,我也要搞他,把他搞死,我就喜歡搞正派人,怎麼啦?許可證知道她還在自作多情,以為這些話就能讓許可證吃醋,許可證抓不着頭緒地說,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朱紅梅說,那你是什麼意思?許可證說,我就沒什麼意思。朱紅梅說,沒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啊?許可證說,沒什麼意思就是沒什麼意思,你非要弄出什麼意思幹什麼啊?朱紅梅說,好了好了,我不跟你這種人說了,真沒意思。朱紅梅很有些失望,本來她買兩條大地魚,興緻很高地來找許可證,原以為許可證能賞她幾顆甜棗,和以往一樣迫不及待地跟她雲歡雨愛一番,哪怕就在廚房裏,她也不在乎,沒想到許可證今天是爛肉一塊,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來了,真是白買兩條好魚了。

朱紅梅坐在沙發上呼呼喘氣。

我是在許可證家樓下,和李景德、金中華碰到一起的。

我到許可證家,也沒有特別要緊的事。關於小麥的情況,我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不知道的,就是想知道,也不可能了。公安局那邊,對這樁案子一直非常重視,據說還驚動了省有關部門,我除了在心裏為小麥祈禱,也實在是無能為力了。海馬的舊書攤也歇着了,暫時書還不能拿出來,所以不能擺攤賣書。芳菲家庭的事情也不是誰能幫得上忙的,我只能是遠遠地望着她,心裏關心着她。我到許可證家來,說到底,不過就是一種慣性。我感覺到我在晨報廣告部的工作也是朝不保夕,對待這份工作,我自己也是朝三暮四,由於大家都知道我跟許可證的關係,加之報社已經流傳關於許可證的閑言碎語,他們也都對我敬而遠之,我就落得更清閑了。你知道,我是喜歡到處遛遛的。在海馬和達生沒出事之前,我腿一抬就溜到海馬的書攤上,下棋、胡鬧。現在,我也不知道海馬達生都忙些什麼了。海馬的書攤不擺了,他還寫他的文章嗎?他還常和達生下棋嗎?他們還常喝小酒嗎?他們還常喝醉嗎?達生呢?還是樂於閑着?樂於跟跟街頭的女人?海馬和他美麗的愛人小汪的關係如何了呢?這些都是時常在我心底里泛起的又隨時會消失的問題,

我跟李景德、金中華在樓底打過招呼。我就不想上去了。我知道他們的事更重要。金中華要當經委主任了,我這種人,對於他們來說,算得上外人了,至少,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我怕我在場,影響他們說事。但是碰到一起,立即就走開也不好吧?

關於喝酒和聚會,我確實沒有從前那樣的興趣了。從前,不管什麼聚會,感覺上充滿了趣味和友情,可漸漸地,我發覺我已經遊離於他們了。我有一種混吃混喝或寄人籬下的感覺。這種情緒一旦冒出來,馬上就在腦子裏扎了根,心裏頭湧起的,是一種叫自卑的東西。

李景德說,走啊。

我踟躇着,不走也不好,便跟在他們屁股後面上樓了。

我們三人是一起來到許可證家的。應門的不是許可證,而是朱紅梅。朱紅梅像見到大救星似地說,終於來人了,再不來人我就走了,我都好幾天沒聞到人味了——我給許可證氣死了,他不算人!

朱紅梅的話太誇張了,她要是聞不到人味,一天都活不了。她的意思就是變着法子罵許可證的。

倒是李景德,一進門就開玩笑,說,紅梅,怎麼是你開門啊?你是起五更過來的還是昨晚沒走?

朱紅梅說,他要敢留我,我就敢不走,這年頭,誰怕誰啊,和諧社會嘛,只要痛快就行。

喲,紅梅的覺悟挺高啊?

有多高?朱紅梅拉開了架子,要跟李景德斗到底,她說“有多高”時,又是收腹又是挺胸的。

你別拿大奶子嚇我們小孩子。

由於李景德一臉的恐懼樣子,惹得朱紅梅哈哈大笑了,她說,你這市領導也沒正經啊。

李景德說,我這是什麼市領導啊,我才是副秘書長,還沒有你級別高啊,你可是正秘書長啊。

許可證在廚房裏說,朱紅梅當副會長了,比你高兩級了。

朱紅梅說,好啊,你們都來取笑我啊,不跟你們說了,還是人家金主任好。金主任,王娟娟呢?

金中華已經從許可證嘴裏聽到了李景德對他的評價,他覺得,李景德的話也許不是空穴來風,也許真的會有人對他和王娟娟出雙入對反感,所以他對朱紅梅提到王娟娟很惱火。他沒好氣地說,我怎麼知道。

朱紅梅有些驚詫地看着他,說,喲,你還不知道啊,是人家甩了你,還是你甩了人家啊。

金中華說,什麼甩不甩啊,我都好久沒看到她了。

朱紅梅說,金主任又撒謊了,上上一個星期天我還看到你跟她在海濱浴場的,娟娟穿了身三點式,人家那身條,才叫魔鬼,才叫性感。

金中華覺得這女人一點也不知趣,真讓人討厭,只好說,是啊,這不是兩個星期前嘛。

朱紅梅說,我不信你金大主任能忍兩個星期。兩個星期是多長時間?快半個月了,半個月啊,你金大主任能忍得住,人家娟娟可不能饒過你。

朱紅梅的話,讓李景德笑了。李景德是偷偷笑的。

金中華知道她不好惹。也不想和她啰嗦,鑽到廚房去找許可證了。

朱紅梅說,你別跑啊,我們打牌還差一家呢,你趕快把王娟娟找來。

金中華關了廚房的門,不睬她了。

李景德說,紅梅你別說中華了,他害羞。

他對我那麼凶,我就要氣他。

李景德小聲問她,他們什麼時候到海濱浴場啦?

朱紅梅看着李景德,笑了。朱紅梅說,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哈哈哈,我才沒看到他金主任了,上上個星期天,我看到王娟娟和……誰啊?你不曉得?

我看到李景德臉紅了。

朱紅梅也看到李景德臉紅了,她又哈哈笑了,那笑好像在說,你以為我不曉得。

李景德轉臉看我一眼,說,紅梅越來越深刻了,是不是老陳?

你說什麼啊,我沒聽到。我在假裝看一本書。其實我聽出來了,和王娟娟在海濱浴場的不是金中華,是他李景德。

朱紅梅會心地說,要不我們打牌吧,把金主任拉出來打牌,再加上老陳,老陳我還沒看過你打牌呢。

我說是啊,我不會打,我腦袋瓜比豬腦子還笨,而且,我馬上就要走了。

朱紅梅吃驚地說,天啦,你連牌都不會打啊,不好玩不好玩,這不是跟廢人差不多嘛。

差不多。我說。

朱紅梅對李景德說,三缺一,現在又變成兩缺兩。

李景德說,那就不打,看看許可證做菜,我也學幾招,將來討老婆喜歡。

朱紅梅說,做菜有什麼看頭啊,他那點破手藝,比我也就好那麼一點點。

朱紅梅去敲廚房的門,她大聲嚷道,打牌怎麼沒人啊?老劉等會來不來?許可證你打電話,叫老劉來打牌。

許可證說,老劉不一定來,你這樣吧,你打一個電話,叫張田地張主任過來,這傢伙好長時間沒到我家來了。

朱紅梅說,對呀,還有張老闆呢。

朱紅梅撥通了張田地的手機。朱紅梅對着話筒說,張老闆啊,幹什麼呢?許可證做了一桌子好菜,等你來喝酒啊。

張田地說,喝酒還早了,你是叫我去打牌吧?

朱紅梅不失時機地吹捧道,要不怎麼說人家是張老闆呢,一說就通竅了,正好三缺一,就等你了。

張田地說,你是兩缺兩吧,對不起啊,我還有事,走不開啊。

朱紅梅說,有什麼事啊,大休息的,你別掃了大家的興緻。

張田地不好意思直接打聽江蘇蘇在沒在家,他迂迴着說,我真的有事……還有誰啊?不會就缺我吧?

朱紅梅說,還有李秘書長,還有金主任,還有老陳。

張田地說,這不是夠手了嗎?

朱紅梅說,哪裏啊,有好幾個不打,正好缺你一把手。

張田地進一步試探道,你一個,李秘書長一個,金主任一個,還有王娟娟。

朱紅梅說,就是啊,很氣人啊,王娟娟沒來。

張田地說,那也不缺啊,不是還有江蘇蘇嗎?

朱紅梅說,張主任你煩不煩啊?江蘇蘇要是在家,我還請你啊?她上班去了,她今天加班。

張田地說,星期六上什麼班啊?

朱紅梅說,我怎麼曉得啊,你快點啊,我們就等你一個人。

張田地說,好好好,我十幾分鐘就到。

十多分鐘后,張田地就到許可證家了。

許可證家就形成了和以往差不多的格局。許可證在廚房忙菜,外面四個人打八十分。金中華不抽煙。但他從小包里拿出兩包白皮中華,扔一包給和他打對家的李景德,又扔一包給張田地。

張田地說,哎呀,抽你的多不好,我有我有。張田地說著,拿出一盒蘇煙,說,比你那差一點——那就抽你的。

朱紅梅說,張老闆,你不能抽金主任的煙,他那是糖衣炮彈,想腐蝕你,讓咱們輸。

張田地說,不至於吧,我們這牌技,還能輸給他們?

朱紅梅也自己跟自己打氣說,就是嘛。

李景德說,你不要再吹了,你再吹,就成氣球了。

朱紅梅說,好啊,李秘書長笑話我胖啊,看我們不打你個三比蛋!

他們打着嘴仗,抓着牌。

牌便一圈一圈打下來。

金中華狀態不好,關鍵時候老會失誤。李景德也不批評他,還說了幾句理解和鼓勵的話,那口氣,就像不是多年好朋友似的,就像一個上級跟下級似的。李景德知道他這幾天運作經委主任這個事操了不少心,還知道這麼個大事情,擱在誰的身上都不輕鬆。而朱紅梅就很得意忘形了。她不停地表揚張田地,表揚他手氣好,抓牌好,出牌好,表揚他英明,表揚他果斷,還表揚他立場堅定,能經得起糖衣炮彈的攻擊,對金中華莫名其妙的失誤還幸災樂禍。也難怪,金中華有時候犯的錯誤也太低級了,連張田地都不可理喻。張田地後來一想,也就理解他了。是啊,具體事情是張田地辦的。張田地辦事精明,除了市長那一關,是委託李景德辦的,其他的,該走到的都走到了,該打點的都打點了,可以說是滴水不漏。張田地這方面突出的能力,在朋友們中間有口皆碑。張田地大約知道金中華這次問題不大,所以才胸有成竹。他對金中華說,金主任,放鬆一點,好好打牌,你不要讓着我們,你要是讓着我們,我們就是贏了,也沒意思,是吧金主任,你可要發揮出最高水平啊。金中華說,那是那是。李景德也說,金主任你相信我的話,水到渠成,該是你的,誰也奪不去。張田地也說,不錯,水到渠成。朱紅梅說,你們說什麼啊,聽不懂聽不懂。張田地說,聽不懂了吧?聽不懂就裝沒聽見。李景德不露聲色地笑笑,他說,張老闆這幾天真辛苦了,腿都跑斷了吧。張田地說,朋友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張田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說,我還以為孫市長家孩子上大學了,才上中學啊。李景德說,那當然,孫市長還不到四十歲,他將來能當省長,對了,哈佛女中在哪裏啊?張田地說,在無錫,在無錫濱湖區,全稱叫哈佛女子高級中學,那地方太美了。

朱紅梅數了八張牌扣到鍋底,說,你們說什麼啊?剛才許可證說我屁股扭得跟紐約似的,你們又說什麼哈佛。出牌,一對老K。張田地說,孫市長家女兒在哈佛女子高級中學讀書。張田地又數一下她貼的鍋底,大叫一聲,怎麼九張牌?你腦子叫好牌燒壞了吧?金中華把牌攏過來,說,自動下台。朱紅梅把牌一扔,嚷道,都怪你們,什麼哈佛啊紐約啊,都讓你們攪了,你們三家打我一家啊。三個男人哈哈大笑了。李景德好心對朱紅梅說,你好好打牌,管我們說什麼啊。朱紅梅說,你以為我聽不懂啊,不就是孫市長女兒上哈佛女子高級中學嗎,孫市長女兒上哈佛女中,不就是你張老闆運作的嘛,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啊?你當我是傻瓜啊?不跟你們玩了。

三個男人看朱紅梅真急了,再次哄堂大笑。

他們不打牌了,也是朱紅梅不打的,她說李景德他們賴皮。

快到吃飯時間了,江蘇蘇還沒有下班回家。

小江怎麼還不回來啊?朱紅梅說。

你想她回來啊,她回來對你還有什麼好處啊?李景德說。

朱紅梅白了李景德一眼,說,李秘書長今天怎麼啦?專與我作對啊?我一說話就嗆我,我得罪你啦?你也不帶我去海濱浴場。

海濱浴場對李景德可是個敏感話題,李景德便不作聲了。

朱紅梅找個什麼東西在嘴裏吃,和張田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上是兩男兩女在耍嘴皮子,談什麼轎車裏的愛情。

金中華手裏拿着牌和李景德說話。金中華把牌抓了二十五張,他或許是想研究一下今天為什麼打得這麼臭。

許可證家電話響了。

許可證家的電話離張田地最近。張田地隨手就接了電話。

張田地在電話里和對方說著什麼。

張田地放下電話,大聲地告訴廚房裏的許可證,說,老許,是你家小暉,你家寶貝兒子。

許可證伸出頭來,說,小暉說什麼啦?

小暉說他暑假一放假就回來。

許可證說,好,這孩子,就是懂事,等他暑假回來,我要帶他好好玩玩。

收拾餐桌吃飯的時候,張田地把許可證攤在桌子上的剪報和筆記划拉到一邊,兩手一叉就要把稿子往廢紙簍里扔。

許可證說別扔,那是我的書稿。

張田地說,編什麼書啊,編這破東西,有名還有利?還要讓人家買書,也不知道這樣勞民傷財能賺幾個錢,要是金主任轉成正職了,當了經委主任,批點專項經費給你,省得你編這些破書!

李景德說,金主任就是轉成正職了,批專項經費的可能性也不大,但能想辦法把印刷費報銷了,金主任你說是不是?

金主任點點頭,表示贊成李景德的話。

張田地也說,這主意不錯。

朱紅梅說,你們別談工作好不好,你們男人真沒勁,到一起就談工作。

許可證,那就不談工作,談喝酒。

朱紅梅說,等等吧,小江還沒回來嘛。

許可證說,是啊,蘇蘇今天怎麼回來這麼遲?現在都幾點啦?十二點半了,該回來了啊,蘇蘇也真是的,星期六還這麼頂真,就不能提前下班?

朱紅梅說,別急,等等不遲,是不是李秘書長?

李景德說,不急不急,要急你急。

朱紅梅嬌氣地說,你要死了,李秘書長今天專跟我作對。朱紅梅說著,還在李景德的身上打一下。

由於人多,許可證也不好把對朱紅梅的討厭掛在臉上,他大聲說,不等了,都過來坐吧,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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