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打了,掛斷它!”杉浦健次大聲喊道。
杉浦雙手抱頭抓住頭髮痛苦的神態使桐子驚呆了。她想杉浦大概喝醉了,才會有此反常的舉止。當桐子知道那青年說出的電話號碼是大冢律師事務所的電話,不由得對小夥子發生了興趣。只見杉浦健次再也不說一句話,目不轉睛地盯視面前的酒杯。
“你怎麼啦?”在一旁的信子瞧着他擔憂地問。杉浦健次不答理她,悶悶不樂地喝酒。當然,信子不會察覺健次要給大冢欽三掛電話,還以為他想給哪個朋友掛的,沒準又改變主意了。
“健次,今晚就好好樂一樂吧。”信子討好似地說,“噯,跟我跳個舞吧?理惠,給放張唱片吧。”
“算了。”那青年制止桐子去取唱片,不耐煩地說。“我不想跳。”
“今晚你真叫人摸不透。”信子有點無計可施,為難地說,“你怎麼啦,究竟出了什麼事?”信子湊近身做出副媚態問,可是杉浦把她推開。
“我現在要一個人想想,你在邊上別嘍嗦!”
信子被健次一推,身子倒在椅子上,她強捺下火氣,討好似地笑出聲:“真狠心哪,阿健,你真怪。”
那酒吧的男招待面露笑容瞧着趴在賬台上的杉浦健次。這不是普通顧客,是這家店主的弟弟。跟信子的關係倒無足輕重,但是在店裏幹活的人都得小心伺候着杉浦健次。
“酒保,”健次抬頭喊,“給我來杯巴蓬酒①!”
(①巴蓬酒,是一種美國烈性威士忌酒——棒槌學堂注)
信子立即嚷起來:“不行,這酒太凶!酒保,別給他喝。他已經醉了。”
“你別嘍嗦!”杉浦瞪起眼說,平時修飾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此刻顯得很不聽話似的散亂不堪,“我今天晚上要痛痛快快地喝個夠!”杉浦醉得臉都發了青,醉眼朦朧直勾勾地瞪着信子,信子嚇得不敢開口。
“那麼阿健,就給你倒一點兒吧。”酒保用勸說的口氣周旋着,從酒櫃裏取出美國製造的威士忌酒,往他的酒杯里倒了些淡黃色的酒。
“再倒點兒!”杉浦健次說。
“阿健,這酒可厲害了。”酒保也不肯再斟了。
“沒關係。喂,再給我倒!”健次堅持說。
酒保見他神色非同尋常,也怕找麻煩,照他吩咐斟滿了一杯。杉浦健次把滿滿一杯不兌水的酒,仰頭把大半杯一口氣灌進喉嚨。信子看了直替他擔心。
“呀,不行!”信子走近去抓住他的手,“酒保,把酒杯收掉吧。”
“唔……你幹什麼!”杉浦推開信子,又把杯里剩下的酒倒進嘴裏。
這個時候,要是沒有客人再來,說不準杉浦健次的酒瘋還撒個沒完哩。此刻,從門口進來三、四個公司職員模樣的男客,果然,健次變得老實了些,趴在賬台上耷拉着腦袋沒再吭聲。
“喂,信姑娘。”剛來的客人打招呼了。
是信子的熟客,不能不搭理。於是,信子滿臉堆笑說:“啊,歡迎光臨!”她又朝一直佇立在電話機邊的桐子使個眼色說,“理惠,這兒你照顧一下。”
信子去了客人那兒,桐子這才有機會接近杉浦健次。桐子眼看着頭髮蓬鬆趴在賬台上的青年想:此人究竟跟大冢律師有什麼關係?剛才滿肚子不樂意地耍脾氣,是不是跟大冢律師有關?或是有別的原因?桐子坐上剛才信子坐的那張椅子。
杉浦健次手拿着一口氣喝下肚的盛純威士忌的空酒杯,低着頭,頭髮垂到賬台上。酒保忙着為才來的客人配酒。隔一會兒,杉浦健次抬起了頭,桐子對他說:“您喝醉了。”
健次聽見一個陌生聲音,猛地扭過臉,瞪起眼,顯得神色凄楚:“你是誰?”他喃喃地說。
“對不起,信子姐去客人那兒應酬一下馬上就來。”
“信子?她不回來也行啊。”健次盯視着桐子。
“哎喲,您真無情啊。”
“你也這麼說我?”健次說。
“不是嗎?您不象往常見到的杉浦君。”
“你認識我?”健次放下酒杯,兩手交叉擱在賬台上,身子轉過來朝着桐子,一綹頭髮垂到眼角邊。
“噯,我來這兒,見到過您兩三回。可是,今晚才頭一回跟您說話。”
“是啊。”健次點點頭,“我知道你來這兒。有多少日子,兩個來月吧?”
“您記性好極了,正好兩個月。”
杉浦健次胡亂地從口袋裏掏出煙銜着,桐子為他擦火柴,她暗暗思忖,要設法接近這個青年……杉浦健次讓桐子點上火,噴出口青煙。
“你心情不太愉快吧。”桐子笑着說。
健次作個肯定的表情。小夥子側影的線條很明顯,臉上的皮膚還很滋潤、白嫩。
“你,叫什麼名字?”健次突然發問,他的眼珠還象個孩子那麼清澈光亮。
“我叫理惠。”桐子回答說。
“是的,我聽到過。”
“杉浦君,聽說你是我們老闆娘的弟弟?”桐子問。
“是這樣。”健次承認道。
桐子望望客人那兒,見信子正在跟三位客人乾杯;又瞅一眼杉浦,他情緒好了些,眼神似乎在說:再跟我一起呆一會兒吧。桐子也想跟這青年說上幾句,不,非說不可!
“杉浦君,你為什麼不在這兒工作?”話里的意思是,你是店主的弟弟,不在這兒干真有點奇怪。
“為什麼?”杉浦對這位新來的,而且頭一回當酒吧女,資格還嫩的桐子深感興趣,他對桐子的態度顯然跟對待信子不同,好似在對孩子說話,“人嘛,總有各種各樣的情況啊。”
“不過,這兒是您姐姐的店,姐弟在一塊兒,總方便點兒吧。”
“方便?”杉浦健次笑了,“也許是。在姐姐的店裏,既有方便的地方,也有不便之處。不過,也許這樣反而好。”杉浦的話指的是什麼,桐子還不明白。不過,他已經醉了,醉話是不能當真的。
“您在哪兒工作?”
送完酒閑下來的酒保替他作了回答:“在銀座叫‘水無瀨’的餐館,是家第一流的法式西餐館。理惠姑娘剛來,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桐子搖搖頭。
“是家有名的餐館。”酒保用指點般的口氣說,“那家店的價錢可貴哩,但給客人享受到人間美餚,所以挺有名氣,去光顧的客人都是些少爺闊佬。加上那兒的老闆娘長得也美,她的美人照還常常被登上雜誌哩。”酒保滔滔不絕地向桐子介紹的時候,那青年趴在賬台上、脊樑在一抽一抽地哆嗦着。
“你行了,別說啦!”青年打斷酒保的話說,“你說了我幹活的店名就得了,還嘍哩嘍嗦扯到老闆娘身上去幹嗎呢?”
“眼下,您要是有家店,也能當老闆啊。”桐子說。
“謝謝。”杉浦健次醉得迷迷糊糊,用力歪歪嘴笑了笑,“為將來當老闆,干一杯吧?”
“不行。”桐子制止說,“我不會喝,您也別再喝了。不喝酒乾杯就沒意思了,對嗎?不過,我為你將來當上老闆祝福吧。”
“酒保,”杉浦喊,“給這姑娘來點兒什麼淡酒吧。”
“好的。”酒保昂起頭問桐子喝什麼。他知道桐子不會喝酒,給她倒了杯最淡的可可酒。信子坐在客兒那兒,不時往這兒探頭張望,她見杉浦似乎好點了才放下心。信子一有機會就會從客人坐的包房裏脫身回來。桐子尋思,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她拿起注滿可可酒的杯子舉到眼前,說聲謝謝,喝了一口。杉浦健次果然沒再纏着添酒,光點頭致意。
“真好喝。”桐子應酬說。
“好喝?那就再喝點兒嘛!”
“不,不能喝了。”桐子眼裏露出笑意說,“喝醉了就糟啦。”
“不,有時候醉了也挺不錯呀。”健次說,“心情不痛快,酒是最好的葯。”
桐子擱下酒杯,裝着若無其事地朝杉浦健次湊近身子,放低聲音說:“我認識大冢先生。”
杉浦健次聽到此話,眼裏一下露出驚愕的神色,訥訥地反問:“你說是大冢律師?”
“是的。”桐子有意壓低聲回答,“方才您叫我打電話,我才發覺是大冢先生事務所的號碼,我記得這個號碼。”
杉浦健次的臉色突然變得一本正經起來,在這之前,他嘴角上始終露出的淡淡冷笑,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怎麼回事?”他還有點結結巴巴,“你怎麼會認識大冢律師的?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不是親戚,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桐子回答說,“而且,跟大冢先生關係並不是很密切的。再說具體些,也許正好相反。”桐子眼望着排滿酒的酒櫃,仍用低沉省力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討厭大冢先生。”
杉浦健次聽了桐子的話,兩眼直勾勾地瞪着桐子,翕動着嘴,似乎想說什麼。這時,信子終於從客人那兒脫身回來了。
“你瞧,他心情好多了。”桐子朝杉浦健次笑笑,隨後對信子用這話支吾過去。
“嗯,真不容易。”信子說。
桐子見信子來了,知趣地從杉浦健次身邊的凳子上蹭下地。杉浦健次卻不顧信子,仍扭頭目送着桐子去包房的背影。
門開了,以為又來了客,原來是老闆娘回來了。
“您回來啦。”女招待們紛紛招呼着迎接她。
“您好。”老闆娘向客人點頭招呼,走到賬台邊,一位女招待給她脫下外衣,露出了一套華麗的和服,只是人稍胖些。老闆娘眼角里瞟見趴在賬台上的杉浦,老大不樂意地喚:“阿健!”但是她弟弟好象沒聽見似地不答腔。老闆娘走進賬台,酒保拿票據給她一一過目時,她還不時將視線朝杉浦健次掃去,等她匆匆看完票據走到她弟弟面前,稍微放大點聲音喊:“阿健!”
“嗯。”健次好容易抬起頭。
“你怎麼啦?怎麼變得這副模樣?”儼然是姐姐斥責的口氣——杉浦健次用一隻手搔搔頭,眼睛變得混濁了——“你喝了多少?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我在這兒喝過,才喝了一半。”健次憋着口氣不滿地說。
“你店裏怎麼啦?”
“我今天休息。”
“你怕是偷懶沒上班吧?”
“我偷懶不偷懶,你去問好了。”
當姐姐的一下子語塞,只是用審視的目光瞧着弟弟。健次好象為了避開這視線,重又低頭趴在賬台上。:“你們店裏沒事吧?”姐姐擔心地問。
“馬馬虎虎。”健次終於把頭抬起來,銜了支煙,在口袋裏摸索一陣取出火柴。
信子見老闆娘來了,有點顧忌,不敢跟杉浦建次靠得太近,也不好意思上前去為他點火,健次自己點了煙,順手把火柴往賬台上一撂。老闆娘見火柴盒上的花火商標很顯眼,順手拿了過去。
“哎喲,你去過箱根?”老飯娘瞧着建次問,“這不是箱根F旅館的火柴嗎?”
健次露出很反感的神色,滿不在乎地搔搔頭,生硬地說了句:“是啊。”
“什麼時候去的?”
“今天。”健次瞟也不瞟地姐姐一眼說。
他姐姐盯着問:“你今天不好好乾活,倒去了箱根?”——在一旁的信子吃了一驚,瞪視着健次——“為什麼去那兒?”他姐姐緊追不捨地問。
“就去玩玩。”鍵次不耐煩了,把那盒火柴揣進口袋。
“你倒逍遙自在去箱根玩?店裏的工作不好好乾,太不象話了!”正當老闆娘數落着她弟弟的當口,客人在包房裏喚她,“啊,這就來。”老闆娘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沒再開口,推開賬台的矮門去招呼客人。
“啊,歡迎,歡迎!”隨即傳來老闆娘應酬客人的聲音。
信子走到杉浦健次的身邊,露出跟往常不同,帶有審視的目光追問道:“阿健,今天你去了箱根?”
“嗯,去了。”健次冷冷地回答。
“跟誰一塊兒去的?”
“一個人。”
“瞎說!”
“誰瞎說了,不是一個人去又跟誰去?”
“你一個人才不會去那種地方呢,準是帶別人去的吧?”
“你有完沒完?”健次皺起眉說,“好吧,就隨你怎麼去想吧。”
信子撩起嘴,還想刨根問底弄個明白。不巧,這時又進來一位客人,二十五、六歲光景的青年,瘦高個兒,這是近來常能見到的一類無賴痞子,一副逞凶霸道的流氓腔,也是屬於最流行的“款式”。此人進來之後,大大咧咧地朝坐在賬台邊的健次肩上拍了一下:“喂!”
“噢。”健次扭頭,驀地表情獃滯起來。
“我要找你,去了你店裏,說今日休息。我猜你在這兒,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嗎,請坐吧。”健次揮手叫信子走開,叫她把椅子讓給他朋友。
“歡迎,歡迎!”信子儘管嘴裏這麼說,但一面孔的不樂意。這個人以往來過好幾回,總是跟健次一起來,據說是健次的朋友。
“請坐,山上君。”信子讓出椅子。這個叫山上的小夥子對此只嘻嘻一笑,便毫不客氣一屁股坐下去。酒保對這新來的客人點點頭笑了笑,表示歡迎,那小夥子要了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酒。
“買賣幹得怎麼樣?”健次問。
山上也許聞到健次滿嘴酒氣:“你喝醉了。在這兒泡了多久?”
“不,才來。”健次搖搖腦袋說。
“外頭喝過了,又轉悠到這兒來的吧?你混得不錯嘛!”山上反問,“我嗎,這種地方沒一點兒油水,實在沒勁兒。噯,我早想跟你說點兒事,待一會兒,出去走走怎麼樣?”
健次日不轉睛地凝神聽着,他的聲調一下子變了,點點頭爽快地說:“當然好。你就慢慢喝吧。”健次好象掩飾什麼似的朝四下看着,只見信子在一旁瞪眼瞧着他,他避開她的目光,招呼正好走過這兒的桐子。
“喂,理惠姑娘,你來一下。”健次招手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山上武雄,也是咱們九州老鄉。”
“來了。”桐子走了過來。
“這是新來的。也是K市人,信子的朋友,才來兩個月。”
——那青年瞟桐子一眼,只是冷淡地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什麼也沒說。
“理惠姑娘,你是K市人,大概也知道吧,他在K高中打棒球,山上的名氣可響哩。”
桐子知道K高中,那是棒球聞名全國的學校。然而,桐子對棒球這玩藝兒一竅不通:“是嗎,那您也是K市人嘍?”桐子扭頭問山上。
“不,我離K市還有點兒路。”青年低聲說。
“不知道你熟悉不熟悉,”健次接過不願多開口的山上的話茬說,“離K市不遠有個N村,知道吧?”
“啊,N村我知道,那兒有我高中的同學。”
“對,他就是N村人。”
“那離K市很近嘛。”
這麼一問一答間,山上不停地啜着杯中淡黃色的酒精液體。
“這位先生什麼時候來東京的?”桐子在客人面前總得找點話扯扯。其實,山上什麼時候來東京,她壓根兒沒有興趣,只是跟健次沒話找話,東拉西扯。
“什麼?我一直呆在東京!”山上冷不防冒出這句話來,隨即又說,“呆在那鄉下太沒意思了,一出學校就來這兒啦。”
“他是棒球選手,提起K高中的左撇子投手山上,誰人不知,可赫赫有名呢。所以,一畢業就來東京進了職業棒球隊。”
“是嗎?是位職業棒球選手嘍?”桐子瞪大了眼睛。
“不,眼下不是。”健次否定說。雖然他在眼神里並沒有表露出來,但在話中卻帶着譏諷口氣,“現在是預備隊員,大冢都認為將來是個大有希望的球星,不過,他不知道怎麼想的,卻放棄了這個行當。”
“啊,太可惜了。”桐子說。
“有什麼可惜,”突然,山上插話說,“那玩藝兒跟我沒緣分。念高中的時候被人家捧着,甚至想當個好球手。不過,沒多久我明白自己走錯了路,老打替補,哪有出頭的日子,最後還是死了這條心。”
“不過,你再忍耐一陣子,也許就有出頭之日了。”鍵次轉而對山上說,並不象出自肺腑的真心話,倒有點揶揄的味道。
“那種干不出名堂來的地方,再泡着也沒意思,不如趁早死了這條心。”
“哎喲,你再咬咬牙挺一下,說不準會象金田,義原那樣成為不可多得的左撇子投手,被人家當成寶呢。”
桐子聽了這番話,仍不知道這個曾經當過職業棒球隊員的山上,眼下在幹什麼,而且山上的舉止行為總給人一種來歷不明、捉摸不透的神秘感。乍一看,既象個無業流氓,又象個幹什麼工作的,反正沒法猜透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這兩個人喝了一會兒酒,把兩杯兌水的威士忌灌下肚之後,山上拍拍健次的肩說:“走吧。”
“好。”健次把最後一點酒仰脖喝下肚去,作了個很神氣的應答,然後對酒保說,“酒錢記在我的賬上。”
山上笑了笑說:“就算是你開的店,賬還是要付,我的賬我來付。”
酒保問了問會計,山上從自己口袋裏掏出錢,健次裝着沒看見,任他付錢。
“姐姐!”健次向包房喊,“我回去啦。”
老闆娘朝客人點點頭,趕緊脫身出來,打量着弟弟,目光里露出想多留他一會的神色:“你要回去?”
“那傢伙,好象有事跟我說。”健次朝山上那邊努努嘴。
“啊,山上先生,”老闆娘對這位弟弟的朋友說,“還早着吶,不再多玩一會兒?”
“謝謝了。”山上說著從凳子上蹭下地,“我還有點事兒。”
“酒保,我的賬先記上,下回一塊兒付。”健次對酒保說。
“你不回這兒來了?”一直在一旁站着的信子,上前一步對健次說。
“啊,今天太晚了,回家啦。”
信子那含怨的眼神瞧着健次,眾目睽睽之下,只能說那麼一句,不好再講什麼。山上用肩推開門走了出去,健次扭頭說聲:“再見,姐姐。”
“要好好乾哪!”老闆娘在身後緊追上來。
“你放心吧。”門外傳來健次的答聲。
三、四個女招待直送到門外。信子還想送幾步,只聽得身後傳來老闆娘惱怒的叫聲:“信子!”
桐子她們送到店門外那個拐角上站住了。這兩個年輕人肩並肩地走着,路人看來還以為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朋友哩。
“可真冷啊。”桐子身旁的一個女招待自言自語地說著,轉身奔進店去,只有桐子位立着沒動。街燈映照在身上,她悄悄躲在屋檐下,遠遠地望着健次的背影。
晚上挺熱鬧的街,一過十一點,差不多家家戶戶都閉上大門,街上變得昏暗冷落,只有孤零零的路燈映照地面。路燈燈光灑落在兩人的肩上,桐子只見他們突然停下腳步,好象在商量什麼,聲音挺大,但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決不是親密朋友間的交談,杉浦健次好象火氣挺大,而那個山上卻象在儘力說好話。不久,兩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溶進昏暗的道路,桐子再也瞧不清了。店門開處,信子探出身子往外瞧,桐子轉身進了店,但信子卻走出店外去張望了。
打這以後,杉浦鍵次再也沒出現,桐子卻眼巴巴地等着他,可他一次都沒來,連同他的那位朋友山上也是這樣。從那天晚上之後,兩人彷彿說定似的,再也沒見他們的人影。桐子想,只有儘力從信子那兒打聽健次的消息了。
桐子和信子同住一間房子,六疊大小的房顯得很狹窄。桐子就因為跟信子是同鄉又是同學,所以才跟信子住在一塊兒。起先,她不知道,慢慢才發覺自己來這兒之前,信子原來似乎是跟健次一塊兒住在這兒的。店裏工作幹完之後,信子常找些理由讓桐子一個人先回去睡。桐子明知道她在撒謊,準是在什麼地方跟杉浦健次睡一晚才回來。每次回來臉色發灰,衣服總有點兒凌亂不整。
“我在這兒不打擾你嗎?”桐子常對信子這麼說。
於是,信子憤憤然地搖搖頭說:“是我邀你來住的,不用顧慮什麼,我說你就別多心啦。”
信子是位好心腸的女人,她挺照顧桐子。然而,這位信子姑娘一見到健次,就象丟了魂似的。這些都是桐子在店裏親眼目睹的。只要問問店裏別的女招待,她們都會用很鄭重的口吻告訴你,信子跟老闆娘的弟弟要好得可熱乎啦。實實,世上女人的毛病也就是明明是曖昧的事,她們卻自以為洞若觀火一清二楚。
桐子還想跟杉浦健次打聽一下,他跟大冢律師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他卻要給大冢律師的事務所掛電話,突然又不願掛了,當時那副痛苦不堪的神態非同一般。桐子直覺到裏頭大有文章。杉浦健次跟大冢律師之間准有什麼糾葛。當然,這是桐子的推測,也是她想得到證實的事。可是,既然這關鍵人物健次再沒露過面,那麼也就無從問起,只有從熟悉健次的信子那兒打聽些情況。
桐子問過信子:“健次君為什麼不在自己姐姐店裏工作呢?”
“姐弟在一塊兒毫無約束會很任性的,這樣就學不到真本事,所以在別處找個工作。”信子似乎是代替健次作了解釋。
“健次君早晚會有自己的店,為了作好事業上的準備,才出去工作的。自己擁有一家那樣的西餐館是健次君的理想。”信子此時說話的神態,彷彿已成了健次店裏的老闆娘。
“健次君是不是學過法律?”桐子進一步試探着發問。
可是,信子很乾脆地一口否認:“法律?跟他可沒緣分。你打聽這幹嗎?”
“沒什麼。”桐子天真地搖搖頭笑了。看來,早晚得當面問健次,從信子這兒是摸不到多少情況的。
“健次這一陣子怎麼沒來?”桐子說。
於是,不知怎麼信子露出厭煩的樣子說:“他很忙,準會來的。”
其實,桐子心裏明白,信子一定是背着她常跟健次幽會,從信子的行動上看得出來。打從桐子搬來信子這兒,無意中往往察覺信子有時變得心神不定,而那種日子,桐子就斷定信子和健次在幽會。可是,近來信子的神色越來越陰鬱,雖然有跡象表明她仍然和健次常常幽會,但在信子的臉上卻找不到以往那種心醉神迷的快活模樣。大概,兩個人之間鬧什麼磨擦也未可知。然而,這類情人間的風波跟桐子毫無關係,她對杉浦鍵次感興趣的只是跟大冢律師的某種關係而已。
一天晚上,店裏來了個電話,正巧桐子在電話機旁,順手操起電話。
“是海草酒吧。”桐子說。
“健次在嗎?”對方突然問,話語粗魯又帶些醉意。
“不,不在這兒。”桐子回答說,心裏砰砰直跳。
“是嗎?那算啦。”對方掛斷了電話。
桐子放下電話才想起這個來電話人的聲音,聽來準是那天晚上跟健次呆在一起的山上。老闆娘站在賬台里問:“誰來的電話?”
“問鍵次來過沒有,姓名也沒說就掛了。”
老闆娘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光皺了皺眉。離健次從箱根回來的那天晚上,已經過了二十來天。
阿部啟一好久沒來電話了,今天又接到他掛來的電話。他邀桐子明天下午四點在老地方見面,桐子有件事已經托阿部去打聽了。
桐子利用上班出門的空隙在咖啡館見到阿部啟一,為此,他們總約在臨近黃昏時分相會。
“我有個熟人的妹妹在‘水無瀨’工作,所以,你托我的事很順利打聽到了。”阿部啟一很高興地告訴她。上回見到阿部,求他去打聽這件事。當時,阿部問:為什麼要打聽這種事?桐子並沒有告訴他原委。阿部雖然感到很奇怪,但還是接受她的要求一心去辦。
阿部掏出本記事冊邊看邊說:
“‘水無瀨’的女店主,是位三十一、二歲光景的美人兒。我不認識她,聽說好幾本雜誌上登載過她的相片。你讓我了解那個你曾經委託過的大冢律師,聽說他倆的關係很好,不只是顧客和餐館老闆娘的關係,似乎好得非同一般。‘水無瀨’店裏幹活的人都有點兒風聞。這是朋友的妹妹告訴我的。那個老闆娘至今姿色猶在,必然會有不少人打她的主意。然而,大冢律師是她的老相好,這是店裏人都知道的事實。我想是確實無疑的。”
桐子正在細細地琢磨着這番話。阿部瞧她咬住嘴唇,目不轉睛的目光凝視着一點,顯露出她特有的神態。
“你在想什麼?”阿部支起胳膊肘問。他不知道桐子在轉什麼念頭,也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熱衷要打聽大冢律師的私生活。沒想到,她竟然說得出“水無瀨’,餐館老闆娘的名字,阿部吃驚地覺得,這個姑娘想得比自己深得多。
“我只想知道些情況。”桐子對此是這麼答覆的。
她自從在酒吧幹活之後,多少有些變了。以往那種執拗的個性,也開始磨去些稜角。眼下,她這麼回答的時候,臉上還綻開笑容。
“我有些明白了,你對大冢律師有着特殊的興趣。”阿部偷偷地打量對方的表情,“不過,也許我猜錯了,你心裏還是念念不忘令兄的事吧。”
“我哥哥的事?”桐子抬起眼,一種不以為然的目光。
“是啊。令兄蒙受冤枉死去,你還是在儘力想為他恢複名譽,對不對?所以你才特別留意大冢律師,因為他是個關鍵人物。”
桐子一聲不吭地聽着,要是從前,她也許會激烈反駁。可眼下只是平靜地說:“當然,我沒法忘記哥哥的事啊。不過,哥哥已經死了,既然人已死了,一切也都完了。”
“啊!”阿部瞪大眼睛,“你想法有點兒變了,從前可不這麼認為。”
“是嗎?”桐子認真地點點頭,她已經不再堅持過去的想法了,“阿部君,”她喚聲對方,“我的想法,請你別聲張,行不行?求你再幫我一次忙好嗎?”桐子凝視着阿部的眼睛射出了強烈的目光,阿部見此,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可以照你說的去辦。”
“那就拜託你了。”
“這一回要我幫你做些什麼?”阿部作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在‘水無瀨’餐館幹活的叫杉浦健次的人,我想知道這個人的一些情況。”
“什麼?這個人的情況嗎?”阿部把這人的名字記在紙上之後問。
“這個人是我那家酒吧老闆娘的弟弟,據說當領班,我想知道‘水無瀨’餐館的人對他的看法。”
——阿部覺得這個要求很奇特,不由得朝桐子瞟了一眼。
“阿部君,你想問為什麼要打聽這些吧?”桐子似乎察覺出阿部的心思笑着說,“不過,我自有打算,不久你會明白的。”
日子又過去了兩天。這兩天裏,對桐子來說,生活仍舊那麼單調、刻板。杉浦健次和他的朋友也沒來過酒吧。信子的神情還是那麼鬱郁不歡。這幾天,信子顯得格外哀愁。這又怎麼啦?桐子仔細留意起成天萎靡不振的信子來。
阿部來了電話。
“前兒天你托的事,我打聽到了。”電話里傳來阿部的聲音。
“是嗎?太謝謝啦。”
“還在老地方見面吧。”
“我也這麼想。”
“那麼,還在那個時間等你。”
“真對不起。”桐子心裏覺得很過意不去。阿部有一次曾經對桐子說:“令兄肯定是無罪的,大冢律師心裏明白。我想再去請教一下大冢先生,用我們的雜誌來證明令兄是無罪的。”阿部的話洋溢着熱忱,充滿了真心實意,不僅是對桐子有了某種感情,而且也是為追求真理產生的一種正義感。
“算了。”桐子制止他說。
“為什麼?”阿部問。
“我自有打算。什麼打算,讓我慢慢告訴你,遲早你會知道的。”近來,她老是用這句話回答阿部。
在約會時,阿部向她報告打聽的結果:“我照你說的去打聽了杉浦健次的事,人們對他的印象還不賴。”阿部邊喝咖啡邊說。
“是嗎?我要知道得更詳細點兒。”
“杉浦健次正象你說的,在‘水無瀨’店裏當領班,對店裏的活兒倒挺認真,聽說連那些老資格的同事都見他畏懼三分哪。這畏懼三分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明白,反正見他就象見了老闆一樣地害怕。這不用說,準是杉浦健次為店裏賣命幹活引起的。我朋友的妹妹也這麼告訴我,處處想到這家餐館認真幹活的人,聽說也只有杉浦君一個。”
桐子低垂着眼帘聽着,但腦子裏卻緊張地在思考。那些有資格的同事見了杉浦健次也奇妙地懼怕他三分,而且,杉浦自己為了“水無瀨”幹得比任何人都賣力氣,這是為什麼?桐子想起那天晚上,健次從箱根回來時一反常態的舉止,健次不過是老闆雇傭的,為什麼可以隨隨便便不到店裏上班去箱根?他給大冢律師掛電話究竟想說什麼?為什麼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以後,那麼大耍脾氣也令人生疑,其中定有奧妙。看來,這跟信子近來的失魂落魄不會沒有關係。但是,問她也白搭,而且,也不想跟信子說什麼。
桐子的眼前又浮現出健次和他那個職業棒球手的朋友,在路燈下兩個人影糾纏在一起,健次象在斥責,山上卻連連道歉,這一切都是圍繞着大冢律師發生的。
……
阿部啟一象探索什麼秘密似的盯視着桐子那雙怕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