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勝利者的勝利(2)
種豆者得瓜
(1)
師林平對稿件進行簡單修飾以後,又回到蘇北手裏。
起初,蘇北非常擔心師林平的修改破壞了作品內在的統一性,當他發現師林平僅僅做了一些文句的勾畫以後,心裏寬慰了許多。這本書從前言到後記都出自蘇北之手,傾注着他的心血,他在內心把它作為自己的作品一樣珍重。
蘇北開始安排這本書的設計、印製。按照吳運韜的指示,要把這本書的出版作為這一段時間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最重要的工作來抓,不惜工本,找最好的裝禎設計師,用最好的印製材料,在最好的印刷廠印刷。所以,本書一路綠燈,沒用一個月時間,完成了全部工作,精美的樣書擺到了吳運韜的案頭。
這時候,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流傳着一種說法,說是蘇北寫了第一稿,吳運韜不滿意,又讓師林平寫了第二稿……世界有時候就是這樣沒有形狀。
蘇北一笑置之。
吳運韜決定在人民大會堂召開一個隆重的《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首發式。
金超把吳運韜的意圖轉化成了領導班子的正式決定,蘇北、師林平、沈然等人就開始忙活——聯繫場地,採購禮品,邀請來賓,和新聞單位談判刊發和播出消息的費用,給記者紅包的數額……事情像颱風一樣運轉,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都卷到裏面去了。
颱風的中心是寧靜的。吳運韜很寧靜。他先讓左強給邱小康帶去十本,附一信:
小康:
《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已出,暫送十冊。我粗看了一下,無論裝禎印製,都覺得不錯。請你看一下,有不滿意處,可再改。
吳運韜
邱小康打電話說書很好,相當好,他再次說,一定要代我感謝蘇北、師林平和金超,他們太辛苦了。吳運韜向邱小康彙報關於首發式的設想,設想很成熟很完整,甚至可以說很精確,精確到用什麼車接盧荻老人,由哪兩個人攙扶的程度。
邱小康說:“很好哇!就照你的安排辦吧!”他當時就答應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全國婦聯、民主黨派負責人由他邀請,但是他強調:“也不必要來那麼多官吧?還是多來一些學者,書嘛,多聽聽學者的意見。”
吳運韜說:“我是這樣想的。我想在學者裏面多安排幾個發言。”
“那最好了。”
“紀南能發言嗎?”邱小康問。
吳運韜說:“我昨天剛見過紀南。他說他很崇敬老人……”
“也不能說過頭,”邱小康說,“如實評價。”
首發式在人民大會堂新落成的香港廳舉行。
為此,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忙了將近一個月時間,辦公室主任沈然累得幾乎脫了人形。本來所有籌備活動都是落實給她和韓思成兩個人的,但是沈然把大部分事情都攬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總是讓韓思成歇一歇。
人事處處長韓思成也幾乎脫了人形,但不是因為籌辦這個會議。兒子被切掉右腎的案件經過法院一年多的審理,最近終於有了結果——醫療管理部門給法院出具的《醫療責任事故鑒定書》上赫然寫着:孩子的“右腎自然缺失,與本次手術無關。”法院認定了這份鑒定,被告被宣判無罪。
當時蘇北也站在法庭原告席上。這個平時不溫不火的人臉色突然變得像紙一樣蒼白,他精神上受到的打擊,無異於被鋒利的尖刀攪動了幾下,靈魂血淋淋地暴露在赤野當中,徒然地跳躍着,掙扎着,鳴叫着。
他用顫抖的手指着法官,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在法官“休庭”的高聲叫喊中,主刀的大夫和醫院方代表神色莊嚴地走出了法庭,就像剛剛參加完學術會議一樣。
韓思成臉上塗滿了淚水,緊緊地抓住蘇北,好像生怕他倒下去。
“老蘇,不,咱不這樣!”韓思成悲愴地喊着,“咱不這樣……”
蘇北渾身無力,兩條腿似乎沒有力氣支撐住他,他摸索着坐在長條木椅上。
此時此刻,世界對於他來說是零,他自己對於他也是零。一種深深的厭惡和絕望,使他覺得自己非常無恥,非常醜惡,他已經無法承擔“人”這個字的全部沉重。他站不起來。
…………
沈然把簽到本從韓思成那裏拿過來,說:“老韓你甭管了,去歇歇。”
韓思成感激地看着沈然,眼睛裏顫動着光亮。
“到裏邊看看去吧!”沈然說。
韓思成就到會場裏面去了,坐在最後一排座椅上。
豪華裝修散發著一種說不上好說不上不好的味道,璀璨的枝形吊燈把整個大廳照耀得富麗堂皇。主席台上方紅色橫幅上寫着“《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首發式”幾個大字。主席台上坐着級別很高的領導人、全國婦聯、各民主黨派負責人,盧荻在稍稍靠右一些的地方,現在她正在看蘇北起草的發言稿。邱小康和領導人說著什麼,其他人都在翻閱《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和印有邱小康頭像的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簡介。
來了這麼多重要人物,會場上有一種凝重的氣氛。
紀南還不夠資格坐到主席台上,和其他幾位風頭正健的中青年文藝評論家坐在主席台側面的第一排沙發上。第一排沙發和第二排第三排的區別在於前面配了茶几,茶几上擺放着桌簽,從桌簽上我們可以看到,宣傳文化主管部門和文學藝術界的主要負責同志都來了。他們的腳邊,都有一個印有“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大字的膠袋,裏面除了《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之外,還有幾本其他書籍和一個精美的羊皮封面記事簿。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處級以上和Z部機關司、局級幹部都來了,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著名人物,都感到很新奇,張望着,壓低了聲音議論着。
吳運韜穿一身藏藍色西服,站在主席台右側主持會議。他基本上是在照稿子說話,聲音好像比平時尖細一些。
韓思成垂下腦袋,睡了過去——最近他特別嗜睡,也不愛說話了。
…………
盧荻老人的發言有些失控,老人家離開講稿,講起了童年時的一件事情,以證明舊社會之黑暗,好在最後還是收回來了。發言超了十分鐘。後面就是官員和紀南等評論家發言。人們從各個方面讚揚這位不平凡的老人。因為大家都知道作者“東方”是一個虛擬的名字,所以,所有評論都避開了對這本書本身的評價,話題全部集中到老人的經歷和老人對中國革命事業貢獻上。
一位評論家回過身低聲問師林平:“你寫的?”
師林平做了一個未置可否的動作,謙虛地笑着。
“真不錯,”評論家說,“沒想到你一下子就拿出這麼一個有份量的東西……”
師林平不自覺朝身後看了一下,然後捂住嘴說:“我這輩子也不再干這樣的差事了,這事真他媽的能把人累死……”
“我知道,這不比寫小說,寫小說可以自由想像……這相當不容易……”
蘇北坐在和師林平隔過兩個人的位置,這個異常敏感的人對師林平的話語竟然毫無反應。他還沉浸在韓思成兒子的案件當中,三天前法庭上的情景歷歷在目,他根本不知道首長、評論家們都說了些什麼。一陣掌聲驚動了他,他茫然地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個隆重豪華的場所,一種對於這個世界不尊重的信念,一種荒誕、滑稽的感覺,像潮水一樣在心中漫延……潮水已經漫延了整整三天,他不知道它還要漫延多久。
韓思成打起了鼾聲。
吳運韜的眼睛兇惡地投射到這個方向,馬上有人推醒了他。但是,韓思成什麼也沒看到,眼前一片迷濛,就像在水中一樣。
正是所謂光陰荏苒,日月如梭,金超主持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很快就兩年了。
在這兩年時間裏,金超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他自己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已經不是他為之奮鬥的事業,而是他的生命本身。就像一個年輕人,無論老年人怎樣勸告注意身體都不會在意,只有歲月無情地把精力消耗,疾病真的來糾纏他之後,才會意識到老人的話是多麼正確,可是已經晚了。人往往都是在事情發生以後才意識到事情,猶如身體的某個地方發生疼痛以後,才會意識到那個部位的存在。金超現在就是這樣。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和他的生命都成為不能夠被感知過程的過程。他自認為身體毫無問題,有時候甚至根本意識不到身體本身——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病毒實際上已經開始侵襲他的肌體。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些病毒而不是自覺意識在掌管他的身體,是非我而不是自我決定着他的前途。
然而,兩年以後的他對此還茫然無知。
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很多,其中權力對於他的地位和精神優越的抬升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金超經歷了初次掌握權力的人進入角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之中,有許多協助他的條件:出於各種各樣的動機,身邊總是圍着一些諂媚的人,好像專門哄他高興似的,說好聽的話,稱他為“金主任”,故意在他面前把自己貶為一錢不值的蠢貨,等等。在這樣的人面前,金超是強大的,他學着罵人,他驚訝地發現被罵的人不但沒有惱怒,反而像得到了恩寵一樣,咧開嘴笑;他嚴格地審查報銷條據,說這項開支事先沒有請示報告,那個項目如何如何,當事人都唯唯諾諾;他在大會上闡述他的思想,無論多麼膚淺,也沒有人敢於表現不尊重……權力形成了一層保護膜。他在普遍的沉默中得到了被擁戴的幸福,在集體的軟弱面前找到了強者的信心。金超生成了一種盲目的自負心態。
最先感覺到這一點的是資格比金超老得多的陳怡。或許是金超什麼時候說話沒在意,或許是在某件事情上傷害了陳怡的尊嚴或者利益,總之,金超主持工作沒多久,陳怡就認為金超不是合適的領導人選。一個經歷過生活風浪和政治沉浮的人當然不會認為——哪怕是內心——只有他才是合適的領導人選,他認為夏昕是這樣的人。他認為無論業務還是行政能力夏昕都遠在金超之上。
但是,在體制內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陳怡出言謹慎,除非一些特殊場合,他把自己的思想遮掩得嚴嚴實實。作為一個過來人,陳怡甚至很同情金超,害怕這個對人生風險毫無防範的年輕人某一天會經受不住命運的打擊。與此同時,陳怡也對吳運韜有了基本了解和判斷。他不認為吳運韜在成就金超,他總覺得,如果這個機謀很深的人需要,會面不改色地把金超毀掉……他沒有什麼真憑實據,他就是這樣感覺。
“這個世界有必須接受的價值標準和原則,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陳怡這樣感嘆。他有條不紊地做手裏的事情,儘可能注意維護金超的威信……這在客觀上給了金超很大支持。
夏昕順利調整好了和金超相處的角度。總的來說,夏昕心情不錯,和金超交往畢竟比和吳運韜交往要容易一些。他正在爭取在獲得金超支持的情況下,把自己分管的部門工作搞上去——事實上,這些部門已經成為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亮點,年終分配獎金,金超不得不動員夏昕把一部分利潤轉到來年,縮小一些和其他部門的差距。
蘇北一如既往地做着應當做的事情,心情也不錯。
他已經寫完了來到北京以後開始寫作的那部長篇小說,打算讓它沉一沉再做修改。經過短暫休整以後,他就毅然開始為早就有了構思的反映知識青年生活的長篇小說搜集素材——這實際上已經不是在為創作做準備,而是真切地進入到了生活和歷史之中,尋找一個曾經與他的生命結為一體的人的人生軌跡。
出版社的工作為他提供了很大方便,他利用出差組稿的機會到K省以及別的地方了解到很多新的材料。原來斷斷續續的事件被時間之線聯繫了起來……沒有人知道他正在過的精神生活是什麼樣子,一切都在內里,在他那個不安寧的靈魂之中。
這段時間,也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平穩發展的最好時期。
兩年很快就過去了。
兩年來,出版界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很多當年名不見經傳的出版社上升為大社、名社。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除了金超、夏昕和蘇北當編輯室主任的時候抓的圖書項目仍然是亮點之外——吳運韜經常提醒領導班子——“從整體上來說,效益沒有很大的起色。”他既不是在責備,也不是在督促,僅僅是在述說事實,而且他也不要求什麼。
夏昕在管理理念上和金超發生越來越多的爭執,員工中間也出現了各種議論。其中一種說法是:吳運韜不應當到Z部去當什麼副部長,應當全力以赴抓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持這種看法的人甚至進一步認為吳運韜應當回來直接主持工作。蘇北是這些人中的一個。雖然他很少向人說及這一點,但是,他心裏很清楚:如果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還要繼續發展,目前的管理思路必須做很大調整。在這個問題上,他贊同夏昕的意見。他和夏昕的交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多起來的。
這對金超形成了壓力。
夏昕不能同意蘇北關於吳運韜應當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主持工作的說法。他對蘇北說,首先,吳運韜不會回來,再者,即使吳運韜回來,在目前的管理思路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已經到了極限,不會有根本的改變。最重要的是,要適合新的形勢,調整管理思路,這個思路就是:進行公司制改革,向部門放權,把部門改造成單獨核算的利潤中心,進而發展成為子公司。
蘇北這個時候已經知道了金超的憂慮:如果這樣做,能夠真正成為利潤中心的只有夏昕主管的編輯室,其他部門都會因為效益問題最後夭折,那時候,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問題根本無從談起。
金超的憂慮是對的。這也是吳運韜不能夠批准這種改革方式的原因之一。
對此,夏昕有自己的解讀。他認為目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停滯狀況其實正是吳運韜所期望的。吳運韜希望聽到要求他回來主持工作的說法,這種說法可以反駁以梁崢嶸為首的顧問小組關於“吳運韜不應當再兼任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的說法;夏昕認為,兼任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不僅僅是吳運韜的利益選擇,同時還是他的長期目標。夏昕分析說,吳運韜從來沒有低估過在Z部做事的風險,他知道必須為自己留一個最後的棲身之所,而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正是這樣一個地方。
夏昕進而認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並不是離不開吳運韜,恰恰相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目前的局面與吳運韜兼任主任有關,如果沒有這樣一層關係,金超就能夠放開手腳工作,就會能夠接受關於中心進一步改革的設想……那時候,就不會是現在的局面。
蘇北和陳怡都認為夏昕的話有一定道理,但是他們又都不能完全接受它。他們和金超一樣擔心着進一步改革的消極後果。
關於按照國家關於行政領導一律不得在企業兼職的規定,吳運韜不宜再兼任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的議論在很小的圈子裏傳遞,但是吳運韜很快就感覺到了,他也知道了這種議論的風源是夏昕。
吳運韜從來沒小看過夏昕。新班子成立以後,他曾經害怕夏昕和蘇北結合成為難以左右的力量。好在夏昕做了最有利於自身的選擇:和金超形成合作關係,把蘇北置於微妙的情勢當中……他沒想到夏昕會有這樣的想法。如果這種議論傳播到到Z部黨組,就有可能成為儘管已經退下來,但仍然不甘寂寞的梁崢嶸與廖濟舟鬥爭的武器,有可能造成嚴重後果。
陳怡把問題看得更為深刻:吳運韜兼任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的職務深藏着政治和經濟的動機。政治上,他需要“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離開他就會垮下來”的神話——Z部黨組沒有人真正了解東方的實際情況,在這個意義上,吳運韜的確一手遮天;經濟上,只要金超主持工作,他就能夠毫無阻礙地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另拿一份工資和獎金,就可以在這裏報銷宴請遊玩的費用——不管員工中有什麼樣的議論。金超也許會感受到輿論的壓力,也許並不願意把職工的血汗錢白白奉送給吳運韜,但是,面對一個給了他權力的人,他不能夠中止這些事情;對失去權力的恐懼也會直接轉化為對權力施與者的恐懼,金超做什麼樣的選擇,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情。
陳怡輕蔑地笑着,就像在看一場戲劇。
吳運韜聽到關於他不宜再兼任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職務的議論之後,曾經懷疑是不是Z部的什麼人在對下面施加影響,或者夏昕之類的人和Z部建立了某種形式的聯繫通道。但他最終排除了這種可能——陳怡、夏昕、蘇北,都恪守着不超越直接領導的原則,很少接觸Z部的其他領導,Z部其他領導更沒有什麼人過問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問題。吳運韜繼續當這個小小的世界的主宰,繼續一手遮天。
吳運韜嚴厲要求金超鞏固和夏昕的合作關係,不要使這種說法進一步放大。然後,他警覺地看着夏昕。
蘇北暫時還不在他的視野之內——這是吳運韜和蘇北關係最好的時期。
吳運韜謹慎地在廖濟舟那裏放大了關於金超領導能力不強、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兩年來處於徘徊狀態的信息,但是,以不引起他的嚴重關切為度。這樣,他就會讓廖濟舟說出這樣的話:
“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運韜你恐怕還是要多過問一下。你的工作重心先放在東方,總之,發展的勢頭不能減下來……”
廖濟舟果然這樣說了,並且不僅僅單獨對他說,在黨組會議上也這樣說。
吳運韜只是點頭,什麼都不說。
夏昕和金超越來越難於溝通,很多顯而易見的問題在他那裏都不是問題,沒有任何對應措施。夏昕很急迫,對陳怡抱怨說:“一個想法,本來是十分,和金超溝通以後,反倒變成了七分,六分,甚至成了零……”
陳怡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年底,一年一度的中層幹部和工作人員聘任工作又要開始了。金超專門召開辦公會,研究這個問題,他說:“今年的聘任要快一點兒搞完,工作研討,也得快一點兒搞,我的意見是這次不搞集中研討,各部門訂出今年計劃就可以了,這些工作都要快一點兒結束,然後集中精力準備明年的圖書訂貨會。議論一下吧!”
夏昕看了一眼窗外寒風中搖曳的樹枝,決定說一說:“這次研討,要有一定力度,如果還是像往年那樣,起不到激勵作用。如果說我們三年前有一定優勢的話,那是一種機制上的優勢,經過幾年發展,和同業相比,我們已經不具備這種優勢了,所以,創新機製成為我們面臨的最重要問題。我們搞研討,就是要切切實實地分析一下我們面臨的問題,採取一些果斷措施,把大家的積極性激發出來,這樣,才會有新的發展。”金超臉上出現不耐煩的神色,但是,夏昕不顧這些,仍然把他關於進一步進行改革的一貫主張複述了一遍。“和改革配套的有這樣幾個問題,一是用人機制,二是分配機制,三是三項制度(住房、醫療、養老)改革,這都需要進一步研究探討……通過這次研討,要拿出新的東西……”
“這不是什麼新東西,”金超急躁地打斷夏昕,“怎麼是新東西?我哪年不說在管理機制上下功夫?去年我不是也說過嗎?”
“可是並沒有制定出任何可以操作的措施。”夏昕輕聲爭辯說。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次要研討,就是要解決這些問題……你說你說,你說吧。”
夏昕說:“我說完了。”
金超皺着眉頭說:“老陳,你也說說吧。”實際上金超知道陳怡的意見。
陳怡和蘇北最近都傾向於認為,儘管夏昕的改革設想不是完美無缺的,但是比起完全不做改變,仍然不失為一種好的設想。他們私下都對夏昕表示了支持。
陳怡語調平緩地說:“我贊同夏昕的意見,同意他對我們中心狀況的分析。我們的確要給大家拿出一些新東西。社會發展很快,人的觀念變化也很快,我們得適應這種變化。我同意讓大家好好研討一下。另外我還有一個建議,在交給各個部門研討之前,我們班子先要有一個思路,班子要先於各部門進行研討,然後把大原則傳達給他們,這樣,各部門就好捋出他們的發展思路了……”
蘇北經常對自己說:“誰都不容易。”生活對任何人都是一個問題。他看到更多的是金超的難處。現在,他對於吳運韜兼職這件事的觀點也正在向陳怡和夏昕靠攏。他很少和人議論中心裏的事情,發表的看法都以支持金超的工作為度,“你的生活在創作上,你應當在這裏讓靈魂安寧……”他在《札記》裏對自己說。
金超感覺到了蘇北的姿態,在向吳運韜抱怨別人工作上不配合時,着意說:“現在只有蘇北真正從心裏支持我的工作……”
所以,當蘇北說他談一點意見的時候,金超就很在意,愉快地說:“老蘇你說吧!”
“我同意陳怡和夏昕的意見。”蘇北聲調不高,他盡量把話說得誠懇。“現在,中層幹部和員工都希望我們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來,促進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發展。目前,我看有兩件事應當做:一是全年工作總結,一是研討。去年年初,我們制定了一個年增長百分之三十的目標,我們沒有達到這個目標。當初我們制定的發展目標是否符合實際?我們上了報紙,我們在給Z部報的工作計劃中也把這一指標鮮明地寫了上去,作為這樣做的收穫之一,我們得到了Z部的表揚,得到了社會的讚譽,但是從我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員工的角度,我們做這些事情是不可理解的。這次分配獎金,總體上是較去年降低了,儘管我們寅吃卯糧加大了提成比例,仍和員工的期望值有很大距離,員工有一些疑問和不滿理所應當。我們可以說是市場情況不好,但這不夠。在相同的市場情況下,為什麼有的出版社取得了巨大發展呢?必定還有一些屬於我們自身的限制發展的深層次原因。那麼,我們有沒有必要對員工關心的這些問題有一個交待?我看很有必要。所以我建議班子要先搞一個總結,然後開一個職工大會,誠懇地告訴大家,我們這兩年的實際工作狀況,我們為什麼沒有達到預期的增長目標?我們在深層次上遇到了什麼問題?我們準備怎樣解決這些問題?”
蘇北看了看金超,害怕他不能接受這些說法。金超在筆記本上記錄著,表情平靜,蘇北決定再多說幾句。
“我看,工作總結可以和研討結合起來搞。剛才夏昕的話對我很有啟發,我在想這樣一個問題:我的印象是夏昕每年都在談這些問題,但是每年都沒有真正形成我們領導班子對於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的指導性意見,這裏面有沒有什麼原因?我認為是有的,原因就在於我們沒有從心理上產生一種需要,認為這些意見有價值,應當拿來充分討論,把它變成為集體的決定……”
金超一直在裝着記錄蘇北的話,但他筆底下寫出的是一些雜亂無章的文字。他完全沒想到蘇北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不愛聽這樣的話,他覺得蘇北、夏昕和陳怡那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否則蘇北不會這樣說的……讓他着惱的是,這一番話無法反駁。
蘇北結束了發言——他看出金超心裏煩亂了起來。
蘇北的話音剛落,大家就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
蘇北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他認定不對什麼事情發表看法,不會被別的什麼因素影響,永遠不會談;如果他決定說出看法,他就會頑固地堅持,任何人也不能改變他。
那次讓金超很不高興的會議以後,蘇北專門到金超家裏去了一次,重新申訴他的想法——他認為他是在支持和幫助金超。但是金超不這樣認為,他不認為那些嚴重削弱他權威的話是在支持他。他在向吳運韜彙報的時候,吳運韜也不認為這些話是對金超工作的支持。
能夠想像,蘇北和金超的這次談話會是什麼結果。
金超最後的話語是:“老蘇,咱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究竟應當聽誰的?”
蘇北從金超的目光中,明顯地看到敵意。
蘇北怔怔地看着金超,好像眼前突然冒出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樣。
從金超家裏出來,蘇北的靈魂就像被什麼東西抽打了一樣,感覺到驚心動魄的疼痛。
這年秋天,金耀從崤陽到北京來看金超。他事先也沒打電話,坐長途汽車到了汽車站才打電話給金超,金超馬上到車站來接他。
金超恨不得傾其所有讓金耀吃好喝好,帶他到頤和園、八達嶺、動物園、故宮、北海去遊玩,帶他到北京有名的酒樓餐館去吃飯……出乎金超預料的是,從來沒出過遠門的金耀對這一切雖然很新奇,但並沒有着迷。對於金耀來說,這個世界固然好,但這不是他的世界,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關聯,連對比的可能性都沒有,就好比一個人到了美國紐約的曼哈頓,看着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和巨大的財富,不會認為這些東西與他的生活有什麼關聯一樣。金耀連讚歎和欣賞的心情也沒有,在昆明湖遊艇上,他對金超說的是這樣的話:“藥材的生意其實不好做,你在藥材公司和製藥廠沒人根本就甭想打進去,你要是打進去,不事先投進去三五萬塊錢,你就連人都見不上,我又不是那種腰纏萬貫的人……這些人吃慣了,幾千塊錢根本不放在眼裏……你知道我這點錢是怎麼賺的嗎?我還是走了張柏林的路子,他和縣醫院的一個副院長打了招呼……張柏林這人幫忙是幫忙,他也就是看你的面子,你離他又遠,幫忙也有限,再者話說了,我也不能老去麻煩人家,所以歸根結底這不是一條好路子……哥你要是在咱崤陽縣當幹部,看咱家過啥日子吧!張柏林有啥?你說有啥?不過是個科級幹部,人家在縣城北面的崤陽山上——那地界有多美——已經箍起來五孔石窯了!”
金超問金秀和春生咋樣?金耀臉上立馬舒朗起來,說:“咱秀兒算是攤上了好人家!那春生確確實實是個好後生,又本分又肯下力氣,就是他們不離開廟溝,就靠他務育那些果樹,日子也錯不了……”
“怎麼?他們離開了廟溝?”
“金秀沒打信告訴你?”
“沒有啊!”
金耀就饒有興趣地說:“是這,春生的大舅有祖傳的做月餅的手藝,改革開放以後就在崤陽縣城開了一個點心鋪,生意一直不錯。爾格老漢年紀大了,想把手藝傳給兒子,兒子嫌那事忒麻煩,不願意干,就把春生和咱金秀叫了去,說讓他們把點心鋪接下來。春生是個有心人,滿心歡喜,就開始跟大舅學手藝,很快就把月餅做得像模像樣了,生意很紅火。你別看春生表面上木木訥訥的,其實那人心裏活泛着哩,不知道狗日的是咋弄的,硬是把點心鋪弄成了縣委書記的扶貧點兒……爾格在崤陽縣城,‘春生記月餅’一滿紅火得不行,說是要擴大門面哩……”
金超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那金秀她為啥不告訴我?”
“狗日的掙錢掙瘋了。”
兄弟兩個笑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