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勝利者的勝利(1)

第十二章:勝利者的勝利(1)

第十二章:勝利者的勝利

經歷的越多能說的事情越少

(1)

金超決定回老家參加妹妹金秀的婚禮。

一方面,他必須參加曾經為他做出很大犧牲的妹妹的婚禮,另一方面,也因為還沒有走出離婚的陰影,想回去把這件事忘掉,安妥自己的靈魂。

他跟吳運韜說母親病重。吳運韜說:“那你就趕緊回去!”他把工作委託給陳怡主持,然後就上路了。

汽車在山間公路上蜿蜒,金超發現黃土高原的植被好起來了,原來一片土黃的溝壑都染上了可愛的綠色。各種各樣的果樹枝繁葉茂,枝頭上果實累累,空氣中瀰漫著馥郁的花果和黃土地特有的甜絲絲的氣息。收過小麥正在秋播玉米的褐色土地上,拖着犁犋的黃牛卧在濕潤的壟溝里,反芻着早晨的美餐。山村的狗們三五隻一起踞蹲在窯洞堖畔上,故意露出發白的胸脯,沖公路上的汽車叫着;一個穿紅襖的女子停下來,看着汽車隱沒到崾峴後面去;一棵杜梨樹下,一個男人正在撒尿,絲毫也不理會從身後馳過的汽車。山谷間的小河從遠遠的地方劃過一條纖細的亮線,繚繞到東南方向去了……金超知道,它是找黃河去了。

這一切都讓金超感到迷醉。現在再來想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覺得異常遙遠,就像是在另一個世界。就連吳運韜也離得很遠很遠了,遠到他心裏沒有了任何親近的感覺,和在北京西站碰到的任何一個旅客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照例是村民的前呼後擁,照例是聽不夠的鄉音,照例是沒完沒了的問話……回到家裏,母親高興得流淚,金秀摟住哥哥,跳着腳“呀呀”地叫……

金喜財老漢不在家。本來在金家凹也能夠買到豬肉,不想金喜財老漢趕到街心的時候,賣肉的人剛好發動起三輪摩托車,準備回去了。金喜財老漢就說好話,讓把他捎上,到谷庄驛割肉去了。

金秀委屈地說:“我只怕你不回來……”一滴大大的淚珠從紅潤的臉上滾落下來。她特別想向哥哥說到她的春生,但是她忍住了。

正在崤陽縣城一帶活動的金耀特意放下手裏的事情,在金超回來的當天也趕了回來,就像是和金超一道從北京回來的一樣。他給鄉親們散發了帶把兒的煙捲,自己也叼了一支,讓那煙捲像小鳥尾巴一樣在嘴角跳躍着。說到金超的回來,金耀說:“爾格火車快了,睡一覺就到省城……”

鄉親們問:“咋叫‘睡一覺’?”

金耀就顫動着煙捲描述卧鋪車廂——這是金超曾經向他描述過的。

“好光光!”鄉親們驚嘆,“那一滿是首長待遇么!”

“你以為咋?”金耀不以為然地說,“我哥就是首長么!論級別,他爾格是地區行署專員了,有小汽車,有專門的司機……”

“呀!”鄉親們齊聲說,把目光投向金超。

金超瞥一眼金耀,不相信這個淺薄的傢伙就是打電話給他很大精神安慰的人。

金超和金秀站在花椒樹旁邊。

金秀紅着臉,扭捏着手指,低垂着眼睛,在說她的春生。

“……反正我認為他可好可好。”

金超笑了,對走過來的母親說:“金秀一滿幸福死了。”

“噢,”母親說,“做夢還叫春生哩。爾格這女子都解不下啥叫羞了。”

“媽——”金秀說。

…………

廟溝離金家凹十五里,在一條寬闊的川道北側山坡上,從這裏可以俯瞰著名的商業重鎮章村驛。

章村驛在歷史上曾經是著名的章縣,解放以後,雖然僅僅是公社或者鄉的建制,但是它的規模並不亞於崤陽縣城。章村驛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道兩千多年前的秦代。秦代大將蒙恬修的十七米寬的馳道從它的西面川道逶迤北上,竟然一直穿過整個黃土高原,延續到了寧夏。章村驛作為六省通衢,歷來商業發達,即使在人民公社的時候,也不減其財富聚集地的本色。章村驛雖然已經是另外一個鄉,但是它和川道北面幾個屬於谷庄驛鄉管轄的村子在經濟上的聯繫極為緊密,這些村子中的很多人熟悉章村驛街道上的每一塊磚石卻從來沒有到過谷庄驛。

崤陽縣在傳統上是產優質蘋果的地方,這幾年縣政府在改良和引進蘋果新品種上下了很大功夫,又投資修建了鄉間公路,蘋果產業獲得了很大發展,章村驛就成了優質蘋果的集散地,每天都有上百輛拉蘋果的大卡車進出。

廟溝正好處在非常有利於蘋果生長的山地丘陵地帶,種蘋果的優勢一下子突顯了出來。

宋春生是個老實疙瘩,幹活不要命,硬是靠自己闖蕩下了一份家業,有了全村務育得最好的果園,新箍了三眼石窯,甚至購置了當地農家還很少見的小四輪拖拉機。婚禮這一天,他就是用這台嶄新的拖拉機把新媳婦金秀和金超、金耀從金家凹拉到廟溝的。

婚禮就在宋春生家的窯院裏舉行,來了很多人,極為熱鬧。收禮金的老漢在窯院門前支了桌子,一絲不苟地用毛筆記錄贈禮金的人的名字和禮金數目,從章村驛請來的做飯師傅耳朵上夾着帶過濾嘴的紙煙,在院子裏新砌的鍋灶前愉快地忙碌着,鍋灶上的濕泥冒着熱氣。

金超前前後後地幫助招呼人,忙得滿頭大汗。他真的高興。

司儀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小夥子,靦腆而窘迫,完全按照一張紙上寫的文字主持了婚禮,好在人多,哄着,鬧着,氣氛仍然熱烈。

接下來就是喝酒吃肉,十幾桌酒席全部坐滿了,一撥人還沒吃完,另一撥人已經站在旁邊等候,一個個都吃得大汗淋漓。

金秀和春生來回走動着給大家斟酒,接受着各種形式的祝願,兩個人都喝了不少酒。

金秀不斷觀察金超。

……昨天晚上,金超在家裏說了他和小佩嫂離婚的事。金喜財老漢嚴厲地進行了追問,金超雖然沒說出所以然來,但是鑒於兒子現在的身份,老漢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他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罵他了。老漢恨恨地看着已經完全城裏人做派的金超,一晚上再沒說一句話。母親長吁短嘆的,既不責怪兒子也不責怪兒媳,一門心思抱怨離婚這件事本身,就好像這件不知什麼人做出來的事情傷害了她的兩個娃娃一樣。

最感到震驚的是金秀。她和紀小佩一直通着信,和春生的事,她沒對金超說,先對紀小佩說了,紀小佩為她高興,說一定來參加她的婚禮……她把這封信拿給了春生,春生認為這個沒見過面的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們一直在等她呀!

金秀哭了,搖着金超的胳膊,說:“為啥么?!到底為啥么?!”

為啥呢?金超無從回答。

……

細心的金秀看出來,哥哥心裏沒有放下這件事情——她看到他不招呼人的時候爬到臉上的那種憂鬱神情。金超坐到酒席桌上去了,金秀怕他喝多了酒,讓金耀看住他,金耀就坐到了哥哥身邊,有時候還替哥哥喝酒。

好在金超能夠控制自己,他沒有失態。他遠遠地看着老實巴交的春生,眼睛裏閃爍着親愛的光亮。他認為金秀的婚姻很美滿。他為這個可愛的妹妹從此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感到高興。

酒席快散的時候,一個從金家凹來廟溝走親戚的人捎來了一封信。金秀拿到手裏,馬上看出是紀小佩寫給她的。她把信拿到洞房裏看——

小秀:

你可能已經知道,我不能來參加你的婚禮了。我為你高興。婚姻是人生中的大事,你能夠找到一個你愛他他又愛你的人是一種福份,要特別特別珍重啊。

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的祝福,現寄出五百元,你和春生商量買件什麼有用的東西吧。

你哥很為你高興,他會回去看你的——接到這封信時,我估計他已經回去了。他是那樣愛你。

紀小佩

金秀的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

不知道被誰看見了,窯洞外面有人說:“金秀哭哩!”

春生、金超和金耀跑進窯里。金秀手裏攥着信,金超猜到可能是小佩寫來的。春生把信從金秀手裏抽出來,看是紀小佩的,想藏起來,被金耀搶了過去,並且打開看了。

金秀突然翻身坐起來,眼淚汪汪地叫道:“甭理我!你們都甭理我!”

說完,她撲到炕上摞着的新被褥當中去,嗚嗚地哭出了聲。

金耀抖着手裏的信,低聲對金超說:“日他個媽的,這是欺負人哩。”

金超沒理他,默默走出了窯洞,重新坐到酒桌前面去了。

金超決定把父母親破舊的窯院整修一下。

其實修窯院僅僅是一個借口,金超實在不想回到那個讓他虛榮又讓他煩惱的城市中去。現在他也開始用形而上的方式思考問題了,他認為最適合一個人生活的地方,應當是平靜的,沒有利益,因此也就沒有誘惑,沒有爭奪……他開玩笑對父親母親說:“有時候我真的想回來。”

“你這不是回來了么?”

“我是說永久地回來,就在這裏,呆到死。”

金喜財老漢惡狠狠看了兒子一眼,認為沒有必要應答他這句無稽之談。母親則理解為兒子因為離婚而傷感,就說:“人家娃確實是個好娃……不過你也甭老是放不下,超兒。日月長着哩,以我娃的才華地位,啥樣兒的找不着?”然後就訓導兒子什麼樣的女人疼人,什麼樣的女人懂得過日子,萬萬不敢找什麼什麼樣的女人……甚至非常迷信地說到了什麼長相的女人會招來什麼禍,等等。

金超靜靜聽着,認為母親說的一切都極為可笑,但是他沒有反駁她。躺在滾燙的土炕上,聽着父親沉重的呼吸聲和母親的絮叨,他感到心靈寧靜,寧靜得就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無需知道歲月為何物的歲月之中。

金耀在家裏呆不住,跑遍整個礦區,找過去的朋友,請他們吃酒,回到家裏就敘說各種各樣離奇的傳聞,他說到他認識一個浙江來的小夥子,前不久被砸死在煤礦巷道里了……他很吃驚這樣人命關天的大事金家凹的人竟然不知道。

金喜財老漢說:“政府不讓知道的事情,咱咋能知道?聽說前年峒燦山煤礦死七個人哩,不是一個人幾千塊錢就打發了?埋人的時候是在夜裏……”

“峒燦山煤礦是柴進賢副專員妻弟開的。”

“柴進賢的妻弟是個傻子,話都說不利落,咋就能開成個煤礦?”

“……這地方完了。”金耀嘲笑過父親的無知以後,對金超說。

金超並不贊同金耀的說法。金超對任何關於社會人生的議論都排斥,他認為在這些問題上說三道四的人都是傻子,所以,他撇開話頭,單獨對金耀進行了批評教育,同時,他還警告這個不安分的弟弟:“你再不要瞎跑——燒包,你胡咧咧啥哩?現在的人為幾十塊錢都可以殺人,你可不要給咱家人招禍噢!”

金耀果真再不到礦上去了,但並不是因為他認為金超的話有道理,而是他發現那些朋友花言巧語了;愣哄着他花錢哩。

金耀到崤陽縣城去看張柏林。

見到金耀,張柏林故作矜持。

“你咋來了?”

“我妹結婚,金超從北京回來了,他不得脫身,讓我來看你。喏,這是他捎給你和牛鴻運部長的酒。”金耀把兩瓶“五糧液”放到辦公桌上,張柏林把塑料兜熟練地裝進辦公桌下面的格子裏,然後,淺笑着說:“金超的架子大得很。”

張柏林拉金耀到縣城最繁華的伊麗莎白大道上的一家酒店去吃酒。席間,張柏林神往地回憶起幾個月前到北京的情形,說:“牛鴻運部長逢人就說金超,說他在北京和邱小康在一起吃的那頓飯……你看我們老部長是多好的一個人,他要是真的和邱小康吃上一頓飯,不定高興成啥哩!”

“是咧,是咧。”金耀說。

張柏林說:“金耀你跟你哥說一下,老部長就這麼一個願望,想辦法幫幫他,人家畢竟是堂堂的中共崤陽縣委組織部長啊……”

“我哥這人毬不頂!”金耀忿忿昨天金超對他的教導,這些教導把已經很近的兄弟關係一下子推遠了。“你說他有權沒權?他有權!可他就是不知道咋個用法……我跟他說吧,一定讓他把這事辦了,不然真的對不住人家老部長了……”

“我說的就是這話嘛!”

臨走的時候,張柏林拍着金耀的肩膀,開玩笑似地說:“你跟金超說,他要是再不幫我辦那件事,我們倆這老同學關係就算他媽的了。”

“真箇,”喝了些酒,金耀膽子大起來,說話就不講究了,“真箇就算他媽的了,一滿不辦事,這號同學還有啥味氣?”

張柏林就笑。

金耀回到家時,金超正在和幾個後生一道砌院牆,手上身上都是泥巴。金耀站到金超身邊,不管不顧,直橛橛地說:“……答應人家的事,再咋也得辦……哥你真要好好想想辦法。”

金超在金耀臨走之前曾經勸過金耀不要去縣城,他說鄰居都來幫忙,你反倒到縣城瞎逛,人家會說什麼?金耀哪裏是聽勸的人?脖子一梗就走了,還偷偷帶走了金超給父親帶回來的“五糧液”。現在,金耀又不分場合胡說八道,金超就火了,壓低了聲音對身材高大的金耀說:“悄聲兒!”

金耀兇惡地瞪哥一眼,扭身到窯里去了。

婚禮之後第四天,金秀就讓宋春生開小四輪拖拉機把她專門送回來,說是和金超哥呆上一天。其實,她是想和哥拉話了。但是她說的不是哥離婚的事——現在婚已經離了,再說啥有啥用哩?她是要跟金超說爸媽的事。

金秀把金超拉到當初她哥和小佩嫂住過的窯洞裏,問金超:“這家咋辦呀?”

金超莫名其妙:“啥咋辦?”

金秀說:“你沒看咱爸咱媽一天天老了?還讓他們風裏雨里奔去?我這一走,甭別的,一天三頓飯就夠媽累的……”

金超和懂事的妹妹恨恨地說到金耀。

“其實耀哥好的哩,就是忒不踏實,守不住個家……家裏老沒人咋辦?”

金超也不知道咋辦。

“秀兒,”金超說,“你為咱家,沒少操持,我上大學,沒有你和金耀,能成?到啥時候,這事的分量在我心裏哩!你爾格成家了,春生也不錯,你好好奔你的日月去,咱爸咱媽的事,我來管……”

金秀說:“有時候我想,耀哥娶了婆姨,家裏也就有個伺候爸媽的人了,可我看耀哥心性高哩,他能讓婆姨守在咱這家裏?他說要在崤陽縣城咋價咋價呀!”

“他咋也不咋!”金超突然惱火起來,“他還能在縣上耍出個啥名堂來?嘁!”

“他和那個張柏林打的好交道哩!”

“我早就跟他說不要去招惹那人,他是招惹張柏林那樣的人的材體不?張柏林早晚有一天把他賣了!把他賣了他還幫人家點錢哩!”

“哎,哥,你離開咱崤陽久了,你不知道爾格的事情都成了甚?要我說,金耀哥有時候也是對的哩:你要在崤陽辦成個事情,不認識幾個有權有勢的人咋辦?金耀哥精明,他會和那些人打交道……”

金超驀地看住妹妹,驚訝她怎麼會悟出這樣的道理。這是他大學畢業以後,在複雜的城市生活中,從痛苦經驗中才悟出的道理呀!

“你說的對着哩,”金超沉吟着說,“可能是這麼個理。秀兒,家裏的事,我剛才不是說了,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金耀商量着辦吧!回頭我跟他商量,你看這樣行么?”

金秀信賴地點點頭,說:“廟溝離咱金家凹才十五里,春生又開着拖拉機,我們隨時就過來看看爸媽……”

金超看着親愛的妹妹,眼淚差一點兒掉出來。

金超主動提出和金耀一道到縣城去看張柏林和牛鴻運,金耀大為驚異,他認為對金超的抱怨起了作用。

金超終於下決心要做他早就承諾要做的事情。在志得意滿的牛鴻運面前,身上已經是北京人氣質的金超用標準的北京話極盡恭維之能事,說他馬上就跟邱小康約定會見牛鴻運的時間。這不是空頭支票,他讓張柏林聽他的電話,“接到電話,你就陪牛鴻運部長到北京去。”張柏林諾諾連聲,把因為這個問題在牛鴻運部長面前丟失的所有面子都找了回來。

從縣城回來以後,金超和金耀進行了幾次鄭重其事的談話:一、二、三、四、五。現在金耀知道這個偉大的哥為什麼能夠爬到現在的位置了,他對於他的一切安排與建議都無條件接受。

“你放心,哥,從今以後。”金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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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移動[官場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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