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為克提斯解圍

第十七章 為克提斯解圍

大約黃昏時分,天有些轉涼。我沿着海濱大道向東開去,又右轉彎到一條土路上,直奔德·瑪瑞尼的養雞場。汽油馬上就要用完了,我希望克提斯能給我弄點兒汽油,要不然我就得把車推回鎮裏了。

當我把車停到那幢搖搖欲墜的農莊外碎石鋪就的車道上時,我感覺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兒:七、八個穿着破爛的工作服、戴着草帽的本地工人正團團圍坐在一起,睜着驚恐的大眼睛,好像在開當地風俗的會議。

附近有一輛黑色的警車,靠近那個大鐵鍋,停在草地上。就在不久前,我曾看見德·瑪瑞尼和他的工人們一起在那兒拔雞毛。今天草地上沒有點火,可那天的氣息依然在空氣中流動着。

我從車上下來,向那群團坐着的工人走去。

“發生什麼事了,小夥子們?克提斯到哪去了?”

他們面面相覷,看起來惴惴不安。其中幾個搖了搖腦袋,黑色的面孔上,恐懼和憤怒扭曲地融合在一起。

“克提斯到底去了哪兒?那些警察在這兒做什麼?”

他們中的一個,一個長着憂傷而機靈的大眼睛的男孩對我說:“一對婊子養的把克提斯帶到後面去了。”

“到什麼後面去了?”

一個長着稜角分明的下巴的工人向前走了一步,用手指着說:“就在那個工具棚的後面,是兩個美國來的白人警察把他帶到那兒去的。”

一定是麥爾岑和貝克——那兩個鑽法律空子的小丑。

“他們是單獨來的嗎?拿騷警察局沒有警察和他們一起來嗎?”我問。他們都搖了搖頭。

“他們有沒有黑人司機?”

工人們依然否定地搖了搖頭。

這兩個婊子養的單獨到這兒來不是一個好跡象。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使我的工作變得簡單了。

“你們都待在這兒,”我說,“如果再有警察來你們就去告訴我。”

工具棚在農莊的後面,在院子和森林的交界處。在陽光下,這座石灰石建築的陰影小得像一輛汽車。工具棚有個茅草屋頂,每面牆上都有一扇泥土砌的窗戶。我從最近的一扇窗戶往裏看,可我看到的只是一個穿着被汗浸濕了的襯衫的肥胖後背,毫無疑問,這是麥爾岑。我又從另外一扇骯髒的窗戶里,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麥爾岑兩手叉腰站着,貝克緊貼着克提斯站在他身後。而克提斯,則坐在一張椅子上,雙手被鐵絲反綁在背後,腳也同樣被綁在椅子腿兒上。

棚子裏面東西不多,木架上放着一些工具、幾盒釘子和其它一些類似的東西,還有幾隻飼料袋,一大捆鐵絲,那兩個傢伙可能就是從那兒拿的鐵絲,把克提斯綁上的。屋內的地面是堅硬的泥土。

這兩個壞蛋都把袖子卷了起來,領帶鬆散地在脖子上吊著,肩上沒有挎裝槍的皮套,這讓我在心裏得意地笑了。

貝克這時停止了動作,可憐的克提斯,英俊的黑色面龐被打得傷痕纍纍,嘴和眼睛都被打壞了,正喘着粗氣,看來雖然貝克殘忍地打了他,可他什麼也沒說。

我繞到門口,看到在靠牆的地下,整齊地放着那兩個傢伙精心摺疊的上衣。殘忍和整潔就這樣並肩站在一起。貝克背對着我,又要開始打克提斯了。

我聽見貝克的聲音嘶啞地在那些古老的木頭架子間回蕩,“德·瑪瑞尼就要被弔死了,你會失業的!做一個聽話的黑鬼吧,和我們合作,我們給你找個新工作,一份極好的工作。”

克提斯什麼也沒說。

麥爾岑的南方口音刺耳地加了進來:“小子,你要做的不過是說你在謀殺案發生的那天晚上開車送德·瑪瑞尼從西苑出來。你並沒有卷人其中。你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你只是坐在車裏等他出來。”

“克提斯,”貝克用一種嘲弄的口吻說,“也許你的腦袋需要撞一撞來恢復記憶吧……”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踢開門闖了進去。門上早已生鏽的折葉不堪一擊,被我一下踢碎了。門直向貝克砸去,把他打倒了,他摔倒時把克提斯連着椅子仰天撞倒了。這個可憐的黑男孩張口結舌地看着我。麥爾岑吃驚地盯着我,他的惱怒就像在這黑暗的小屋裏突然點起了燈,可我比他還要憤怒。

“黑勒!你他媽的!”

“你犯了第三等傷害罪,芝加哥的法律對此有規定。你那些情人們這回有的看了。”

“你該被逮捕,媽的!”麥爾岑唾沫飛濺地叫罵著,揚着拳頭向我逼近。

我把他像球一樣地踢了出去。

他尖叫着向後退去,我把貝克從門板下拽了出來,他已經是半昏迷狀態了,我用了好一會兒才把他搖醒。然後我使勁把他推到飼料袋上,這位溫莎公爵的瘦長的指紋專家四肢攤開,愚蠢地躺在那裏,嘴傻傻地張着,嘴角淌着血。

麥爾岑的臉被我打得沸淚交流,這時他恢復了一些意識,像一頭公牛樣向我拉來。他那碩大的頭顱頂在我的胃部,頭髮亂糟糟的,像一個爆炸的輪胎。可我站穩了腳跟,抓住他的肩膀,以便能輕鬆地把他扳過來。

雖然這讓我費了點兒勁,可我還是把他仰面朝天地摔了過來,往他那肥胖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的鼻樑斷裂的聲音聽起來真美妙。他滾到了地下,撞到木架上,釘子、螺絲釘還有其他一些東西像下雨一樣砸到了他身上。他艱難地坐了起來,費力地呼吸着,好像在盤算着是否再次站起來。

“先生!”這是克提斯提醒我貝克已從飼料袋上站起來了。這個提醒對我很有幫助,因為我一直背對着他們,沒有注意到那個身材瘦高,四肢已經要散架的傢伙。他一下把我推到了地下的門板上,向我的腹部揮舞起拳頭。我一把抓住了他滿是油污的頭髮,把他的腦袋往前一拉,掐住了他的咽喉。

他拚命從我的手中掙脫,滾到一邊。而後他就像後背爬了臭蟲一樣,在地下扭動着,艱難地喘息,手不停地撫摩着咽喉,好像在和自己的生命抗爭。我依舊站穩了腳跟,這時,麥爾岑從那些工具中找出了一個扳鉗,鼻樑骨塌着、滿臉充血地瞪着我,眼神十分瘋狂。

“我要殺了你,你這婊子養的美國佬兒!”

扳鉗在空中飛舞着向我打來,我躲了過去。它更加充滿敵意地向我打來.我又躲了過去。我的閃避讓麥爾岑十分高興,雖然鼻血流到了牙齒上,他還是得意地笑着。

貝克跪了起來,好像是在做禱告。他一隻手摸着喉嚨,一隻手在空中揮舞着,呼吸艱難地對他的夥伴說:“不要殺他!不要殺他……聰明點兒……要聰明點兒。”

貝克動人的聲音終於使麥爾岑暫時恢復了正常意識,幾乎是與此同時,我又把他像球一樣踢了出去。他的嚎叫響徹了整個小屋,用膝蓋向前爬着,手抓撓着自己,大哭大叫,就像一個小孩。我用他們的方式教訓了他們。

我揀起了那把扳鉗,一步步向貝克走去,他正在地下跪着。而克提斯被綁在椅子上仰躺在地上,就像一隻闖入雞舍被抓的狐狸。

“不,不要這樣。”貝克哀求着。他不再像荷里活電影裏塑造的那種偵探,而是雙手合十地懇求着。看在他的請求讓我發笑而不是生氣的份上,我把扳鉗扔到了飼料袋上。

“起來扶着你的朋友一起滾吧。”我把綁着克提斯的椅子扶了起來,問:“你介意我讓他們到農莊裏去把自己洗乾淨嗎?”

“不介意。”克提斯說。

“走吧,”我對貝克說,“去把你們自己弄得像樣點兒。”

貝克幫助麥爾岑站了起來,扶着他一起走出了小屋,一會兒又折回來把他們的衣服也一起拿走了。一陣陣開心的笑聲從那些黑色的面孔上散發出來,似乎是對他們的諷刺。原來,那些本地工人早就聚集到後院看我們打架了,現在他們為看見這兩個傢伙被打扁而拍手喝彩,十分高興。

我把綁在克提斯手腕和腳踝上的鐵絲擰了下來,抱歉地說:“門砸到你了,真對不起。”

“沒事的,我的主人。那兩個人傷得比我慘,恐怕要花好長時間來修理他們自己。”

“我們也扶你到屋裏洗洗吧。”

“等他們走了吧。”

“好的。”

我們在農莊周圍坐下了,等着貝克和麥爾岑從這小雞舍後面的樓梯和門廊中走出來。他們把血跡和污漬洗掉了,可在那完好無損的上衣下,襯衫卻歪歪扭扭、破爛不堪。麥爾岑用一個已被鮮血濕透的手絹捂着鼻子。

那些本地人又圍圈坐下,卻不再笑了,看見這兩個憤怒得要爆炸的白人警察,他們的奴性又恢復了。

貝克走到我跟前說;“你不會逃脫懲罰的,黑勒,這是人身傷害。”

“我們只是做職務上的例行調查。”麥爾岑帶着鼻音惱怒地說,仍用那帶血的手帕捂着鼻子。

“也許是這樣。”我說,“如果你們公開這件事,我就要在法庭上當庭宣佈,你威逼證人,並賄賂他做假口供。一旦這些事東窗事發,你們肯定就要乘下一班船回邁阿密了。”

貝克非常平靜地說:“黑勒,你不知道你是在和誰作對嗎?”

“我當然知道,是被邁爾·蘭斯基指使的兩個只會騙人的警察。”

貝克的反應就像我又打了他一頓似的。

我笑着,非常友好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我們會成為朋友的,畢竟,我們有許多共同之處:你們沒有按遊戲規則做事,我也沒有。”

“別和我們扯在一起,黑勒。”

“哼,當你們明白了這件事時,我想你們肯定會像亞瑟一樣被害死的。你們還記得亞瑟嗎?那個在雷弗德島‘意外地’淹死的本地守夜人?”

貝克和麥爾岑交換了一下焦躁的眼光,然後又狠狠地盯住了我,以挽回一下丟失的小小尊嚴,繼而一瘸一拐地朝他們的警車走去了。他們的車捲起了一陣塵土,好像夾着尾巴逃跑的狐狸。那些本地工人高興地鼓掌歡呼,嘲弄地吹着口哨。

“你進去把自己洗乾淨吧,克提斯。然後,我需要點兒汽油,伯爵說你能給我幫忙。”

“好的,”克提斯說,“我在屋裏清洗自己的時候,你能自己拿汽油桶,把油箱灌滿嗎?”

“當然可以。油箱在哪兒?”

克提斯明朗地笑了,“在工具棚里,那些飼料袋後面。”

瑪喬麗·布里斯托的小屋敞開着窗戶,卻沒有飄出飯菜的香味。這是一個典型的巴哈馬的美好夜晚:天空明凈恰人,散落着無數的星星。一輪滿月把沙灘鍍上了一層象牙白,灰藍色的大海看起來是那麼美麗、那麼不真實,就像一位藝術家畫框裏的大海遠景。白天悶熱的空氣被夜晚趕走了,代之以涼爽愜意的微風。我敲了敲門,瑪喬麗笑着歡迎了我。可這笑容卻讓我感到十分陌生,我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笑容:憂傷、滿腹心事、小心翼翼……我馬上又注意到:她穿着我第一次見她時穿的那件女僕制服。

“對不起。”她說。她請我進去了,指了指圓桌,示意我坐下。桌上沒有像平常一樣放着一瓶鮮花。

她說:“我本來說今晚要給你做飯,可對不起,我今天太忙了。”

“這沒什麼。你今天可以把廚藝保留起來,我們出去吃怎麼樣?”

她在我對面坐下,再一次充滿憂傷地笑了,搖了搖頭,說:“一個白人和一個有色人種女孩一起去吃飯?我覺得不合適,內森。”

“我聽說在市場大街的拐角處有一家中國餐館,黑人和白人可以同桌吃飯,可以互相交心,你覺得怎麼樣?”

她又拘謹地笑了,從我到這兒來,她的眼睛就沒有和我的眼睛對視過一下。

“瑪喬麗,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她坐在那兒,眼睛盯着自己交疊着放在腿上的雙手,好像要永遠這樣看下去。終於,她說話了:“尤妮斯夫人讓我今天一整天敞開西苑,所以我今天特別忙。”

“噢。”我說。

我早該預料到:南希曾告訴我說她媽媽一直在他們家在拿騷的另一處別墅居住。可隨着德·瑪瑞尼初審的接近,作為朋友、親戚和見證人,這許多理由加在一起,尤妮斯夫人當然要到這個小島上來,西苑也自然要有許多準備工作。

她站起來,在屋裏踱着步子,雙手環抱在胸前,眉毛緊蹙着。我也站起來,走到她跟前,阻止了她那毫無目的的遊走,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一隻手輕輕抬起了她的下巴,讓她看着我。她的眼睛竟然潮濕了。

“是歐克斯夫人不允許你幫助我嗎?”我問。

她抽泣着,搖了搖頭,溫柔而虛弱地說:“有人告訴她,說在亞瑟的屍體被找到時,我和你也在場。還有人告訴她,說我和你一起坐在汽車上兜風。”“怎麼?她禁止你幫助我嗎?”她點了點頭,說:“或着說是她女兒說的。”我困惑了,說:“我知道南希和她媽媽相處得很好。”

“尤妮斯夫人只是不希望她的家庭因此分散,因為這個家已經不那麼和睦了。”

“而她堅信是弗來迪殺了她的丈夫。”

“確實是這樣,她認為絞刑對那位伯爵來說太合適了。”我乾笑了兩聲說:“她想讓弗來迪因為哈利先生的死上絞刑架嗎?還是不想讓那傢伙圍着她的女兒轉?”

她心緒煩亂地搖了搖頭,好像再也不想說這件事了,甚至一點兒也不願想到它。她從我懷裏掙脫出來,轉過身去。她的身體語言告訴我她傷透了心,十分消沉。

“我再也不能給你幫忙了,內森。”

我走到她身後,用手撫摩着她的肩膀,她退縮了一下,可很快又用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說:“內森,我的家庭和我,都依賴尤妮斯夫人生活。我不能違抗她,你明白嗎?”

“哦,沒什麼,這也很好,我不希望你再卷進來了。我今天下午和克提斯談了談,他要幫我找撤木爾,還有另外那個失蹤的男孩。”

她笑了,轉過身來面對着我,卻往後退了幾步,在我們中間留出了一大塊距離。她說:“你真的以為他們還在這小島上嗎?他們已經像鳥一樣飛走了,內森,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可能你是對的。噢,歐克斯夫人就在附近,我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吧。”她抽泣得更厲害了,眼裏充滿了淚水,說:“你還不明白嗎?我再也不能見你了,再也不能……”我向前走向她,她卻向後退去。

“別傻了,瑪喬麗,你知道我們對對方來說意味着什麼。”

她凄慘地笑了,“你不是認真的,內森·黑勒,對你來說,我不過是一段夏日的浪漫曲,是在你的正常生活之外的。”

“不要這麼說。”她的下巴戰慄着,說:“你會邀請我國芝加哥,和你生活在一起嗎?我能請求你留在這兒,和我一起生活在拿騷嗚?你的家庭、你的朋友會接受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嗎?我的家庭、我的朋友會喜歡讓你這樣的白人生活在我們中間嗎?”

我搖了搖頭,像被雷擊中了,“我承認我從未想過這些,可,瑪喬麗,我們之間的感情是那麼特別,我們已互相擁有

……在那個海灘上……”

“那個海灘是那麼美好。”淚水從她那奶油巧克力般的面頰上流了下來,“我從來也沒有否定過它,我不想撒謊說我忘了那甜蜜的一刻。可內森,我有一個弟弟!他想做點兒自己的事情,他想上大學。他需要我幫助他實現這理想,而我希望尤妮斯夫人能成全我這件事。”

我也忍不住抽泣了起來,說:“我們就這樣完了嗎?”

她點了點頭。

“對你來說我就是一場夏季的暴風吧,瑪喬麗?那麼多美好的事情發生了,在那個放縱時刻。”

“是的”

她用手擦了擦面頰上的淚水,也給我擦了擦眼淚,吻了一下我的臉,把我送到了門口。

可能是五分鐘,也可能有一小時,我站在海灘上,看着大海,看着月亮,看着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一隻沙灘蟹在我身邊飛速地爬過,可這次,我卻對這個討厭的動物一笑置之。然後我走回停在鄉間俱樂部車道上的汽車裏,往我下榻的大英帝國殖民地旅館開去。然而,前台的服務員卻告訴我必須在明天中午之前離開旅館。

“是旅館的主人這樣要求的,”那個白人侍者說。

“你是說歐克斯夫人嗎?”

“是歐克斯夫人。”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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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縱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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