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下王國
1
我坐在水邊的草地上,看着摩天樓無數窗戶的燈光和倒映在“池塘”⑾的月亮。突然聽到有人踩着草皮靠近的腳步聲。是警察嗎?我想着。我一點想警戒的心情也沒有,反正我已經失去一切,變得一無所有了。除了剩下的這條命外,我沒有什麼可以被偷的東西了。不過,如果有人要取走這條命,我也樂意奉送。
譯註⑾:ThePond,中央公園內的水池名。
“嗨,兄弟。”
這個聲音從上而下,聽聲音好像是個黑人。我的心裏雖然覺得這個傢伙打擾別人很沒禮貌,可是卻沒有生氣的力氣,所以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
“介意黑人坐在你旁邊嗎?”他說。
我搖搖頭,“我在歐洲和黑人並肩作戰,有時還一起睡在狹小的戰壕里,沒有什麼好介意的。”
聽到我這麼說,黑人便坐在我的旁邊。
“月亮很美呀!”他說。
我沒有點頭,只說:“是的。但我現在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不管是白人還是黑人。”
於是他也沉默了。不過沒有多久,他就壓着嗓門笑了,然後說:“請原諒我的失禮。”
黑人的語氣變得很恭敬。
“不是因為瞧不起你,才用這種口氣說話的。有些黑人對你們白人有潛在性的敬意,我就是這樣的黑人。”
我回頭看他,他的眼睛很大,看起來是一個善良的人。不過,從他說話的方式聽來,讓我覺得他是一個遊手好閒的人。涼爽的晚風從水面上吹過來。
“我不在意這種事。”我說。“也沒有興趣了解。”
“是嗎?那就好。這個地方黑人愈來愈多了。”他說。
“我知道。因為戰爭的關係,這裏嚴重缺乏勞動力。你也是從南方來的嗎?”我問。
“嗯。”他點頭回答。
“住在這個公園的北邊嗎?”
“不是。”他說。
可是,除了公園的北邊之外,這個城市並沒有別的黑人居住的地方了。我覺得奇怪,卻因為覺得麻煩,所以不想多問。
“你參戰了嗎?”黑人反過來問我。
“嗯。”我說。
“很辛苦吧?”
“嗯,語言無法形容的辛苦,非常非常慘。連續好幾個月住在戰壕里不說,冬天時只有踩在泥濘里腳才會覺得溫暖,其他時候都好像是結凍的冰柱,因為都睡在冰上。”
“真的非常辛苦。”
“那是人間地獄。白天的時候要對付敵人的子彈,耳邊經常聽到同伴中彈的聲音,也常被炸彈的爆風彈得飛起來,幾乎每天都過着那樣的日子,也每天在擔心自己的腦袋會不會被炸掉,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雖然聽得到炸彈掉下來的聲音,卻不知道炸彈會掉落在哪裏。”
“那樣的日子的確很像生活在地獄裏。”
“那樣的日子有好幾個月呀!不少人因此變成了廢人,整天都縮着身體,不斷地痙攣,也無法躺在醫務室的病床上,那是炮彈休克症。我的耳朵有一邊聽不見了,是大炮和寒冷造成的。但那不是戰爭,只是無聊的勞力考驗……不,不能說是考驗,而是在試驗膽量,與男人的勇氣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過,現在是夏天了。兄弟。”
“嗯,是夏天了。和那邊比起來,這裏就是天堂。美好的月亮、涼爽的風,摩天樓的燈火也很美麗。這裏是天堂。”
“今天晚上你想睡這裏嗎?兄弟。”
“參戰以後,我從來沒有在屋檐下睡過覺。屋外最好了。”
“你有家嗎?”
“我沒有那種東西。”
“食物呢?”
“食物?明天會去找一個可以讓流浪漢用餐的救濟所填肚子。”
“錢呢?”
我笑了,“你很啰嗦。這和你無關吧?”我說。
於是黑人聳聳肩,說:“確實,我太失禮了。”
時代改變了,這個時代讓黑人也會擔心錢包內的事情。
“我沒有那種東西。”我說。
黑人緩緩地轉頭看着我,然後說:“不需要嗎?”
我搖搖頭。
“你不要錢嗎?”他又說。
“你要給我錢嗎?”我說。
然後我們兩個都沉默了,只是並肩看着月亮。
“你要的只是這樣的風景嗎?”黑人又開口問。
我默默地點了頭。
“我知道比這裏更漂亮的風景。”他說。
可是我沒有回應。這個世界是否有比這裏更漂亮的風景,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除了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的東西以外,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就算坐了幾天的火車,可以去一個像天堂一樣的地方,也和我沒有關係。
“如果你想去看的話,我可以帶你去。”他說。
我笑了,然後說:“坐火車去嗎?我只對現在可以馬上看到的東西有興趣。”
“就在附近。”他說。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臉,說:“就在附近?在哪裏?”
“你能保密嗎?”他說。
我覺得厭煩了。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太誇張了吧?不過是個看風景的地方。而且,這附近有比這裏更好的月色嗎?在水庫湖畔嗎?沒有什麼差別吧!月亮一樣倒映在水面上,只是那裏的水面比這裏稍微大了一點而已。還是烏龜池塘(TurtlePond)邊?那裏的話,可以看到遠景岩(VistaRock)和瞭望台城堡(BelvedereCastle),應該也可以看到美麗的月亮吧!但是,這些我都可以想像得到。如果你還要繼續說這些無聊事情的話,請讓我一個人安靜好嗎?”
可是,看不出他有要離開的意思。
“兄弟,你是一個聰明人。”
“唔?”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擾。不過,我說的不是月亮。”
“不是月亮嗎?”
“對。月亮會有什麼樣的景色,你已經很明白了,不是嗎?”黑人指着天上的月亮說:“我說的是幾乎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景色。你讀過大學吧?”
“讀過,但大學一點意義也沒有。面對殺人的戰爭時,學問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拿到了學位,學位也擋不了子彈,無法在炮彈的碎片和寒冷中保護我的耳朵,也不能為我留下蘿拉。”
“蘿拉?你結過婚嗎?”
“嗯。”
“但是離婚了?”
我笑了笑,反正已經不在乎了,便告訴他:“在戰場上的時候,有些人會藉着慰安婦逃避現實,但是我不會那麼做,因為把女人當成洩慾的對象這種事,會讓我討厭自己,而且我已經有蘿拉了。在上歐洲戰場以前,我們片刻也不曾分開過。可是有一天,在戰場上的我收到蘿拉寄來的信,她說她在一個宴會中認識了一位海軍中尉,並且與他陷入戀愛之中,希望我答應和她離婚,還說都是因為我不好,因為我沒有在她的身邊陪伴她。”
“太過分了。”
我在黑暗的夜色中搖搖頭,說:“那就是女人,什麼事都怪罪到別人的頭上。我能怎麼辦呢?只好答應她離婚了。”
“幸好你活着回來了。”
“當我身在有如地獄般的戰場時,支持着我的人就是蘿拉。所以失去了她之後,我根本不想回來。只是,我雖然等待子彈打到我的身上,子彈卻自動避開了我。”
“你恨這個國家的政府嗎?”黑人問。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后,說:“唔,不能說不恨。但是又能怎樣?”
結果,他說了一句讓我很意外的話:“像你這樣的人,正是我想尋找的對象。”
“哦?是嗎?”我帶着自暴自棄的心情說。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看穿他的計謀了。
“你終於找到了嗎?可是,我並不想加入什麼黑幫的組織。雖然我懂武器,可是我已經受夠砍砍殺殺的事了。”
“兄弟,我看起來像那種人嗎?”他說。
“不是想叫我加入黑幫嗎?”
“當然不是。”
“那麼,對你來說,我應該是個沒有用處的男人。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條命而已。”
他聽了我說的話,先是嘿嘿地小聲笑着,接着便哈哈哈地大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我問。
他一邊笑一邊說:“抱歉,兄弟。因為半年前,我也說過相同的話。我想起了讓我說出相同話的傢伙。”
我默默聽着。
他繼續說:“那時的我和現在的你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的身邊還有女人。我忘了身邊的女人,對那個傢伙說,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條命而已。於是那個傢伙便說,那麼,這個女人就是我的了。所以我決定以從中國人那裏學來的拳法,對付那個傢伙。我抬起右腳,才要踢出去的時候,那傢伙手中的刀就揮砍下來,從我的腳後跟劃破我的小腿。”
“啊,結果呢?怎麼樣了?”
“艾美當場發出慘烈的尖叫聲,那個傢伙便逃走了。她如果早點尖叫就好了。接着,我才被艾美和路過的黑人扶到一一〇街,向醫生求救。因為我渾身是血,所以沒有車子願意載我,我們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路,才到醫生那裏。候診室里滿是等待看診的窮人,我在那裏等了六個小時,輪到我的時候,我的腳已經腫起來,沒有辦法縫合,只能用幾根鐵絲堵住傷口。”
“好慘。”
“嗯,好像在處理沙發的裂縫一樣。並不是只有你經歷過戰爭呀!”
“唔,這和你說的好風景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說的是真正漂亮的風景,不是英國式的誇張措辭。那真的是美好的景色。”
“眼前的景色已經讓我感動,讓我感嘆這個世界上竟有這麼好的景色了。你所說的地方真的比這裏更美?”
“是的,兄弟,我可以保證。而且,那裏還提供睡覺的地方。”
“你該不會是要我去你的公寓吧?”
“那裏不是公寓那種小家子氣的地方,是更好的地方,像夢境一樣的地方。那裏沒有貴賤之分,沒有人種的問題,也沒有貧富的問題,大家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是有錢人。那裏有豐富的食物,而且都是最好的貨色,有新鮮的肉、柔軟的麵包和水果,還有酒。”
“還有酒?”
“對,有酒,而且是一等一的好酒。”
“在禁酒令的這個時代里,會有好酒嗎?”
“我可以帶你去看。那裏也有女人,也有像女神一樣的美女。不過,女人或許會讓你厭煩。”
“帶我去那裏的話,對你有什麼好處?”我問。
“我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他說:“我想實現夢想中的世界,想改變這個一無是處的世界。”
“那個像夢境一樣的天國,就在這附近?”
“對,就在這附近。”
我笑了。說:“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麼那個天國遲早會被警方發現。”
男人搖搖頭說:“絕對不會被發現,也不可能被發現的。那裏是永遠都不會被人找到的地方。”
“你說就在這附近?”
“是的,兄弟,就在這裏的附近。”
我又笑了。然後說:“這個地方怎麼可能有你說的那種天國?”
於是他壓低聲音笑着,並說:“世紀變了,這個世界也變了,這是很明顯的.你出生的時候,那時的人能夠想像這個世界會有摩天樓這種東西嗎?”
“嗯。”
“那時的人知道這個世界會發生世界大戰這種事嗎?”
“唔。”
“這個世界上有你完全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就在這個城市裏。”
“如果真的有像夢境一樣的好地方,每個人都會想去。可是,現在是很有多人餓死在路旁的時代。”
“所以已經有上千人住在那裏了。”
“上千人?”
“是的。”
“那就是一個小城市了。已經住了上千人的地方,竟然還不被人知道?”
“是的,兄弟。你要去看看嗎?就在附近。”
“而且,那裏還是一個比這裏更漂亮的地方?”
“是的。你想看看嗎?”
“在哪裏?”
“你能保守秘密嗎?”
“可以,我當然可以。就算我想說出秘密,也沒有對象可以讓我說。”
“就是這裏。”
黑人的食指往下,指着自己正坐着的草地。
“這裏?中央公園?”
我笑了,覺得這個人恐怕是腦袋有問題。這個公園根本沒有他說的那種地方。
“夠了,我知道了。”我說:“我不能相信你開玩笑的話。”
“兄弟,我不是在開玩笑。那個地方就在這裏的下面。”
“下面?你是說地底下嗎?”
“是的。”
“這裏的地底下會有什麼?”
“有一個地下都市。兄弟,這個公園的下面,有一個巨大的地下都市,那是一個分了好幾層的都市。不能讓人知道那個地方,尤其不能讓警察知道。不過,已經有上千個人住在那裏了。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夢境之國。”
“你在編故事嗎?兄弟。”
“請你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吧!”
“那裏既然是地底下,一定很暗吧?”
“比這裏亮多了。”
“有電燈?”
“有很多。”
“有飲用水?”
“地底下會湧出無盡的飲用水。走吧!兄弟,不用擔心,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我不是凶暴之徒。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隨時可以離開。不過,你必須保守秘密。”
黑人站起來。
“我的名字叫沃桑姆。你呢?兄弟。”
“傑西。”我說。
“你好,傑西。”
我們伸出手來。這是我們的第一次握手。
2
一邊看着左手邊的蓋普史托橋,一邊走過了步道,看到右手邊的動物園后,再往北走一點點,很快就到了林蔭道(TheMall)的最前面。
“這裏有莎士比亞的雕像吧?”沃桑姆抬頭看着雕像說。
“有。”我說。
“他是遠在大西洋彼岸的偉大兄弟。那邊是畢士達露台的方向。”
“我知道。”
“前面可以看到沃爾特·史考特爵士的雕像,朝着那座雕像走五步,一、二、三、四、五……現在看看你的腳下,看到什麼了嗎?兄弟。”
“排水溝。”
“傑西,那不是排水溝,拿掉那上面的蓋子吧!現在周圍有人嗎?”
“沒有。”我一邊轉頭看着四周,一邊回答。
當我的視線回到原點時,看到沃桑姆已經蹲下來,拿起一個金屬制的開口蓋,放在旁邊的地上。
“兄弟,我先下去,你再下來。”
接着,他很窘迫似的從腳開始,把自己的身體擠進狹窄的排水溝。當他連頭也進入排水溝后,不久便有光線從下面泄出來,接着就聽到他大聲說話的聲音。我覺得好像嗅到一點點汽油的氣味。
“好了,火把已經點燃了。你快點下來吧!”
於是我便學沃桑姆的動作,把腳伸進四方形的洞裏。沃桑姆從下面伸出手,把我的腳放在牆壁的梯子上,這樣我就可以順利下去了。
當我的腳踩到地底下的地面后,覺得有些意外,因為地面堅硬而乾燥。不過我的身體無法完全直立,必須有點向前彎曲,所以不太舒服。
原本扶着我的沃桑姆的手離開我的身體,然後把另一隻手中的火把遞給我,叫我拿着,然後自己又爬上梯子,把剛才的開口蓋恢復到原來的位置上,封住洞口。
“不蓋好的話,萬一有人從那裏掉下來,可是會跌斷腿的。好了,兄弟,我們走吧!”他說,然後彎着腰,在我的前面帶路。
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應該是建在地下水通道旁邊的狹窄小路。這裏的水比較沒有味道,我想和火把的氣味已經消失了也有關係。
“這支火把是哪裏來的?”
“每個有需要火把的地方,都會放着火把。”沃桑姆回答。
走了一會兒后,地下水的水流消失在右手邊的黑暗中,我們的前面是一條水管形成的路。因為腳底下有泥巴,所以走起來滑滑的。
來到壁面有裂縫的地方后,沃桑姆停下腳步,說:“我們要從這個裂縫進去。兄弟,跟好我。”
我點頭,緊緊跟着他走進裂縫中。一通過裂縫,就看到一條像被兩塊大岩石夾在中間的走廊。
“這是什麼?自然形成的洞穴嗎?”我下意識地問。
“不是,是黑色火藥炸出來的。因為火藥的用量不對,所以變成了這樣的洞穴。”
“火藥的用量不對?”
“嗯,這裏有很多這樣的洞穴。”
“你剛才說黑色火藥?”
“是的,兄弟。曼哈頓島是由巨大的花崗岩形成的,當年在這裏建造城鎮時,為了有平坦的地面,進行了多次的爆破工程。”
“這個我知道。但是……”
“那時瑞典的諾貝爾還沒有發明炸藥。”沃桑姆說:“跟我來。”
在他的引導下,我們又進入岩石間的縫隙。一穿過縫隙,眼前又是令我感到驚訝的景象,我看到了地下鐵的軌道,聽到電車接近的轟隆聲。接着,電車像一陣風一樣,捲起塵埃,留下火花,很快地通過腳下。
“地下有各種道路。”沃桑姆說,並指着前方,“這是簡易弔橋。我們現在要經過這條弔橋,橋有點窄,你沒有問題吧?”
所謂的橋,就是一根大約只有十英寸寬、橫跨到對岸的鐵柱。
“戰場上也有這樣的地方吧?兄弟,我要提醒你一下,萬一你掉到下面的鐵軌,千萬不要去碰觸第三軌道,會被彈飛起來的,或許還會彈飛到這裏。”
“哦?真的嗎?”
“真的,因為第三軌道是高壓電通過的地方。我曾經看過有人碰觸到第三軌道,結果身體就像橡皮筋一樣被彈飛起來,頭也飛了出去。人類是很脆弱的。”
“從這裏掉下去的嗎?”
“不是。地下王國有許多不同的入口,前面地下鐵第五大道車站的月台那邊也有一個入口。從月台下來到軌道上,只要走幾步,就有一個位在牆壁上的入口。我就是從那個入口進來時看到的。好了,不談這個話題了。兄弟,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沃桑姆舉着火把,開始慢慢地過橋。我和他保持着些微的距離,隨後跟進。只要小心腳步,要走過這樣的窄橋應該沒有問題。果然,我們很順利地通過鐵橋。
接着要通過的是狹窄的水管,必須彎着上半身才能在水管上行走。才前進了一點點,就又來到裂縫的地方;穿過裂縫,就看到架設在牆壁上、往下走的梯子。就這樣,爬一段水管,下一段梯子,反覆了好幾次,不斷地深入地底。
終於來到管子比較粗的地方了,這裏可以伸直身體站立,走路也變得比較輕鬆了,可是這裏仍然有不知通往哪裏的路,讓我驚嘆。
“這到底是什麼管子?為什麼會有這些管子?”我問。
沃桑姆回答:“這是廢棄的蒸氣管。”
“蒸氣管?已經廢棄的?”
“對。兄弟,現在已經是一九二一年了,這個城市已經開始變老,到處都在逐漸老化當中,所以上面的地面不斷增建新的大樓。汰舊換新是必要的,破壞舊事物的同時,新的事物也會被建立起來。不過,地底下的情形不一樣。地面上的舊東西會被棄置,這些管子就是被棄置的東西。他們棄置舊的管子,然後在旁邊埋入新管子。”
“是那樣的嗎?”
“是的。所以這裏有許多被遺忘,或被丟棄的東西。有資源材料,也有工具用品、電燈泡之類的東西。從盤子、刀叉到收音機、留聲機等等都有,有時候甚至還會有屍體掉下來。”
“真的嗎?”
“嗯。我們經常來這裏打掃。總之,地面上被丟棄了的舊東西到哪裏去了呢?這裏!統統到這裏來了。”
“被掩埋起來了?”
“是的,所以這裏什麼都有。兄弟,你現在明白了嗎?好吧!我就告訴你紐約這個都市的構造吧!這個城市的地面上,正在競爭建造數十層樓的摩天樓,因此每個人的眼睛都只往上看,然而,這個城市真正有趣的地方,是在地底下。從地表往下,先是約四英寸厚的柏油路面,接着是十二英寸厚的混凝土層。
“辦公室或一般家庭,以及馬路上的信號燈、警報裝置用的電線和電話線,則被裝在管子裏,埋在混凝土的下面。電線和電話線這兩種管子,像網眼一樣地爬在混凝土的下面。然後是瓦斯管,再往下十尺左右就是自來水管,水管層的下面就是這樣的蒸氣管;下水道和下水道隧道在同樣深度的地方。”
“有到那麼深的地方?”
“還有更深的,大約有十八層樓那麼深。地下水就在那麼深的地方流動。因為在這樣的地底下,所以不管是用電還是飲用水,都不成問題。只要在旁邊打洞——小小的一個洞就可以了,如此一來隨時都可以取得蒸氣,因此即使是冬天,這裏也如同夏天一樣溫暖。”
我點頭表示明白。
“來看看吧!兄弟,這裏就是樂園的入口,你要有心理準備,不要嚇着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由管子形成的牆面。
牆的後面是一個大洞穴,洞穴里有往下延伸的梯子。沃桑姆領先順着梯子往下,到了下面之後,我們走進一條狹窄的通道。在通道里的時候,我聽到女人的笑聲,接着,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很大的空間。
細浪緩緩拍打着水岸,這是地上鋪着白色瓷磚、地面緩緩往下傾斜的奇妙水岸,瓷磚上有非常細小的貝殼和貝殼碎片。小女孩們一邊歡呼,一邊撿拾小貝殼。
那是一望無際的寬廣水面。離岸邊幾碼的地方,有一個仿巨大貝殼形狀的噴水池,水源源不絕地從噴水口噴出來。靠牆的水面旁,豎立着無數的火把,牆壁上貼着和游泳池一樣的瓷磚,瓷磚上畫著獅子的圖像。另一面牆壁上,還有一幅濕壁畫,畫的是拿着水瓶的女人們的姿態。
水面上有一些岩石,美人魚們坐在岩石上。在水中的女孩子們,相互笑着玩着丟球的遊戲。火把照着她們打起來的波浪,搖曳的金色波浪映在牆壁的藍色瓷磚上。
我茫然地站着,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腦子裏一片空白。
“嘿,兄弟,怎麼了?”
沃桑姆出聲問我,但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果然如我說的吧?”
我點頭。
“真是讓人無法相信呀!”我終於能開口說話了,“這裏是哪裏?那是真的人魚嗎?”
“兄弟,那是不可能的事!”黑人嘿嘿笑地說:“那是穿着人魚裝的人類。”
空間裏瀰漫薄薄的水氣,一直盯着眼前的景物看,竟然產生了暈眩的感覺。
“這是現實嗎?這裏應該是地底呀!在這麼深的地底下,為什麼會有這種像夢境一樣的地方嗎?”
“很驚訝吧?可是,這裏只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這是誰建造的世界?你們嗎?那些女孩是誰?”
“是這個世界的人建造的。你還要問是誰嗎?總之不是我們。走吧,兄弟,我要介紹國王給你認識。”
“國王?”
“對。這個王國的首領,我們的領導者。”
3
一跟着沃桑姆往前走,就聽到鋼琴的聲音。朝着聲音傳來的地方前進之後,不久便走到一個又讓我驚訝不已的地方,那是一個輝煌燦爛的石造大廳。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數一數二豪華的大廳,在我的記憶里,即使是在歐洲也沒有這麼豪華的大廳。就像全盛時期的古羅馬市民大廳一樣,地板是磨得十分光亮的大理石,但上面一個人也沒有,好像從來沒有人在那兩色石頭所拼湊出來的精細圖案上踩踏過一樣,讓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牆邊並排豎立着上端裝飾有雕刻的希臘式圓柱,圓柱與圓柱之間則排放着觀葉植物。最讓人感到訝異的,就是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巨大枝形水晶燈。這座水晶燈不僅一塵不染,還放出燦爛的光芒,照亮了整個空間。
這裏是哪裏?我久久不動地站着。這裏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進了大劇場的大廳。可是,這裏是曼哈頓的地底下,而且應該是最深的地方,聽不到路面的車流聲,任何嘈雜的聲音似乎都傳不進這裏。這裏像無人的墓地,是死人的領土,只有鋼琴的聲音在沒有其他雜音的地底下回蕩着。
在聽不到腳步聲、連一點點輕微的咳嗽聲也沒有、彷彿黃泉國度的空間裏,我們小心地不發出腳步聲,躡足走過地板。然後,一個坐在大鋼琴前面、正在專心演奏樂曲的男子,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好像發現了接近他的我們,便停下正在鍵盤上移動的手指。
“國王。”沃桑姆呼喚,並必恭必敬地行禮之後,說:“我把新人帶來了。他是讀過大學的知識分子,參加過歐洲大戰……”
“和我一樣。”國王以男中音般的聲音說道:“可以連接歐洲和這裏的音樂,非十九號樂曲莫屬,你不覺得嗎?除了十九號小夜曲外,沒有別的了。請你等我彈完好嗎?”
國王說完,用他精湛的指法又開始演奏起來。
真是了不起的演奏技巧!因為以前我只透過唱片聽過蕭邦的音樂,從來沒有聽過現場的演奏,所以眼前的演奏讓我非常感動。
“你看到地面上的月亮了嗎?”彈完后,男人問我。
“看到了。”
他散發出自然的威嚴氣勢,讓我毫不反抗地回答他。
“連接地面上的月亮與這個地下王國的,是二十號樂曲,他的音樂總是帶着濃濃的華沙城市氣息,不過二十號樂曲感覺比較淡,是他小夜曲的遺作,也是傑作。”
接着,他開始平靜地彈奏起二十號小夜曲。雖然我沒有聽過這首曲子,但是聽了音樂之後,竟然覺得好像可以感受地面上的月亮光芒了。現實的世界漸漸從我的感覺中消失,我覺得自己徘徊在夢境裏。
演奏結束后,我和沃桑姆都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我覺得這個男人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演奏家。
他站起來接受我們的掌聲,我才看到他穿着合身的燕尾服。他是高大、英俊的人物,他的眼睛部位雖然覆蓋著肉色的面罩,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有着十分端正的五官。
他動作瀟洒地來和我握手,並問我:“我是國王。你叫什麼名字?”
“傑西。”我回答。
“傑西,歡迎你來到我的地下王國,我要大大地歡迎你。請到那邊的喝茶室吧!”
他伸手指示了方向。
沃桑姆走在前頭,經過大理石的地板,他好像非常清楚這裏。
一繞過圓柱的轉角,又是一個讓人屏息的畫面。那是一個像巨大的銀色箱子般的房間,好像法國人建造的新型飛機,有着漂亮線條的流線型空間。從入口進去以後,便聽到低低的音樂聲,還看到了鋪着深紅色天鵝絨的長椅子。擦得光亮的橡木牆壁上掛着各種裝飾品,地上還擺放有雕刻品。一張好像是桃花心木做的桌子旁放有長椅,國王讓我坐在長椅上,桃花心木的桌子上面有水果籃。
“喝咖啡好嗎?”他問我。
看到我點頭了,便又問我是不是餓了,我也點頭了。於是他便指示從旁邊經過、梳着百老匯風格髮型的女孩,要她送三明治和咖啡來。沃桑姆坐在我的旁邊。
“你參加了歐洲戰爭?”國王問我。
他右手的食指靠在嘴唇上,好像在觀察什麼似的注視着我。他的鼻樑高聳,臉頰瘦削,從面罩上的洞可以看到他炯炯有神的褐色瞳孔,而他黑色的頭髮在髮蠟的幫助下,完整而服帖地梳向腦後。
“是的。”我回答。
“在德國嗎?”
“是的。”
“因為壕溝戰而受傷了?”
“沒錯。我左耳聽不見了。”
“你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吧?請吃三明治。”
我發現女孩已經把放有三明治的盤子端過來了。
國王把裝着水果的盒子推過來,說:“還有這些水果。”
“竟然有這樣的世界……”我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專心吃起三明治。
女孩把裝了咖啡的杯子放在我的面前時,我對她說了一聲謝謝,然後繼續吃東西。
吃了一會兒后,我才說:“好像在做夢,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坐在這樣的地方吃東西。因為沒有多久以前,我還躺在中央公園的草地上。”
國王的嘴唇離開咖啡杯,他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這個像夢一樣的王國,是你建造的嗎?”
國王搖搖頭,說不是。
“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腳下有這樣的世界。其實,世界上的每一個大都市都有地下世界,法國人的地下城市可以追溯到高盧人的時代。從很久的史前時代起,就有住在地面上的人因為遭受迫害而躲到地面下居住的情形。地面下既安全又溫暖,土耳其、羅馬、中國、柏林等地都有這樣的地方。”
我點頭表示了解。
“以地球上的生物來說,居住在地表上的其實是少數。大多數的生物都居住在地表下,因為地表下的環境比較安定,冬暖夏涼,不會下雨也不會下雪。選擇在地表上生活,是很愚蠢的行為。”
“可是,我們的身體需要陽光。”
“沒錯,有適度的陽光,才能養育下一代。這個世界也有充滿陽光的平台,為了孩子們的健康,我們把學校建在那樣的地方。”
“噢!這樣的話就能讓人放心了。”
我這麼一說,國王和坐在我旁邊的沃桑姆一起點點頭。
沃桑姆說:“說到曼哈頓,大家都只想到摩天樓,然而曼哈頓的地表下,還有一個完全不輸給摩天樓的地下王國。這個地下王國一直在持續擴建當中,不久之後,一定可以成為一個龐大的帝國。兄弟,這個龐大的帝國,才是真正的曼哈頓啊!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在荷蘭人來這裏之前,就已經有這個地底下的世界了。”
“是嗎?”
“是的。這個地底下的居住設備,是印地安人建造的。當然了,當時的規模是非常小的。地面上的世界充滿了矛盾,尤其是美國這個國家,這裏有嚴重的種族歧視和貧富差距。財富被極少數的人獨佔了,大多數人淪為那些少數富人的奴隸。”
國王繼續說。
“老百姓日夜辛苦工作之後,所得的正當報酬卻被富人壓榨掉了,這種情形將來會愈來愈嚴重。每個人應該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例如思索哲學、沉思、讀書、寫詩、作畫,人類生來就有從藝術里獲得樂趣的能力。我們不是動物,並不是為了上緊發條,每天做重複性的機械工作而誕生的。我們擁有享受高度精神世界的能力,所以,我們有也有使用這種能力的權利。這種能力和權利,都是老天賦予我們的。
“可是,很多人卻犧牲了自己正當的權利,每天孜孜不倦地做着乏味的工作,浪費了自己的一生之後,仍然一無所有。有人說勞動是一種道德。不,這句話根本是資本家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所創造出來的詭計。孜孜不倦工作着的人們,最後就像已經閱讀過的報紙,被丟進垃圾桶里。許許多多的人為了資本家、或那些為利益而結合的政客、軍人或俗物,犧牲了自己的美好生活,沒日沒夜地擴展摩天樓的高度。”
國王指着天說。
“奴隸們被賤價買走他們的生命與人生,並像動物一樣地被奴役着,很多人得了精神上的疾病,更有人身心都得了無法痊癒的重病。過着像動物般生活的人們,現在竟然連一杯酒也喝不到,像破布似的被丟棄在廢墟之中。愚蠢的資本家們顯而易見的野心,卻沒有被一般人識破。
“所以,我們不要再被資本家們欺騙了,我們要把力量用在自己的身上,不要再往天空發展,要往地下延伸。現在,我就告訴你地面上的俗物們有多愚蠢吧!你知道這間喝茶室是什麼地方嗎?”
國王問我,我搖搖頭。
“這是歷史性的遺迹呀,傑西!是政治的愚蠢成果,也是可惡的浪費之地。看看這個房間,長度很長吧?這是一八七〇年製造的,紐約市最古老的地下鐵。”
“哦。”我說:“是嗎?”
“這個地下鐵擁有劃時代的機械構造,路線兩端的送風機可以壓縮空氣,以氣送管的方式推動車廂。這個令人驚訝的地下運輸系統,可以很合理地在地下運行。設計出這個地下鐵的人是艾爾弗瑞德·依萊·比奇(AlfredElyBeach),他也是科學人雜誌的創刊者,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發明家。這個地下電車便是艾爾弗瑞德·依萊·比奇最大的傑作。
“剛才你看到的豪華水晶吊燈,和有着大鋼琴的大廳,便是為了這個地下鐵而建造的車站。然而,這個車站只用了兩、三個星期,便被棄置了。這一切都是那個惡名昭彰的政治惡棍‘特威德老大’⑿害的。
譯註⑿:威廉·瑪西·特威德WilliamMarcyTweed。
“那已經是距今五十年前的事了,紐約人早就忘了這個地下鐵的存在,就像義大利人忘記他們的腳下存在着龐貝古城一樣。現在的紐約市民,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底下,埋藏着這麼貴重的車廂和車站。這是花費了龐大預算所建造出來的偉大發明,竟然沒有人想把它放進博物館。
“花了大筆金錢,現在卻被遺忘在地底深處的初期都市運輸系統還有很多,這實在是可笑的浪費!可是,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形呢?這就是民主的惡果。選舉制度和骯髒的政治意識,造就了這種愚蠢的浪費行為。一個政府花費龐大的預算所完成的建設,在經過一次選舉后,原有的政府被取代了,新的政府如果不想讓前一個政府的政績留名歷史,就會隱藏舊政府的建設,把舊政府的建設埋入土中。
“資本主義是騙人的東西、是腐化的靈魂。為了自己的名譽和利益,將大把的金錢丟棄到水溝里,還裝成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允許這種墮落行為的就是民主。被丟棄到水溝里的錢是誰的?是額頭冒汗、辛勤工作的人們的錢,並不是政客們為了收買名譽,而從自己的口袋裏拿出來的錢。”
國王白皙的臉上泛着激動的紅潮,滔滔不絕地說著。
大概是發現自己太激動了吧,他有點難為情地笑了一下,然後才繼續說。
“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因為這個國家的醜陋,政治人物像豬一樣的愚蠢,政治系統不夠成熟,只有高中生的選舉水準,是只要有錢就能辦到的事情。這種情況一定要儘早改善,一定要成長。好了,傑西,如果你已經吃完三明治,就跟我來吧!我帶你去看這個王國的心臟,我們的王宮。”
“王宮?”我說:“你說王宮?還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
“當然有。跟我來。”
國王站起來,帶我走出一八七〇年製作的車廂。他伸直背脊,走向地下的通道。我和沃桑姆並肩跟在他的後面走着。
“這裏的電是從哪裏來的?”我問旁邊的沃桑姆。
“偷來的。”他回答。
“沃桑姆,不要說這種讓人聽了不愉快的話。”國王回頭笑着說:“電是不屬於任何人的物品。生命與生活最不可以缺少的東西,就是水、食物、電和醫療,這些東西都不應該抬高價錢,因為它們原本就是人民的。不管你有沒有工作,這些都應該是隨手可得的物品,人不應該為了獲得上面所說的那些東西而工作,那些東西應當都是免費的。我們即將創造出一個新的社會,我不想讓那些東西變成必須用金錢交換的物品。”
他繼續向前走,並邊走邊說:“如今地面上的世界已經開始壓榨人民,愚蠢的資本家與政客們就要顯露出他們的本性了。那樣一來,眾多被壓迫的人們,就會逃進這個地底下的世界。為了那個時候,我們一定要積極準備。因為萬一必須發動戰爭時,是少不了龐大的軍事預算與武器的。不過,我們很幸運,真的是太幸運了,地面上的愚蠢人們,已經給我們獲得軍事預算與武器的手段了。來,進來吧!”
國王打開眼前的一扇木門,伸手指示我們進入。我稍微彎腰地走進木門。當我抬起頭,看到木門內的情景時,忍不住張大眼睛,發出驚訝的歡呼聲。
和剛才所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眼前是一間木造的大廳。因為是由木板鋪成的房間,所以裝置在牆壁上的照明設備不是火把,而是發射出橘紅色光芒的電燈泡。不管是牆壁還是梯子下的天花板,都裝置了無數的電燈泡。
牆壁上還掛着許多抽象畫和動物的標本,地板上則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雕刻作品和觀葉植物。另外,其中一部分的牆壁上——就是樓梯的那一部分,還以漂亮的雕刻裝飾着。擦得亮晶晶的寬闊木質地板上,有一部分被波斯地毯覆蓋著,地毯上擺着洛可可風的桌子,桌子上有插着花束的花瓶。桌子旁邊的架子裏,有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許多人偶或裝飾品。
我抬頭看天花板,天花板很高,大約有三層樓的高度,還裝飾着輝煌華麗的彩繪玻璃。玻璃裏面應該有電燈吧?藉着燈光的照射,很清楚地可以看到玻璃上是聖母瑪利亞抱着耶穌基督的圖案。其中還有環繞着這個寬闊空間的四周、緩緩地往上升的樓梯。
“這裏確實像王宮。可是,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我問。
“是這個都市的城市大廳。很訝異嗎?這裏也是我的私宅。”國王說。
“為什麼在這麼深的地底下,建造出這樣的地方呢?”
“跟我來,我帶你進去裏面看看。”國王說,並且引我走到樓梯的地方。樓梯上鋪着紅色的地毯。
我們踩着地毯,來到二樓。國王打開右手的門,說:“這裏是圖書室,傑西。建設新世界所需要的書,這裏全部有了。以後你也可以來這裏看書。這裏是開啟新世界之門的鑰匙。”
這個大房間的牆面全做成了書架,架子裏擺了滿滿的書。輕輕地關上圖書室的門后,國王接着打開了隔壁的門。
“這裏是用來收藏我所收集的物品的房間,大多是骨董與藝術品。你知道現在在你面前的是什麼嗎?這個東西叫鋼片琴,是一種樂器。演奏柴可夫斯基的芭蕾音樂時會用到的樂器。這裏原本還有演奏室內管弦樂的演奏室。上面就是我的卧室。如果你留在這個國家,變成這裏的重要人物,這裏也會為你準備一個房間。只有對我們這個王國有影響力的重要人物,才能住在這裏。好了,我們下去吧!”
國王轉身下樓。
“那個門的後面有一個大餐廳,也兼作會議室,以後再看那裏吧!”當我們通過一樓時,他一邊下樓梯,一邊指着遠遠的地方說。
我們來到有點陰暗的地下大廳。他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把鑰匙插入盡頭一扇門的鑰匙洞裏,轉動了一下,門開了。打開電燈之後,我看到無數個疊在一起的木頭箱子。國王走到那些箱子旁邊,打開最靠近他的一隻箱子,他把手伸進箱子裏,做出撈取的動作。我聽到嘩啦嘩啦的金屬聲音。
“這是錢幣,全部都是美國發行的,是可以換回等量金子的貨幣。我不相信紙幣,也不相信銀行,紙幣和銀行都是政客們的騙人道具。只要你的思想不被政府允許,你在銀行里的存款隨時都可能被政府凍結,所以只有傻瓜才會把錢放在銀行里。紙幣也一樣,如今世界正朝向通貨膨脹之路,紙鈔早晚會失去面額上的價值。這也是政客想出來的顯而易見的騙局。印刷在紙上的數字,代表着數字所顯示的價值,這只是一種口頭上的約定罷了。萬一有人不遵守約定的話,隨時都可以大量印製。到這邊來。”
國王繼續往裏面走。接着,他打開了一個比較大的箱子,箱子裏裝着許多種火器。
“這裏有最新式的機關槍、重型機關槍,也有足夠的子彈,當然也有盾牌和劍。我們也儲備了許多糧食。如今我們最需要的,就是能夠操縱這些火器的人才。這個王國有許多有教養的人,也有足夠的技術人員,目前最需求的人才是參謀與醫生——擁有最新醫療設備、醫術高明的醫生。因為一旦發生戰爭,就會有人受傷。你已經厭煩戰爭那種事了吧?我也是。可是,處在這個被扭曲的世界的我們,還是無法避免戰爭的危險。”
在國王的催促下,我們來到大廳。他關上房間的門,像剛才一樣地把鑰匙插入鑰匙洞,很謹慎地把門鎖起來。
“這個國家沒有警察,也沒有郵局、稅務單位和貨幣,因為那些都不是人類生活中的必需品。你想知道這個市政大廳原本是什麼嗎?”
我點頭。
“聽到后,你一定會感到吃驚的。這個大廳原本是十九世紀時航行於大西洋上的大型帆船。它已經沒有了桅杆和帆,但是甲板還在。你一定會想問船為什麼會在地底下吧?因為這艘船被丟棄了。上一個世紀的時候,這裏是一個巨大的垃圾洞。這艘船變成廢棄船以後,就從海上被運送到陸地上的這裏丟棄、掩埋。這件事不僅被遺忘了,也沒有留下紀錄。
“傑西,或許你還想問為什麼會這樣?告訴你,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樣做比較便宜。如果是鐵做的船,只要把船沉到海底就行了,可是木頭製造的船就沒有那麼容易了,必須解體才能丟棄,那樣要花許多錢,金額大概和建造一艘船的價格差不多。那時地上的都市還沒有開發,有許多空地,還有巨大的垃圾洞,所以這艘船便被丟棄在這裏了。船的體積雖然很龐大,但是仍然被當成像壞掉的馬車或傢具一樣的垃圾。
“將這麼巨大的船掩埋在這裏的那些人的子孫,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先人曾經做過這件事。很難想像吧?但,這就是曼哈頓!這個都市有巨大的生產,也有巨大的消費。和世界上其他的城市比起來,曼哈頓的城市發展起步雖然晚了一千年,卻已經快速地追上其他的城市,因此這個城市的地底下,才會有現在我們生活的這種地方。”
國王走出市政大廳,拿下旁邊牆壁上的火把,舉着火把,往地下道走去。地下道里沒有電燈。
我們彎着腰走了一會兒后,不久,就來到天花板比較高的地方。伸直了腰,又向前走了一下子,便看到前方有亮光。那是由一顆電燈泡發出來的光芒,光芒的下面整齊地排列着簡陋的木箱,木箱的外形很像是大型狗的狗屋。
“這裏是王國的村子。”國王說:“在地面上面臨死亡的人來到這個地下王國后,就住在這裏。”
“因為寒冬和飢餓,所以逃到地底下。”沃桑姆也說。
“這裏有水,也有食物和葯。我們的王國里,到處是這樣的村子。”國王一邊說,一邊前進。下了幾個台階后,又說:“傑西,你看!這就是我的王國的心臟。”
他指着位於岩石場下面、燈火通明的寬敞大空間。那裏排列着巨大的桶子和蒸餾設備般的器具,很多人默默地在那裏工作着。
“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嗎?”他問。
“在釀酒嗎?”我回答。因為我聞到從那裏散發出來的特殊氣味。
“你說對了,傑西。確實是酒。我們在這裏釀造了許多酒,有白蘭地、威士忌、發泡酒等等。因為禁酒令的關係,這裏釀造的酒根本供不應求。你看到堆積在那裏的許多木箱了嗎?明天那些木箱就會不見了。因為不論我們開出什麼樣的價錢,還是有些人想買也買不到。雖然已經排到好幾個月以後才能交貨了,訂貨單還是一直在增加當中。根本來不及計算我們到底賺了多少。總之,我們想賺多少錢就有多少錢。”
國王洋洋得意地說。
“這樣下去的話,不用幾年,我們也可以在地面上蓋一棟摩天樓了。可是,我並不想那麼做。我們要組織軍隊,因為或許會被迫發動獨立戰爭。我們能夠以這種方式賺錢,完全是法律的幫忙。因為這條法律,我們才能讓許多飢餓的人獲得食物,這個王國也才能愈來愈完備。我們一定要在這條法律被廢止以前,努力擴充我們的資金,發展我們的王國。
“不過,我要聲明一件事。這裏釀造的酒雖然是私酒,卻和一般粗製濫造的酒不一樣,而是和禁酒令施行以前,街上專門賣酒的店鋪里一樣的酒。在紐約地區裏的私酒中,我們的品質是最好的,所以還可以拿來幫助人。我們這裏的酒,絕對不會讓人喝了之後變成廢人。”國王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並且自信滿滿地說。
他慢慢轉動上半身,將身體靠在岩石上,再重新面對着我。
“傑西,你現在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這個王國的一小部分。不過,只要你繼續待在這裏,就可以更了解這裏的事情。你知道這些裝着酒的箱子是怎麼運送出去的嗎?用船。把箱子放在船上,從地下水道出去。如果你也一起坐在船上的話,就可以看到那種令人雀躍的情形了。那一定是非常愉快的冒險吧!怎麼樣?傑西,你想不想在這裏工作?想不想和我一起為理想奮鬥?”
他放慢語氣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