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4節
13
臨走前,我換上了約翰前妻卡琳的衣服,走出房子,發現約翰已佔了“偵察者”的駕駛座位。不過,最後還是由我掌方向盤,上路去南部海灣。
納辛爾城是海員、藍領居住的小鎮,也是一個移民區,擁擠着許多輕工業製造廠、倉貯公司,此外,名聞遐邇的汽車營銷一英里街也在這兒。婀娜·奧洛齊科的住址是F街上一個老式公寓大院。我讓約翰留在車上,要他保證決不輕舉妄動。隨後我越過滿地堆積的破爛,走向公寓。
我敲了一會門,奧洛齊科才有動靜。門開了一道縫,透過安全掛鏈審視我的那雙眼睛發紅,下面帶着黑黑的眼圈。我報了名字,給她看過73塊錢,她讓我進了鋪着亞麻油地氈的房間。房間很暗,拉上的窗帘擋着下午火熱的太陽。奧洛齊科示意我坐在一張坍陷的破沙發上,自己將弱小的身軀蜷縮進一張同樣破舊的椅子裏。儘管屋裏悶熱,她還拉了條毯子裏住身子,而且瑟瑟發抖。她的年齡不超過18歲。
我把錢放在咖啡小桌上,問她:“你會講英語嗎?”
她點點頭。
“你還好嗎?你看上去不太好。”
“很快就會好的。”她兩眼不由自主地移到錢上。
停了一會,她順着椅子的坐墊摸索出一塊餐巾紙擦眼睛,她在哭泣。
“奧洛齊科女士……”我說。
她抬起手,“不,我沒什麼。我知道我要去做的事是錯的。我的男朋友知道我懷孕後走了。我準備九月份去墨西哥城上大學,可是……”
“我理解。你顯然對這件事情認真想過。我們只能憑着自己的良心來生活。”我寬慰她說。
“那麼,你想要問我什麼呢?”
我遞過去海諾的照片,她看了看就點頭。“我記得這個人。我的一個朋友,也就是讓我住這兒的人,把我從邊境帶到那家市場。他對我說,那兒有個男人會告訴我什麼地方有好診所。他,”說著指指照片,“來到我面前,當時我還沒進店裏去,他問我是否叫安。我回答說,是的。安和婀娜,音很像。”她聳了聳肩。
“講下去。”
“然後他問我,‘我到哪兒去見……’我想他說的名字是布洛克威茨。你知道這名字嗎?”
我不置可否地擺一下頭。
“我沒有回答。他抓住我的手臂。”她模仿當時的情景,用她的右手猛抓住左前臂,接着使勁拉扯。“他說‘快講,我不想等了。’他抓痛了我。”
如此粗暴地對待一個女子,這不像是海諾的行為,除非他認為在對付一個敵人——綁架者的女接頭人。“接下去發生了什麼?”
“我害怕了,他看着我的臉,說‘你不是安·內瓦羅?’我說不是。他放開我,說他很抱歉嚇着了我。我一脫身馬上逃進那店裏。”
“他沒試圖追你嗎?”
“沒有,他在我後面喊,說他很抱歉。”
“你再走出那市場時,他還在嗎?”
“不在了。”
“那麼你呆在市場裏有多長時間?”
“10分鐘吧?或許更長一些。”接着她問我,“這個人是你的敵人嗎?”
“不,是一個朋友。”
“一個好朋友?”
“非常好的朋友。”
“那我告訴你,如果你說是敵人,我不會對你說這話了,因為我看出他有教養。我的那個朋友也見到了這個男人。那天晚上他又見到他一次。”
“在哪兒?”
她搖搖頭。“我不記得了。但是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去問他。”
“我想自己和他談談。他什麼時候回家?”
“我想要很晚。他在幹活,然後去一家離這兒不遠的酒吧,店名叫信風。我能打電話給他。”
“不用了,我自己去那兒。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劉易斯·阿布萊格。他有一撮小鬍子。”她用手指比劃着,“頭髮很長。皮膚嘛,非常黑。”
“謝謝你,我去和他談談。”
她站起身,輕輕地摸了摸咖啡小桌上的錢。“這些錢使許多事變得好辦了。謝謝你。”
當我回到“偵察者”時,發現約翰歪倒在他的座位里,正陰鬱地注視着幾個飢餓的孩子在附近一家住房前的垃圾桶里翻找食物。
我把婀娜·奧洛齊科告訴我的給他講了一遍。“現在才四點多一點,”我做出決定,“我有時間先開車送你回家,然後我去信風酒吧找劉易斯。”
約翰叉起雙臂,翹起下巴對我說:“告訴你,這個地方沒有我,你不能到處亂跑。”
我嘆了口氣。約翰以為我依了他,於是馬上來勁了,他說:“布洛克威茨,好古怪的名字。”
“這顯然不是拉美人的名字,本來推測綁架莫寧的是墨西哥人,這個名字使原先的推測出現了漏洞。當然,這可能是個假名字,也可能是個為綁架者打掩護的人。不過,這兒還有一個名字,安·內瓦羅。這個姓像是拉美人的。所以誰說得清呢?婀娜斷定那名字是安。我相信她是誠實的,不過要是從劉易斯那兒了解情況,我就會更加確信,在這之前——”我突然住嘴,因為看到約翰正盯着我,嘴大張着。“你怎麼啦?”我問約翰。
“你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嗎?”
“經常的,不過通常僅僅是在心裏面說。今天你在這兒……對了,你有點兒像我的貓,只要有一隻貓在身旁,我思考問題就會出聲。如果有什麼東西在聽着,就不顯得傻了。”
“什麼?你說我是什麼?”他有些不樂意。
“好了,還是做點事吧。給你的皮特打個電話,讓他和假日市場那傢伙聯繫一下,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對劉易斯講,他,他叫什麼名字?”
“威克。”
“是否可以對劉易斯說是威克讓我去找他的,免得說奧洛齊科讓我去的,不起作用。還有,讓皮特再問問威克,是否知道點劉易斯、內瓦羅或者布洛克威茨的事。明白嗎?”
“遵命,老闆。”約翰從“偵察者”中探出他的高大身軀。“我去一下,你一個人在這兒沒問題吧?”
“我對付得了任何攔路搶劫犯,只管開車從他們身上碾過去就是了。”
然而,他的身影剛從我的視線消失,我就開始不安起來。我似乎覺得有人盯我的梢。我掃了一眼後視鏡,又張望車外側的反光鏡。所有停着的車輛內都空空蕩蕩,每個雜草叢生的院子裏都渺無人跡。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早已跑得無影無蹤。我本能地往座椅中滑下去些。
約翰猛地拉開右邊車門時,我驚跳起來。“嚇着了?”他用嘲弄的口吻問我。
“廢話。你打聽到些什麼?”
“威克同意用他的名義。但是他和皮特對布洛克威茨或內瓦羅的事都一無所知。劉易斯是干蛇頭那一行的。”
“你的意思是說他是個運送非法移民過境的傢伙?”
“是那樣。他在邊境上接應他們,並把他們送到他們想去的地方。白天他是個修蓋房頂的屋面工。照皮特的說法,那些蛇頭就像一條地下鐵路。他說劉易斯完全誠實可靠,要的錢也不多。”
“你那個皮特為什麼老是把別人說得像是聖徒?”
約翰聳起肩。“那麼你為什麼總是懷疑別人胡作非為?”
我說:“我想我已經習慣於不見真憑實據不信所有一切了。好了,現在5點鐘,我們去找找信風酒吧,你看怎麼樣?”
他咧嘴笑道:“沒問題,我在電話簿上查過了,它在朝北三個街區的哈蘭德。”
幸虧約翰事先查了地址,那家信風酒吧是一長溜快餐館、小商業設施中最不起眼的破舊建築。木料構架,沒有窗戶,霓虹燈的店名招牌瞎了火,一棵棕擱樹隨風搖動,這就是它的全部外景。我把車停在這個街區,告訴約翰等着我。“沒門!”這次他先跳下車。
我跟着走出車子,氣憤地隔着車頭朝他瞪眼。“我想我們是定了規矩的。”
他交叉起雙臂,也對我瞪眼。“納辛爾城的酒吧沒有我在,你就不能進。”
“這太荒唐了!”
“再說一句,我就要發脾氣了。”
“該死,去你個媽的——”
“別把媽牽進去。嗨,看吧,那兩個英俊的水手要救你了。”
我瞥了一眼,有兩個水手交換着眼色朝我們走過來,他們最多有二十歲,大概從來沒遇上過約翰這樣大個子的酒吧毆鬥者。我急忙抓住約翰的手臂,大聲說:“走吧,親愛的。”接着壓低聲音說,“我饒不了你!”
“這話我聽得多了。自打我和喬伊把你塞進地毯下面后,你……”
“別說廢話!我允許你和我一起進去,”馬上我又不容置疑地加了一句,“因為我不想讓你把那兩個可憐的水手揍扁了。但你只許坐在酒吧里,不要管我,不要跟上來,不準開一下口,不要來幫我什麼——”
“是,是”
信風酒吧裏面連一絲流動的空氣都不存在,一張嘴就吸進香煙氣味。四周昏暗無光,許久我才看到霓虹燈的啤酒招牌和被燈光照亮的一個售酒吧枱。我的眼睛還沒來得及去分辨裏面的顧客,那亂鬨哄的一陣西班牙語已湧入我的耳朵。約翰緊張了,一手搭在我肩上,試圖把我拉回到酒吧外面。
“天哪。”他輕聲嘀咕着。
坐在吧枱和桌子邊的幾乎全是男人,並且清一色的拉美人。我們站在那兒,他們頓時都緘口不語,調轉頭來望着我和約翰,臉色變得僵硬,充滿敵意。
我也不安了,但還是對約翰說:“沒事。”同時迅速掃視了一遍酒吧。酒吧的末端孤零零地坐着一個男人,長長的小鬍子下垂着,頭髮直披兩肩,皮膚黑得像個黑人。我立刻向他走去,約翰緊跟在我身後。“去喝杯啤酒。”我吩咐他。
“不行。”
“我說的是正經話。”
“我在保護我自己,不是你。他們大概不會用刀捅一個女人,況且你懂得自我防衛。”
“那好,來吧。但要是你開口說一句話——”
“你就拿我去喂售煙機邊那個丑得要死的傢伙。”
“24。”
我們一走近,劉易斯就在座椅上旋轉了一圈,起身向我們致意,柔和清澈的目光在估摸着,隨後露齒一笑。“你是奧洛齊科打電話告訴我的女士吧,她要我保證等着你。”
約翰噓了個輪胎漏氣似的聲音。
“我是莎倫,這位是我的……助手,約翰。我們能談談嗎?”
“當然。讓我給你們拿些啤酒來。去那兒的小間。”他指了指。
這時,別的顧客已經移開了目光,重新開始他們中斷的交談。我和約翰在小間裏坐定。
劉易斯進了小間,兩手間緊緊夾着三瓶啤酒。他傳了一圈,然後坐在我們對面。“嗨,奧洛齊科告訴我,你給了她正需要的錢。她不應該要。我告訴她今天晚上我能得到這筆錢,如果這事順利……我正等着聽消息呢。她太高傲了,不肯接受我的錢。”
“我不在乎付她錢。她幫了我忙,我很樂意做些回報。”
“奧洛齊科還是個小娃娃,和我有點親戚關係。”他的臉色黯淡下來,悶悶不樂,眼睛向下看着桌於。“她命苦。他們來的時候,她又漂亮又聰明,甚至今年秋天就要去上大學了。我要殺了那個使她懷孕的混蛋。”
“她會好起來的。”
他抬起了頭,目光將信將疑。“我看她不大對勁。你看她顯得多麼病弱。”
我點點頭。
約翰說:“我在山頂區的婦女職業診所有熟人,我想他們收費不會超過295塊,就是……那種手術。他們還會給她做別的檢查。我把我朋友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寫下來,你告訴奧洛齊科打電話給她。我擔保那位熟人能讓她得到很好的照料。”他說完,為破了先前定的規矩而不安地看看我。
劉易斯的臉上頓時一亮,當即從襯衣口袋裏摸出一張髒兮兮的紙。約翰接過紙寫上了名字和號碼。當他遞迴去的時候,我悄悄踢他一腳,但他聳了一下肩,眼睛看着別處。
“那麼,”劉易斯對我說,“你是想知道在假日市場停車場上奧洛齊科碰到的那傢伙的情況。”
“她說那天晚上你又見到了他。”
他點點頭。“那是在邊境線附近的界碑路上。我是……你知道我幹什麼嗎?”
“你幫助人們去他們要去的地方。”
“是的。星期天晚上我有個事先安排好的運送計劃。大概在11點鐘左右,也許更晚些……我做的事就是坐在我的車子裏,車子停在老牛奶場對面。我晚上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候他們,希望他們順利穿過峽谷。不管怎麼說,我注意到這個傢伙,因為他是白人。晚上在那個地方是不大見到白人的,除非邊境巡邏隊。”
“他在幹什麼?”
“他就坐在路邊一堆混凝渣土上,那條路是一直通向高台地的。”
“你肯定就是這個人嗎?”我給他看海諾的照片。
“是的,就是這人。我仔細地看過他。他就坐在混凝渣土上,拿着一根點燃的香煙,但他沒有吸。他不停撣掉煙灰,煙一燃完,他就再點一根。我猜想這是某種暗號。”
他說的這細節解釋了海諾在巴里凱酒吧買香煙的原因。“後來呢?”
“大約過了15分鐘,一輛吉普車開過來,這傢伙上了吉普,車開上高台地。”
“這個高台地,上面有些什麼?”
“沒什麼,除了石頭和泥土,還有一間燒毀了的土坯房。你要有輛四輪驅動的車才開得上去。有時遊客去那兒看風景,邊境巡邏隊就會警告他們,那兒很危險,離峽谷太近了。”
我考慮了一下。“如果邊境巡邏隊一直守望着”二,那麼找那麼個地方會面,就太奇怪了。”
劉易斯笑了。“見鬼,他們晚上看不住。他們忙着在那些峽谷里追捕我們的人,管不過來。他們一個班頭只有三十來個人,管着整個縣,包括各邊境檢查點和機場。但是,你的朋友和別的什麼人坐在吉普車裏上那兒去,那真是拿着性命去冒險。到了夜晚,那地方到處有壞人,那可是真正的壞人。”
我有點不寒而慄,連忙問他:“你看見那輛吉普又開下來嗎?”
“沒有。大概五分鐘后,我接的人穿越過來了。”他搖着頭,喝了口啤酒,雙眸充溢着陰鬱。“我的人過來了。”他又重複一遍,“在這之後,我就見不到他們了。”
“後來怎麼樣呢?”
“該死的聖奧諾福雷檢查點,你們知道靠近海邊的那個邊境檢查站嗎?”
我點點頭。就是在那裏,許多在州際五號公路上企圖北上的非法移民被攔截下來。
“我們一般這樣乾的,”劉易斯說,“讓乘客先下車,事前對他們講了,等路上沒有車,就跑步過公路,從灌木叢里繞過那個檢查點。我們過了檢查點再接他們上車。我們運送的這些人都精疲力竭,提心弔膽,而且他們的判斷能力也不行。他們中間總有人根本過不了公路。”
約翰在我身旁咕噥一句什麼。
劉易斯握緊手中的啤酒瓶,眼睛朝下搖着頭。“差不多有250人死在那條高速公路上,車子從他們身上碾過,因為他們判斷不了車子開得有多快。”他咬着嘴唇,舉起啤酒瓶,又喝了起來。“我對我帶的人仔仔細細地作了解釋,所以昨晚上沒出事。那些人都來自一個小鄉村,以前從沒見過車子跑得那麼快。他們……”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劉易斯,我很難過。”
“是的,多謝了。”他用手擦了擦鼻子,“至於這個傢伙……奧洛齊科說他是你的朋友。”
“是的。”
“那好,雖然我沒看見他離開高台地,我想我還是可以幫助你的。”
“噢?”
“我認識一個人,叫馬蒂。他是個壞料,孬種,我真想把他從地球上除掉。你知道嗎,我手中有他的把柄,所以他會和你談談的。”
“那麼,你是說他了解我朋友的情況?”
“是的。我肯定他知道。”劉易斯點着頭,神情嚴肅,“因為馬蒂跟着那輛吉普上了高台地。”
14
劉易斯對我們說了聲“請原諒”便出去打電話。約翰和我在酒吧的小間裏等候。過了一會,約翰說:“你覺得怎麼樣?”
我聳聳肩。我非常擔憂,心急如焚得沒法表達。那個高台地上發生的事凶多吉少,我能肯定這一點。而且我有一種預感,那就是可能還有什麼事會發生。自從海諾失蹤以來,我現在是最接近於他活動過的地方。但是縱然如此,我卻有另一種從未產生過的感受:我和海諾之間相隔遙遠。
劉易斯回來了,說馬蒂願意和我們見面,但是要到10點半。“你們10點鐘來這兒,我帶你們去找他。”
“我不想讓你耽誤了——”
“沒有的事。在星期天晚上之前我不想跑這個越。我是為了奧洛齊科才幹的。但你給了她錢,我沒必要再幹了。”他停了停,顯得有些舉棋不定,最後他還是坐下來,對我說:“我得告訴你,馬蒂不是個你或者別的什麼人可以單獨去見的傢伙。但是有我在,他就得規規矩矩。”
“他怎麼不規矩?”我問。
“這人在這兒和蒂華納兩地無論什麼都插手,毒品、拐買姑娘、色情行當、偽造文件證明,你只要說得出來的名堂都干。只要有個好價錢,不管是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他都會買進賣出。他像條響尾蛇到處遊動,到處窺視,看準了時機,就……”劉易斯驀地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腕關節,惟妙沖惟肖地模仿了毒蛇的偷襲。
“你認為他會告訴我高台地上發生的事嗎?”
劉易斯想了想說:“他會告訴你些情況。有些是真的,有些是說謊。有用的你就記着,別的當耳邊風聽過就算。”
我點了下頭,看看手錶,說:“多謝安排。那麼我10點鐘來這裏。”
“我等在外面,開一輛灰色的道奇車,有點破舊了。你們就跟在我後面。”
我們回到“偵察者”上,約翰說:“該吃點東西,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沒吭聲,實在累得疲憊不堪。
“我知道吃什麼。走高速公路向北,在港口大道上存家不錯的漢堡包店,他們做的漢堡包又大又便宜。”
我這個哥哥有一件事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是在吃的方面,他總是主張實惠。
當我們離開那個勉強稱得上飯館的地方時,又大又便宜的漢堡包堵在我的胃裏,活像塞進了一團淤泥。
“現在怎樣?”約翰問我,“有什麼打算嗎?”
“沒有。”
他看看手錶,“不如直接回納辛爾城,假使我們去早了,就坐在那兒等劉易斯到來。”
回到“偵察者”里,我發覺自己的神經幾近崩潰,以致害怕開車會闖禍。於是我問約翰是否想開車。他登上車,接過方向盤,重新成了車子的主人。
劉易斯領着我們去的地方在聖迭戈鬧市區的艾蘭德街。雖然它離百老匯大街只隔五個街區,轉眼就到,但這條街像是在另一個星球上。貧富形成鮮明的對照。在百老匯大街,舉目望去,造型獨特、異國風味的建築隨處可見。霍頓購物區的高檔時裝部和奢華的專賣店更使人眼花繚亂。但是,一離開這一主街向南拐彎,所有的建築就變得又低又矮,旅店酒家、商店也降了檔次,都是廉價的,櫥窗外護着沉重的柵欄。
進入艾蘭德街,就算是沉至最貧困的最底層。到處是頹敗腐朽的味道。無家可歸的棄兒睡在沿街牆角。癮君子和毒販子站在行人路上公開做買賣。酒吧、小酒館的夥計以及妓女皮條四處徘徊拉人覓客。
劉易斯把他的道奇開到路邊停下時,約翰說:“天哪,我希望我們從馬蒂那兒出來時,汽車的輪子還在。”
“你可以留在後面站崗放哨。”
“你要我留在這兒,沒門!”
“時間差不多了。”說著我從大拎包中取出爸爸的左輪槍遞給約翰,吩咐道:“把這塞進你身後的塑料箱裏,蓋上。”
約翰瞪大了眼睛看着槍,彷彿我給了他一隻毒蠍子似的。“你幹什麼拿——”
“請拿好,約翰,把它放在可靠的地方。”
“是爸的槍,對嗎?”
“是的,我借的。留在這兒比帶到馬蒂那兒更安全。如果這人真像劉易斯說的那樣壞,他會搜查我們的,那時你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來。”
約翰勉強點點頭,照我說的去做了。然後我們一起下車,在行人路上見到了劉易斯。
劉易斯把我們領到一個小巷口,小巷的一側是一家停業的市場,另一側是家舊貨店。小巷漆黑一片,被一扇鋼絲網門擋住了去路。劉易斯撳了門上的按鈕,對講機里傳出了一個說西班牙語的男人聲音。劉易斯作了回答,門打開了。
我們沿着小巷朝里走的時候,居然嗅到一縷清淡的幽香,是星形茉莉。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周圍的黑暗,看見道路兩邊的牆上盛開着鮮花。我們一行魚貫而入,走過一長溜房屋,到了一扇製作精美的鐵門前。透過門上的渦形裝飾,望見裏面是一個被泛光燈照亮的院落,各種花卉種植在一個個盆里和吊籃中。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劉易斯。他露齒一笑,說:“馬蒂從不顯山露水。”說著他用拇指摁了又一個按鈕,裏面傳出一陣鈴聲。
磚面路上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劉易斯側耳傾聽,“是賈米,馬蒂的一個隨從。”
“隨從?”我奇怪地問道。
“他是那麼稱呼他們的。我叫他們惡棍,甚至更難聽。”
一個粗壯無比的大漢赫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隔着門打量我們。他一頭古怪的頭髮濃密得像灌木叢,一對眼睛緊靠在一起,兩隻肩膀把黑色的制服頂得鼓鼓的。“Que?”他用西班牙語問道。
劉易斯立即用西班牙語回答他,說了些跟馬蒂有約在先的話。那大漢開了門讓我們走進院落,朝院子中間指了指。那兒有一圈盆栽棕櫚樹,中間擺着幾件白色藤椅。然後,他離開我們走了。
劉易斯默默地領着我們走到院落中,他和約翰坐下,我還是站着,望着那個叫賈米的大漢走去的方向。院子後面的房子有落地窗,賈米進門的時候,我隱約瞥見房裏有深色的笨重傢具和一塊東方式地毯。
“古怪的佈局。”我說。
劉易斯聳聳肩說:“我說過的,馬蒂不想要任何人知道他過得有多好。”話裏帶刺,含着輕蔑,還有憎恨。
“這院落讓我想起老墨西哥的一些東西。馬蒂是墨西哥人?”
他點頭說:“生在奧克沙卡,但來這兒的時間比我還長。他的骯髒生涯大半就是在這個地區度過的。至今為止,移民局於的最錯誤的事,就是發給了他永久居留的綠卡。”
我說:“那個帶我們進來的傢伙,他肩上好像掛着手槍皮套帶。”
劉易斯剛想回答什麼,落地宮開了,一個細長個子走出來。“就是他。”劉易斯說。
馬蒂·薩拉查倦怠地朝我們走來,步履搖搖晃晃。當他走近我時,我發現他的纖細瘦長是一種騙人的假象,輕薄的夏服里結實的肌肉層層凸起。他的臉相呈狹長的橢圓形,雙頰凹陷,兩眼半張不閉,額頭上有一塊奇異的三角疤痕。我不由得想到了響尾蛇頭上的片狀鱗甲。
儘管劉易斯和約翰都沒有站起來向他打招呼,馬蒂還是示意我們都坐下。我坐入約翰邊上的椅子。馬蒂轉身對着劉易斯說了些西班牙語,大致是說劉易斯打擾了他。他在稍離我們遠點的地方坐下,從茄克口袋中掏出煙盒,用一隻銀質打火機點燃煙。透過煙霧,他對劉易斯說:“有朝一日,你會走得太遠的,夥計。”
“我們倆都會走得太遠,一直到墳墓。”
馬蒂的目光移開了,他不想被人提起那類事情。
劉易斯繼續說:“這兩位就是我向你說起的人。你回答了這位女士的問題,我們就開路。”
馬蒂的目光從他低垂的眼瞼下打量約翰和我。過了片刻,他對我說:“開始吧,你來問。”
“劉易斯告訴我說,他在星期天晚上11點鐘左右看見你在界碑路上。”
“如果劉易斯這麼說,那當然就是事實。”他嘲弄地膜了一下劉易斯。
“一個男人等在那兒,”我繼續說,“在上那個高台地的路附近。一輛吉普停下來讓他上車,然後開向高台地。你也跟着那輛車上了高台地。”
“到現在我還沒有聽到提問。”
“問題來了:這輛吉普車去了哪裏?”
“我怎麼能知道?”
劉易斯正要開口,我先說了:“我來這兒不是玩遊戲,馬蒂·薩拉查先生。這輛吉普去了什麼地方?”
他把手中的香煙扔到磚地上,用腳踩滅。“這輛吉普……”他用斟字酌句的口吻說,“上了那條路,開向那個高台地。”
“到達那裏的什麼地方?”
“你知道那個被燒壞的土坯房嗎?吉普就去了那兒。”
“吉普車裏有什麼人?”
“就那兩個男人。”
“那兩個男人後來幹什麼呢?”
馬蒂的眼神變得像在凝視遙遠的地方。“我不知道。後來我就走了。那種地方太危險,土匪強盜,還有邊境巡邏隊。”
謊言,我心裏想。邊境巡邏隊在半夜三更根本不會去那高台地。
於是我說:“說老實話,馬蒂·薩拉查先生。”
他向右邊飛去一眼。順他目光方向,我看到他的貼身保鏢賈米走了過來,悄無聲息地站在那圈棕櫚樹的另一頭。
約翰也發覺了,立刻露出隨時準備毆鬥的神態。我按住他的手臂使他平靜下來。這時,劉易斯說:“不要想動武,馬蒂。”
馬蒂十指緊緊地鉗住他座椅的扶手,兩眼狂暴地盯着劉易斯。但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於是揮揮手打發走賈米。我想劉易斯確實抓着他的什麼把柄,而且足以置他於死地。
過了一陣,馬蒂的眼光又似乎飄向了遙遠的地方。他盯着遠離我的某一點,緩慢地說:“聽說那天晚上有人在那兒被打死了。據講土坯房中留下一具屍體。”
一股冷氣鑽入我的全身。“誰的屍體?”
“我沒看見,這是當然的。但據說是個白人。”
“這個白人長得什麼樣?”
“我沒見到那屍體。”
“那屍體怎麼樣了?”
他聳聳肩。“不在那兒了。”
“警察把屍體移走了?”
又是聳聳肩。
“我想再問你一次,馬蒂,那個死了的人究竟長什麼樣?”因為憤怒,我的話音在震顫。
劉易斯用西班牙語講話了,輕輕地,但十分快。我一句都聽不懂。但他講的話使馬蒂的嘴唇煞白。他把冷酷的雙眼對着劉易斯,過了一陣子才說:“我聽說那個人高個子,瘦瘦的。他的頭髮不是亞麻色,但也不是黑色的。他有唇須,他的臉很像獵鷹。”
我一陣顫慄。“還有什麼?”
馬蒂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像一隻食肉惡獸在捉摸獵物的弱點。他從我的話音里聽出了什麼,又從我的臉色上察覺出什麼。“還有一隻戒指。”
“什麼樣的?”
“一隻沉甸甸的金戒指,鑲着塊藍寶石,寶石雕刻成一隻鳥。”
是海諾的戒指。戒指上海鷗形的寶石和西達布利亞飛機身上那隻凌空飛翔的海鷗標誌正好配對。
頃刻間,周圍這幾個人的面容、棕櫚樹、泛光燈都模模糊糊起來。隨後,我只聽到自己沉重而有節奏的心跳聲。奇怪,一切的一切都凝固死寂,唯有它還能不斷地咚咚跳躍……
“莎倫?”約翰和劉易斯齊聲呼喚我。
這時,我又回到現實中。我看見馬蒂心照不宣的目光正注視着我,他的雙唇掛着一絲殘忍的笑。
“是你殺了他,”我對他說,“你殺了他,又扔掉了屍體。”
他還是微笑,張開雙臂,表示清白無辜。
我兩手卡住膝蓋,用力地掐,直到疼痛。我拚命控制住內心的狂怒。
過了一會,我站立起來,朝馬蒂走近一步。賈米驀地竄上來,我站住了,他也不再動彈。
劉易斯和約翰同時站立起來,走到我的左右兩邊。劉易斯伸手拉住我的肘部,怕我做出什麼舉動來。
我十分平靜地說:“馬蒂,我知道是你殺了他。我會證明這一點的。等我證實了,會叫你徹底完蛋的。你記着。”
馬蒂的表情沒有變,不動聲色地微笑着。他的貼身保鏢寸步不動。“劉易斯和約翰木然呆立。
我猛地從劉易斯手中掙開手臂,急步穿過那圈棕櫚樹,向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