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2節

第11-12節

11

6月9日星期三

假日市場是車道邊的一塊大場地。幾十個男人聚在雜草叢生的市場一角停車場上,喝着塑料杯中的咖啡,無所事事地閑聊抽煙。他們全都是拉美人,我敢肯定其中大多數人是剛越境到這兒的。他們一邊弓腰曲背抵禦着破曉時分的寒氣,一邊眼巴巴地瞄住每一輛到來的卡車。

進來的卡車大都屬於各類建築公司,車主是來雇非技術性工人的。每個包工頭都千篇一律地履行一個固定程式:下車走進市場,一兩分鐘后帶幾個人出來,接着開始在路邊談生意。而四周一些東倒西歪的標牌上寫着:“別在這兒雇廉價勞動力!”

這天早晨,沒有移民局的人來干預交易。我坐在“偵察者”里,看着包工頭們怎樣敲定他們的買賣。過了一會,我下車鎖上車門。這時候,海邊雲霧瀰漫,雖然氣溫仍徘徊在華氏五十多度,晨霧潮濕的空氣還是使我感到骨子裏發寒。我過了馬路來到市場。事實上,市場中唯一的建築是一大片水泥房子,俗氣的綠牆上點綴橘紅色的裝飾;骯髒的窗戶安裝了沉重的柵欄。我發現離進門處幾步路的地方有個投幣電話,電話亭的塑料玻璃破碎不堪,電話簿撕成了碎片,電話聽筒離開機座懸垂着,快拖到地上了。顯然,這是人為的損壞,而且不是近期發生的。那麼,海諾來這裏的目的肯定不是等待綁架者給他的電話。

裏面有個不倫不類的商場,有點像南加州諸多城鎮中墨西哥人開的雜貨店;黑玉米麵餅緊挨着麵包,西班牙辣味香腸打成串吊在肉柜上。

市場中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年輕的母親懷抱嬰孩,領着兩個瞞珊學步的小孩早早地出來了。我徑直來到賬台前,將身分證明出示給一個站在現金出納機旁的粗壯拉美人。他看了看,又盯住我的臉,表情冷漠僵硬。當我舉起海諾的照片,問他是否在星期天傍晚見過這個人時,他聳聳肩,轉過身去嘟噥一句西班牙語:“Notengoingles。”

不懂英語,你別裝蒜,我在心裏這麼想。我看見他把《聯合論壇報》翻到體育版。但我還是跟他講西班牙語。“Endomingo,estaaqui?(星期天,來這兒了嗎?)”

他聳聳肩,裝成迷惑不解的模樣。

“瞧,”我指着那份報紙說,“我知道你會講英語。”我從包里拿出20美元放在櫃枱上。

他看着錢搖搖頭。

這是真的拒絕,還是另有原因?

我又加了20美元,詢問地看着他。

他搖着頭走開了。

我把兩張鈔票放進口袋,往回走出市場。

我選了條不同的路線回聖迭戈。從帕姆街開車往西,經過數家快餐館、酒吧,這些店主要是為軍人服務的。接着,就沿白銀海灘駛向科羅納多。格羅利厄塔海灣地區的發展遠遠超出我的想像。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卡薩德雷大飯店已被夷為平地,它讓位於又一個新建的公寓住宅群。在驅車通過科羅納多到聖迭戈的豁然開闊的大橋時,我凝神回顧了一下發生在假日市場的一幕。剛才那個拉美人毫無餘地地拒絕了我,根本無法和他交談。但是還有沒有別的途徑去接近他呢?我需要一個能夠接近那位拉美人的人……

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我已擺脫了RKI的暗探。到目前為止,後面沒有尾巴。現在我開始思考又一個冒險計劃。我驅車向北劃了個弧線駛上聖迭戈高速公路,然後取道94號公路朝西開往萊蒙園。

我哥哥約翰的房子坐落在一個小丘上,通向房子的車道沒鋪石子,高低不平,彎彎曲曲蛇行於兩側斜坡上的絲蘭樹之間。紅瓦房頂,牆面恰到好處地油了一層清新的檸檬黃漆。一條長凳放在桑樹底下,這是約翰和我的另一個兄弟喬伊在最後一次行竊中從市中心一個車站上偷來的。長凳上放着兩隻啤酒罐,我不由得笑了。眼前出現我哥哥坐在那兒一邊環視他的產業一邊休憩的情景。我的這位哥哥從前打架毆鬥,胡鬧滋事,蹲過監獄;現在判若兩人,成為有責任心有產業的商人,而且還當著兩個孩子的單身父親。

我把汽車停靠在一輛佩因特公司的新卡車邊上,向屋子走去。窗戶里傳出了音樂聲——是60年代的搖滾樂,這是約翰唯一要聽的音樂。我一邁上前門台階,樂曲戛然而止,從我身後樹林中什麼地方的喇叭里傳來了約翰的聲音:“莎倫,誰對你說過能偷用我的‘偵察者’?”接着紗門打開了,我立刻像被熊逮住似地緊緊摟住了。

約翰長着一頭亞麻色頭髮,面部特徵顯示出他繼承了我們家族中的愛爾蘭血脈;而我在遺傳上則返回到我的曾祖母瑪麗·麥科恩,她是北美印第安肖肖尼部落人。雖然我倆外形差異很大,但約翰和我一直最親密。我很高興看到他身體很健康,而且生意興隆。

“多時髦的打扮!”我評論着他那講究的衣着,“要那喇叭幹什麼?”

“坡下搬來些吵吵鬧鬧的鄰居,他們鬧得太響時,我就把那玩意兒打開,對着他們用嚴厲的聖經腔調警告一番。”他推開紗門,我笑着從他臂下鑽出來。

我進了小起居室。約翰去年聖誕節前買下這幢房子,搬家后雜亂無章的樣子仍還保留着。到處堆放着紙板箱,他想從我身旁繞過去,但沒找到插足之地,最後把我舉起來,放到早餐桌前的一隻凳子上。他指指那些紙板箱說,“這些是卡琳暫放在這兒的。”卡琳是他的前妻,最近又嫁了人。

“來點咖啡吧。’他說。

我點頭示意來一點。“你感覺那事怎麼樣?”我剛問出口就發現自己問得太荒唐了,像一個管家婆。

“你說卡琳結婚的事?我想這是件大好事。”他倒了一大杯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可以停付婚後贍養費。在她去意大利旅遊時,我帶孩子們一整年。再說那男的是個好人,孩子們喜歡他。卡琳很幸福,又成了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了。”

“哦,從沖她大喊‘母狗’到現在,你已走過了很長的路程。”我舉起咖啡杯以示祝賀。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他的視線在我臉上盤旋,“莎倫,你瞧起來不對勁,今天一早才7點半你就到這裏,有什麼事?”

我放下咖啡杯。“我看上去臉色不好,已經足足兩天兩夜沒睡覺了。我來這兒的原因,說來話長。”

他等着我講,可我沒開口。於是他說:“那麼你是想給我講講這事啰?”

“是的,求你幫個忙。不過,你不是馬上要去上班嗎?”

“我這就在工作。”他坐直了身子,裝出莊重的模樣。“瞧,你看見的就是白領派頭,我把現場監督管理的事交給工頭們去干,我現在留在家,就管生意上的事。”

“我還以為你喜歡到現場去呢。”

“是的,等卡琳從意大利回來,我可能就要出去。我們又要輪流照看孩子了。但這兩個星期我要當專職爸爸,呆在家裏照看孩子們。”

我的哥哥真是換了人樣。如果不是這房子裏東西放得亂七八糟,以及樹上裝的喇叭,我簡直可以發誓:一個陌生人鑽進了他的軀殼。

“那麼,你碰上麻煩了?”

“不完全是這樣。”我滑下凳子,繞着那些紙箱走到平台門,隨後一步跨入了暖洋洋的院子裏。

約翰跟了出來,坐在水池邊上,像個監獄看守似地一直瞅住我。“你在辦什麼案子?”他問。

“我根本沒在辦什麼案子,至少不是因公。”隨後,我向他和盤托出。我急速地訴說著事情經過,帶着濃厚的情感色彩,交織着我的憤恨、害怕,還有我的決心。

約翰始終一言不發,但面色越來越陰沉嚴肅。“這麼說,這一切就是你來這兒的原因,”我講完后,他評說了一句,接著說:“你去過那個假日市場了?”

“你知道那地方?”

他點點頭。“去年一年中我們在南部海灣那兒幹了不少活。警察時常從那市場攆出非法移民。”

“約翰,我必須查明海諾是否去過這個地方,幹了些什麼。你有沒有辦法讓那個經營市場的拉美人和我談談?或者你認識哪個人,是他可以信任的?”

他沉思了一會,說:“我有兩個工頭,阿爾和皮特,都是拉美人,我知道他們從那兒雇了不少非法移民。也許他們中有一個能行。”他蹩了蹩眉頭,用手拉住下唇,這是他孩提時碰到煩心事就有的習慣動作。“但是瞧你,小丫頭,你不是陷得太深了嗎?”

我如實地回答他:“也許我是陷得太深,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海諾這個傢伙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是的,這是……一種奇特的關係。我不知道怎麼來確切地解釋它。他是唯一能理解我所作所為的朋友。”這時,我突然感到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在一張躺椅上平躺下來。

“嗨,等一會再閉眼睛,”約翰命令我,“把海諾的那張照片借我用一下。”

“幹什麼——”

“我去複印這張照片,如果阿爾和皮特認為他們能為你干點事,我就給他們這些照片,讓他們去四處問問,你利用這段時間睡上一覺。”

“什麼?”我坐了起來,“我必須——”

“你不必去,在他們問出些什麼來以前,你沒事可干。給我那張照片,去孩子們的房間,躺下睡覺。”

這個主意使我動了心,“那你一有什麼消息,馬上叫醒我。”

“我會叫醒你的,去吧!”

“你保證?”

“好,我對天發誓。”

12

我在那張狹窄的小孩床上醒來時,下午的陽光已將這間小房間曬得悶熱不堪。我覺得昏昏沉沉、渾身汗津津的。

我起身開了窗。外面是一些高高的籬笆圈起來的一片院落,是約翰的大麻園。我轉身在冰箱裏找出一罐薑汁麥芽酒,一邊急不可待地喝麥芽酒,一邊尋思怎樣和雷聯繫。現在是1點39分,雷可能在她的辦公桌旁。但我無法確定眾生法律事務所的電話線上有沒有被安上竊聽器。此時,RKI的暗探們一定已經全面出動,在四處搜尋我。

我最終還是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眾生法律事務所的號碼。接電話的是特德,我把嗓音提得尖尖的,說我是在為托尼·諾蘭打電話(托尼·諾蘭是雷的一個委託人),有事要找雷。不一會,雷來接電話了。她一下子就聽出我的聲音。

“莎——”她張口就喊我的名字。

我立即將她攔斷,“不,我不需要和麥科恩女士談話,我要和你談。我已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補救辦法,我想在15分鐘后與你商量。”

雷啞然無聲。

我估計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有了補救方法①,你明白嗎?”我問。

①補救方法(remedy),和她們經常去的小飯店的店名Remedy同音。這是莎倫在用暗語提示雷去雷米迪酒吧。

“是的,我懂了。”

沒等她來得及講別的話,我一下掛斷了電話。

我在起居室里踱步,兩眼盯著錄像機的時鐘。

15分鐘過去了,我從通訊本上找出雷米迪酒吧的電話號碼,撥打過去,先向那兒的店主兼酒吧掌柜布賴恩自報姓名。我和雷是他的老顧客了。

“不,”布賴恩一板一眼地說,“辦這事,你該把電話打到辦公室去。你有那個電話號嗎?”

如果布賴恩把剛到達的雷安排到酒吧後面他兼做休息室的辦公室里去,那就意味着雷被盯上了。一個RKI的暗探就在酒吧里。“問訊台把那號碼列上了吧?”我問了一句。

“對”

看來事情十分不妙。我給問訊台打了電話,要來了雷米迪酒吧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又撥了過去。第一陣鈴還沒響完,雷就說話了。

“莎倫嗎?”聲音有些顫抖。

“是我,情況怎麼樣?”

“很糟糕。今天早上倫肖到事務所來,問有沒有你的消息。天哪,他那樣子又兇惡又冷酷。”

“你和他講話了嗎?”

“講了,特德讓我出面對付他。我胡編亂造了一氣你生病的情況,他根本不吃這一套。下午我去你家喂貓,有人跟着我,我把那人甩了。但到你家時,他們的人守在那兒。”

我感到有些恐慌,頭腦中閃現出兩個星期前住房慘遭破壞的情景。“家裏一切都還好嗎?”

“除了拉爾夫在長沙發上吐得臭氣衝天,別的還算好。不過,莎倫,現在這兒又有一個人跟着我。”

“那人在外面酒吧嗎?”

“在那兒。布賴恩設法讓我進他的辦公室,沒讓那人看見,但他知道我進了店裏。”她猶豫了一下又問,“莎倫,到底怎麼回事?”

“昨天夜裏我把他們甩了,現在他們正在拚命找我。目前我還安全,但我不想告訴你我在哪裏。聽着,我不喜歡總是求人,但不得不需要你再幫一下。”

“沒問題。”

“告訴漢克,我病得厲害,還不能對升遷的事做出決定。”

“哦,莎倫!他知道了,他們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對倫肖說你有病的時候,倫肖說,‘別給我來這一套,她昨天夜裏去聖迭戈為我們辦事情。’漢克和邁克就在這個時候走過門廳。”

好了,這下惹出大麻煩了。“他們對你說什麼了嗎?”

“漢克,他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他說他對我們倆極為失望,一個撒謊,另一個幫助撒謊。他很生氣,問我出了什麼事,我說我不能說。他說尊重我這麼做,不過我要是準備去告訴他的話,他就在辦公室。”

“雷,”我說,“告訴漢克,我很抱歉。對他說等我回去再向他解釋。你不用擔心受責備,是我把你卷進來,我會把事情解決好的。”

“我不會介意的。沒有你,在這兒工作真不是滋味。”

“別那樣說。”我聽到外面傳來發動機的聲音。我拉起辦公桌旁的窗帘,看到約翰騎着摩托車上了門前車道。“回去后我們再談。我現在必須走了。”

“你在什麼地方?我能找——”

“雷,那不安全。我設法明天再同你聯繫。你多保重。”我掛上電話。

“你醒了,”約翰走進屋裏,“給你。”說著扔過來一個馬尼拉紙的信封。

“這是什麼?”

“餘下來的幾張你男朋友的照片。”

“謝謝。找到些頭緒嗎?”

他從冰箱拿出瓶啤酒。“皮特有點頭緒。他和假日市場老闆威克有點沾親帶故。”約翰背靠沙發,抿着啤酒。“星期天下午5點15分,海諾到假日市場去過,買了些咖啡,然後出去在外面轉了半個小時左右,和兩個女人講過話。”

我睜大了眼睛。“威克認識那兩個女人嗎?”

“一個他以前從未見過,個子很矮,留着很短的黑髮,是個拉美人。另一個叫婀娜·奧洛齊科,他認識,威克給她打電話,問她是否肯和你談談,她願意,但得給錢。73塊錢。”

“要得不少,為什麼要那麼個怪數目?”

“她已有了222塊錢,想做墮胎手術,費用要295塊錢。她星期天越境來這兒四處打聽這種診所,所以他們認識她。”

我以前只聽說過,在墨西哥墮胎比在美國墮胎來得容易。“皮特認為這個女人誠實嗎?或許她可能一無所知,只想弄點錢?”

約翰聳聳肩。“皮特相信威克,但他不認識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在哪裏?”

約翰躊躇了,磨蹭着喝完啤酒,然後才說:“我帶你去。”

“不,給我地址就行。這是我必須獨自去做的事。”

“不,不行。”他站直了,“那個地區很混亂,這些年裏你挨過刀子,差點兒被淹死(故事見《街頭槍擊案之謎》),屁股上吃過槍子。天知道,還有別的什麼事你沒告訴我。”

“約翰,我會照顧自己,再說,我不想把你牽連進——”

“我早卷進去了。”

“不,你沒有。”

他張開雙臂說:“瞧,你要我跪下來,求你領着我去?好吧,我就跪下來。”他真的跪下一條腿,雙手舉起,“莎倫,請讓我和你一起去。”

“這真荒唐,快起來!”我用力拉他的手臂。他還跪在那兒,傻乎乎地咧着嘴笑。

“好吧,”我說,“你可以去,但我和那女人談話時,你不許進去。我怎麼說,你都必須嚴格照辦。還有,我開車,你指路。”

“那是我的車。”

“你喝過酒了。”

“一瓶啤酒。”

“那就夠了。你是想去還是不想去?”

他站起身。“你知道,你變得太霸道了。”

“你是不是打算BRA我?”

“好吧,該死的,我服從!必須有人保護你這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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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中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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