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埃及島,美國14
我們五人站在塔頂。這裏就像是茶筒的頂端,上面還有一個圓形的遮雨檐,由五根圓柱支撐着。
海浪的聲音依然能傳到這裏。我想,海浪聲所及的距離大概與高度無關吧。強勁的海風呼嘯着穿過我們身邊。
我們面對着金字塔,空中棧道就從我們腳下延伸到對面去。如同神話中的巨人,手持一桿長槍,刺向了玻璃金字塔。它的上面塗滿了黑漆,呈一個平緩的斜面,但是現在誰也不可能在那上面行走。空中棧道上面一圈一圈地纏滿了帶刺的鐵線,如同薔薇的枝條,縱橫交錯,鐵線的空隙之間無法容身。
我蹲下身,帶刺鐵線圍攏成一個狹窄的隧道,出現在我的視野里。這條隧道比吉薩大金字塔里的上升通道還要狹窄,如果趴在地上匍匐前進,或許可以通過隧道到達金字塔吧。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進入到金字塔的內部,因為在金字塔玻璃表面的入口上有一扇和吉薩金字塔一樣的鐵柵門緊鎖着。我非常理解波爾·阿萊克森在美國金字塔上安裝鐵柵門的理由,因為吉薩的金字塔入口處就有這樣的門。波爾·阿萊克森應該參觀過胡夫金字塔很多次。
“我幾次想從警官那裏把鐵柵門的鑰匙借來,但都沒有成功。所以今天非常遺憾,我無法引導你們去查看鐵門那邊的情況。但是金字塔下面的大木門是開着的,我們可以進去。裏面分上下兩層,一層是沙地,二層就在對面的那扇門後面,是寬敞的人工岩石地帶。不管是一層還是二層,只要站在那裏大家都會被眼前的景色所感動。不能帶你們上去觀看實在是可惜……”
“哪裏,總會有辦法的。”御手洗說。
玲王奈吃驚地看着御手洗說:“你要上去看嗎?二層?”
“所有的地方我都要看,所以才特地大老遠趕來的。否則難以了解真相。”
“但是從一層很難爬上去。你等一會兒就知道了。從下邊往上看,岩壁幾乎是垂直的,根本爬不上去。就是有普通的梯子也不行,除非找消防隊用的雲梯。那麼高,我們外景隊也是搭起了腳手架,從上面垂下繩梯才上去的。”
“是嗎?”御手洗似乎不為所動,還是若無其事的模樣。
“你就是攀岩冠軍也無計可施,我敢拿一百美元打賭。”
“岩山上有一條大家都沒注意到的攀登線路。”
“沒有!攝製組的工作人員中也有登山老手,他們已經全都找過了,結果還是認為只有搭腳手架才能上去。”
“所以說他們沒發現啊。”
“我們賭一百美金,好嗎?”
“我不願意和你賭,因為你肯定輸!”
“哎喲,你不用太在意我的輸贏。”
“看來,你是個大財主啊!不過我不願意參加已經知道結果的賭局。”
玲王奈嫣然一笑。
“其他事情你可能有勝算,但這次你輸定了。我們賭兩百美金,好不好?如果你一下子付不出這麼多,可以先記賬,怎麼樣?”
“你如果實在要賭我可以奉陪。看來,我能賺到十萬零二百美金了。”
“嘿嘿!”玲王奈高興地笑了起來。
“居然在空中棧道的盡頭開個小窗戶,想得真絕!”蹲在地上的御手洗莫名其妙地嘟噥着。
“好,這邊就告一段落了,領我們去看看金字塔那邊吧!”
“恭候多時了。”玲王奈興奮地說。
“我們首先要去的,不是裏面,而是正規的入口。”御手洗說。
於是我們從圓形塔樓上下來,又沿着金字塔轉了半圈,登上了石基,一直爬到正規的入口跟前。入口附近散落着碎石,如同一座建築工地。
“這個隧道還是新奧爾良的拆樓工人今年一月才開鑿出來的呢!”
“他們為什麼要開鑿這裏呢?”我問。
“因為據說這裏面埋藏着阿萊克森家族的財寶。”
“噢,原來如此。”
御手洗在前面開路,我們在後邊跟隨。最初的幾米,只需要微微低頭就勉強可以直立行走,但很快就到了盡頭。
很明顯,隧道挖到了一半就停工了,開鑿下來的碎石堵在了那裏。石壁的中央,有一個一點五米高、一米寬的橢圓形大洞,再裏面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了。
“他們說,那幾個工人挖到這裏,裏面突然出來了一個舉着火把的怪物,嚇得他們驚慌奔逃,挖掘工作就此停止了。”
雖然是大白天,但是我仍然覺得脊背發涼。
“那是什麼怪物呢……”我問。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想應該是和我所看見的怪物一樣。看來這樣的怪物有好幾個,就是在開羅博物館裏《死者之書》上看到的阿努比斯。”
“難道……”
“還是進去看看吧。”御手洗說著,已經迫不及待地往裏鑽了。
“哎,哎,等等!有危險吧?”
“什麼危險?說不定這個洞也不深。二位保鏢,把打火機借給我。”
御手洗藉著打火機微弱的光亮進入了狹窄的隧道。玲王奈跟在後面,我是第三個。
裏面的模樣與我們在吉薩金字塔經歷過的上升通道很像,溫度也很高,只不過這裏的石頭是新開鑿下來的,沒有地板和欄杆,也沒有電燈泡照明。
跪着向里爬了十米左右,可以看見御手洗前面已經是堅硬的石壁。
御手洗對着石壁拍拍打打,又用打火機照着,閱讀上面雕刻的文字,接着仔細照過石壁的角落,用手指摳挖。
“好了,出去吧!”御手洗最後說道。
於是我們蹲着轉過身,朝着外面的新鮮空氣笨拙地挪動。
站在石基上,沐浴着海風,雖然在吉薩已經有過這種體驗,但我還是長舒了一口氣。我發現自己患有輕度的幽閉恐懼症,只要身處狹窄的隧道就感到心神不寧。
不必說,美國的金字塔和吉薩的金字塔給人的印象非常相近。
“好了,現在終於可以到金字塔裏面去了。”玲王奈看着御手洗,興緻勃勃地說,“真令人期待。”
御手洗連連點頭,低聲說:“深有同感。”
站在正面入口的大木門前面——這麼說就好像到了日本以前的山寨——我們用盡全身力氣推動木門,裏面好像沒有上門閂,很容易就推開了。
裏面的情景令人驚嘆。這次旅行中出人意料的東西不斷湧現,這一次也不例外。此時此刻,我的心情正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來到了一直憧憬的聖地一樣。
周圍的景色宛如一幅超現實主義的繪畫。我曾經是個畫家,所以喜歡這樣的比喻。我感到這一切似乎是自己前世經歷過的風景。
一層是沙漠,就像室內棒球場一樣開闊,地面鋪着細沙。
周圍是岩石,紅褐色的岩壁向上延伸,遮蓋了我們的頭頂,如同一個石制的大菜盆,倒扣在沙地上。而我們,不過是被菜盆扣住的五個螞蟻。
正面有一座巨大的石造神殿,很明顯是模仿了阿布·辛貝爾神殿的造型。要不是我事先就聽玲王奈說過,肯定會更加驚訝。它是如此的精美,似乎是從外面運進石材,經過長年累月的精雕細刻而成。然而事實上,這居然是玻璃纖維製造的大道具。這座神殿,竟能和這個超越現實的空間完全融為一體,令人不禁讚歎藝術總監的巧妙構思。
但是,最令我感到震驚的,並不是地面上的廣闊沙漠,也不是神殿左右的巨大石像,而是穿過天花板的裂縫,照射在沙地上的光線。
廣闊的空間裏似乎瀰漫著薄霧,朦朦朧朧,或許是地面砂土上的塵埃,或許是升騰起的水汽,如同全息攝影一樣,強烈的白色光線穿過淡淡的霧靄,照在沙地上。
我們為這不可名狀的莊嚴氣氛所傾倒,都失神地站在了入口處。玲王奈因為已經習慣了這裏的情景,滿不在乎地走了進去。在夢幻般的光線下,她的形象令人想起了聖母瑪利亞。她忽然轉身面向我們,雙手上舉,亞麻質地的衣服泛着白光。
“喂!名偵探先生!”她的聲音像預言家一樣充滿了自信,“看吧,四周都是這樣的岩壁,豎直向上,最後合攏成了天花板。好!如果有什麼路線可以攀登上去,那就請趕快試試看。”
御手洗的雙手插在衣袋裏,走上了沙地,抬起臉仰望着上方。
我屏息仰望,岩石做成的天花板高懸在頭頂上,中間部分微微下陷,氣勢洶洶地向我們壓來。
站在地面中間,看着東西兩側相互平行的岩壁升上去形成天花板,中間形成大裂縫,順着裂縫,可以看見上面金字塔的玻璃,還有外面的藍天和陽光。
我一邊看一邊想,這回御手洗是輸定了。他不可能爬上這麼陡峭的石壁,就算是外行人對此也心知肚明。
御手洗轉向玻璃纖維製成的神殿的台階。
“哎呀,你難道想從神殿的屋頂爬上去嗎?”玲王奈在御手洗的身後說,“但那是不可能的,這只是道具,就算你能上去,它也沒有屋頂。神殿上面就是個大洞,你連站都站不住。”
御手洗像是沒有聽見玲王奈的話,順着台階向上,一直站到了神殿的入口處,然後慢慢轉身面對着我們,那模樣就像一個表演莎士比亞戲劇的動作誇張的演員。
“哈哈,名偵探!”勝券在握的玲王奈洋洋得意,“舞台佈置恰到好處,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御手洗抱起胳膊,對玲王奈的言語充耳不聞,最後又順着台階下來了。
“哎呀,煞費苦心地上了舞台,卻沒有什麼台詞嗎?”
“玲王奈,我可沒有說現在就要上去啊!”御手洗大聲說。
“你還不肯認輸嗎?”
“我今天肯定會上去的。”
“你想耍花招?想去找個梯子?”
“這地方怎麼可能找到梯子?我不會用那樣的東西。”
“那我就看看你還有什麼辦法。”
“你準備好二百美元了嗎?”
“沒有那個必要啦!你不用梯子或者繩子,不,你就是找來梯子或者繩子,你也爬不上去。”
“玲王奈,雖然我不想這麼說,可你還是輸了。我一進到這裏就已經確信了這一點,我的判斷沒有錯。這裏已經調查完了,我等一會兒再爬上去給你看。”
“你空手上去?不用攀岩繩索或者登山鎬?”
“既不用繩索,也不用登山鎬,用雙手雙腳就已經足夠了。不過那需要等一會兒再表演。現在讓我們開始真正的探險旅行吧,我們還有比攀岩更重要的調查要做,所以我才要你來,不然,你現在還在荷里活看家呢!”
“做什麼?去哪兒?”
“首先是那座圓形塔樓。回塔上去吧!”御手洗匆匆忙忙地說。
進入圓形塔樓二層的廚房,御手洗打開我們帶來的兩個大包,拽出了潛水器具。
“玲王奈,看你的了。你是潛水高手吧?我們缺乏這方面的經驗,需要你給我們講一講穿戴這些東西的注意事項。”
“現在就要潛水嗎?”玲王奈吃驚地問。
“天氣挺好,所以我讓他們先把三個沉重的鋼瓶搬來了。”
“你真是雷厲風行啊,御手洗先生。剛從非洲飛過來,又要馬不停蹄地潛入墨西哥灣!”
“其實我也很想今天在新奧爾良漫步,品嘗當地的墨西哥風味料理,而把潛水的事情放到明天下午。可是你卻對時間要求得這麼緊,若不趕快行動,後天誰來在大家面前說明事件的真相呢?時間很寶貴,請儘快給我們講一講。”
“我知道了。能夠做一回你的老師真是榮幸。所謂潛水,它的規範說法應該是……不過你們也沒有打算以後經常潛水,所以這些理論性的東西還是省略吧!”
“能這樣做就最好不過。”
“重要的東西沒有那麼多,關乎性命的只有兩點。一個是‘耳鳴’。”
“耳鳴?”我問。
“日語是這麼說吧?潛水時,隨着深度的變化,人體需要對水壓不斷做出反應。一入水,首先耳朵會感到疼痛,所以要深吸一口氣,捏住鼻子,‘哼’地一下,像擤鼻涕一樣,讓空氣鼓到耳膜里,明白嗎?如果不這樣,海水就可能衝破耳膜進入內耳,引起嘔吐等各種各樣的異常癥狀。這一點千萬要注意。”
我感到毛骨悚然。
“這副潛水眼鏡,瞧!鼻子部分是用可以揉捏的柔軟的合成樹脂製成的。耳鳴在水壓變化時會頻頻發生。”
接過眼鏡,我開始忐忑不安,我完全沒有潛水經驗。
“哎,御手洗,我也要下去嗎?”我問了一聲。
“你不準備把今天的冒險寫進書里嗎?”御手洗反問。
“還有一點就是,上浮時也很重要。如果從海水深處,屏住氣息一下子浮到水面上,肺就會出問題。這就是潛水病。這和從深海中拿一個膨脹的膠袋到水面是同樣的道理。石岡君,你說膠袋會怎樣呢?”
“嗯……會癟下去嗎?”
“恰好相反。會脹破的。”
我不禁又打了個寒戰。
“人類的肺也是兩個口袋,一下子浮上來同樣會脹破。所以慢慢地,逐漸讓身體習慣水壓的變化,要領就是緩緩上浮。這時一定要不斷呼吸。”
聽着玲王奈的講解說明,我還是很難相信那些是自己將要體驗的事情。我沒下水之前就已經手腳發軟了。
“萬一調節閥或者萬向節出了故障,必須緊急上浮的時候,一定要一直喊着‘啊——’的聲音浮到水面。只有這樣,肺部的空氣才會被源源不斷地排出來,肺就不會受到損傷。不過,在水下,你們只要看我做什麼,然後照樣去模仿,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好的,明白了。現在就下潛吧!”御手洗顯得非常着急,背上了鋼瓶,開始穿戴。
“等一下!你知道潛水服的穿着方法嗎?一邊衝著淋浴一邊穿,濕淋淋的穿起來比較容易。”
“是嗎?石岡君,走吧!”
“什麼是調節閥和萬向節?”
“稍等一等,諸位!”一直像睡著了一樣的保鏢,一下子抓住了御手洗的雙臂,反覆看着玲王奈和御手洗的臉,問道:“松崎小姐也要下潛嗎?”
“是啊,只讓這兩個人下去很令人擔心啊。”玲王奈用英語回答。
“她說她不跟着就很擔心。”御手洗翻譯給我聽。
“你們如果也不放心的話,可以一起下到海里。不過,氧氣瓶可沒有那麼多。”御手洗說著,迅速向塔下走去。
我們背着氧氣瓶,穿着潛水衣等了一會兒,玲王奈身着醒目的金色比基尼下來了。當御手洗問她為什麼不穿潛水衣的時候,玲王奈回答說自己是個高手,用不着那些了。
“下去幹什麼呢?”玲王奈問。
“看看埃及島周圍水下的情況。”御手洗指着腳下。
“這座島周圍很深啊!OK,這邊石頭太多,對初學者來說有點危險,應該從那邊的水窪開始下潛。”
御手洗不耐煩地看着我。於是我們穿着潛水靴過了日本橋,走向淺灘一樣的水窪。
有幾個水窪已經被海水淹沒,可見開始漲潮了。玲王奈讓我們兩個初學者站在岩石上,給我們逐一講解了鉛圈的纏法,腰部平衡器的系法,氧氣瓶的背法以及腳蹼的穿法,這個過程就像參加了玲王奈的潛水學習班。
調節閥就是把氧氣瓶里的高壓氧氣減壓送進供氣咬嘴的裝置。萬向節則是一起下潛的人在氧氣用盡的時候準備的應急設備。
此外玲王奈還講解了一些潛水器具和氮氧病之類的繁瑣內容,無需贅言。
我穿戴好所有沉重的裝備,開始緊張起來。沿着水窪里的岩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很快海水就齊胸深了,有海藻纏到了我身上。
“把潛水鏡浸濕以後再戴!”玲王奈說。
“雖然你是教練,但是在接近小島的時候,一定要聽從我的指示!”御手洗說,“不要一下子就游遠了。”
“知道了。”
“石岡君也是,不要看什麼東西都是大驚小怪的。一旦手忙腳亂,判斷有誤,就可能回不到陸地上去了。這次冒險的確是很……”御手洗回頭朝陸地方向看去。
兩個保鏢也正憂心忡忡地望着這邊。
“我還是想把你留在岸上……”御手洗對玲王奈說。
“不行!”玲王奈立刻回答。
“只有兩個潛水燈嗎?要是準備三個就好了。石岡君,你要緊緊地跟着我。”
“我可以不跟着嗎?”
“你也得跟着。好了,走吧。”御手洗戴上了潛水鏡,叼住了供氣咬嘴。我跟着他,鼓起勇氣奮力潛入水下。
我的耳朵里聽見咕咚咕咚的巨響,接着感受到了橡膠和壓縮空氣的獨特味道,我已經來到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了。
最初是細碎的貝殼,搖動的海藻,白色的泡沫,煙霧一樣騰起的泥沙,但更遠就看不見什麼了。我不經意地抖動腳蹼,視野一下子就開闊了。
“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於是就灌了一口海水。
多麼美麗的景色!上邊就是水面,如同緩緩飄動的綢緞,散發著光亮。穿過水麵的陽光在湛藍的海里變成一條條金色的光線,射在海底的岩石上,使黑色的岩石變成了一個個金塊。這是一個夢幻般的金色世界!
我們沐浴着金色的陽光,隨波逐流,好像跳起了民間舞蹈一樣不斷變換姿勢。海底細沙的外表線條也輕輕搖動,展現出萬千變化。
就在這樣的光線中,玲王奈暢遊着。她那赤裸的雙臂,象牙色的大腿,在海底的光線中,已經超越了人間尤物。
她轉過戴着潛水鏡的頭,像招呼我一樣揮動手臂,栗色長發隨波飄動,如同美人魚一樣,美得令人瞠目結舌。我忽然感覺自己進入了夢境一樣。
不知何時,御手洗已經遙遙領先了,就像一條黑色的魚,越來越小,所以玲王奈才揮手催促我。
我的耳朵開始感到疼痛了,於是我就用學到的方法來對付耳鳴,很快發現這種辦法簡單有效。
但是,我想慢慢品味人生中的第一次海底漫步。海底正是畫家喜愛的世界,充滿了藍色的光輝,其美麗遠遠超出我貧乏的想像力。
一種不知名稱的海底植物,表面是白色的,如同渾圓的岩石或者茶壺。仔細一看,實際上是無數小枝簇集成了塊狀,結構複雜。再定睛凝視,枝杈下面居然藏着小魚。
御手洗的前方有一大群魚。御手洗一接近,它們就向旁邊竄去。
魚的腹部是銀色的,遠遠望去,前方似乎有無數的閃光燈,在廣闊的海底閃耀不止。
海水越來越冷,但我仍感到十分舒適。這樣心情愉快的冒險我永遠都願意參加。
眼下的海底越來越深,我們就像在空中飛翔,俯視着下面的山脈一樣漂浮着。我覺得自己是超人,心情也變得亢奮。世間原來還有這樣的樂趣,入水之前的恐懼是多麼可笑啊!
御手洗在前面像蝙蝠俠一樣輕輕漂浮。那是玲王奈教給我們的懸浮姿勢。她曾說過,只要調節肺部的空氣量,就可以進行懸浮。
御手洗左手那隻大號電筒一樣的潛水燈,現在已經發出光亮。他像揮手一樣不停地揮動着潛水燈,看起來態度強硬,命令我們趕快過去。
玲王奈也在我的左前方展現着漂亮的泳姿,輕輕招手催促我。
御手洗為什麼着急呢?因為他潛水有着明確的目的。於是我奮力抖動腳蹼,接近了身穿深灰色潛水衣、懸浮在那裏的御手洗。
御手洗的身體是傾斜的,他歪着腦袋,用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指向前方。當我望向他所指的方向時,不禁又“啊”了一聲。
沒想到剛才那些世間罕見的美麗景色才僅僅是個開始。御手洗所指示的方向更在人間的美景之上。我的思維開始模糊,最後確信自己是在夢境之中。
清澈的海底有一座巨大的石造神殿,左右還有巨大的石像。海底神殿的雄姿,與玻璃金字塔內那座玻璃纖維製作的阿布·辛貝爾神殿相比,可以說是不相上下。
此時,我不禁想起法國作曲家德彪西的《沉沒的教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是奇迹!
我知道玲王奈也很驚訝。她靜靜地觀賞了一會兒,然後像跳舞一樣划著水,蜷起身軀,落在岩石上。
我們三人通過潛水鏡彼此交換着讚歎的目光。
不久以後,御手洗做了一個“走吧”的手勢,再次用手指指向前方。前面有兩座巨大的石像,它們的中間有黑色的四角洞口,像是入口。
“難道要進去不成?”我在心裏喊叫,“真的嗎?”
我想這實在是太危險。我們不知道那裏面到底有什麼東西,首先,在這樣深的海底出現如此巨大的神殿,本身就是一個謎。
御手洗用兩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動作很奇怪。玲王奈看了大幅度地擺頭,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御手洗於是攤開兩手,放棄了用這種方式溝通的打算。接着,他揮動右手手掌,率先游開了。
長年的交往,使我能理解御手洗動作的含義。他是要我們注意不要離開他。御手洗在前,我和玲王奈並肩在後。
終於漸漸接近了可怕的神殿,我的腦海里再次迴響起德彪西《沉沒的教堂》的旋律,人類的不安與恐懼都通過沉重的低音來展示。
越接近目標,石像就越發高大。只見它在水中瞪着大眼睛,兩個耳朵從帽子下面露了出來,坐在椅子上,兩膝微微分開,兩個大腳縱向排列。
其高度大約在十米左右,臉龐和軀體都被海藻和無數的牡蠣殼弄得烏黑一片。但是很明顯,這就是讚美古埃及法老的石像。
石像的臉頰處聚集着無數的小魚,如同一大群鳥掠過天空。透過海面射下來的陽光,在胸口和肩膀周圍形成搖搖晃晃的光斑。
入口就在這兩座巨大的石像之間靠近腳的地方。高三米,寬還不到兩米,裏面一片漆黑,彷彿告誡我們洞穴深處棲息着某種怪獸。現在我知道御手洗為什麼說應該帶三個潛水燈了。我們剛才游過的海底都很明亮,還沒有照明的必要。
我忽然喪失了進入神殿的勇氣。我環顧四周,懷疑這裏是因為地殼變動而沉沒的亞特蘭蒂斯都市遺址。
就在這時,我發現在光斑緩緩抖動的海底有一些幾何圖案,那是古代道路的痕迹吧?
我知道,即便是在海底,也曾有過我所不能想像的生活。海藻的縫隙間,岩石的暗影里,海底世界的居民們在自己的領地里生活。如同我們在大街上遊逛購物一樣,海底的生物們也為自己的生活目標而孜孜不倦地勞作。
如此一來,這個石造神殿就可能是某種未知生物的棲身之所,而我們魯莽地闖入了他的領地,在那黑暗深處,說不定就存在着怪物。
但是不知恐懼為何物的御手洗,正滿不在乎地一頭扎進黑暗的空隙中。玲王奈跟在他後面,我沒有辦法,只好跟在玲王奈的後邊。
御手洗和玲王奈點亮了潛水燈,黑暗深處,是古老的走廊。左右兩側都是不斷貼近的石壁,我們三人如同三隻小飛蛾,貼着天花板輕輕漂浮。牆壁上到處都生長着海藻,柔軟的觸手伸向通道中間,輕撫着我們的身體。
左邊有一個小入口,御手洗沉下身體,遊了進去,玲王奈跟着他,我吐出一口氣,也鑽進了狹窄的入口。
裏面漆黑一片。在御手洗潛水燈的光亮下,大型的魚類驚慌閃避。他拿着燈左照右照,黑暗的牆壁處,古埃及風格的雕像靜靜地矗立在眼前。
御手洗又向上浮,用手一邊指點一邊查看天花板和附近的牆壁。牆壁上騰起了黑煙一樣的污泥,污泥下出現了色彩絢麗的壁畫。
我想那是尼羅河上順流而下的航船。右邊是一個彎腰收割穀物的農民,下邊有一群年輕的埃及女性,全都並排向左看。
御手洗就像一個大蝙蝠一樣在寬敞的室內上下往來,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即使是身着潛水設備,他也仍然保持着好動的作風。
御手洗將潛水燈換到左手上,揮舞右手示意我們可以離開了。接着他沉下身子,從進來的洞口出去了。
同樣的房間一共有三個,簡直就是一座關閉着的美術館。黑暗之中,我們一間一間地鑽進去,毫無遺漏地觀賞了所有壁畫。
又一次回到走廊里,御手洗不斷向深處遊動。他拿潛水燈照亮的地方,牆壁和海底已經是又黑又臟,漸漸像變成了自然的洞窟。
實際上,我們闖進的或許真是自然的洞窟,左右的牆壁凹凸不平,如果不小心就會刮傷自己。
御手洗的前方出現了一塊堅硬而粗糙的黑色岩石。他上下遊動,仔細觀察了這塊石頭,最後慢慢轉身,對着我和玲王奈歪歪頭,向我們示意:“怎麼會是這樣?”
這時在水下真是不方便,我們無法用語言進行交流。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御手洗是如何考慮的。
其實這一點與在陸地上差別不大。御手洗這個人,他如果自己不打算說出來,別人就很難知道他內心的想法。不過話也說回來,海底畢竟是一個無限沉寂的世界,只能聽見自己呼嚕呼嚕的氣泡聲。
御手洗打算回我們經過的走廊,但玲王奈迅速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胳膊,檢查他腰帶上的儀錶,然後點點頭。“可以了,去吧!”我似乎聽到了玲王奈這樣說話的聲音。
御手洗很快遊了回來,再次進入左邊那間我們曾進入過的房間,我們緊隨其後。只見他十分活躍,看來,長於運動的他已經完全習慣了潛水的感覺。這個人在人際關係方面糟糕得令人叫絕,而在海底卻能發揮出他的超常天分。
玲王奈來到我身邊,透過潛水鏡詢問我:“他在做什麼?”
我搖搖頭。
燈光照了過來,像大蝙蝠一樣貼着天花板的御手洗揮動右手,示意我們游過去。
於是我們上浮。在玲王奈潛水燈的強烈光亮下,御手洗的右手向上扶着天花板的一角。
他的姿勢非常到位。“怎麼樣?我找到了!”他好像在向我們誇耀道。
“但是,你難道要從這裏鑽進去嗎?”我心想。在海底的這個黑暗房間裏,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個換氣孔一樣的狹窄洞口。雖然我覺得時間已經差不多該浮出海面了,但御手洗卻絲毫不考慮我的想法,一下推開了蓋子,一頭鑽了進去。蓋子似乎是鐵板做成的,上面粘滿了貝殼,和周圍的天花板幾乎毫無區別。
正如我預想的那樣,洞穴深處就像排水孔一樣,是非常狹窄的通道。如果發現不了寬敞的地方,就很難舒展開身體。幸好是在水中,不然前進會更加困難。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玲王奈的腳蹼拍打,在通路中匍匐前行。
我感到自己簡直是在一艘巨大的沉船中探險。周圍的牆壁呈紅褐色,凹凸不平,如同生鏽的鐵板。我想,這時玲王奈會不會後悔自己沒有穿潛水衣呢?
通道轉而向上,然後又拐向左,接着出現了岔道,宛如迷宮一般,看起來非常複雜。御手洗遲疑了一會兒,下定決心選擇了左側的岔路。他變得小心翼翼,緩緩踢動着腳蹼前進。因為如果動作劇烈的話,下面的泥沙就會飄舞起來,眼睛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我的身體出現奇怪的反應,最初不明緣由,後來我發現這是水壓在降低的緣故。
通道上升的角度越來越明顯。抬頭一看,御手洗和玲王奈的上方出現了奇怪的光亮。那是什麼?正思索間,耳邊傳來嘩的一聲,我的身體急速上浮,頭部碰到了玲王奈的腳蹼。御手洗的動作變得很奇怪,他停了下來,玲王奈也跟着停了下來。
水中原本漆黑一片,但是現在即使御手洗和玲王奈把潛水燈關掉后,還是隱約有光亮。我抬起頭,看見兩個人的身體上面有一小塊海面像綢緞一樣在抖動。
御手洗盡量使自己的身體不發出聲響,爬出了水面。過了一會兒,玲王奈也出水了,最後是我。御手洗是用手把我拉出水面的。一看到我的臉,頭髮濕淋淋的御手洗就隔着潛水鏡,伸出食指壓着嘴唇,示意我保持安靜。
我慢慢摘下了潛水鏡,御手洗則幫我卸下了氧氣瓶,然後小聲叮囑我:“不要出聲,這裏很危險!”
我環顧四周。我們剛才爬出來的地方是腳下的一小塊水面,好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水井。附近都是岩石,井上有一個小鐵蓋,御手洗剛把它打開放在腳邊。現在來看,我再也不想鑽到這陰森森的井裏去了。
我脫下腳蹼,解開鉛圈,把它們和氧氣瓶潛水鏡都集中到牆角,和御手洗、玲王奈的東西放在一起。
玲王奈甩着濕漉漉的頭髮,看來她需要一條擦臉的毛巾。此時她雖然渾身濕透,但仍舊賞心悅目。
不知從哪裏射進來的微光,使周圍一片朦朧。眼睛習慣了之後,我發現這裏是座不大的洞穴,洞壁都是鐵鏽一樣暗黑的岩石。
右手邊有一個狹窄的入口,一扇細木條拼成的門敞開着,光亮就是從這裏照射進來的。御手洗貼着牆壁,緩緩走向入口。
他先是探出半張臉,向外邊觀察了一會兒,確保安全之後,他揮了一下左手,讓我們到對面去。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空間,用扇形來形容應該比較合適。走廊一樣的空間如同扇形的弧邊一樣向右彎曲,左側是粗糙的岩壁,上面有一排小手指粗細的孔洞,光線就是從這裏射進來的,似乎還能聽見微微的波濤聲。
右邊並列着一排令我驚訝的東西。乍一看是黑色的石像,人類的身體,動物的腦袋。我旁邊的石像頭部像是豹子,或者是沒有鬃毛的母獅。裏面還有一尊石像,頭部像鱷魚。如同參照開羅博物館裏《死者之書》中所描繪的動物雕刻出來的形象。
但最使我驚訝的,是右邊桌子上的小玻璃瓶,就是在生物實驗室里經常見到的那種筒形瓶,蓋子像聖誕老人的帽子一樣,上面有一個小圓球的把手。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