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藍凱斯特太太
正當兩便士不知所措地皺眉站着時,門突然非常意外地開了。兩便士喘着氣退後一步,面前這個人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看見的人。門口那人身上穿着和她最後一次在“陽光山脊”見到時完全一樣的衣服,臉上仍舊帶着那種淡淡的溫和的笑,她就是——藍凱斯特太太。
“喔!”兩便士說。
“早啊!你在找派利太太?”藍凱斯特太太說:“你知道,今天是市集的日子。幸好我能讓你進來,有時候還找不到鑰匙呢,我想一定是複製品,你說對不對?請進來吧,也許你願意喝杯茶什麼的。”
兩便士像做夢似地走進門裏,”藍凱斯特太太仍舊像個優雅的女主人一樣,帶她走進起居室。
“請坐呀,”她說。“我恐怕不知道茶杯什麼的在哪裏,我才來一兩天。咦——我想想看——我以前.一定見過你吧,對不對?”
“是的,”兩便士說:“那時候你還在‘陽光山脊’。”
“‘陽光山脊’,‘陽光山脊’,慢着,好像讓我想起什麼事情,喔,對了,親愛的裴卡德小姐,不錯,是個很好的地方”“你走得很突然,對不對?兩便士說。
“現在的人都好霸道,”藍凱斯特太太說:“老是在催人,也不給人家時間安排事情或者好好收拾東西。我知道當然是一番好意。我很喜歡乃麗-布萊,可是她是個很愛支配人的女人。我有時候覺得——”藍凱斯特太太俯身靠近兩便士,“你知道,我有時候覺得她——”她意味深長地敲敲自己前額,“這種事當然是免不了的,尤其是老處女。你知道,有些沒結婚的女人對工作什麼的非常認真,可是有時候會有一些怪念頭。吃苦的是副牧師,這些女人好像以為副牧師要娶她們。其實人家根本沒想過那種事。喔,對,可憐的乃麗,有時候很理智,在本教區表現得也很出色,而且我。明信她一直是個最好的秘書。可是無論如何,她偶而還是有些很奇怪的想法,像是突然把我從可愛的‘陽光山脊’帶到康伯蘭一間非常荒涼的房子,然後又很突然地把我帶到這裏——”
“你住在這兒?”兩便士問。
“喔,也可以這麼說,總之是個很特別的安排,我才來兩天”“來這裏之前,你在康伯蘭的羅斯大宅——?”
“對,我想是叫這個名字。不像‘陽光山脊’那麼好聽,你說是不是?其實我一直沒有真正安定下來,而且那地方也辦得不好,服務差,咖啡也糟透了。不過我已經漸漸習慣,也發現一兩個有趣的朋友,其中有一個人以前在印度和我姑姑很熟。你知道,能找到和自己親人有關係的人。心裏總是很舒服。”
“我想一定是。”兩便士說。
藍凱斯特太太又愉快地說:
“我想想看,你去過‘陽光山脊’,應該不是去住,一定是去那兒看人吧!”
“去看外子的姑姑范修小姐”兩便士說。
“喔,對,對,我想起來了,你不是有個孩子在煙囪後面什麼的嗎?”
“不,兩便士說:“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你不就是為了那件事才來這裏的嗎?他們這裏的煙囪有點問題,我知道有隻鳥掉進去了。這地方實在需要修理,我根本不喜歡住在這兒。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下次我看到乃麗一定要告訴她。”
“你和派利太太,住在一起?”
“可以說最,也可以說不是。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會跟別人說吧?”
“喔,你可以相信我。”兩便士說。
“嗯,其實我並不住在屋子這一邊,這是派利夫婦住的地方,”她俯身向前說:“你知道,還有另外一部分。跟我來,我帶你去。”
兩便士站起來,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一個瘋狂的夢境似的。
“我先把門鎖上,比較安全。”藍凱斯特太太說。
她帶兩便士穿過狹窄的樓梯來到二樓,走過一間顯然有人住的雙人房——想必是派利夫婦的卧室——來到隔壁一個房間。房裏除了一個盥洗台和一個楓木衣櫥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藍凱斯特太太,走到衣櫥旁邊,往背後摸索了一會兒,一突然很輕易就把衣櫥推開了。衣櫥似乎裝有腳輪,輕輕鬆鬆地就從牆邊移開了。奇怪的是,衣櫥後面竟然有個壁爐,壁爐上有一面鏡子,鏡子底下的小架子上,擺着一些磁製的鳥像。
藍凱斯特太太抓住壁爐架中間那隻鳥,用力拉一下。鳥兒顯然粘牢在架子上,但是藍凱斯特這麼一拉,卻發出”咔啦”一聲,整個壁爐竟然從牆上移開了。_“設計得很精巧,是不是?”藍凱斯特太太說:“是很久以前改建屋子的時候做的。他們都叫這個房間‘牧師的洞穴’可是我想不會真的是牧師住的地方。我一直覺得不可能和牧師有關。過來吧,我現在就住在這兒。”
她又用力推了一下,她面前那堵牆也順勢轉轉開了,過了一兩分鐘,她們就到了一間漂亮的大房間,窗口正對着河流和對面的山。
“好可愛的房間,對不對?”藍凱斯特太太說;“可以看到那麼多可愛的風景,我一直很喜歡這個房間。你知道,我小時候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
“喔!”
“這房子不大吉利,”藍凱斯特太太說:“對,他們一直說這棟房子不好。我打算,你知道,我打算把門再關上,小心一點總是好的,一對不對?”
她伸手關上她們剛走進來的那道門,一聲尖銳的喀啦聲響之後,一切又恢復了原狀。
兩便士說:“我想,他們把房子改建成這樣,一定是打算把贓物藏在這裏。”
“他們改建了好幾個地方,”藍凱斯特太太說;“請坐呀,你喜歡高一點的椅子還是矮一點的?我喜歡高的,你知道,我有一點風濕,我想你大概以為這裏會有小孩的屍體,這個想法實在很荒唐,你說對不對?”
“也許對吧。”
“官兵和強盜,”藍凱斯特太太帶着從容的表情說:“你知道,人年輕的時便都很傻,對那些歹徒啦、大搶案啦,都很嚮往,以為做槍手的情婦是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我就曾經有這種想法。不過你要相信我——-”她俯身敲敲兩便士的膝蓋,“相信我,這不是真的。我只是想想而已,偷了東西又逍遙法外其實沒什麼意思。當然,還需要很好的組織。”
“你是說姜森太太或者布萊小組——隨你怎麼叫她——”
“喔,當然,對我來說,她始終是乃麗-布萊,可是為了某種原因——她說是為了方便起見——她有時候又自稱姜森太太,其實她從來沒結過婚,一直是個老處女。”
下面傳來敲門似的聲音。
“糟糕,”藍凱斯特太太說:“一定是派利夫婦回來了,沒想到他們回來得這麼快。”
敲門聲又響起了。
“也許該讓他們進來。”兩便士說。
“不行,”藍凱斯特太太說:“我受不了別人老是打擾我。
我們在這裏談得很愉快,不是嗎?我們就留在這兒。喔,老天,他們在窗戶底下叫了。你看看到底是誰?”
兩便士走到窗口。
“是派利先生。”
派利先生仍舊在下面叫——-“萊麗亞!萊麗亞!”
“真沒禮貌,”藍凱斯特太太說:“我不許愛默立-派利那種人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要擔心,親愛的,我們在這裏安全得很,而且還可以好好談談,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訴你,我這輩子過得實在很有意思,多彩多姿——有時候我覺得真應該寫下來。我從前是個野女孩,混上一群——其實只最一群普通的歹徒,沒什麼別的,其中也有一些‘非常’不可取的人,可是你要知道,當中也有些好人,很有水準。”
“布萊小姐呢?”
“不,不,布萊小姐跟犯罪從來都沒關係,你知道,她是個很虔誠的教徒。可是信仰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你大概也知道吧,對不對?”
“我想大概有很多不同的教派吧。”兩便士說。
“不錯,對一般人來說的確是,可是世界上不光是只有普通人,還有一些受到特別命令的特殊的人,所以也有一些特別的信仰。你懂我的意思嗎?親愛的。”
“我恐怕不大懂,”兩便士說:“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讓派利夫婦進自己家嗎?他們會擔心的——”
“不行,不能讓他們進來,要等我——呃,要等我把事情全部告訴你之後才行。別怕,親愛的,一切都很——很自然,沒什麼不好,一點都不痛,就像睡覺一樣,不會有什麼不舒服。”
兩便士凝視了她一下,然後跳起來走向牆上那道暗門。
“你逃不出去的,你不知道開關在什麼地方,絕對不是你想得到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地方的所有秘密我都知道。我年輕時候曾經和那些歹徒一起住在這兒,一直到我離開他們得到拯救為止——那是一種特別的拯救,讓我得到贖罪的機會。那個孩子,你知道——我殺了它,我是個舞蹈家,我不想要孩子。哪,那邊牆上就是我跳舞的畫像——”
兩便士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牆上掛着一幅一個女孩的全身油畫像,女孩身上穿着白鍛荷葉邊舞衣,扮演的是傳說中“水蓮”的故事,“大家都說‘水蓮’是我演得最好的一個角色。”
兩便士緩緩走回椅子上坐下,凝視着藍凱斯特太太,同時腦中也迴響着一句話,一句在“陽光山脊”聽到的話——
“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當時她覺得很害怕,現在也有同樣的感覺,目前她還不十分肯定自己到底怕什麼,只覺得同樣害怕——眼睛看着那張溫和的臉,親切的笑容。
“我必須服從天命。世界上總得有幾個負責替天行道的人,我就是奉了天命來做這件事,你知道,他們是沒罪的,我是說那些孩子。他們太小了,不會犯罪,所以我就依照上天的指示,把他們送到天國,讓他們仍然保持無邪的天性,不懂得什麼罪惡。你看,被上天選中這份工作有多光榮,我一向愛孩子,可是自己一個都沒有,實在好殘忍,對不對?至少看起來很殘忍,可是這也是我的報應。我做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吧。”
“不知道。”兩便士說。
“喔,看起來你好像已經知道很多事了,我還以為你也知道呢。好吧,告訴你。有一個醫生,我去找他。那時候我才十七歲,心裏好害怕,他說把孩子拿掉不會有危險,而且誰也不會知道。可是事實上並不像他所說的,回家之後,我就經常做噩夢,夢到孩子一直問找,她為什麼沒有生命?還說她需要同伴,你知道,那是個女孩。對,我相信是個女孩。她說她要別的小孩作伴,於是上天就對我下了命令,說我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結了婚,以為還會有孩子,我丈夫也迫切地希望我生孩子,可是我始終沒有懷孕,因為我受到上天的詛咒。你懂吧?對不對?不過還有一個辦法補救——我犯了謀殺罪,而唯一能彌補謀殺罪的,只有靠其他的謀殺罪,因為其他人就不是被謀殺。而是‘犧牲’了。這中間的差別你也懂,對不對?別的小孩只是去陪伴我的孩子,年紀雖然不同,但是都很小。每當上天又指定我任務的時候,”她俯身向前碰碰兩便士——“做那件事真快樂,你也了解,對不對?我好高興放他們走,讓他們不必像我一樣了解罪惡。當然,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必須肯定沒有任何人知道。可是有時候免不了有些人會知道或者懷疑,所以當然啦,我只好也讓他們死,我自己才會永遠安全,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不大懂。”
“可是你‘知道’,所以你才到這裏來,對不對?那天我在‘陽光山脊’問你的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從你臉上就看得出來,我說:‘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我以為你會再來,也許因為你是個母親——孩子也被我殺死的母親,我希望你改天會再來,那我們就可以一起喝杯牛奶——通常是牛奶,偶而是可可,知道我事情的任何人都得喝。”
她緩緩走到房間另外一端,打開角落的一個小櫥子。
“慕迪太太——”兩便士說:“她也是其中之一?”
“喔,你也認識她!她不是個母親,可是她在劇場當過化妝師,認得我,所以她也得走。”她忽然轉過身,手上拿着一杯牛奶,帶着具有說服力的微笑走向兩便士。
“喝下去,”她說:“喝下去就好了。”
兩便士沉默了一會兒,跳起來奔向窗口,然後抓起一把椅子敲碎玻璃,探頭向外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
藍凱斯特太太把那杯牛奶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一邊大笑一邊說:
“你真是笨透了,你以為誰會來?誰‘能’來?他們要把門打破,再穿過那道牆,到那時候——你知道;還有別的辦法,不一定要牛奶,只是牛奶最方便——牛奶、可可,甚至茶都可以。至於小慕迪太太,我是放在可可里,因為她最愛喝可可。”
“嗎啡?你最怎麼拿到的?”
“喔,很簡單,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個男人得了癌症,醫生就讓我替他保管嗎啡跟一些別的葯。後來我告訴醫生說,葯全都丟掉了,其實我都悄悄留着,心想也許有一天用得着——結果一點都沒錯。找到現在還保存着一部分,我自己從來沒服用過,因為我不相信它的效用,”她把牛奶向兩便士推近一點,“喝下去,這個方法最簡單。另外一種辦法——問題是我不知道把那東西放在什麼地方。”
她從椅子裏站起來,在房裏來回走着。
“我‘到底’放在什麼地方?到底放在什麼地方?人老了,什麼都記不得。”
兩便士又喊道;“救命啊!”但是河岸邊仍舊空無一人,藍凱斯特太太仍舊在房裏來回走着。
“我想——我想-一喔,對了,一定在我的編織袋裏。”
兩便士從窗邊轉過身,藍凱斯特太太正一步一步走向她。
“你真是個笨女人,”藍凱斯特太太說:“居然選擇這條路。”
她伸出左手臂,抓住兩便士的肩膀。右手從背後伸出來,手裏握着一把又長又薄的小刀。兩便士一邊掙扎一邊想:我可以輕輕鬆鬆地制止她,非常輕鬆。她年紀大了,又沒什麼力氣,不能。
突然之間,她又打個冷顫,想道:我也老了,而且不像我自己想的那麼有力氣,甚至比不上她力氣大,看看她的手掌、她的拳頭,她的手指。我想一定是因為她瘋了,才會那麼有力氣。聽說瘋子都很有力氣。
閃閃發光的刀子已經迫近她了,兩便士尖叫着。她聽到下面有叫喊聲和敲擊聲,敲擊聲是從門上發出來的,彷彿有人想破門或者破窗而入。可是他們一定進不來,兩便上想:
他們絕對沒辦法打開這道機關門,除非他們知道開關在什麼地方。
她用力掙扎着,設法掙脫藍凱斯特太太的掌握,但是後者比她高大,又有力氣。藍凱斯特太太臉上仍舊微笑着,可是溫和的表情已經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洋洋自得的表情。
“殺手凱特。”兩便士說。
“你知道我的綽號?不錯,可是我已經超過那種境界了。
我現在是‘上帝的殺手’,是上天命令我殺你的,所以不會有事。你也懂,對不對?你看,一切不是都很好嗎?”
這時,兩便士正緊靠在一張大椅子邊。藍凱斯特太太緊緊接住她,所以壓力更大了——沒辦法再向後退,藍凱斯特太太右手那把尖刀又逼近了些。
兩便士想:我不能緊張——不能緊張——可是她又馬上想道:但是我又能怎麼辦呢?掙扎一點都沒有用。
接着她又感到害怕——就像她第一次在‘陽光山脊’聽到那句話時一樣害怕。
“那個可憐的孩子是你的嗎?”。
那是第一次警告——可是她誤解了——她不知道那是警告。
她看着漸漸靠近的利器,奇怪的是,讓她害怕得無法動彈的,不是那把閃閃發光的利器,而是藍凱斯特太太那張微笑而仁慈的臉——笑得那麼快樂,那麼滿足——她是個用溫和、理智的態度追尋她奉派的工作的女人。
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瘋子,兩便士想:所以才讓人覺得更可怕。她當然不像,因為她心裏覺得自己是個既正常又理智的女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喔,湯米,湯米,這次我給自己惹上什麼麻煩了?
一陣暈眩和麻痹之後,她放鬆了肌肉——但是在彷彿之間卻似乎聽到敲破玻璃的嘩啦嘩啦聲,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覺。
“好了,你終於醒了,把這個喝下去,貝瑞福太太。”
一個玻璃杯壓在她嘴邊,她用力抗拒着,有毒的牛奶——
是誰說的?誰說過什麼“有毒的牛奶”的事?她絕對不喝有毒的牛奶……不,不是牛奶——味道完全不同。
她放鬆了心情,張開嘴慢慢啜飲着。
“是白蘭地。”兩便士說。
“對極了!來,再喝一點。”
兩便士又喝了一點,然後靠在靠墊上,打量着四周。後窗口可以看到梯子頂端,窗前的地板上有一大堆碎玻璃。
“我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兩便士說。
她推開白蘭地酒杯,眼睛隨着拿杯子的手移向手臂,再移向面前這個拿着酒杯的男人臉上。
“艾爾-格雷科。”兩便士說。
“你說什麼?”
“沒什麼。”
她又看看房間四周。
“她呢?——我是說藍凱斯特太太。”
“她在——隔壁房間——休息。”
“喔。”可是她對眼前的一切還看不大清楚,一會兒,她應該能看得更清楚。此刻她只能一次想一件事情。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她用不確定的口氣緩緩說:“沒錯”“是啊,那你為什麼說艾爾-格雷科呢?”
“受苦”“你說什麼?”
“那幅畫——是在托利多——還是在普拉多。很久以前我這麼想,不對,不,沒有多久。”她想了想,像是發現了什麼,“昨天晚上,聚會——在牧師家——”
“你做得很好。”他用鼓勵的口氣說。
無論如何,坐在這個滿地碎玻璃的房裏,跟一個滿面憂愁、痛苦的男人說話,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我弄錯了——在‘陽光山脊’的時候,我完全把她想錯了。我很害怕——然後——一一陣陣的恐懼。可是我弄錯了,我不是怕她——是替她害怕。我以為她會發生什麼事,想要保護她——救她。我——”她懷疑地看看他,“你聽得懂嗎?會不會覺得很可笑?”“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兩便士皺眉看看他。
“她——她到底是誰?我是說藍凱斯特太太——約克太太——都不是真的。她到底是什麼人?”
“她是誰?她本人是誰?真正的她是誰?”
她是誰——眉上竟然有着神的簽字?
“你看過皮爾-琴特的詩嗎?”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走到窗邊,站着望了窗外一會兒,然後突然轉過身來。
“她是我太太,上帝幫助我!”
“你太太——可是她不是死了——教堂里的名牌——”
“她死在國外的故事是我編的,我又在教堂里替她留下名牌做紀念。對失去太太的鰥夫,一般人都不會追問太多事,而且我也不住在這兒了。”
“有人說是她住動離開你。”
“這個故事也有人相信。”
“你把她帶走是因為你發現了——那些孩子的事——”
“你也知道那些小孩的事?”
“是她告訴我的,看起來實在——很難叫人相信。”
“她大部分時間都很正常,誰也想不到有什麼不對。可是警方已經起了疑心,我必須採取行動——我要救她、保護她——你懂吧——你至少有一點了解吧?”
“是的,”兩便士說:“我非常了解。”
“她曾經——非常可愛——”
他的聲音有點黯然,“你看——”他指指牆上那幅畫,“水蓮——她是個野女孩——一向都是。她母親是華倫德家——後來離家出走,跟一個犯人混在一起。她學過舞蹈,就到舞台上去表演,‘水蓮’是她最歡迎的角色,後來又和一群歹徒混在一起——只是為了好玩。她老是對事情覺得失望。”
“跟我結婚之後,她結束了以前的一切,想要安定下來,平平靜靜地過家庭生活,養幾個孩子。我很有錢,可以給她一切東西。可是我們一直沒有孩子,我們都覺得很難過。後來她又開始有一種罪惡感——也許她一向就不大正常,我不知道。原因有什麼關係?她——”
他做了失望的手勢。
“我愛她——我一向都很愛她——不管她怎麼樣——不管她做了什麼事。我只要她完全——要她平安無事——一我不要她被關起來,後悔一輩子。我們也的確讓她安全地過了很多很多年。”
“我們?”
“乃麗——我最親愛最忠實的乃麗-布萊。她實在太了不起了,這一些都是她計劃,安排的。住在養老院裏既舒服又安全,也沒有誘惑——沒有小孩,讓她離小孩遠遠的。看起來好像很有效,那些養老院都很遠,在康伯蘭——北威爾斯。
不會有人認得她——至少我們是這麼想。是艾可思先生建議的,他是位非常精明的律師,收費很昂貴,可是我很依賴他。”
“敲詐?”兩便士說。
“我從來沒那麼想過,他是我的朋友,也給我提供意見——”
“那幅畫上的船是誰畫的?”
“我畫的,她覺得很高興,可以讓她想起舞台上的光榮日子,畫是鮑斯柯溫畫的,她喜歡他的畫,後來有一天,她用黑色顏料在橋上寫了一個名字——一個死去的孩子的名字,所以我就畫一艘船把名字蓋住,又在船上題上‘水蓮’。”
門開了,那個友善的女巫走進來。
她看看兩便士,又看看菲力浦-史塔克。
“沒事了?”她的口氣很實際。
“是的。”兩便士說。她發現這個友善的女巫的優點是不會小題大做。
“你先生在樓下車子裏等你,我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會帶你下去。”
“我願意。”兩便士說。
“我相信你會願意,”她望望通往寢室的門,說;“她——
在裏面?”
“在。”菲力浦-史塔克說。
派利太太走進去,——一會兒又出來。
“她——”
“她要給貝瑞福太太喝一杯牛奶,貝瑞福太太不想喝。”
“所以她就自己喝了?”
他猶豫了一下。
“是的”“牟提摩醫生一會兒就來。”派利太太說。
她走過來幫兩便士站起來,但是兩便士不用她幫助就自己站起來了。
“我沒受傷,”她說:“只是嚇倒,現在已經好了。”
她站着看了菲力浦-史塔克一會兒,兩個人似乎都沒什麼話好說。派利太太站在牆中間那道門的門口。
兩便士最後還是開口說:
“我幫不了什麼忙了,是不是?”
“只有一件事,那天在墓園是乃麗-布萊把你打昏的。”
兩便士點點頭。
“我知道一定是。”
“她當時急昏了頭,因為她看到你在調查我們的秘密,她——我很後悔這麼多年來一直讓她受到那麼大的精神壓力,任何女人都受不了的。”
“我想她一定非常愛你,”兩便士說:“不過如果你想要求我們不再追究‘姜森太太’,我相信我們都絕對不會。”
“非常謝謝你。”
又是一陣沉默,派利太太耐心地在門口等着。兩便士看看四周,又走到打破的窗口看看下面平靜的河流。
“我以後恐怕不會再看到這棟房子了,所以現在要好好看看,把它記在腦子裏,”“你想記住它?”
“是的,有人跟我說這棟房子用錯了用途,我現在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他疑惑地看看她,但卻沒有開口。
“是誰要你來這裏找我的?”兩便士問。
“愛瑪-鮑斯柯溫。”
“我也這麼想。”
她和那個友善的女巫一起走過秘門來到樓下。
愛瑪-鮑斯柯溫對兩便士說過,這棟屋子是為情人蓋的,不錯,現在屋子裏就有兩個情人——一個已經死了,另外一個還要活下去繼續忍受心靈的痛苦。
她走出大門,到湯米的車旁,然後向友善的女巫道別,坐上車。
“兩便士。”湯米說。
“我知道啦。”兩便士說,“別再做這種事了,”湯米說:“千萬別再做這種事了。”
“不會了。”
“你現在這麼說,可是到時候又會。”
“不會的,我太老了。”
湯米發動車子上路。
“可憐的乃麗-布萊。”兩便士說。
“為什麼?”
“她愛菲力浦-史塔克愛得不得了,這麼多年來一直管他做那些事——像狗一樣的忠心,可是全都是白費工夫”“不!”湯米說:“我相信她一定每一分鐘都過得很快樂,有些女人就是這樣。”
“沒良心的畜生。”兩便士說。
“你想到什麼地方——貝辛市場的‘綿羊與旗子旅館’?”
“不,”兩便士說:“我要回家,‘家’!湯米,然後好好留在家裏。”
“感謝上帝,”貝瑞福先生說:“要是愛伯特再拿燒焦的雞子迎接我們,我一定要殺了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