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新的線路
方林生是個五十以上的老頭兒,身材也不很高,但瞧了他的闊大的軀幹,和紫紅色的臉兒,可見他的體力和精神,都還離衰老時期很遠。那老媽子卻不同了。伊的年齡既高,枯癟的臉上,砌滿了深刻的皺紋,頭髮已白了大半,背脊彎得像弓兒一般。那種龍鐘的老態,一望便知伊的供述不會有多大希望,可是事實的結果,卻又出乎意外。伊竟說出了一個案中的要點。
那方林生的供詞大部分和裘玲鳳的說話互相合符。他也是因着玲鳳的呼叫而驚醒的。他絕不曾聽得其他聲音。他在供述案情以外,又附帶發表了些意見。他說他在這裘家裏服役了二十一年,從前在北方的時候,那日輝日升本屬一家。上年日輝死了,他仍留着服伺日升,所以主僕們的感情很好。他對於主人的岳母吳老太太懷疑他的小主人海峰,竭力表示反對。他說他是看海峰長大的,從小品行端正,決不會幹出這種事來。他的話堅定而有力,很容易使人發生一種可信的印象。
霍桑在他的供述完畢以後,又添加了幾句看似不甚重要而實際上很有關係的問句。
他問道:“你聽得了小姐的驚呼聲音走到客堂里來時,可是還聽得樓上有聲音嗎?”
老僕答道:“正是,我聽得的,小主人也同樣聽得的。”
“那聲音像什麼?你可能形容得出?”
“那很像是一個人受了什麼痛苦哼着,又像一個人在夢魔。”
“那聲音不很高嗎?”
“不,——很低。”
霍桑點了點頭,又換了一個題目。
“那時候你瞧見小姐站在什麼地方?”
“我——我記得伊站在房門口。”
“伊有什麼表示?”
“伊起初呆木木地站着,沒有一句話。我也暗暗詫異伊為什麼呼喊。後來伊用手向樓板上指着,對小主人說:‘快上去!快上去!’我們才聽得樓上的呼聲。
“你可曾注意小姐身上穿什麼衣服?
老人想了一想,才說:“我瞧見的,伊就穿着這件白夏布黑鑲邊的頎衫。
許墨佣似又覺霍桑的問句出了範圍,努着嘴唇,橫着眼睛,表示他的不耐。霍桑似乎沒有瞧見他這種模樣,仍自顧自地繼續他的問句。
他問道:“你可知道你的老主人有女朋友嗎?
那老人突然張大了兩眼,向霍桑瞧了一瞧,接着又移轉他的目光,搖着頭回答。
“我不知道。
“你可曾瞧見過有什麼女子來瞧你的主人?
“沒有——沒有。
老僕答話時,態度上有一種不自然的表示,顯然和他先前說話時的神情不同。霍桑似也會意,但他並不強制。他點了點頭,便退過一旁,讓汪銀林究;習那僕婦趙媽。
趙媽的昏債程度,不但在伊的形態上充分顯示,連伊的說話也不倫不類,聽的人很覺費力。伊對於案事的經過,並無多大補充,不過有一句話,卻打動了霍桑的注意。
末后,伊帶着驚煌的神色,放低了聲音,說道:“先生,我見過那個鬼的!——一哎晴!真嚇煞人啊!
霍桑禁不住走前一步,占奪了汪銀林的地位,搶着發問。
他也低聲問道:“唉,你見過鬼嗎?你可曾瞧見那個鬼臉?”
僕婦搖頭道:“沒有,沒有。我哪裏有這樣大的膽?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鬼?
“一個渾身白色的鬼!”
“在什麼地方?
“在樓梯轉彎的地方。
“這個鬼可是上樓?還是下樓?
“這個——這個我也不仔細——先生,難道你有這樣子的膽,還敢瞧一個清楚不成?”伊的枯皺的面頰上泛出白色,伊的失血的嘴唇也有些地顫動。
霍桑作同情聲道:“唉,當真可怕的。怪不得你。你可是在昨晚上瞧見那鬼的嗎?
老婦忽搖頭道:“不是——昨夜裏我沒有瞧見什麼。”伊舉起了伊的左手,扳着手指算了一算。伊又道:“那是三天前夜裏的事?
霍桑點點頭道:“那末,那是三十日晚上的事了。你在幾點鐘瞧見的?”
老婦道:“那時夜已很深,鐘點卻記不清楚。我因着天熱,帳子裏蚊蟲又多。我的那把竹絲骨的紙扇,用不出力,不能趕蚊蟲。我記得我的一把蒲扇,遺忘在客堂里。所以我悄悄地爬起來,開了後面的房門,到客堂里去拿扇子。那蒲扇就在客堂中的方桌上面,所以我並沒開燈,一摸就着。我在回房的時候,忽瞧見樓梯的轉彎處——唉!一個白鬼!我真嚇死啦!
霍桑等伊的喘息略略平靜,又繼續問道:“那時候你可曾呼喊起來?
老婦又搖頭道:“沒有。我吃了一嚇,急急回房,趕緊把房門關上。我坐了一坐,還疑心是我的眼花,不料不多一會,主人忽在樓上喊起來。我才知道果真是鬼。
“但你當時不曾把見鬼的事說出來啊。
“我曾告訴過太太的,太太卻叫我不要聲張。
伊說道最後幾句,聲音特別放低。我也暗暗疑惑。昨天據裘日升告訴我們,那白色的怪物,只有他一個人瞧見,實際上這僕婦竟也同樣瞧見。但死者的岳母為什麼把這件事秘密起來?這一點似也引起了許墨佣的注意。他先前本提議急於要到外面去活動,此刻忽又變了主意。他聲言先須向死者的岳母吳氏叫進書房裏來問幾句話,然後再貫徹他先前的主張。
那吳氏已有六十多歲,不過枯瘦皺癟的程度,和趙媽相差甚遠。伊的面頰上還帶些紅潤,頭髮雖白,卻發出燦燦的銀光,可見伊平日營養得直。不過這時候伊的雙目紅腫,顯見發案以後,伊曾經過長時間的悲哭。伊身上穿一身拷綢衫挎,還是簇嶄新的。伊除了供述昨夜的經過以外,對於叫趙媽守秘的問題,解說得非常簡單。伊在事後聽了趙媽說的話,便也深信有鬼。不過,伊知道伊的女婿——裘日升——正害怕着鬼,若使把趙媽見鬼的事向他說明,不免會使他害出病來。所以伊的守秘的動機,完全是出於好意。許墨佣對於這一個解釋表示滿意,霍桑也並無異議。伊在上夜的事件上,又曾補充一個新的事實。
伊說道:“昨晚十點鐘過後,日升回房去睡,我雖也早就上床,但到了十一點鐘光景,我還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我忽聽得樓梯上有腳步聲音。我仔細一聽,很像有什麼人故意放輕腳步,在樓梯上走動。我一想到三十夜裏的事情,不禁害怕起來。我便從床上爬起,輕輕推醒了趙媽,叫伊走出去瞧瞧。伊起先推託着不肯,後來我再三勉強,伊才被了衣裳,開出房門去瞧了一瞧。據趙媽的回復,並無異狀。但我還不放心。我很懷疑,也許那海峰——”伊忽而頓住了,眼睛瞧着銀林,又瞧瞧那間和廂房分隔的客房,分明有所顧忌。
汪銀林用手指指客房,作會意狀道:“你疑心他嗎?
老媽點點頭低聲道:“正是。不過昨夜的事,我還不能說定是他。因為我聽了趙媽的報告以後,曾自己開了房門,輕輕地叫被屋裏的林生。我聽得林生的鼾聲很大,呼叫不醒,同時我又聽得客房中的咳嗽聲音,才知道上樓的並不是他。”
汪銀林又遭:“以後怎麼樣?
吳母道:“以後我就重新睡了。我剛才入夢,忽又被玲民的呼叫聲音所驚醒。
霍桑忽又抓得了機會似地從旁插口。他也放低聲音問道:“老太太,我也要問幾句。昨夜你聽得了林生的鼾聲,和海峰的咳嗽聲以後,可曾叫過你的外孫女玲鳳?
老婦張目道:“沒有啊。伊是睡在對面廂房裏的,差不多和我一個房間。上樓的決不是伊,你不要誤會。
霍桑點頭道:“是,是。我並無他意,隨便問問罷了。但他們父女之間,平日的感情,大概總是很親熱的吧?
老婦道:“是的。不過伊並不是日升的親生女兒,所以論到感情,伊還不及壽康。日昇平日是很疼愛壽康的。剛才海峰已打電話給壽康,他還沒有起身。他得了這個凶信,不知要怎樣傷感呢。
霍桑又問伊昨天伊曾否到過伊女婿的卧室里去,伊回說沒有。霍桑又提起日升的朋友伍蔭如、陸春芳二人。據吳母回答。那伍蔭如是日升的同業,從前弟兄倆住在城外的時候,伍蔭如每逢到南邊銷貨,總耽擱在他們家裏,所以彼此很相熟。末后,霍桑又問到死者和他哥哥的感情怎樣。那老婦答稱弟兄間的感情很好,但伊的神氣上似表示霍桑的問句已越出範圍,有些兒厭煩。
正在這時,忽發生了一個意外的岔子,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有一個穿白色制服的警官,汗流滿面地走進書室里來,要找許署長談話。那警官名叫張子新,是本區第二分區裏的巡官。他的報告引起了一條新的線路,大家都很注意。
張巡官道:“署長,這件事發生在我的境界以內,我自然覺得責任重大。所以剛才我把區裏的警士喚齊了,查明了那幾個昨夜派在這裏值夜班的,便一個個向他們仔細查問。有一個名叫李得寶的警士,派在這處崗位——就在喬家柵西口。昨夜他值班的時間,從九點到十二點。他在將要換班的半小時光景,忽見有一個男子急匆匆從喬家柵出去。那人走出西口時,恰巧有一輛空車經過。那人招呼了一聲,不講車價,跳上了車子,便向南馳去。李得寶當時本不曾疑心什麼,只覺得那人的態度有些匆忙罷了。但我查明以後,認為有注意的必要,故而趕緊來報告。
許墨佣連連點頭地說:“唉,這報告當真重要。從時間上說,這兩點合得攏了。因為李得寶瞧見的時候,在換班前半個鐘頭,那明明是十一點半。這案子又恰巧發生在十一點半。豈不是兩相合符?
汪銀林對於這個見解首先表示贊同,霍桑也點頭默許,不過他又補充了幾句問句。
他問張巡官道:“你可曾問那警士,他所瞧見的人,是不是從後門外的小弄中出去的?
張巡官答道:“問過的,他卻沒有瞧見。他只見那人走出喬家柵的西口。
“那麼,李得寶有沒有注意那人的打扮?
“他說他瞧見那人穿一件長衫,似乎是栗殼色的,不過他當時並不曾怎樣注意,總之是深色的罷了。他還見那人頭上戴一頂龍鬚草的草帽,身材不很高大。
許墨佣接嘴道:“他可曾注意那人穿什麼鞋子?
張巡官疑遲了一下,答道:“這個我倒不曾問過。推想起來,他在一瞥之間,又在黑夜,大概也不會注意到這。
許墨佣點點頭道:“夠了,子新兄,你這個報告,確實很有益於這案子的進行。現在請你再傳令你區裏的警士們,叫他們留意這個模樣的人物。
他又旋過頭來,瞧着汪銀林和霍桑說:“現在這屋子裏的查問,可以告一個段落了。據我看來,昨夜裏後門開着,那個兇手一定是從外面來的。現在得了這張巡官的證明,更足見已毫無疑惑。
霍桑冷冷地插嘴道:“但那後門本是閂着的,你想那兇手又怎樣能夠進來?
許墨佣把兩臂在胸口交抱着,橫過眼梢向霍桑瞟了一下。
他道:“這也不難解釋。我見死者卧室的廂房中的東窗開着,窗口離地又不很高。那兇手也許就是窗口中進來的。”’
霍桑帶着微笑答道:“我的意見印和你不同。我見窗下滿種着晚香球,附近又排着幾隻荷花缸,絕不見有人越窗而進的跡象。
許墨佣皺眉道:“雖然,我們但須找着那個兇手,其他一切,都可以連帶解決。現在我想與其用腦,不如到外面去活動活動足力。恕我不能再奉陪了。’”他隨即旋轉身子,準備要跨出廂房的長窗的樣子。
汪銀林道:“你這辦法我很贊成。但你要偵查這外來的兇手,打算從哪方面進行?
許墨佣忽又站住了,捻了捻他的須角。嘴唇上也徽微牽動了一下。他又裝出道歉的模樣,彎了彎腰。
他笑着說道:“汪先生,請原諒。我雖已擬定了兩條進行的線路,不過我自己還沒有把握,說出來也許惹笑。所以我打算等我查出了些端倪,再向你報告。”
他說完了話,又像鞠躬似地彎了彎腰,接着他就陪着那張子新巡官匆匆出去。
汪銀林目光中含着怒氣,顯得他心中非常憤恨。霍桑卻仍安靜如常。他目送着許墨佣走出書室,臉上忽冷冷地露出一種微笑。接着,他摸出表來瞧了一瞧,回頭向汪銀林說話。
“九點半了。那死者的外甥梁壽康那邊,早已報了信會,怎麼還不來?”
汪銀林應道:“不錯,這個人遲遲不至,未免可疑。”
霍桑道:“我們為收集事實起見,也須和這個人會一會面。”霍桑說著,便把草帽取在手中。我也立起來準備同行。
汪銀林道:“‘既然如此,我UI不如直接往福華紗廠里去瞧他。我的汽車停在凝和路口,我們就一塊兒去。怎麼樣?”
霍桑點頭贊成,我們便一塊兒穿過客堂,走進灶間裏去。那時老僕林生恰在灶間門q的天井裏。霍桑又站住了向他前南問話。他先間屋中共有幾個人吸紙煙,林生說只有吳素粉和紫珊的母親吳老太太吸煙。霍桑又提起張巡官報告的那個穿栗亮色長衫的人,往日是否有這樣的人物在屋子裏出進。林生尋思了半晌,回答沒有。接着,我們便從裘家的后門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