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死亡

神秘的死亡

“兩隻眼睛明亮,她便無恙;一隻眼睛眨巴,她就沉下。”這句流行於航線上的諺語無疑是說領航員必須睜大雙眼,以防航行中的不測。但佩龍家族卻每每慘遭航船事故,父親、哥哥相繼遇難,接踵而來的厄運又將來臨……。

布朗神父現在已沒有興緻去冒險,他最近因為過度勞累突然病倒了。正當他開始慢慢恢復時,他的朋友弗蘭博又帶着他乘坐遊艇到海上去兜風。同行的還有范肖。范肖是康沃爾郡的一位年輕律師,也是康沃爾海岸風景的熱烈推崇者。布朗同去時還相當虛弱。他對這次旅行說不上很喜歡,然而他不是那種愛發牢騷或者隨意沮喪的人;他很有耐心,很有禮貌。當其餘兩位讚歎着紫色的落日或者嶙峋的火山岩石的壯美景觀時,他附和着他們。當弗蘭博指着一塊形狀酷似龍的岩石時,他也往那岩石看去,也覺得它真像條龍;而當范肖更為興奮地指着一塊形似鴻鵠的岩石時,他也看,也表示贊同。當弗蘭博對着一條河流的入海口問那是否像是仙境之門時,神父說:“是啊,真像的。”總之,不論是最重要的大事,還是最瑣碎的小事,他都聽着,雖然它們都是一樣的乏味。他聽見他們說那海岸沿線對人們而言就意味着死亡,如果他們不是經驗豐富的海員的話。他也聽見他們某個說錨是放在錨架上的。他聽見范肖說到處都找不着他的雪茄煙嘴,他也聽見領航員講授着他的經驗之談——“兩隻眼睛明亮,她便無恙;一隻眼睛眨巴,她就沉下。”他聽見弗蘭博對范肖說,無疑這諺語是說領航員必須睜大雙眼,而且動作要敏捷。他又聽見范肖對弗蘭博說,奇怪的是它不是那個意思;它的意思是講如果領航員看見海岸上的塔燈一前一後,從遠處看似乎正好並排着時,那他們就走在安全的航道內;但如果一隻塔燈被另一隻塔燈擋住,因而看起來只有一隻時,那他們的船恐怕就要觸礁了。他聽見范肖說在他的家鄉,諸如此類的離奇的寓言或者諺語俯仰皆是,那是一片浪漫的國土;他甚至把康沃爾的這部分地方同德文郡對立起來,稱它是伊麗莎白時期航海技術最為卓越的地區。他又說,在這些海灣和小島間曾誕生了許多傑出的船長,而相比之下,航海家德雷克也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又聽見弗蘭博放聲大笑,並由那“到西部去嗬!”的充滿冒險氣息的呼聲表明:所有德文郡的男人們都希望有幸到康沃爾來居住。他聽見范肖說,別傻了,那是當然的事情,康沃爾的船長們不僅以前是英雄,現在也仍然是;又說,就在那些海灣和小島間出了一位商船船長,現在已經退休,渾身都帶着那激蕩險惡的航海生活留下的傷痕,而他年輕時,卻已發現了太平洋上最後八個島嶼,才使得世界地圖上有了它們的標記。這個塞西爾-范肖,從外表上看起來是那種喜歡粗獷和豪邁的人。他頭髮蓬鬆.皮膚紅潤,整個看上去像是躍躍欲試的。他有着男孩子那種虛張聲勢,但是又幾乎有點女孩子那樣的細膩和雅緻。和弗蘭博那寬闊的肩膀、濃黑的眉毛以及火槍手般的昂首闊步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所有這些瑣細小事布朗神父都聽了,都看了。不過,他是像一個疲憊者聽着火車輪子發出的優美的滾動聲那樣聽的,他是像一個病人看着牆上紙的花紋那樣看的。沒有人能知道一個處於恢復期的病人有多少情緒的波動,但是布朗神父的意氣消沉肯定和他對大海的完全陌生有很大關係。因為當那條河流的入海口漸漸臨近,河面變得像瓶口一樣窄,水流也平穩,空氣更加暖和而帶有土壤氣息的時候,他看起來像是嬰兒般蘇醒了過來,歡快得到處張望了。他們到達那入口時,太陽剛剛下山,天空和海水看起來都還明朗,不過陸地以及陸地上的生物相比之下就顯得黯淡了。但是就在這個不尋常的傍晚,空氣中微微透着點異常的氣息,就好像是一塊熏黑了的玻璃突然從我們眼前拿開了,讓人覺得那暗黑的顏色比起多雲天氣里的明亮色彩來還要華麗和燦爛,這倒是個少有的現象。河岸上被人踩踏過的泥地以及水塘里漂浮的泥炭看起來也不像是黃褐色,而是閃爍着紅棕色的光芒。那黑暗的樹林子在微風中搖動起來,但也不是像平常那樣由於距離遠而呈現暗藍色,而更像是簇簇鮮活的紫色花朵在風中搖曳着一樣。它們的顏色出奇地深而清晰,就像是被某種浪漫的甚至是詭秘的東西以風景的形式強加到布朗漸漸恢復的感覺上來。

對於像他們那樣的小遊艇來說,河水仍然顯得足夠的深而寬。鄉村的參差的輪廓漸漸突現出來,就好像正從左右兩邊包攏過來一般,而那些河岸上的樹林子也似乎正試圖衝破牢籠,要向駕駛艙撲過來一樣。小艇就這樣行進着,就好像正穿過浪漫的峽谷,行到浪漫的洞穴及至來到浪漫之極的地道。但是在這種環境中,布朗煥發的想像力也沒法施展開去。除了幾個吉普賽人背着從林子裏砍來的柴捆和柳條,正緩緩地走在河岸上而外,他幾乎沒有看到人的影子。然而後來看到的一個景象雖不能說是異乎尋常,但是在這麼偏遠的地方出現也確實有點不一般:那是一個黑頭髮的女人,光着頭,正獨自划著一輪獨木舟。如果說布朗神父還覺得這兩個景象新奇的話,那麼,當遊船行至另一個河灣看到那個絕無僅有的場面時便已把它們都忘掉了。

河水那時看來變寬了,向兩邊分開去;那是一個形似海魚的長滿樹木的小島把它劈開的結果。他們就那樣行駛着,小島也像條船似地以同樣的速度朝他“游”了過來,那“船頭”——或者說得更為確切點,煙囪什麼的,奇怪地高聳着向他們靠過來。原來離他們最近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奇怪的建築,不像是他們能想得起或是同某種作用聯繫得起來的東西。那建築不是特別的高,就它的高度和佔地面積而言,叫做塔樓可能更為合適。然而這塔樓看起來完全由木頭構築起來,顯得極不對稱而且怪異。其中一些木板和大梁是由極好的干橡木做成,而其中一些則是最近才砍下的原木,還有一些是由白松木做成,而其中大量的木樑等已用瀝青塗成了黑色。這些塗黑的大梁有的彎曲着,有的以各種角度交叉着,使得整座建築看起來雜亂而龐大。塔樓上有一兩扇窗戶,好像上了色,用鉛條固定着,顯得古樸而精緻。他們看着塔樓,神情似是而非,就像是某樣東西讓我們隱約想起了另一樣東西時的表情一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塔樓絕對非同尋常。

布朗神父即使在他困惑不解的時候,也很聰明而冷靜地分析着導致他迷惑的這一切。於是他不知不覺地想到,塔樓使它感覺怪異的原因似乎來自那些參差不齊的材料所構建成的非同尋常的形狀,就像看到大禮帽用錫做成或是禮服大衣用格子花呢做成一樣讓你覺得怪異。他肯定他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那種用不同顏色的木料組合起來的房屋,不過那建築比例也不是像這個樣子呀。隨後他往那黑暗的樹林裏瞥了一眼,迅速明白了這一切,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從樹葉間的空隙里曾一度露出一座舊時的木頭房子來,房屋的正面是由黑色的木板構成的,這在英格蘭的很多地方現在都還看得見,然而我們大部分人都只在諸如“舊日倫敦”或者“莎士比亞的英格蘭”的戲裏看見過。那房屋在布朗的視線里停留了一會兒,剛好讓他能看清楚。無論它有多古,不可否認的是,那是一間舒適的,保養得很好的農舍,門前有幾個花壇,完全沒有先前那座塔樓那樣參差而怪異。和這房屋比起來,那塔樓則好像只是用它的一些廢料做成的。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弗蘭博問道,眼睛仍然盯着那塔樓。

范肖兩眼閃亮,充滿了優越感,說道:“啊哈!我想你以前沒有見過這種地方吧。這就是我為什麼帶你來這兒的原因,朋友。現在你會看到,對於康沃爾的水手我有沒有誇大其辭。這個地方歸屬佩龍,就是我們叫他船長的那位,雖然,他還沒來得及獲得這個頭銜就退休了。羅利和霍金斯的傳說在德文郡民間已成了記憶,而佩龍則是現代活生生的現實了。要是伊麗莎白女王能從墳墓里站起來,乘着大型遊艇沿河而上的話,她一定會在她所熟悉的那種房子裏受到船長的盛情接待的。那房子的每個屋角,每扇窗扉,每條牆板,每塊桌面都和她熟知的一模一樣。她還會看到船長坐在桌旁,暢談着那些尚待去發現的島嶼,就如同她和航海家德雷克一起用餐時的情形一般。”

“她還會在花園裏發現一種奇怪的東西,”布朗神父說道,“一種讓她那重見天光的眼睛覺得不舒服的東西。那座伊麗莎白式的塔樓雖然自有其魅力,然而構建了角樓,卻是明顯違背了那時的建築原則的。”

“但是,”范肖說道,“那才是最浪漫、最伊麗莎白的地方。那塔樓是佩龍家族在西班牙戰爭中修建的,現在因為另一個原因需要修補甚至重建,過去一直都是按照舊式風格建造的。據說那屋子是彼得-佩龍爵士的夫人在這裏修建的,修到了現在這種高度,她之所以選擇這樣做,乃是由於站在那屋頂剛好能夠看見船隻進入河嘴的那個灣子;她希望她的丈夫從西屬美洲大陸返航回家時,她能在那兒第一個看見他的影子。”

“那你認為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布朗神父問道,“那塔樓被改建了?”

“哦,關於那個也有個奇怪的傳說的。”年輕的律師範肖饒有興味地說道,“你現在正站在一個充滿離奇故事的土地上。亞瑟王就曾站在這兒,前面站着梅里和仙女們。據說,彼得-佩龍——我想他也有點海盜的習性同時又有點海員的美吧,當時正押着三個西班牙紳士航行在回家的途中,這三個西班牙人雖說成了俘虜,但是在船上卻得到了寬大的待遇。彼得-佩龍爵士當時準備把他們押送到伊麗莎白的宮廷去的。但是他性情太火爆,很快便和他們中的一個激烈爭吵了起來。佩龍扼住對方喉嚨,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地,把他扔進海里去了。第二個西班牙人,據說是第一個的弟弟,立即拔出劍來向佩龍刺去,幾個激烈的回合之後,兩人都受了傷,後來佩龍致命的一刀刺穿了對手的身體,於是這個西班牙人便死掉了。這時,船已轉入那個河嘴,靠近較為淺泄的河水了。第三個西班牙人跳過船舷,往河灘跳去,並且很快游到了岸邊,站在齊腰深的水裏了。他轉過臉對着那艘船,把雙臂舉在空中——就像是某個預言家呼喚災難降臨到某個罪惡的城市一樣。他對着佩龍,以一種尖利的、恐怖的聲音說道,他起碼還活着,說他會繼續活着,說他會永遠活着,說一代又一代,佩龍家族不會在其家裏看見他,但是會明顯地感覺到他和他的報復的存在。說著他便潛入水中,或許被淹死了,也或許是潛了很長時間后跑掉了,總之是後來沒有發現他的頭髮或者屍體。”

“看,又是那個乘獨木舟的姑娘。”弗蘭博插話道,任何話題都擋不住漂亮姑娘對他的吸引,“看起來她好像和我們一樣對塔樓感到困惑不解呢。”

果然,那黑頭髮姑娘正划著她的獨木舟靜靜地緩慢地駛過那個奇怪的小島。她昂着頭,凝視着那個奇怪的塔樓,橄欖色的橢圓的臉上閃着好奇的光芒。

“別管姑娘不姑娘的!”范肖不耐煩起來,“世界上多的是姑娘,但是像佩龍的塔樓卻並不多。你們或許很容易想到,在那個西班牙人的詛咒之後,準是發生了不少頗具迷信和誹謗色彩的事件,同時,你們無疑也會說,輕信會把這個康沃爾的家族發生的任何意外同那聯繫起來。但這座塔樓曾被燒過兩三次,卻是事實。而且這個家族也不能說是幸運,因為至少有兩位船長的親人在海難中喪生了。我想其中至少有一位,據我所知,正好死在當年彼得爵士把那個西班牙人扔進海里的地方。”

“太遺憾了!”弗蘭博突然叫了起來,“她走了。”

“你的那位船長朋友幾時告訴你這些家族秘史的?”布朗神父問道。這時乘獨木舟的姑娘划著船離去了,一點也沒有把她的注意力從那塔樓上轉到他們的遊艇上來。這遊艇,范肖早已把它停在了島邊。

“那是很多年前了,”范肖回答道,“他已有一段時日沒有出海了,儘管他還和以前一樣嚮往大海。至於那原因,我想這裏面有個家庭協議什麼的。好了,這兒就是浮碼頭,咱們上去看看吧。”

他們跟着他上了島,來到塔樓下,布朗神父此時奇迹般地活潑起來了,或許是因為終於接觸到了乾燥的陸地,也或許是出於對對面岸上什麼東西的興趣吧(因為他往那兒瞪了好一會兒)。他們走進了一條鋪着木頭的大道,兩邊豎著略微有點灰暗的木柵欄,就像經常見到的圍着公園或者花園的那種;柵欄的上面,黑色的樹林來回搖動着,就像某個巨人的棺材上拂動的黑紫色的羽衣。那個塔樓,當他們走過之後,顯得更為奇怪了,因為像這樣的人口通常都應該有兩個並列兩側的塔樓的,而且即使是這個唯一的塔樓看起來也是不平衡的。要不是因為這個不協調的塔樓,這條大道看起來就很像通往某個紳士的庭院的入口了。而且,由於大道的彎度極大,連那塔樓現在也看不見了,整個看起來有點像是比這種島上可能有的種植園要大得多的公園。布朗神父也許因為疲倦的緣故有點想入非非,但是他幾乎覺得這整個園子在不斷地漲大,就像噩夢中常有的那種怪誕變化一樣。總之,他們就這樣一路走着,神奇般的單調乏味便是唯一的特點。終於,范肖突然停了下來,指着那灰色柵欄里伸出來的什麼東西——乍一看像是被束縛着的某種獸類的犄角,而仔細一看,原來那是一塊略微彎曲的金屬板,在漸漸褪去的暮色里閃着微弱的光。

弗蘭博和所有的法國男人一樣曾當過兵;他俯下身去,即刻便認出來了,他驚訝地說道:“啊,是把軍刀!我想對於這種東西我很清楚:彎彎的、很重,但是要比一般騎兵用的要短些,過去主要用於炮兵及——”

他正說著,那把軍刀不知怎麼地突然從那裂縫中拔了出來,帶着沉悶的聲音落了下去,然後在柵欄的底部發出了噼叭聲。然後又拔了出來,閃着微光揮過柵欄頂部幾英尺高的地方,接着又劈了下去,不過像是砍得稍為高了點;軍刀搖晃着拔了出來(同時伴着從黑暗裏傳來的咒罵聲),接着又一刀砍了下去,砍在了稍為低一點的地方。然後隨着一陣猛烈的腳踹聲,整個鬆散了的方形薄木欄就飛倒在路邊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出現在木柵欄上,缺口處露出黑暗裏的矮木叢來。

范肖往那黑洞洞的缺口望進去,突然就驚叫了起來。“天哪!原來是你,將軍,”他大聲說道,“難道你……嗯……難道你總是這樣無論到哪裏散步總要在前面劈開一道門來嗎?”

黑暗裏又傳來咒罵聲,然後就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當然不是,”那聲音說道,“反正這塊柵欄都得砍掉的,它阻礙了這些植物生長,而這裏又沒有其他人可以做這種事情。不過待我把這‘前門’再劈掉一些后,再出來迎接你們吧!”

果然,他又揮起了那把軍刀,猛地砍了兩下,劈下另一塊相似的柵欄,這樣,那個缺口總共約有十四英尺寬了。然後,他穿過這個從樹林子劈出的門,走了出來,站在暗淡的暮色里,他那把握着的軍刀上還殘留着一片灰色的木屑。

他那模樣即刻印證了范肖關於他是一個年老的貌似海盜的船長的話了,儘管那細節後來看來好像純屬巧合的樣子。比如說,他戴了頂寬邊帽,以防陽光的照射,但是帽子的前沿卻直直地向上翻着,而兩個側沿則耷拉下來,伸到耳朵的下面去了。以致於那帽子新月般拱在頭上,就像是海軍上將納爾森戴的那頂帽子。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藍色夾克,扣子沒什麼特別,但是那夾克和白色亞麻布褲子連着看起來就像是水手的樣子。他身材高大,看起來鬆鬆垮垮的,走路的時候有一點搖晃,雖不像是水手的那種搖晃,但是隱隱約約讓人感覺到水手的影子在裏面。他手裏握着那把短軍刀,那刀就像一把海軍用的短劍,不過卻有它的兩倍大。在那帽檐下,他那鷹隼似的臉顯出熱切的神情,不僅因為它颳得乾乾淨淨,而且因為他連眉毛也沒有,看起來就好像是他臉上所有的毛髮都已脫落,也好像是那些毛髮被強行在一大堆東西里給擠擦掉了。他的眼睛突出,眼神犀利。他的臉色很引人注目,同時又很有點熱情的樣子,讓人模模糊糊想起血橙的顏色。換句話說,它不但紅潤,而且有一種並非病態的黃色,像霍斯珀里得斯的金蘋果般閃着光芒。布朗神父覺得從未見過像他那種臉如此充分地表達出了陽光下的鄉村風情的。

范肖把他的兩位朋友介紹給這位主人後,便又想到那毀壞的柵欄,以及主人那充滿咒罵的憤怒了。船長最初談到花園裏的這工作是必要的,惱人的,但後來便大笑起來,並以一種摻雜着急躁而幽默的口氣說道:

“是啊,或許干這活時我的確有點狂暴,不過破壞真讓我感到痛快。你難道不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如果你唯一的快樂便是遨遊大海,去發現一些新的野蠻的島嶼,而事實上你卻只能呆在這鄉村海灣里的猶如池塘中泥濘的小假山一樣的小島上。當我想到我已用比這鈍一半的短劍砍倒了一片五英里長的綠色有毒叢林,隨後又想到我得到這兒來,把這塊柵欄劈作柴火,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古老而可惡的家族內的規定時,啊,我就——”

他重又舉起了那把厚重的軍刀;這次他只一刀就把一處柵欄從頂劈到底了。

“我就感到痛快!”他說完便笑起來,一面憤怒地把碎塊扔到了小道下面幾碼的地方去了。“走,咱們到屋子裏去,你們得吃點東西才是。”主人邀請道。

船長的房屋前面是一塊半圓形的草坪,草坪上劈出了三塊圓形的花壇,一塊種着紅色的鬱金香,一塊種着藍色的鬱金香,另一塊是某種白色的、看起來像白蠟的花,幾位來者都不知道那是什麼花,但是想那一定是很奇特的花。一個身材敦實,頭髮很多而且看起來有點悶悶不樂的園工此刻正在把一卷厚重的澆水用的管子掛起來。日暮的餘輝就好像定在了房屋的角落裏似的,照着滿地的花壇里各色的花朵。在靠近那條河流的大門一邊的空地上,放着一個高高的黃銅做成的三角架,架子上放着一把也是黃銅做成的大望遠鏡。在門廳前的台階旁邊,放着一張漆成了綠色的小桌,彷彿有人剛在那兒飲過茶似的。屋子入口處的兩側分列着兩個半人形的石礅,眼睛被構成了兩個小洞,據說那是南海島嶼上人們的崇拜之物。門口的棕色橡木大柱上雕刻着一些看來奇怪而野蠻的圖案。

當他們正準備進門的時候,神父突然跳上了台階旁的那張小桌子,站在那兒,從他那眼鏡後面若無其事地看着橡木柱上的那些凹凸不平的圖案。佩龍船長看來非常的驚訝,儘管不是特別的惱火。而范肖則被這一幕逗樂了,就像看到一個皮格米人站在檯子上表演一般,於是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但是布朗神父可能既沒有注意到范肖的笑聲,也沒有留意到船長的驚奇。

他正凝視着木柱上的三處雕刻圖案,儘管那些圖案已遭損毀而顯得模糊不清,但在他看來似乎仍蘊含著某種深意似的。第一個圖案刻的好像是某種塔式建築物的輪廓,上方刻着某種看起來像是有尖角的綵帶的東西。第二個圖案要清楚些:那是一條伊麗莎白式的大划艇,底部刻着裝飾性的波浪線,然而它的中部卻被一塊怪異的嶙峋的岩石所切斷,那岩石看上去有點像是柱子本身的節疤,抑或是某種表現水湧進來的傳統象徵。第三個圖案刻的是人的上半身,下部刻着像是波浪的線條,他的臉部已經磨光,看來沒有什麼特別,他的兩隻手臂僵硬地伸向空中。

“啊,”布朗神父眨了眨眼,低聲說道,“這就是那個關於西班牙人的傳說,不過刻得很簡單。這是他站在海水裏,舉着雙臂在咒罵;而另外兩個則是他的兩個詛咒:輪船遇難以及塔樓起火。”

佩龍帶着一種傲慢的神色搖了搖頭:“但是它們何嘗又不像許多別的東西呢?”他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那種半身像——比如獅子或者牡鹿的半身像——在紋章學裏是很常見的嗎?難道橫穿那條船的線條不像是他們所說的那種鋸齒狀的線條嗎?雖然第三個圖案不是很像紋章的,但假如把它看作是頂上蓋着月桂樹而不是火焰的塔樓,那就更像是紋章了。實際上它看起來就像那個。”

“但看來奇怪的是,”弗蘭博說道,“這些圖案確實有點反映出那個古老傳說的樣子。”

“是啊,”充滿疑慮的船長說道,“但是你們不知道那個古老傳說里究竟有多少是真正涉及到那些人的。而且,關於那個傳說,說法還不一致。這位范肖先生,他喜歡這類事情,他會告訴你這個故事還有其它幾種說法,而且恐怖多了。其中一種說法是:我那不幸的父親把那位西班牙人砍成了兩半,而這也可以從那些圖案上看出來。另一種說法是:我們家有一座滿是蛇的塔樓,而且還進而細緻地對那些蠕動的小東西進行說明。第三種說法認為:圖案上船中間的那條曲線是按照傳統方法刻的雷電的樣子。但如果加以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單就最後一條來看,巧合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小的。”

“是嗎,這話怎麼講?”范肖問道。

“因為,事實上,”船長冷冷地說道,“據我所知,我們家那兩三條船遇難時根本就沒有閃電。”

“哦!”神父說道,從小桌上跳了下來。

接着有一會兒沉默,他們只聽見河水靜靜流動的聲音。然後范肖以一種疑惑的甚至有點失望的語氣說道,“那你認為根本就沒有火燒塔樓這回事了?”

“當然,傳聞是那麼說的。”將軍說道,聳了聳肩,“我不否認,其中有些故事還有目擊者提供的佐證。曾有人在這一帶看見了火光,那是某個人穿過樹林準備回家時看到的情景,難道你不知道?也曾有一位在山坡上放羊的在把羊群趕回家時認為他看到了縈繞在塔樓上的火焰。可是,像這種潮濕而泥濘的小島看來最不可能讓人想到火焰的。”

“那個火光是怎麼回事?”布朗神父突然輕輕地問道,指着河流左岸上的樹林子。大家於是都緊張起來,更為好奇的范肖甚至一時驚訝得回不過神來。這時他們看見一條長而淡的藍色煙雲緩緩上升,融入到依稀的暮色里。

佩龍突然輕蔑地笑了起來。“吉普賽人!”他說道,“他們已經在這兒宿營達一周之久了。先生們,我們該吃晚飯了。”說著他轉過身,就像要進屋的樣子。

但是那圖案蘊含的神秘陰影還在范肖心裏徘徊着,他突然問道:“但是,船長,小島附近那嘶嘶的聲音是怎麼回事呢?那很像是火燃燒的聲音啊。”

“的確很像,”將軍說道,一邊走一邊笑着,“那只是某條獨木舟路過而已。”

船長說話的當兒,一個主管膳食的男僕出現在門口,那人穿着黑色衣服,蓄着黑色頭髮,一張長而蠟黃的臉。他告訴船長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飯廳看起來像是船艙的樣子,不過不是像伊麗莎白時代的而是像現代的船長的船艙。飯廳的壁爐上掛着三把作為戰利品紀念的老式短劍;一張棕色的十六世紀的地圖上畫著半人半魚的海神以及碧波蕩漾的海里點綴着的小船。不過鑲板上的這些東西比起那幾個箱子來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箱子裏裝着一些顏色奇異、填充得活靈活現的鳥類標本,來自太平洋的奇形怪狀的貝殼以及一些形狀粗糙怪異的器械——讓你懷疑野蠻人是否真用它們來刺殺或者烹煮過敵人的。然而說到顏色的怪異,莫過於船長的那兩個僅有的黑人奴僕了——當然除了那個掌管伙食的僕人而外。他們一律穿着緊身黃色制服。神父善於分析的習慣告訴他,他們衣服那顏色以及他們上衣的小后擺讓他想到金絲雀的模樣。而且進而聯想到它們的南部遷移。晚餐快要結束時,這兩個僕人走出屋去了,連同他們那黃色的衣服和黑色的臉。只剩下那個負責伙食的僕人以及他那黑色的衣服和蠟黃色的臉。

“很遺憾你並不怎麼看重那傳說,”范肖說道,“實際上,我帶了這些朋友來是想要幫助你的,他們對你們家那些事情都知之頗多。難道你們不相信那些關於你們家的傳說?”

“我什麼也不信。”佩龍輕快地說道,一隻閃亮的眼睛對着一隻紅色的熱帶鳥的標本眨了眨,“我是一個相信科學的人。”

令弗蘭博吃驚的是,他的這位教士朋友似乎已完全恢復了精力似的;他接過船長的話頭,便和他饒有興緻地談起了博物學,言語中充滿了連珠的妙語以及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信息,這樣一直談到甜點心和茶水都已吃光,連那最後一個僕人也已出去了。然後神父不動聲色地說道:“請不要以為我離題萬里,佩龍船長。我剛才之所以談那些並非是由於好奇,而是出於想要控制我們的談話以求你的方便。因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不想讓你那位掌管伙食的僕人聽見我們談論你們家族的那些事情。”

船長抬起了光禿禿的眉頭,大聲說道:“是啊,我不知道你是從什麼地方了解到這一點的。但事實是我不能容忍這傢伙,儘管我還找不出合適的理由要辭退他。范肖對這些很了解,他會告訴你,對那些長着西班牙人的黑頭髮的人是有多厭惡。”

弗蘭博突然重重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天啊!”他叫起來,“那姑娘不也是長着那種頭髮嗎?”

“我希望今晚當我侄子安然返航歸來時,”船長繼續說道,“這一切都會結束的。你們看來很驚訝。我想如果我不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是不會理解的。我父親有兩個兒子,這你們是知道的。我現在仍然是條光棍,但是我那哥哥結了婚,並生了個兒子,就像我們家其他人一樣做了水手,並且將繼承他應有的財產。說到我父親,他是個怪人,不管怎麼說,他綜合了范肖那種迷信以及我的這種懷疑,這對矛盾一直在他身上鬥爭着。在我最初的幾次航海之後,我父親產生了一種想法,他想這種想法不管怎麼說將會證明那西班牙人的詛咒是否會實現。按照他的想法,如果所有佩龍家的人都出去航海的話,遇到自然災難的可能性就會太大了以致不能證明什麼東西;但如果我們按照財產繼承的先後順序一次去一個的話,那就會表明是否真會有什麼神秘的災難跟隨着這個家族了。那是個愚蠢的想法,所以我和父親還因為這個吵了架,吵得很兇;因為我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人,一心想去航海,而現在卻被留了下來,按順序排在了我侄子之後。”

“你父親和哥哥,”神父很有禮貌地說道,“就死於海中了,我想。”

“是的。”船長喃喃道,“至於那些不幸的意外事故,人們有着各種不同的說法,而實際上他們是遇到了海難。我父親在沿着大西洋的這道海岸線航行時,不幸撞到了康沃爾郡的這些岩石上。我哥哥的那艘船在從塔斯馬尼亞島返航時沉了船,但沒有人知道那是發生在何處。他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我告訴你這完全是由於自然災難所致,不但佩龍家的人,其他許多人也同樣淹死了。航海者在談到這兩起事故時也覺得那很正常,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但是,這片神奇的森林不知怎麼卻燃了起來,到處都有人看到塔樓也燃了起來。所以我的沃爾特回來時,一切就都明了了。和他定了婚的那位姑娘本來今天說是要來的,但是我擔心有什麼可能的耽誤讓她受驚,所以我打了電報告訴她聽到我的消息再來。但是沃爾特今晚某個時候肯定會到的,然後升起煙——我是說煙草的煙——迎接他的。當我們打開這瓶酒慶賀他的凱旋歸來時,那古老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確實是好酒,”神父一本正經地舉起酒杯說道,“但是,正如你所看見的,我是個十足的酒鬼。我真誠地乞求你的原諒。”因為他剛才濺了一點酒在桌布上了。他舉杯而飲,然後泰然自若地放下杯子,但是他即刻驚跳了一下,因為他留意到船長身後的窗外,在那花園裏,一張臉正朝裏面望着——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她的皮膚黝黑,具有南方人的那種頭髮和眼睛,年紀很輕,然而看起來像是有點悲傷的樣子。

神父停了一下,便又以他那柔和的語氣說話了。“船長,”他說道,“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請讓我,以及我的朋友今晚在你的塔樓里過夜吧,如果他們也願意的話。你知道嗎,只要有你在,我們什麼也不用怕的。”

佩龍突然站了起來,來回地在窗前不安地走着。窗外的那張臉已即刻消失了。“我告訴你那裏面沒有什麼的,”他大聲地說道,“關於這事我倒知道一點。你或許可以稱我為無神論者。我是個無神論者的。”說著,他轉過身,可怕地盯着布朗神父,“這件事是完全正常的。根本沒有什麼咒語顯靈之類的東西。”

布朗神父笑了笑。“既然如此,”他說道,“你該不會再反對我在你那‘涼亭’里睡覺吧?”

“你的想法真是荒謬之極。”船長回答道,一隻手不停地輕敲着椅背。

“請原諒我的一切,”布朗神父以其最惹人喜愛的腔調說道,“包括我弄濺了這酒。但是在我看來,你好像一聽說那‘燃燒的塔樓’就很不自在似的。”

佩龍船長突然又坐了下來,就像他當初站起來一樣。但是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即使當他說話時,那聲音也是很低沉。“你想怎麼樣隨你便吧,不過後果自負。”他說道,“但是,難道你不能不搞那些惡作劇,而像一個無神論者那樣保持理智嗎?”

大約三小時以後,范肖、弗蘭博以及神父就已在黑暗中的花園裏遊盪了。其餘兩位開始明白:布朗神父既無心到塔樓里睡覺,也無心到屋裏睡覺。

“我想這草坪需要除草了,”他恍惚地說道,“要是我能找到一把小鋤或者其它什麼東西,我自己來給它鋤鋤草就好了。”

他們跟在神父後面,一邊笑着一邊勸着他;然而他的回應極為嚴肅,並且以一種讓人惱火的喋喋不休的訓誡口吻解釋說,一個人總能找到某種對別人有幫助的事情來做的。但是他沒有找到小鋤,不過卻找到了一把用嫩樹枝作成的破舊的掃帚,他於是拿起那把掃帚,煞有介事地把草地上的那些落葉拂了出去。

“總有什麼小事可以做的,”他傻愣愣地歡快地說道。然後他扔掉掃帚,補充道,“咱們去澆澆那些花吧。”

他們帶着困惑的神情看他取下那根捲起的澆水管子。神父拖着那截大管子,帶着若有所思的口吻說道,“那些黃色鬱金香前面的紅色鬱金香,我想,看起來有一點乾癟癟的,你們覺得呢?”

他擰開水管上的開關,水便噴射出來。那水噴得如此之直,之猛,彷彿就是射出的一長截鋼棒似的。

“小心點,大力士。”弗蘭博叫了起來,“啊,你把那朵鬱金香的腦袋都衝掉了。”

布朗神父站在那兒,滿心懊悔地注視着那棵已被沖斷頭顱的鬱金香。

“確實我這種澆花法毋寧說是殺戮或者摧殘。”他搔了搔腦袋說道,“我想,真遺憾我沒有找到那把小鋤,你們本該看見我用小鋤的!說到工具,你有把內藏刀劍的手杖的,弗蘭博,你隨時都把它帶在身上?那就對了;塞西爾爵士可以去拿船長扔在柵欄邊的那把劍。怎麼一切都顯得這麼灰——的?”

“是河上起霧了。”弗蘭博瞪着眼說道。

幾乎就在他說話的同時,一個毛髮長長的園工的高大身影出現在四周都挖了塹溝的突起的草坪埂上,揮舞着草耙,以恐怖的聲音沖他吼道:“快把那水管子放下!”他叫嚷道,“放下那根水管子然後回到你們的——”

“我太笨拙了,”神父語氣微弱地回答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吃晚飯時還弄潑了一些酒的?”他搖晃着微微轉過身來,歉意地對着園工。他的手裏,水管仍在噴着水。那冰冷的水柱不巧正噴射到園工的臉上,立時水花四濺,就像爆開了一個炸彈似的。園工搖晃着後退了兩步便兩腳朝天跌倒在地了。

“噫,太霸道了!”布朗神父說道,滿臉困惑地四處張望了一下,“啊,我衝倒人了!”

他站在那兒,腦袋向前傾着,像是在看什麼或者聽什麼似的。然後就快步朝塔樓走去,身後仍然拖着那根水管。塔樓已經很近了,然而它的輪廓顯得奇怪而黯淡。

“你說的那河霧,”他說道,“有一種奇怪的氣味。”

“確實如此,”范肖說道,臉色即刻變得蒼白起來,“難道你是說那是——”

“我的意思是,”布朗神父神秘地說道,“船長的科學預言今晚將變成現實了。這個故事將在煙幕中結束。”

正當他說話間,一點極為漂亮的玫瑰色光芒似乎突然變成了一朵巨大的玫瑰花似的,但是伴隨着噼叭聲、咯咯聲,猶如眾魔大笑一般。

“天啊!那是什麼?”塞西爾-范肖叫了起來。

“是塔樓在燃燒。”布朗神父說著,把那水管對着火堆的中央噴了去。

“幸好我們沒去睡覺!”范肖急促地說道,“我想它不會蔓延到房屋那兒去吧?”

“你或許還記得,”神父鎮靜地說道,“那可能使它蔓延過去的木柵欄已經被砍開了一個大口子的。”

弗蘭博炯然有神地看着神父,但是范肖仍然滿不在乎地說道,“反正沒有人會遭不測的。”

“這真是一座奇怪的塔樓,”布朗神父說道,“當它要殺人的時候,它總是把別處的人給殺死了。”

這時,那園工的可怕的身影又站在那綠色的草埂上了,鬍子上還滴着水,正揮手示意其他人衝過來。然而他現在揮動的已不是草耙,而是短劍了。在他的身後跟着兩個黑仆,手裏也拿着那曾掛在牆上作紀念的短劍。他們瞪着血紅的眼睛,連着那黑色的臉和黃色的身影看起來,活像是幾個手拿刑具的魔鬼。在他們身後的花園裏,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正在喊着一些指揮的口令。神父聽到那聲音,臉上突然掠過可怕的神情。

但是他保持着鎮靜,絲毫沒有把注意力從那逐漸蔓延的火堆上移開。在水管噴出的嘶嘶聲中,火堆喘息着變得越來越小。他把手指放在緊靠水管的噴嘴處,以確保水柱正好噴射到目標上。他此刻別無旁顧,只有通過不斷傳來的閑嚷聲以及眼角的餘光知道,一場激動人心的事件正在這小島上的花園裏慢慢展開了。他給他的朋友下了兩道指示。一個是:“設法打倒這些傢伙,並把他們捆起來,無論他們是誰。那下面的柴堆邊有繩子。他們想要把我這漂亮的水管奪去。”另一個指示是:“一有機會就儘快呼叫那位划獨木舟的姑娘,她現在正在那面的河岸上和吉普賽人在一起。問問他們是否能在那邊找些桶打點水上來。”然後他閉上嘴,繼續“澆”着那重又燃起來的火焰,就如同他澆兩朵鬱金香般殘酷無情。

神父一刻也沒轉過頭來看他身後正在進行的戰鬥——那是一場縱火者與阻止縱火者之間的戰鬥。當弗蘭博和那高大的園工衝撞到一起時,幾乎感覺到小島的震動了,但是他只能想像着他們較勁時是如何你來我往的。他即刻聽到沉悶的倒地的聲音;以及弗蘭博沖向其中一個黑仆時那充滿勝利感的喘息聲;以及弗蘭博和范肖把兩個黑仆捆起來時後者發出的痛苦的叫喊聲。弗蘭博的強勁身手彌補了人數差異的不平等;尤其是當第四個人在房屋旁徘徊着,只能讓人感覺到他那膽怯的黑影和聲音時。弗蘭博的力量優勢似乎更加突現出來。神父也聽見了獨木舟的船槳擊水的聲音,姑娘的指令聲,吉卜賽人的回答聲以及他們漸漸走近的聲音,空桶扎進水裏汲水的聲音,以及最後圍到火堆邊來的雜沓的腳步聲。但是這一切沒有那火堆更吸引着神父的注意了;此前火勢已經再次蔓延開來,而現在又再次減弱了。

這時傳來一陣叫喊聲,這使得神父幾乎轉過頭來。弗蘭博和范內也已得到迅速趕來的吉卜賽人的援助,此刻已在追趕那房子附近的可怕的人影了。然後他聽見花園另一端傳來的恐怖而驚悸的叫聲。這叫聲回蕩着,彷彿不似人聲;這是那個法國人掙脫他們的圍攻,沿着花園逃竄時的叫聲。那叫聲起碼在小島上巡迴了三圈,那被追逐者的嚎叫聲,那追逐者手中揮舞的繩索,那場面就好像是追趕某個失去控制的瘋子一般可怕。然而還要恐怖些,因為這不知怎麼讓人聯想到花園裏小孩子的追逐遊戲。最後,發現自己已被四面包圍起來時,那人跳上了較高處的河岸上,猛地扎進了湍急的河水,在四濺的浪花里消失了。

“恐怕你們只能做到這樣了。”布朗神父以一種冷冷的痛苦的語氣說道。“他現在已被激流衝到那些岩石底下去了,而那兒也正是他把如此多無辜的生命葬送掉的地方。他知道怎樣利用那個家族的傳說的。”

“哦,不要這樣說寓言故事了,”弗蘭博不耐煩地說道,“你能不能說得簡單、直接一點?”

“是啊,”布朗神父答道,眼睛看着那水管。“還記得那句諺語嗎?‘兩隻眼睛明亮,她便無恙;一隻眼睛眨巴,她就沉下。’”

火堆發出嘶嘶的尖叫聲,就像被捆住的什麼東西。在水管和水桶的齊攻下,它變得越來越窄了。布朗神父仍然看着那火,說道:

“我真想叫這位姑娘去望一望那架望遠鏡,看一看河口及那條河。如果現在是早上就好了。她或許會看到讓她感興趣的東西:那條船的影子,或者是正返航歸來的沃爾特-佩龍先生,甚至可能看到那人的上半身,因為他現在肯定已經安全,或許已涉水上岸了吧。沃爾特先生差一點就難逃劫難了,如果不是那位姑娘對老佩龍船長的電報感到疑慮並跑來監視他的話。咱們別再談那老船長了吧,咱們什麼也別談了。只消談談那塗著瀝青、溢着樹脂的塔樓吧。要是它真的起火的話,那火光從遠處看來不正像是海岸上燈塔里的一盞燈一樣嗎?”

“而那個也正是那位父親和哥哥遇難的原因了。這位邪惡的叔叔差點就把這些財產搞到手了。”

布朗神父沒有搭話;實際上除了必要的客套之外,他沒有再說話。這樣一直到他們安然回到遊艇里,坐在了雪茄煙盒的周圍。他看到那火苗已經熄滅。他沒有繼續在那兒逗留。儘管事實上他已聽到年輕的沃爾特船長的聲音;他正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沿着河岸走過來了。如果神父稍微有感於他們那浪漫的好奇心的話,他或許現在就已接到那輪船上下來的船長以及獨木舟上的那位姑娘的真摯謝意了。但是神父的疲勞再次向他襲來,只有一次他驚醒了過來,那是弗蘭博突然提醒他把雪茄煙灰弄到褲子上了。

“那不是雪茄煙灰,”神父疲憊地說道,“那是剛才那火堆上飄落下來的灰。但是你們沒有這麼想,因為你們都在抽着雪茄,所以就把它當做是雪茄灰了。我當初也是模模糊糊地對那張地圖感到疑慮的。”

“你是說佩龍船長的那張關於太平洋島嶼的地圖嗎?”范肖問道。

“你們認為它是一張太平洋島嶼的地圖。”布朗說道,“把一片羽毛和一塊化石、一點珊瑚放在一起,大家就會把那看作是一個標本。把同樣的一片羽毛和一塊綵帶、一小束人造花朵放在一起,大家就會認為那是姑娘帽子上的頭飾。再把同樣的一片羽毛和一個墨水瓶,一本書及一疊紙放在一起,大部分人會說他們看到了一支鵝毛筆。於是,當你們看到那張地圖放在熱帶鳥類和貝殼間時,就想當然地認為那是一張太平洋島嶼的地圖了。事實上,那是一張關於這條河流的地圖。”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范肖問道。

“我看到了地圖上的那塊岩石,就是你們認為像條龍的那塊;我還看到了那塊像灰背隼的那塊岩石,還有——”

“你看來在我們來的路上注意到了很多東西呀。”范肖說道,“我們還以為你一點都沒在意呢。”

“我有點暈船。”布朗神父說道,“我只是感到難受。但是感覺難受和看不看得見東西則是兩碼事了。”說著他閉上了眼睛。

“你覺得大多數人都會注意到那點嗎?”弗蘭博問道。他沒有聽見回答的聲音。布朗神父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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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K.切斯特頓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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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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