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拉丁王子的罪孽
王子輕蔑而自信地舞着劍,西西里人的出招則無不隱含殺機。如此精彩的劍術在熙熙攘攘的競技場中也屬罕見,而在這條蘆葦河的一座被人遺忘的小島上,卻是不光閃爍,劍氣逼人。
弗蘭博離開他在威斯敏斯特的辦事處,外出休假一個月。他選擇了一隻小帆船,決定在船上度假。船非常小,許多時間裏只能當做划艇來用。他是要在東部某郡的小河上去度過他的假期。讓船航行在這細長的河流上,晃眼看來就好像一條魔船在陸地上行駛,穿越草甸與田疇,平滑地徑直向前航行。這條船僅僅適合兩個人使用,船上也只夠放上必需品。於是弗蘭博按照自己特殊的人生哲學,在船艙里貯備了自以為需要的東西。顯然,這些必需品可以自動地歸為四類:罐裝的鮭肉,如果他想吃東西的話;子彈上了膛的左輪手槍,如果他要自衛的話;一瓶白蘭地,大概是害怕暈倒而用以提神;最後還有一名神父,也許是擔心自己會突然死掉而帶上個伴兒,以便臨時好做彌撒。這樣,弗蘭博就帶着自己的輕便行李,沿着諾福克郡的小河,緩緩地一路向下遊行進,目的地是布羅茲。航行期間,他愉快地觀賞着岸上的花園和草坪,陶醉於水中倒映出的高樓和村莊,有時他泊住船,在某個河灣港漢里釣釣魚,但從某種程度說,他的船始終是緊靠着岸邊在行駛。
像一個真正的哲學家那樣,弗蘭博的休假沒有任何目的;但是,也正像一個真正的哲學家那樣,他,有他的行動理由。這次旅行,他有一半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他把這個目的看得很嚴肅,如果成功了,那將給他的假日增光添彩,但由於他同時也把這個目的看得很淡,所以即使失敗了,也不至於掃了他的興頭。他的這個目的就是:多年前,當他還是一個江洋大盜,在巴黎出盡風頭的時候,他常常會收到瘋狂的支持、譴責,甚至是求愛的信。他對這些信一概置之不理,但其中的一封不知怎的留在了他的記憶里。那僅僅是一張名片,裝在一個蓋着英國郵戳的信封里。在名片的背面用綠色墨水寫着一段法文:“如果有一天你會引退,而且成為受人尊敬的人,那麼來看我吧。我想結識你,因為我已經結識了同時代所有的偉人。你讓一個偵探去逮捕另一個偵探的本事,是法國歷史上最輝煌的一頁。”名片的正面規規矩矩地刻着:“撒拉丁王子,於諾福克,蘆葦島,蘆葦齋。”
當時,弗蘭博只弄清楚了這個撒拉丁王子曾經是意大利南部的一位才華橫溢,受人歡迎的人物,除此之外,也就沒有過多地在意他了。據說他年輕時曾經與一名上流社會的貴族夫人私奔。在他的交際圈子裏,這種越軌行為並未引起多少震驚,但這一事件到底還是留在了人們的記憶里。那是因為另一起悲劇:即據說是這位夫人的丈夫不堪受侮辱而自殺了,似乎是在西西里跳了屋。之後,王子在維也納住了一段時間,但他近些年好像是在永無休止的旅行中度過的。當弗蘭博也像王子一樣離開了名流如雲的歐洲,到英國定居下來時,便冷不了地想到要去諾福克郡的布羅茲,出乎意料地拜訪一下這位聞名於世的流亡者。他不知道他能否找到那個地方,因為實際上那是一個極小的,被人遺忘的角落。然而結果是,他比自己預期要快得多地找到了那個地方。
一天晚上,他們把船泊在一處岸邊,岸上長滿了高高的草本植物,還有一些修剪了枝頭的低矮樹叢。划槳的疲憊使他們很快就睡著了,而另一件事卻又使他們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醒過來了。因為一輪檸檬色的大月盤正向他們頭頂上方肥碩高大的草叢緩緩落下;天空是一片鮮艷的藍紫色,雖是夜空但卻很亮。兩個人同時回想起了各自的孩提時代,想起自己像小精靈鬼似地歡蹦亂跳,去淘氣,去冒險,任隨那繁茂的雜草叢像樹林一樣把他們淹沒。此時,在下沉的月亮的襯托下,雛菊花叢似乎顯得格外碩大,蒲公英也變得歷歷醒目。這無形中讓他們想起了兒童室糊着圖畫的牆裙。河床的下沉足夠將他們降到灌木叢和花草的根部以下,他們必須抬起頭向上望,才能看得到草叢。
“天哪!”弗蘭博說,“我們像是到了仙境。”
布朗神父筆直地坐着,突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他的朋友溫和地注視着他,詢問他出了什麼事。
“編中世紀民謠的人,”神父答道,“比你知道更多關於神仙的故事。有時發生在仙境裏的不僅僅是好事。”
“哈,胡說!”弗蘭博說,“只有美好的故事才會發生在這聖潔的月光下。我贊成現在繼續往前走,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也許他們會死掉,然後腐爛,再也看不到這麼美的月亮,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心情。”
“好吧,”布朗神父說,“我從沒說過闖仙境就總是錯誤的,我只是說這可能會有危險。”
他們沿着波光粼粼的小河緩慢地行進;亮麗的紫羅蘭色的天空和淡黃色的月光漸漸地暗淡下去,融入廣闊而透明的天宇,這預示着黎明的曙光就要來到。一縷縷五彩的霞光最先把地平線從頭至尾地撕裂開來,給那愈來愈遼闊的口子渲染上紅色、金色和灰色。這時,正前方河畔朦朦朧出一個小鎮或村莊,它的黑色輪廓將霞光從中間截斷。這時天已放亮,當他們來到這座濱水的小村莊的懸檐和小橋下面時,周圍的一切便都清晰可見了。這裏的房子屋檐伸出很長,深深地俯向河面,彷彿一大群黑牛和紅牛在飲水。晨曦逐漸擴展開來,天色愈顯明亮。當他們尚未在這寧靜的村莊碼頭和小橋上發現任何活物的時候,白天就已經悄然蒞臨於人世之間了。最後,他們見到了一個只穿着襯衣沒穿外套的人,表情溫和,富態雍容,一張臉圓得像剛下山的月亮。拖長的下巴上,一把紅色的大鬍子向外發散。潮水緩慢地上漲,那人就依傍在岸上的一根杆子上,佇立着一動不動。
弗蘭博不想引起那人對自己的猜疑和分析,於是一衝動,便從搖搖晃晃的小船上站起來,向那人喊叫,問他是否知道蘆葦島和蘆葦齋什麼的。那位富翁笑得比剛才更加燦爛些了。他抬起手,指指小河前方的那個汊灣,弗蘭博沒再說話,船繼續往前滑行。
船駛過了許多諸如此類的青草密佈的汊灣與河段。就在他們快要感到這種搜索行進很單調時,船突然招過一個急轉彎,眼前頓現一泓清池,漸漸駛入一大片寧靜的河塘,或者說叫湖面吧。倆人本能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這浩浩一派的,以灌木叢鑲邊的水面中央,兀然出現一個狹長而低淺的小島,島上有一座狹長而低矮的房子,或者說是一座平房。房子以竹料或其他某種堅韌的藤條建成。用作牆壁的豎直的竹條是一種慘淡的黃色,而傾斜的屋頂則是暗紅色,甚至是褐色。這樣的色調搭配絲毫不使這細長的竹屋顯得重複單調。清晨的微風吹得島上蘆葦沙沙作響,風兒在這奇特的肋骨狀的竹屋裏唱歌,彷彿那竹屋是一支碩大的排蕭。
“千真萬確!”弗蘭博驚叫道,“就是這個地方,總算找到了!這兒就是蘆葦島,如果真有這麼個地方,而這座房子就是蘆葦齋,如果它確實存在的話,我簡直相信那個大鬍子胖子是個仙人。”
“也許吧,”布朗神父公正地評判說,“但如果他真的是個仙人,也不會是好神仙。”
神父的話還沒說完,性急的弗蘭博就已在嗚嗚作響的蘆葦叢中將小船泊上了岸。他們登上那個狹長而怪異的小島,站在了這座古老而靜謐的房子旁邊。
房子背朝着小河和島上唯一的躉船;大門在另一面,正對着島上的花園。因此,來客要到達正門,就必須緊貼在低矮屋檐的下面,經過一條幾乎繞房屋三面而過的小徑。倆人從不同的三面牆上的各個窗戶望進去,看到的是同一間細長的、光線充足的房間,牆壁上嵌着淺色的木板,裏面有很多面鏡子。屋內那架式看上去似乎正在為一頓精美的午餐作準備。他們終於繞到正門,看到門口兩側擺着兩隻青藍色的花缽。給他們開門的是個男管家,瘦高個兒,面色陰沉憂鬱,無精打采。他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說道,撒拉丁王子不在家,不過估計一個小時左右就會回來,屋內的擺設就是為他和他的客人佈置的。弗蘭博遞上那張綠墨水塗寫的卡片,只見陰鬱的男管家那羊皮紙般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生氣,他用一種虛弱的謙恭語氣,暗示要兩個陌生人留下來。“殿下隨時都會回來,”他說,“如果他知道錯過了他邀請的客人,他會很失望的。他總讓我們為他和他的朋友們備一份冷餐,我想他是樂意二位留在此處用膳的。”
弗蘭博受好奇心的驅使,決定冒一點險,於是溫文爾雅地表示了贊成,那老人便禮貌地領了他們進入細長的,嵌着淺色木板的房間。屋內並沒有什麼特別引人注目之處,只有一點不太尋常,窗子很長,開得很低,而且排列得相當奇特,還有許多同樣長而低矮的長方形鏡子。這些鏡子使房間看上去顯得明亮但不實在,讓人感覺好像是在室外用餐。牆角掛着一兩幅祥和的圖片,其中之一是一張黑白照片,一個穿着制服的年輕人;另一張則是兩個長頭髮男孩的紅粉筆素描。弗蘭博問男管家那個士兵模樣的青年人是不是撒拉丁王子,管家短促地回答了一聲“不,那是王子的弟弟,史蒂芬-撒拉丁上校。”他說道。爾後老管家突然緘口不言了,彷彿對交談完全失去了興趣。
午餐伴着精緻的咖啡和烈性甜酒,漸漸進入尾聲。飯後,兩個客人遊覽了花園,參觀了圖書室,結識了房子的女管家——一個黝黑俊俏的女人。她舉止頗有些高貴,彷彿是一位出身富貴的聖母。這所房子裏似乎只有她和男管家是王子以前在外國的府邸中保留下來的,其他僕人都是女管家在諾福克鎮上新招來的。這女人被稱作安東尼夫人,但她說話略帶意大利口音。弗蘭博確信,安東尼是某個拉丁名字在諾福克的土叫法。男管家身上也略微透出一些外國氣息,但他的口音和舉止都是英國式的,就跟許多上等人家的訓練有素的男性僕役一樣。
房子儘管精巧別緻,卻明顯地透着一股奇怪的憂傷氣息,時間在這兒彷彿停滯了。房子奇長,窗戶特多,使得房間裏陽光充足,但那是一種死氣沉沉的陽光。儘管房子裏有多種聲音,人們的談話之聲、觥籌交錯之聲、僕人們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等等,但人在房子裏,卻還始終能聽見四面八方傳來的低沉的河流嗚嗚聲,如述如怨,如悲如泣。
“我們拐錯了彎,走錯了地方,”布朗神父凝視着窗外青灰色的蘆葦叢和泛着銀光的湖面說道,“不過沒關係,一個好人哪怕身在一個壞地方,也可能做出一些好事來。”
布朗神父雖然平日不愛說話,卻是個感情特別細膩的人。在蘆葦齋度過的這不多但卻又漫無止境的幾個鐘頭裏,他對蘆葦齋的秘密,竟不知不覺地比他的朋友思索得更深邃一些。他知道適度沉默是保持友好的訣竅,乃至在閑聊當中也是至關重要的。於是神父幾乎一言不發,但他卻從他剛結識的人們那兒,了解到他們所能告訴他的一切。男管家的確生來沉默寡歡,不苟言笑。他對他的主人流露出一種深沉的,近乎於原始的愛。據他說,他的主人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對待。而罪魁禍首似乎就是殿下的弟弟,因為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老管家瘦削的尖下巴就會拉得更長,從鷹鉤鼻子裏擠出一絲冷笑。史蒂芬上校,很顯然是個一無是處的浪蕩子,從他好心的哥哥那兒榨取了成百上千的家產,害得他不得不放棄安逸的生活到這兒來隱居。這就是男管家保羅所能透露的一切;保羅顯然是一個耿耿情懷,忠貞不貳的好管家。
意大利女管家則比較健談些。布朗神父覺得她對現狀有些不滿意。談到她主人時,她的語氣有點酸溜溜的,儘管也保留着某種敬畏。當弗蘭博和他的朋友正站在鑲滿鏡子的房間裏,審視那兩個男孩的素描像時,女管家突然因為家務活走進屋來。這間亮堂堂、鑲滿鏡子的房子有一個特別之處,那就是任何人走進來時,都會同時在四五面鏡子上被反映出來。布朗神父這時正對這個家庭作評價,他沒有轉身,但把嘴裏說一半的話給打住了。而弗蘭博正臉朝上,近距離地研究這幅畫,所以沒注意來人,他大聲說道:“我想這就是撒拉丁兄弟吧。他們倆看上去都是那麼天真無邪,很難說哪個好,哪個壞。”但這時他突然留意到了女管家的出現,便把話題轉到一些瑣事上,爾後漫步踱到花園裏去了。布朗神父卻仍然注視着紅粉筆素描像,安東尼夫人則注視着他。她有一雙蘊含悲傷的棕色大眼睛,橄欖色的臉龐上顯露着好奇的驚異,這種驚異讓她很痛苦,就像人們懷疑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和意圖時所表現出的那樣。也許是神父的衣着和信條,觸動了她對南方故國的不無懺悔的記憶。也許是她認為神父知道得比他表現出來的還多吧,她用一種壓低了的聲音,彷彿是在對一個同謀者竊竊私語,說道:“你的朋友是對的,在某種程度上,很難說兩兄弟哪個好,哪個壞。噢,真的很難說,太難說,哪個是好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布朗神父說道,並開始移步。
女人向他挪近了一步,緊緊擰起眉頭,猛然地俯下身來,彷彿一頭豎起利角,準備戰鬥的公牛。
“沒有一個好的,”她嘶啞地說,“上校拿了那些錢是夠壞的,可王子給錢也不是出於什麼好心,並不是只有上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一束陽光照在神父側着的臉上,他的嘴唇不出聲地說出了一個詞:“敲詐。”就在這時,女管家轉過頭去,臉“唰”地一下白了,她幾乎暈倒。門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開了,面色蒼白的保羅像幽靈一樣地站在門口。因為鏡面玻璃牆的反射性能作怪,好像五個保羅同時從五道門進來。
“殿下剛回來。”他說。
這時,一個男人的身影從第一扇窗戶外走過來,經過陽光照耀下的窗格子時,恍若走過燈火輝煌的舞台。片刻,他閃過第二扇窗戶,屋內的許多鏡子連續飛快地反映出同一個大步流星,英姿勃勃的側影。他挺拔而機敏,但頭髮灰白,膚色呈一種古怪的象牙黃,他有一個短短的,羅馬式的鷹勾鼻,通常長這種鼻子的人都會有瘦削的長臉和尖下巴,但這些特徵在他的鬍鬚遮掩下並不十分明顯。他嘴唇邊的髭鬚比下巴上的鬍鬚要黑得多,有點戲劇性的效果。他的穿着也同樣引人注目:頭戴一頂白帽子,上衣別著一支蘭花,穿着黃馬甲,手裏握着一雙黃手套,邊走邊拍打揮舞着。當他繞到前門時,他們聽到了保羅的開門聲,來者興奮地說:“你瞧,我回來了。”就見木訥的保羅鞠了一躬,用他那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答了話。接下來的幾分鐘內,他們的談話內容旁人聽不清。然後,男管家開口說道:“是的,一切謹遵您的意思辦。”於是撒拉丁王子一邊拍打着手套,一邊徑直走進屋來與他們打招呼。他們再次看到了那種奇異的現象——五個王子同時從五道門裏走進來。
王子將白帽子和黃手套脫在桌上,誠懇地同客人們握手。
“見到您很高興,弗蘭博先生,”他說,“久仰您的大名,請恕我出言冒昧。”
“哪裏哪裏,”弗蘭博先生笑着回答,“我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無瑕疵成不了大名嘛,哈哈!”
王子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弄清這句話是否有具體指代。然後他也笑了,讓每個人就坐,包括他自己。
“住在這兒很安逸,”他漫不經心地說,“只是無事可干,不過釣魚感覺不錯。”
神父像個孩子一樣盯着他,腦子裏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奇怪感覺。他凝視着王子那灰白的、精緻的頭髮卷,白里透黃的面容,和瘦削而略顯浮華的身姿。這些都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儘管有些意大利風貌,像舞台腳燈後面的人物裝扮。但那種莫名的使神父感興趣的東西並不在這兒,而恰恰在於王子臉部的輪廓。神父模糊地覺得以前在哪裏見過這張臉,這感覺折磨着他。眼前這個男子好像是他的某個化了裝的老朋友。突然,他想起了那些鏡子,於是把他的幻覺歸結成為那些鏡子對人臉的複寫作用的結果。
撒拉丁王子饒有興緻並技巧姻熟地將自己的注意力用在兩位客人身上,當他發現弗蘭博偵探喜愛運動,急於享受他的假日時,他帶領着弗蘭博和他的船,將他帶到這條溪上垂釣的最佳地點。二十分鐘后,他駕着自己的獨木舟返回,馬上又去圖書室見了布朗神父,以同樣彬彬有禮的方式加入神父的哲學愛好之中。他好像對垂釣和書籍都知道不少,儘管在兩方面的知識都算不得最有啟發性。他會講五六種語言,儘管大多是每種語言的俚語。他顯然在幾個城市居住過,在各式各樣的社會群體中呆過,因為他講的一些最富刺激性的故事,竟然都是關於賭場和鴉片窟,澳大利亞強盜和意大利土匪等。
布朗神父知道,這個曾經名噪一時的撒拉丁王子,最近幾年幾乎都是在無休無止的遊歷中度過的。但他自己卻沒有意識到,作為王子,他的旅行在別人眼裏看來是那麼不體面,或者說那麼讓人好笑。
事實上,儘管撒拉丁王子展示了他深諳世故的穩重,他身上還是輻射出了一種煩躁不安,甚至是不可靠的東西,這一點當然沒有逃得過神父這樣敏感的觀察者的眼睛。他有一張挑剔的臉龐,但他的眼睛是狂亂的。他偶爾有些神經質的動作,就像一個醉酒的人或是癮君子那樣,要陣發性地顫抖。他不掌管家政,也不假裝他有權掌管。家裏的事統統交給了兩個僕人,特別是男管家。保羅顯然是這所房子的頂樑柱。實際上,保羅先生與其說是個管家,還不如說是個高級服務員,甚至可以說是個宮廷內侍。他不與王子共餐,但他進餐幾乎和主人一樣隆重。所有的僕人都怕他。他向主人徵求意見是禮貌而有教養的,但卻有點說不出的矜持——就好像他是王子的私人律師一樣。相比之下,憂鬱的女管家就遜色多了,實際上,她好像是故意不想讓別人注意她,而且她只服侍男管家。關於那個敲詐兄長的上校弟弟的耳語,她只說了一半,布朗神父也沒再聽到更多的這種富有震撼性的傳聞了。那個滿懷仇恨的上校是否真地在威脅着王子,神父尚不能確定。但是一些事實表明:撒拉丁的生命安全並無保障,並且他還總在遮遮掩掩,這樣看來傳聞就更加可信了。
昏黃的傍晚籠罩着水面和柳樹成蔭的堤岸,遠處傳來一兩聲麻雀的沉悶叫聲,好像是精靈在倭鼓上跳舞。王子和神父再次步入那間滿是窗戶和鏡子的長形大廳。憂鬱、不祥的預感像一朵陰雲,再次掠過神父的心頭。“要是弗蘭博回來就好了。”他嘴裏咕噥着。
“你相信命運嗎?”不安的撒拉丁王子突然問道。
“不。但是,我相信命運審判日。”他的客人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王子從窗前猛地轉過身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着神父,他的臉背着光,整個身子陷入在一片陰影之中。
“我的意思是:我們正站在單面花毯的反面,有些事在這兒發生毫無意義,但在其它地方則不同。在其它地方真正的罪犯才會受到懲罰,而這裏看起來會經常冤枉好人。”
王子發出動物一樣的怪叫,陰影中的眼睛閃着奇特的光。布朗神父沉默着,但是一個甚至令他自己都震驚的新念頭閃現在他的腦海中:撒拉丁這種敏感中混雜着魯莽的反應,難道還另外意味着什麼?王子是否真的神志清醒?現在,他正一遍遍地重複着“冤枉好人,冤枉好人”,次數已經超過了人正常的感嘆。
過了一會兒,神父又發現另外一件事——從面前的鏡子裏,他看到門靜靜地敞開着,男管家保羅先生正一聲不響地站在那兒,仍是一臉蒼白,毫無聲色。
“最好還是現在就告訴您,”管家保羅操着一成不變的資深私人律師般的僵硬,和一種令人敬畏的口吻說道:“六人划著一條船已經停在躉船邊了,船尾坐着一位先生。”
“一條船,”王子重複道,“一位先生。”他挪動着步子。
一陣令人窒息的死寂,偶爾有一兩聲水草叢裏的鳥鳴。正在這時,一個人的側影正經過陽光照射到的三扇窗子。一兩個小時前王子也經過了那裏。除了都長着鷹勾鼻外,這人的輪廓與王子的差別很大。撒拉丁戴着嶄新的白禮帽,而來客的黑帽子要不是早已過時了,就是某種外國款式。黑帽下一張年輕、嚴肅的臉,剃過的下巴泛着青光,有點像年輕的波拿巴-拿破崙。古怪過時的打扮好像是完完整整地從他的祖輩那兒繼承來的。他穿着一身藍色破禮服,一件使他看起來像個士兵的紅背心,下身着一條在維多利亞早期曾經十分普遍,但現在看起來卻是那麼不協調的粗紋白褲子。在這些從舊衣店裏挑出來的打扮中,突現出來一張橄欖綠,極其率直的年輕面孔。
“見鬼!”撒拉丁王子詛咒着。他將白禮帽扣在頭上,徑直走到前門,砰地將門向外一推,使它暴露在灑滿夕陽的花園裏。
不速之客和他的隨從已來到草坪上,像一小列軍隊一樣站着。六名划槳手已經將船推上岸停頓好,威風凜凜地列在船邊,像豎長矛一樣地豎著船槳,他們膚色黝黑,有幾個還戴着耳環。其中一名隨從提着一隻奇形怪狀的黑箱子,走到前面,在那個橄欖膚色的年輕人身邊站定。
“你就是撒拉丁?”年輕人直聲問道。
撒拉丁很不以為然地點頭承認。
來客有一雙獵犬一般的暗褐色眼睛,與王子那閃爍不定的灰色眼睛截然不同。這張臉似曾相識?神父又被這種感覺焦灼着。他又想起在那間佈滿窗戶和鏡子的大廳里,王子一遍遍重複一個詞的情景,現在兩者忽然聯繫到一起……“見鬼,又是那個水晶宮殿!”神父咕噥了幾句,“怎麼總是看到相同的東西,簡直像做夢。”
“您是撒拉丁,那麼我告訴您,我叫安托尼里。”
“安托尼里,”王子懶懶地重複了一遍,“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
“幸會。”年輕的意大利人說著,左手禮貌地摘下他那頂過時的帽子,右手卻猛地擊在王子臉上。這一下很猛烈,很突然,使王子的白帽子給帶落,滾下石階,旁邊的藍色花瓶也被碰掉在基座上。
但是,王子無論如何也不是懦夫。他衝過去一把扭住對手的喉部,幾乎將他扳倒在草地上。他的對手一面擺脫,一面又匆匆忙忙地擺出一種形式古怪而又不合適宜的禮貌。
“好吧。”他喘着氣,用英語斷斷續續地說,“我剛才辱沒了您,現在我要求決鬥。麥考,打開箱子。”
站在年輕人身邊戴着耳環的人打開了箱子,取出兩把鋼柄鋼刃、寒光四射的意大利劍,並將劍插在地上。陌生的年輕人面朝著入口站着,微黃的臉上充滿敵意,兩把利劍就像墳墓上的十字架一樣立在草坪上;一排士兵列在後面。這情景古怪得讓人想起蠻荒時代的審判庭。這一幕插入得這麼快,以至於周圍其他的一切還都未來得及改變——金色的夕陽餘暉仍在草坪上閃耀,麻雀仍在歡躍,鳥叫聲好像在宣佈着微不足道但又可怕的命運。
“撒拉丁王子,”那個叫安托尼里的人說,“當我正在襁褓之中時,您就殺死了我的父親,偷走了我的母親;相比之下,我的父親還要幸運一些。你殺他的手段並不磊落,但是我要堂堂正正地打死你。你和我那個罪惡的母親駕車把父親帶到西西里的一個偏僻關口,把他從懸崖上推了下去,然後就上了你們自己的路了。如果我願意的話,我本可以學你,但那太卑鄙了。我踏遍世界地追蹤你,但一次次都讓你逃走了。但是,這裏是世界的盡頭——也是你的絕路。你現在已經在我的手裏了,我給你一個決鬥的機會,雖然你沒有將同樣的機會給我父親。選一支劍吧!”
撒拉丁王子緊鎖眉頭,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然而那一打擊使他的耳朵還在嗡嗡作響,他蹦了過去,抓起一支劍。布朗神父也往前蹦過去,想調解這場糾紛。但他很快就發現,他的加入會使事情變得更糟。撒拉丁是法國共濟會的成員,一個激進的無神論者。布朗神父可以用矛盾的觀點勸說他。但王子的對手卻是無論神父還是其他俗人都說服不了的,這個年輕人長着一張波拿巴犬的面孔和棕色的眼睛,他的性情比清教徒還要果敢得多,他沒有宗教信仰。他是一個從原始社會走出來的頭腦簡單的殺手,一個石器時代的人——一個石頭人。
還剩下最後一個希望:把僕人們叫來。布朗神父轉身跑進屋子裏,然而他發現所有的下等傭人都放了一天假,上岸去了,只有憂鬱的安東尼夫人獨自在狹長的房間裏,焦急不安地走來走去,但就在她轉過蒼白的臉,面對着他的那一刻,神父解開了這所鏡子屋的一個謎。剛才那雙深棕色的眼睛,跟安東尼夫人的深棕色眼睛一模一樣!一瞬間,神父好像把整個故事看懂了一半。
“你兒子在外面,”他說,沒有其它多餘的話,“要麼他死,要麼王子死。保羅先生現在在哪兒?”
“他在躉船上,”那個女人有氣無力地說,“他在——他在——發信求援。”
“安東尼夫人,”布朗神父神情嚴肅地說,“現在沒有時間講廢話,我的朋友駕船下河去釣魚去了,你兒子的船被你兒子的人看着,現在只剩下這一隻小筏子,保羅先生究竟用它在做什麼?”
“聖母啊!我不知道。”說完這話,她就直挺挺地昏倒在鋪着席子的地板上了。
布朗神父把她抬到沙發上,拎起一罐水潑到她身上,喊了幾聲救命。然後就衝到小島碼頭的躉船邊。但小筏子已經到了水流的中央,老保羅正在又拉又拽地往上游駛去,他的力氣之大,在他這個年紀還真讓人不敢相信。
“我一定要救我的主人,”他喊道,眼睛瘋狂地燃燒着,“我會救他的!”
布朗神父只能注視着小船往上游掙扎,在心中祈禱,願主保佑這個老人能及時叫醒小城的人們,除此之外,什麼辦法都沒有。
“決鬥已經打得很厲害了,”神父撓了撓蓬亂的灰褐色頭髮,喃喃自語,“但這個決鬥里有問題,這個決鬥本身就是個問題,我能肯定。但那能是什麼問題呢?”
他站在水邊,凝視着夕陽的綽綽倒影。這時他聽到島上花園的另一端傳來冰冷的短兵相接的聲音,雖小,卻不容置疑,他轉過頭去。
在這長形的小島伸向水面最遠的海角,或者叫海岬上,決鬥者已經在最外圍的玫瑰花叢前面的長條形草坪上交鋒了。他們頭頂的暮色彷彿純金做成的穹頂,熠熠生輝,儘管神父這時離他們很遠,他們的一舉一動也同樣被襯托得一清二楚。他們都已脫掉外套,但撒拉丁的黃馬夾、白頭髮,和小安托尼里的紅馬夾白褲子等,都在均勻的霞光中閃閃發亮,像上了發條的兩個彩色玩偶。劍光從劍尖閃爍到劍柄,就像鑽石別針一樣耀眼。兩個人影顯得很小,很活躍,而在他們的動作里隱藏着某種可怕的東西,他們看起來就像兩隻蝴蝶,都試圖將對方釘在木柵上。
布朗神父拚命地飛奔過去,兩條腿行如旋轉的車輪。但當他到達決鬥場時,他發現自己來得既太遲了,又太早了——來得太遲以至不可能阻止這場決鬥,更何況決鬥是在那幾個扶槳而立、表情嚴峻的西西里人的保護之下;但要想預見什麼災難性的後果,那又還太早。兩個格鬥士真是棋逢對手。王子輕蔑而自信地舞着劍,西西里人的出招則無不隱含着殺機。如此精彩的劍術在熙熙攘攘的競技場中也屬罕見,而在這條蘆葦河中的一座被人遺忘的小島上,卻是寒光閃爍,劍氣逼人。雙方勢均力敵,久久相持不下。一直在旁邊竭力勸解的神父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照理講,保羅馬上就會帶警察來,並且如果弗蘭博此時釣魚歸來,情形也會有所轉機,因為弗蘭博的體格氣力抵得上四個男人。但是,見不到弗蘭博的蹤影,更奇怪的是,也見不到保羅或警察要來的跡象。這裏沒有木筏可乘或樹枝可依。他們就這樣被困在了一片寬廣而不知名的湖泊中央的孤島上,彷彿在太平洋的一塊岩石上一樣與世隔絕。
他正這樣想着,劍擊聲突然變得急速而短促,只見王子雙臂揚起,對手的劍尖穿過他的肩胛骨刺過來。他磕磕絆絆,像翻跟斗一樣轉了一個大圈,劍飛脫出手,像流星一般俯衝到遠處的河水裏;而他自己則以天崩地陷之式往後倒,壓斷了一棵大玫瑰樹,濺起一團紅土——像異教徒獻祭時燃起的香。西西里人用對手的血祭祖了亡父的在天之靈。
神父當即跪在屍體旁邊,但太遲了,那已經是一具死屍。他仍然試圖作一些無望的補救。這時,他第一次聽到河那邊遠遠地傳來聲音,然後看到一艘警船,滿載着警察和其他重要人物,快速地駛近躉船,神情激動的保羅也在其中。神父滿腹狐疑地站起身來,表情沮喪。
“為什麼,”他喃喃自語,“為什麼他們不早些來?”
約摸七分鐘以後,島上擠滿了鎮上來的人和警察。警察逮捕了勝利的決鬥者,例行公事地提醒他,他所說的任何話都將被用作審堂口供。
“我再也不會說什麼了,”那偏執狂的臉平靜得讓人驚詫,“我永遠也不會再說什麼了。我現在很高興,除了被絞死之外別無所求。”
警察將他帶走時,他閉上了嘴,事實上(儘管這難以置信),他除了在審判庭上承認自己“有罪”以外,的確再沒有開口說過話。
布朗神父看着花園裏突然出現的人群,看着兇手被逮捕,看着屍體在醫生檢驗過後被抬走,這一切好像只是一場骯髒噩夢的終結。對於這一切,他無動於衷,恍如仍在夢裏。他作為證人報了自己的姓名住址,但謝絕了他們提供的返岸小船,而獨自留在了小島上的花園裏,凝視着折斷的玫瑰叢和剛上演了那出無法解釋的簡短悲劇的綠色劇場。河上,天色漸漸黑暗,沼澤岸邊升起一層薄霧,幾隻晚歸的鳥兒偶爾掠過水麵。
神父潛意識(這潛意識異乎尋常地活躍)中始終覺得(儘管這毫無根據)事情並沒有弄清楚。這感覺一整天都在他的腦海里,縈繞不休,揮之不去,而且用他設想的“鏡面地帶”效應,也不能完全解釋通。他隱約覺得,自己看到的並非事情的真相,而只是一場遊戲或假面戲劇。但是人們並不會因為玩遊戲而被絞死或刺死。
他坐在更船邊的石階上,沉思着,卻看到一艘又大又黑的帆船,順着波光閃閃的河面悄無聲息地漂過來,他一躍而起,心中感慨萬千,幾乎要哭出來。
“弗蘭博,”神父驚叫着,只見這位運動愛好者提着漁具上岸來,神父把他的手握了又握,很讓他感到驚訝。
“弗蘭博,”他說,“你沒有死?”
“死?”釣魚歸來的弗蘭博詫異地重複道,“我為什麼要死?”
“噢,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死了,”布朗神父異常激動地說道,“撒拉丁被謀殺了,安托尼里將要被絞死,他媽媽不堪這沉重打擊,整個人幾乎都垮掉了。而我呢?有時真不知道自己是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在另一個世界裏,不過,感謝上帝,你還活着。”說著就去拉弗蘭博的胳膊。弗蘭博這時給弄得滿腦子都是問號。
他們從躉船回到矮竹屋的屋檐下,透過一扇窗戶向里看去,就像剛來時一樣。屋子裏燈火通明,好像故意要吸引他們的注意,在撒拉丁的毀滅者像電閃雷鳴一般降臨小島上之前,長廳里的桌子就已經為晚餐擺設停當。現在,晚餐正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安東尼夫人坐在桌子的下首,頗顯悲傷,而上首坐着的保羅先生儼然就是東道主。保羅正愜意地飲酒吃菜,他那雙模糊不清的藍眼睛顯得很古怪,但他神秘而枯槁的臉卻掩飾不住滿懷的喜悅。
弗蘭博不耐煩地敲着窗子,猛地一下把它推開,探頭進去,一臉義憤。
“好哇!”他叫道,“也許你是需要吃點東西,這個我能理解,可你竟然趁着主人在花園被謀殺的時候偷吃他的晚餐!”
“在我漫長而又愉快的一生中,我偷過不少東西,”這個古怪的老人平靜地回答道,“但這頓晚餐的確不是偷來的。這晚餐、這房子、還有這花園,碰巧都是屬於我的。”
弗蘭博臉上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的意思是,撒拉丁王子留下遺囑……”
“我就是撒拉丁王子,”老管家慢慢地咀嚼着一塊咸杏仁,說道。
布朗神父正看着外面的鳥,一聽這話,就像被擊中一樣突然跳了起來,把頭伸進窗戶,臉色蒼白得像蘿蔔。
“你是誰?”他幾乎尖叫着問。
“保羅-撒拉丁王子,先生。”這個高齡老人彬彬有禮,邊說邊端起一杯雪利酒,“我是個顧家的人,在這兒過安靜的生活。謙虛地說,我叫保羅,而我那個不幸的弟弟叫史蒂芬。我剛聽說他死了——死在花園裏。當然,他的仇人追他到這裏並不是我的過錯。這隻能怪他生活不合常理,畢竟他不是個本分人。”
他陷入了沉默,兩眼直勾勾地盯在對面女管家頭頂上方的牆壁上,那女人低垂着腦袋,面色優郁。他們在她臉上明顯地看到了與死去的史蒂芬相似的家族相貌的特徵,然後保羅聳聳肩,微微一陣抖動,好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一樣,但表情並沒有改變。
“我的上帝!”弗蘭博頓了一下喊道,“他在笑!”
“離開這兒,”布朗神父臉色慘白,“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們回船上去吧,這裏簡直沒有誠實可言。”
當船離開小島時,夜幕已經降臨。船摸黑駛入下游。為了能夠暖和一點,他倆各抽一支大雪茄,煙頭在黑暗中閃爍,好似船上兩盞紅燈籠,布朗神父拿開嘴裏的煙說道:
“我想你現在應該猜出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了吧!畢竟,這是一個很原始的故事。一個人同時有兩個敵人,他很聰明,他發現兩個敵人比一個好對付。”
“我不明白。”弗蘭博回答。
“噢,這真的很簡單,”他的朋友回答說,“很簡單,雖然並不清白,兩個撒拉丁都是惡棍,只不過年長的王子很高明,而年輕的上校則很愚蠢罷了。這個窮軍官從乞討淪落到敲詐勒索,不知哪一天開始,他卑鄙地抓住了兄長的把柄。很明顯,那不是一件小事,因為王子保羅-撒拉丁原本就很放蕩,沒有名譽可言,一點小過錯是不會讓他覺得怎樣的。事實上那是個要殺頭的罪過,毫不誇張地說,史蒂芬把絞索套在了他兄長的脖子上,他通過某種方式發現了西西里事件的真相,而且能夠證明保羅在山谷里謀殺了安托尼里。以至王子的萬貫家財看起來倒成了累贅。”
“除了這個吸血鬼弟弟,撒拉丁王子還有另一個憂慮:那就是安托尼里的兒子,在西西里事件發生時他還是個孩子。但撒拉丁知道,他在近乎野蠻的西西里受教育長大,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便是替父報仇——不是運用法律手段(他沒有史蒂芬所能提供的法律證據),而是運用復仇這個古老的武器。這孩子對武器樣樣精通,身手不凡。等他長大成人可以施展技藝的時候,撒拉丁王子便開始“旅遊”——報紙上是這麼說的。事實上他是開始了逃亡生涯,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就像一個被通緝的罪犯,身後總有個人在窮追不捨。這就是撒拉丁王子所處的境地——形勢相當不妙。為躲開安托尼里,花的錢越多,讓史蒂芬閉嘴的錢就會越少,反之,給史蒂芬的錢越多,他最終甩掉安托尼里的機會就越小。然後他就讓自己成為了偉人——一個拿破崙一樣的天才。”
“他並沒有與這兩個對手繼續抗衡,相反的,他出其不意地向他們同時‘投降’。就像一個日本摔跤手一樣先退一步,結果卻使他的敵人摔倒在他的腳下。他不再做‘環球旅行’,並讓安托尼里知道了他的地址;同時他將一切都給了他弟弟,他送給史蒂芬足夠的錢,滿足這個弟弟對時髦衣服和舒適旅行的慾望,並且還有一封信,大意是:‘這就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了,你已經榨乾了我。我在諾福克還有一座小房子,房子裏有僕人和一間地下室。如果你還不滿足,這便是你唯一可拿去的東西了,如果想要就來吧!我可以作為你的朋友、代理人或其它什麼角色呆在這裏過平靜的生活。’撒拉丁王子知道,除了畫像外,小安東尼里沒有親眼見過他們兄弟倆,他只知道他倆長得很像,都長着又硬又刺的灰白鬍子。於是王子便颳去他的鬍子,靜靜等候。這一招果然靈驗,這個不幸的上校穿着新衣服,像真正的王子一樣趾高氣揚地邁進這個竹房子時,也就意味着他將面對安托尼里的劍尖了。
“但是問題還有一個遺漏之處,那就是人性中愛惜榮譽的一面。對於像撒拉丁王子那樣的惡魔來說,他的如意算盤經常會被一些意想不到的美德破壞——他想當然地認為安托尼里會採取一種隱蔽、殘忍、很不磊落的手段來複仇。受害者要麼在晚上被一刀捅死,要麼被欄柵背後飛來的一顆子彈射中,一句話沒留便去了另一個世界。而且不論怎樣,這種可能性都不能排除。但如果安托屆里像騎士一樣提出決鬥,那保羅王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所以當我發現他要駕船離開小島時,他驚懼萬分。他想趕在安托尼里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之前光着腦袋乘敞口船逃掉。
“當然,儘管十分焦慮,撒拉丁王子卻並不絕望,因為他了解他那愛冒險的弟弟,也了解那個瘋狂追殺他的仇人。冒險家史蒂芬會對身份守口如瓶,因為他很樂於扮演王子這一角色,也渴望擁有一個新的安樂窩;因為他認為自己有那份運氣,還有精湛的劍術。至於那個瘋子安托尼里,肯定是到死都不會說出他的家五。保羅一直在河上徘徊,直到他知道決鬥已經結束,然後坐下來,心滿意足地品嘗他的晚餐。”
“天哪,上帝!”弗蘭博禁不住打了個冷顫,“這一招是從魔鬼撒旦那兒學來的嗎?”
“他是從你那兒學來的!”神父回答。
“絕不可能。”弗蘭博斷然說道,“從我這兒?你這是什麼意思?”
神父從口袋裏抽出一張名片,湊近雪茄煙頭的微弱火光。只見上面用綠墨水寫滿了字。
“你還記得他最初的邀請嗎?”神父問道,“還有他對你輝煌的罪犯生涯的讚美嗎?他還提到‘你讓一個偵探去逮捕另一個偵探的本事’?他只不過是效仿你罷了。他前後都有敵人,於是他就很狡猾,很迅速地溜到了旁邊,讓他的兩個敵人闖到了一塊並自相殘殺。”
弗蘭博一把從神父手裏奪過撒拉丁王子的請帖,瘋狂地將它撕得粉碎。
“這是我最後的餘孽,”他邊說邊將撕碎的紙片撒向時起時伏的深色水波,“它會毒死水裏的魚。”
白色紙片的最後一絲影跡在綠波中沉下去,消失在黑暗中。微弱的,生機勃勃的晨曦改變了天空的顏色,雜草後面的月亮顯得更加蒼白。他們坐在船上,漂流着,靜寂無聲。
“神父,”弗蘭博突然問,“你認為這只是一場夢嗎?”
神父不置可否地微微搖頭,仍沉默着。黑暗中,一絲乾草和果樹的清香飄來——起風了。一會兒,這種清香充溢了小船,漲起了船帆,將他們帶到和風拂面的下游,帶到一個幸福之地,一個善良人的安居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