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麥克斯感到一絲不安,他爬上主樓梯,前往A甲板的大廳。
他事後承認,如果他在啟程后的頭二十四小時裏對同行的旅客多留意一些,如果他不是只注意那一兩個人的話,流血和暴行本可能避免的。但這就是問題所在。啟程的時候,你從來不會注意你的旅伴,你又累又倦,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裏。你跟大家只是泛泛之交,事後很難把他們一一對上號。甚至僅僅幾天以後你就很難把它們區分開來。當然,愛德華迪克號的乘客如此稀少,活像在一棟怪誕鬼屋裏四處遊盪的鬼魂一般,觀察起來應該容易一些。原因就在於那一船極具震撼力的貨物,足以分散最好的偵探的本能,使他無法專註於觀察殺人犯的行徑。
三副把他們召集到大廳以後明確地表示,這趟旅行可不是什麼野餐活動。
大廳的面積極大,一排排桃花心木柱子支撐着鑲嵌彩色玻璃的房頂,覆蓋著綠呢的桌子和絢麗的織錦椅子環繞着的舞池地板上覆蓋著地毯。黯淡的燈光透着瑩瑩的詭異。說真的,聚集在那裏的人們有一種等着聽鬼故事的氣氛。三副充滿信心地開口時,麥克斯不禁想起了麥爾科姆·坎貝爾爵士(譯註:SirMalcolmCampbell,1885-1948,英國賽車手和記者,曾創造機動車和機動船的最快世界記錄)。
“好啦,女士們,先生們,”他倚靠在一張堆滿了紙箱的桌子邊上說道:“沒有人喜歡這些預防措施,或僅僅是擔心這些。但是情勢所迫,必須如此。”他用一種不祥的捲舌音和顫音吐出這句箴言。“首先,我希望你們到這邊來試一下面具。乘務員!”
(防毒面具?為什麼在海上還要防毒面具?那是每個人心中的疑問。但是沒有人說出來。)
“儘管你們在這裏不需要它們,”三副乾巴巴地說道,“但在英國登陸以後,你們就很需要了。所以你們必須從我們這裏領取面具,在盒子上簡要地寫下你們的名字和艙號。現在開始吧。”
他們順從地簇擁過去。乘務員們為他們試戴面具,昏暗的燈光中一群長着豬鼻子的怪物們互相凝視着。如果面具戴着合適,每當呼吸的時候都會產生一個長而難聽的噪音,就像是一個覆盆子在你的兩耳間滾動炸開。
接着發現一個情況:查佛德小姐和肯沃爾西先生沒有出現。一個乘務員報告說他們暈船,三副對這個消息有幾分惱火,不過最後決定晚些時候到他們的客艙去見他們。
“明天,”他接著說道,“你們會接受詳細的指令。十一點進行救生艇應急訓練。聽到警鈴響起以後,到餐廳去——是C甲板的餐廳——在那兒待命。帶上你們的救生衣、防毒面具和一條毯子。記住,如果我們遭到襲擊——不管是來自海上還是空中,到餐廳去。好啦,就這些了。”他微笑着說,“不必擔心,我們能搞定一切的。”
他們魚貫而出。
沒有閑談,沒有玩笑,沒有笑聲。愛德華迪克號在惡劣的天氣里顛簸搖晃,一張張緊繃的臉反映出一個個翻騰的胃。實際上頭天晚上只有四名旅客前來就餐,而船上的管理人員僅有事務長一人而已。
餐廳里滿是鏡子和紅漆傢俱,鋪着潔白桌布的餐桌足足空出半英畝大的地方,一種葬禮般的肅殺氣氛四下漫延,廚房裏瓷器碰撞的聲音依稀可聞。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事務長看起來比旅客們更壓抑。六人座的船長席邊圍坐着麥克斯、和藹可親的拉斯洛普先生、一位自稱來自布里斯托的喬治·A·胡佛先生的矮胖中年人。離他們遠一些的一張兩人桌邊坐着一位面色黧黑瘦小精悍的男子,身穿飾有金紅兩色法國提萊約爾式(譯註:Tirailleurs,法國拿破崙時期的一種制服,后被廢除)上尉肩章的卡其布制服。麥克斯猜想這一定就是乘客名單上的那位皮埃爾·伯納上尉了。他面無表情,埋首於他的盤子。
詭秘的氣氛在餐廳里蔓延開來。與舷窗外不息的喧騰相伴,大廳忽而像氣球一樣緩緩爬升,一下又像快速電梯一樣跌落。瓷器彼此碰撞着滑到桌子中央。
“蟹味雞尾酒,”拉斯洛普一邊翻閱着菜單,一邊說道,“烤比目魚加荷蘭醬,牛排和法式炸薯片,嗯,別的看看再說。”
“給我來份牛排和薯條。”喬治·A·胡佛先生用他那親切柔和的西部口音說道。“噢,天啊!”他又說道,“示巴女王駕臨了!”
這番話指的是伊絲黛爾·吉阿·貝的到場。
在出發的頭天晚上盛裝赴宴是大錯特錯的,但是毫無疑問,她是故意為之。胡佛先生先前的低語也是發自敬畏之情。
吉阿·貝夫人(相當複雜的名字,麥克斯這樣想着)穿了一件綴滿了銀色亮片的長裙,前襟開得很低,引得靦腆的胡佛先生喃喃低語。長裙輝映在鑲嵌在餐廳里的無數面鏡子中,炫耀着她那曼美的雙肩,有着和她的臉同樣的金褐色。現在她的臉上看不到一點皺紋。她手腕上吊著一隻黑色的手袋。當她走進餐廳時,船突然顛簸了一下,沉不住氣的女人早就不顧體面拎着裙子倉皇奔向柱子了。
但她卻嘲笑匆忙趕來幫助她的乘務員。她半開玩笑似地推開乘務員,提起長裙,坐到一張兩人桌旁。他們聽到了她點餐的聲音,高亢而刺耳。
三個男人立刻投入到不太光彩的竊竊私語中。
“應該想法阻止的,真的,”胡佛先生盯着他的盤子喃喃自語道:“想想看可能出現的醜聞。”
“哦,我不知道。”拉斯洛普做了一個寬宏大量的手勢說。他那年輕人般的棕色眼睛閃耀着慈愛的光彩。“我得說,她是個漂亮女人。名字叫吉阿·貝夫人。她離婚了,要不就是正準備離婚。她出生在美國,但第一任丈夫是英國人。她的第二任丈夫,就是正準備跟他離婚的那個傢伙,在倫敦的土耳其大使館。”
(麥克斯忽然意識到,拉斯洛普比那群做針線活的鄉下女人更有說閑話的天分。)
“你跟她說過話?”麥克斯問道。
“哦,偶遇,偶遇而已。我想她是希望我請她喝一杯,但是我沒興趣。”
(她真是見鬼,麥克斯想道。)
拉斯洛普吃吃地笑起來。“在船上總會有她們這樣的人。”他坦承道:“有時她們有興緻,有時沒有。多數情況下沒有。但是要我說的話,她有。‘哦,先生,我沒有喝的東西。’我想拉斯洛普太太不會喜歡這種事的。”
麥克斯一言不發地吃完晚餐。他又一次帶着幾分惱火和嫉妒想,他不會跟這個討厭的女人糾纏在一起,他不會設法跟她結識,他也不打算請她喝一杯。
而且他知道這是命中注定的,他對此無能為力。一種不快的預感告訴了他這一點。最糟的是他甚至不喜歡她的樣子。但是當一個人對生活相當厭倦時,他想,為什麼不呢?
一位穿着藍色制服的乘務員穿過沙龍,小心翼翼的在格格作響的桌子之間穿行。
“您是馬休斯先生嗎?”
“是的,什麼事?”
“先生,船長問您能否在晚餐以後到他的房間喝咖啡?”
麥克斯願意,而且很高興有借口可以這樣做。他出去的時候得經過吉阿·貝夫人的桌子。他本可以繞一個稍大些的圈子避免這樣做的,但是他覺得這看起來太顯眼了點,一陣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局促不安。當他經過她的桌子時,她抬起頭直視他。她的嘴塗成深紅色,看起來像果肉一樣柔軟,帶着一絲嘲弄的意味,似乎她面露微笑。
就這些了。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乘務員帶他走進前往A甲板的升降梯,來到了外面。為避免哪怕一絲光線被發現,這些外面的門都按照防水艙的樣式設計。首先打開一道外面塗黑的門,進入一個前廳,關上這道門,然後再打開另一道外面塗黑的門,就一下子進入到呼嘯着的黑暗之中。
“小心,先生!”乘務員喊道。
麥克斯做夢也沒想到過這樣的黑暗。他身下濕滑的甲板突然抬高,高高地翹了起來。他手杖的金屬包頭在濕滑的鐵板上滑開,他差點整個摔倒。
在劇烈的顛簸起伏中,他聽到風在屏風一樣沿甲板繫緊的帆布背後呼嘯。即便如此,風還是鑽進來吹起他的頭髮。這是名副其實的伸手不見五指。他抬起一隻手,蜷了蜷手指,什麼也沒看到。不見一絲光,不見一顆星。除了一片散發著水沫的咆哮着的震耳欲聾的黑暗之外,什麼也沒有。
乘務員衝著他的耳朵喊了些什麼,引導他來到一個通往救生甲板的舷梯。至少當他的小腿撞上去的時候,他知道那是舷梯。他們在甲板上轟炸機的巨大身影間摸索前進,然後幾乎是半瞎的一下子跌進船長室的一片燈火輝煌中。
“那麼,”一言不發地打量了他片刻之後,他哥哥說道:“你究竟為什麼要乘這條船?”
從麥克斯上一次見到他以來的這兩三年裏,佛朗西斯·馬休斯中校幾乎沒什麼變化。他四十五歲,臉色像淺一點的生牛肉,他舉止安詳(特別是在家庭事務中),態度和藹(同樣的原因)。矮胖敦實的他坐在擦的閃閃發光的書桌旁的扶手椅里。他的“房間”——而不是船艙——夠得上一間鄉間別墅的書齋。他的好像有些散光似的眯縫着眼瞼,一雙冷若冰霜的藍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弟弟的臉。
接着佛朗西斯·馬休斯中校兩手叉腰。袖子上的四條金色飾帶給他一種有力的形象。
“難道你不知道這不安全嗎?”他命令道:“坐下。”
麥克斯對着他笑了起來,而對方遲疑片刻之後露齒一笑。
“你們正乘這條船出遊。”麥克斯指出。
“不一樣的,這是我的工作。”船長說道,重新變得不苟言笑。
又沉寂片刻。
“呃,你怎麼了?”馬休斯中校略帶不安地問道:“我聽說你出了事。很抱歉我不能去看你。這血腥的戰爭……”
“我知道。”
“好吧。”他兄長猛的問道:“出什麼事了?”
“我在救火。攝影師和我在一個腳手架上。架子倒了,我們掉進了火里。我沒怎麼被燒到,他們把我及時救了出來,但是火還是燒到了我的半邊身體和腿。要不是遇上了這世上最好的醫生,我早就終身癱瘓了。湯姆·米勒死了。”
停頓片刻。馬休斯中校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氣。
“嗯,搞垮了你的神經?”
“沒有。至少我不這樣認為。”
“你現在感覺怎樣?”
“煩透了。”
另一個人點了點頭。“你為什麼想回英國去?”
“你不可能在病房裏躺了11個月以後還保有在一家紐約報紙的工作。這家報紙倒是蠻通情達理的,一分不少支付了所有的費用。佛朗克,戰爭還在蔓延。我想我可以在倫敦找點事做。”
“嗯。手頭緊么?”
“還可以,多謝了。”
“我問你手頭緊么?”馬休斯中校吼道。
“我告訴你了,還可以,多謝了。我什麼也不需要。”
他的兄長看起來有些困惑。像往常一樣,他們對這個私人問題一帶而過,但是馬休斯中校在他的轉椅里吱吱嘎嘎地來回扭動着。船突然的傾斜了一下讓麥克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感到有些眩暈。這使得船長得椅子滑動了一些,幾乎打翻了圍欄環繞的中心桌子上的咖啡器具。船長跳起身來,如釋重負般地把精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
“要咖啡嗎?”
“謝謝。”
“白蘭地呢?”
“謝謝。佛朗克,你在想什麼?你在為什麼事擔心?”
馬休斯中校轉過身去,不過在此之前,麥克斯已經看到血一下子湧上了他的臉,湧進了他額頭上的青筋。他倒完咖啡,打開一個壁櫥,取出一個酒瓶和兩隻凸肚杯。盯了一下與船橋聯繫的通話管之後,他倒了兩杯稀薄的白蘭地。
“我想你還不知道。”他眼睛盯着瓶子繼續說道:“就在出發之前,我們在貨艙里發現了兩個定時炸彈。”
又一次沉寂。
“記住!你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事,我就剝了你的皮!但這是真的。炸彈被設定在離開紐約六小時后爆炸。要不是克魯伊申克發現了它們,我們這會兒就上天了。”
他砰的一聲放下了瓶子。
“可是防範措施……”麥克斯開口說道。
“防範措施!”船長說道:“你看到碼頭上成群的警察了。我們已經採用了所有能想到的防範措施。從那時起,我們已經把整條船一寸一寸地仔細檢查過了,沒有炸彈,沒有偷乘者,什麼都沒有。不用為此擔心。”他輕聲補充道。“我們會順利地航行的。”
“希望如此。”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這是我無可推卸的責任!”
“一點也不誇張。”
“是的。哦,好吧。”船長遲疑了一下,皺起了眉頭:“既然你在船上,那就拜託你也留意下吧。明白嗎?我對我的船員們都很放心,對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是。但是我對乘客就不太放心了。”
麥克斯坐直了身子。
“嘿,我說,你不會認為有人在船上安上炸彈然後跟船同歸於盡吧?”
“老實說,”馬休斯中校的口氣中帶着一種慷慨的讓步,“我不知道為了破壞這批貨物,那些破壞分子們有什麼干不出來的。”他又一次叉起了腰。他在微笑,不過這次是他那種“官派”微笑:嘴巴緊閉着,令人捉摸不透。他又說道:
“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你,麥克斯。我必須執行海軍部的命令,所以要守口如瓶。我們有九位乘客……”
“八位。”
“八位,”他迅速改口:“我本來想說八位的。”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順便問一下,你可曾遇上某些乘客了?”
“只有幾個罷了。有個大個子叫拉斯洛普,有種低劣的幽默感。不斷開玩笑說什麼自己在追蹤一個殺人犯,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的。”
“玩笑?”船長說:“這可不是玩笑,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麥克斯又一次坐直了身子。
“你說真的?”
“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當真了?”馬休斯中校厲聲說道,額頭上的青筋再度暴起。“聽說過一個叫卡洛·費內利的人嗎?那個無惡不作的敲詐犯?他在英國坐牢,在美國因為六起謀殺案被通緝,他們急着引渡他。但看起來費內利這小子太精了,很可能還留有後手。如果他們取道法國或者意大利把他弄出來,他那些精明的律師們就會給他們呈上更多的文書,讓他們陷入繁文縟節之中直到世界末日。拉斯洛普跟紐約警方有點聯繫,他提出直接過去,用一條英國船把費內利直接押回來。至少拉斯洛普是這樣講的,他看起來沒什麼問題。”
馬休斯中校一口氣喝掉了白蘭地。他拿起一份旅客名單,抖開了它。他泛紅的手指沿着名單滑下來,停在了一個名字上——傑羅姆·肯沃爾西閣下。
“哼。沒錯。我知道這傢伙,夠了解的了。”
“誰?”
“小肯沃爾西。某某勛爵還是什麼的公子。他以前也搭過我的船。有的是錢,每次都是前半程暈船,後半程就醉得不省人事,他也沒什麼問題。不過其他人就……”
麥克斯越來越迷惑了。
“有一個姓胡佛的西部生意人,”他回答道:“還有一位法國軍官。然後是一位雷吉納爾德·阿徹醫生,加上肯沃爾西這小子,還有一位瓦萊麗·查佛德小姐我尚未見到。除去這些人,最後就剩下……”
“吉阿·貝夫人?”船長問道,揚起了眉毛。
“沒錯。你總不會覺得她是禍水吧?”
“她是個……”馬休斯中校的話剛開了個頭又停了下來。他聳了聳肩膀。“我不認識她,但是我聽說過她所有的事情。”他緊緊盯着麥克斯說:“記着我的話,小子。離她遠點兒。她來路不正。”
“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真有意思。”
“見鬼,聽我的!”對方拾起帽子啪的一下戴在頭上。帽頂上的金葉讓他看起來更沉穩幹練,也更有官派。“你要是了解她,就不會覺得有趣了。喝完了就走吧,我還有活兒要干。擦亮你的眼睛,如果你發現有什麼事不對頭——不管是什麼事(我不能說得再多了),馬上來告訴我。記住了?”
五分鐘以後,麥克斯被風吹打着跌跌撞撞回到了A甲板。
愛德華迪克號行駛得平穩些了,引擎的轟鳴此刻宛如平穩的脈動,這更增強了那種教堂般的肅穆氣氛。麥克斯走進了那個有一排排柱子和嵌花玻璃房頂的灰色和紅褐色相間的大廳。
裏面連個鬼都沒有。
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馬上又站了起來。大鋼琴旁邊有一整套跳舞用的架子鼓裝備。他去掉防塵罩,在鈸上試着敲了一下,發出的一聲巨響嚇得他匆忙把罩子蓋回去。他處於一種不知疲倦的狂熱狀態中,但他並不承認這是因為他的神經問題。他自認為,他的神經跟原來一樣強韌,在經歷過化工廠的大火中腳手架在身下坍塌之後也還是一樣。
湯姆·米勒在那場事故中喪生。
麥克斯從大廳走入了外面的長廊。長廊里鋪着厚厚的地毯,擺滿了厚絨面椅子、書櫃,還有一些懸挂着燈的青銅像。這裏同樣沒有人。
於是他接着來到長廊外面的吸煙室。吸煙室里也荒無一人,除了伊絲黛爾·吉阿·貝。
在愛德華迪克號的所有公共房間裏,吸煙室的氣氛最為肅殺。這裏的每一盞燈都裝在霜花玻璃罩子裏,似乎有意使得燈光黯淡。房間的整體設計是暗紅色的,撲朔的燈光照着鑲鉻的紅色皮椅,鋪着綠毛氈的桌子上放着閃閃發亮的煙灰缸,紅色的橡膠地板,一隻紅磚壁爐。壁爐上面懸着一架發出咔嗒巨響的掛鐘,掛鐘下的紅色墊子上擺着一隻大黑瓷貓——紅色墊子從來就是酒鬼們的沉醉和爆發的源泉。
遠處的角落裏,通往船尾甲板的門邊有一個小小的吧枱。身着白衣的乘務員在吧枱後面昏昏欲睡。吉阿·貝夫人坐在吧枱前的一隻凳子上用一根麥稈吸着杜松子酒。
他走近的時候從鏡子裏看到了她的臉。她半睜半閉着眼,肩膀前傾,披着一件黑貂皮外套。
“你好。”麥克斯說道。
“你好。”吉阿·貝夫人回答道。她繼續吸着那根麥稈,發亮的上瞼下那淺藍色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點。停頓片刻,她伸手拍了拍身邊的凳子。
“坐吧。”
他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