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黑暗中漫遊的男人

第十五章 在黑暗中漫遊的男人

主教陡然從座椅里起身,走到窗邊,開窗讓空氣流通。

史坦第緒太太似乎沒聽懂剛才的問題,斜睨了一會兒,她又問:“女士?私奔?——天曉得你究竟在指什麼?這位親愛的先生,你莫非是瘋了!”她緩緩退到一張椅邊,坐了下來。

菲爾博士若有所思地說:“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聽過如此古意盎然的句子,‘菲爾,你莫非是瘋了。’這是海德雷總采長最情有獨鐘的調調。不過,我不在意。相信我,女士,這個話題無疑會令人不快。我會提,是因為我相信這件事與命案有驚人的關連。”

“我沒聽懂閣下在指什麼。”

“我想我最好細說從頭。你不介意我根抽煙吧?”

她嗅了嗅空氣里的氣味:“你這種要求似乎是多此一舉,博士。請別因為我在場而對你有所妨礙……你剛剛說什麼?”

菲爾博士滿意地咕噥了一句,坐回椅中,截掉雪茄的一端:“感激不盡。女士,在我不得志的這幾年裏,啤酒和煙是能溫暖我的提神之物。兩者都有段令人好奇的典故。首先,我在自己作品的第一章通篇致力論述:早期英格蘭的飲酒習慣。你知道,比方說,歷史上致力推行那可笑的禁酒令是在何時首次生效?這提供我一個消遣,讓我想到我們的美國友人相信這是他們的新點子。第一個頒佈禁酒令的是埃及的優瑟法老,或者是西元前四千年的埃及國王拉美西斯。這項禁令是為了防止他的臣民在底比斯城街上喝麥釀加味啤酒,喝得酩酊大醉狂歡喧鬧。這項禁令確保下個世代的人永遠嘗不到這種罪惡的滋味。這條律法失敗,被廢除了。煙草,至今……”他劃了一根火柴,“煙草,至今——我想說的是,煙草有一段被嚴重扭曲的歷史。克里斯多夫·哥倫布早在一四九二年就看到美國印第安原住民抽雪茄。這是個令人不解又震驚的畫面,就像描述他們頭戴大禮帽和金鏈表一樣令人匪夷所思。傑·尼克……”

“你能不能繼續你之前說的事?”她插嘴,兩手緊緊握着。

“什麼?要是你……”他似乎反應過來,“史坦第緒太太,我想了解的是,狄賓這個人是否風流成性。”

“‘風流’這個字眼一針見血。他是個愛獻殷勤的男人,卻處於一個男人認為沒有必要這麼做的年紀。”

“我明白,很多女人喜歡他獻殷勤?”

“我承認他是個有魅力的男人,是老不修。”

“他無疑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但是應該有什麼他特別感興趣的女人。有嗎?”

“沒有,”她斷然地說,嘴唇綳得緊緊的,“例如,他喜歡挑一些着名的詩句朗讀給我的女兒派翠西亞聽。我同意這成為一個慣例。這一代驕縱散漫的年輕人大多忽略培養自己的人文素養。親愛的坎農·迪柏森上個星期在廣播裏提到這一點,我不得不說,我非常贊成他的觀點……可是,派翠西亞一點也不喜歡狄賓先生,瑪德蓮娜·摩根也對他表示反感。”她眯起一隻眼回想,“現在我懷疑……不會的,當然不會是巴斯來的露西·梅斯沃茲。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菲爾博士,我想是因為她太老了。此外,我必須得說——她整個家庭都很怪,她的親戚尼爾跟一個在動物園裏抓貓頭鷹的人跑了。遺傳啦,我對我先生怎麼說。你覺得呢?”

“我不以為我們該把梅斯沃茲小姐扯進來——”

“梅斯沃茲太太,”她嚴厲更正,“的確不用。此外,我不覺得他們對彼此有意。我可以老實告訴你,博士,我最不喜歡道人長短。狄賓跟某人在一起的謠言滿天飛;我不能忍受這種流言在我家裏肆虐。我希望你確實了解這一點——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菲爾博士莞爾:“你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承認我從來沒看到發生什麼事,”她緊閉着嘴,頭撇視一旁,“要是這個人是個罪犯,我不會透露任何他生前的事。我只要想到我兒子差點跟一個每晚部在預謀要割我們喉嚨的男人之女結婚,就——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渾身發抖,“我不需要告訴你,我應該吩咐我丈夫立即採取行動。總之,愚蠢的年輕人會把他們知道的統統抖出來。此外……”

修葛躲在椅背後,避免發出聲響。就在此時,茉兒·史坦第緒身後通往會客室定廊的門開了。史賓利—只手指旋着帽子,一臉得意的嘻笑,尾隨藍道進入屋內。修葛注意到,這位律師看起來悶悶不樂。史賓利的眼光短暫停留在史坦第緒太太身上,沒有認識的感覺,視線最後快活地停在菲爾博士身上。

“謝謝你,長官。我現在都搞定了。”他說,“我馬上就會離開。我會先到“公牛”去開租來的車,回漢翰退房,再搭夜車到倫敦。明天我就會在船上了,要是有船的話。如果沒有,我會看看他們讓不讓我在返回美國前先停法國。那麼……”

“菲爾博士,”上校妻子忍無可忍地說,“煩請你告訴我這個惹人厭的傢伙在我家做什麼?”

史賓利回顧望過去:“你一向都這麼自命清高嗎?”他淡淡地說。接着回過身用法文說,“哼,誰才是討人厭的傢伙?我敢說你的丈夫每天都睡在馬路的松果上。”他對博士說,“這倒提醒我一件事,博士。你該下回把我趕出法國吧?我還想複習複習我的法文呢。我注意到,你已經差莫區這傢伙和他的嘍羅回去;我看到他們走人,謝啦,那傢伙可不通情理了。再見呵,要是你願意告訴我前門在哪兒?”

“你想得美?”茉兒·史坦第緒說,“你太自以為是了,這位先生。博士,你準備按鈴找人來了嗎?我想我們可以安排讓這傢伙從地道出去。”

史賓利伸手遮住嘻皮笑臉,修葛巴不得上前踹他一腳。

“好吧,夫人,好吧!我從窗戶走,這樣可以吧。我對你們這種鄉下豪宅一點興趣都沒有。髒兮兮的油畫,仿冒占董,小心眼的行為——”

“趕快給我滾!”菲爾博士說,抬起腳。

這就是修葛最後看到的狀況。他趕緊穿過桌球室玻璃門,隱身在陰影里,注視陽台外的動靜。幸好他這天穿的是套深色西服。手腕上的夜光錶盤顯示時間為九點半。他有點訝異自己的心跳競如此激烈。

此時無風,濕冷的空氣中浮蕩着花草馨香。月亮低垂,但皎潔明亮,將黑影拉得窄長,草坪隱隱發亮,東傾的樹叢中晃過一道亮光,他發現是半哩外不知名馬路上的公車車燈。有隻狗正在狂吠。

陽台的一扇窗嘎吱一聲開了,透出黃色的光。史賓利走出來,一手撩開窗帘,關上他身後的窗。他遲疑一會兒,似乎仰頭凝望着明月。修葛隱約看得見他的表情;他在笑。笑容消失后,他審慎地左顧右盼,確定沒有異狀,才覺得放心。他悠哉地劃了根火柴點煙。接着,步下幾階淺梯走到草坪上,再度環顧四周,最後沿着陽台下方朝修葛藏身之處走來。他行經桌球室門口,就着月光看了手錶一眼,嘴裏一面哼哼唱唱,腳步在碎石小道上沙沙作響。

當他轉進屋子角落,修葛立即跟上他。跟蹤者完全隱匿在陰暗處,循屋子的草沿無聲無息移動;曾一度差點被玩具割草機絆倒。嘈雜的腳步聲繼續前行,輕鬆愉快,從容不迫。繞過彎曲的車道之後就是一段榆樹夾道的馬路,走到警衛室的柵門。修葛必須穿過月光照射下的寬闊車道,以他右手邊的樹林作為屏障迅速低下身。他身手敏捷跳越那片碎石地,躲在月桂樹叢后。他確信自己在這場荒唐的演出中越來越進入狀況。他喜歡這樣,讓褲子膝蓋在濕答答的草地上摩擦,隨時住意樹叢周遭的狀況,自己彷彿正在扮演間諜的角色。然而,此時的他若被人撞見,准看起來一副蠢像。

他覺得渾身熱血沸騰。溜進榆樹大道的陰影之後,發現即便是史賓利走在他前面二十碼的地方,抬頭挺胸大方走還比較安全。史賓利走在碎石地上的腳步聲壓過修葛踩斷小樹枝及乾落葉發出的噪音。他的獵物正在自言自語;腳在碎石上拖,不時踢上兩腳。他一度詛咒自己,以一種挑釁的態度停下腳步,像面對他的仇家一樣,煙往後甩,最後大吼:“媽的,滾下地獄去吧!”接着高聲吹起口哨。他三不五十就會用一種誇張的姿勢甩他的窄肩。

當他們快要走到敞開的警衛室柵門,修葛被迫要加快速度臨機應變。史賓利毫不遲疑,往村莊方向走去。路上不見人影也沒有半輛車,柏油馬路和高聳的灌木樹籬在月光下顯得光禿一片。史賓利戴着那頂滑稽的帽子昂首闊步,不再留意四周。他們來到摩根家。當修葛屈身蹲伏在樹籬的陰影下,焦急擔心柵欄內的人會晃到門邊或招呼他。但他平安通過摩根家,通過陰森森的教堂,下行至一片燈海搖曳的村莊。

這裏是最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就算是街上沒有一盞路燈。勉強能提供照明的(所有的燈都是油燈——棒槌學堂注)就是一間小酒館。小酒館的房子建在馬路后側一方泥地里,稻草和牛糞味薰人。低矮笨重的石頭建築一度被刷白,茅草屋頂,還有兩側翼房,圍出一方前院。格子窗全部大開,隱約可見屋內煙油燈火下的人影。

修葛離馬路三十碼遠。酒館裏傳來歡樂的笑鬧聲,酒客們隨鋼琴和手風琴的節奏打拍子,有人自告奮勇唱首滑稽歌,眾人便轟然叫好。修葛想起這天是星期六夜晚。不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這都是個愚蠢的演出,他失足踏進泥濘里;緊張的情緒在這灰泥中陡然升高,恨不得馬上來杯冰涼的啤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繞至“公牛”的另一頭,無預警撞上一部停在旁邊的熄燈轎車。撞傷的痛處讓他恢復清醒的判斷力。這部可能就是史賓利的車。這傢伙究竟想做什麼;難道如菲爾博士所說,他會回接待所;拔掉火星塞可能不失為明智之舉,只是以防他萬一要用車。

這時,史賓利站在“公牛”前門,他縮着肩膀,若有所思地吞雲吐霧。最後做了決定,把未抽完的煙彈開,然後踏上通往前院石階。修葛悄悄來到雙人座車的前方,拉出擎蓋鐵勾,動作輕巧、避免發出聲響地打開引擎蓋。他突然聽見腳步聲朝他而來。他抬頭,一股沒有來由的噁心從胃裏翻起。史賓利改變方向,朝着車子直走過來。

他放下引擎蓋時,發出可怕的擦刮聲。他往後潛進楓樹林裏,伺機而動,再度發現自己的心跳跳得很快。他想史賓利應該看不見他。接着,他聽到史賓利在離他不到十二尺的地方摸索車門;門打開,卡嗒一聲,燈亮了,一滅,又亮,直到只剩儀錶板亮起為止。史賓利抬起頭,盯着微弱的光線下。修葛清楚看到他的表情……

那是當晚第一次,史賓利臉上浮現恐懼的表情。男人的下唇在發抖,前額淌着汗水。他甩頭,一滴汗珠從他兩頰和鬢角滑落。史賓利想強顏歡笑,卻辦不到。他手滑進前座的側袋裏摸索,拉出一條皮帶和—只手槍皮套,殺傷力極強的自動手槍露在外面。

修葛口中念念有詞,幾乎很大聲:“老天,這可是玩真的了……”他心跳劇烈,害怕他即將聽到的聲音。彎身伏在儀錶板上,史賓利拔出那把自動手槍,仔細檢查。他將彈匣退至手掌中,翻轉一下,重新裝回去。最後,用他提心弔膽的手,拉開保險栓,將武器塞回手槍皮套里。他再度環顧四周,脫去他的外套,把手槍皮套扣在左腋下。藍白條紋襯衫已經濕答答地黏在他身上。儘管隔着一段距離,修葛仍聽得見他的呼吸聲。

微風颳得樹沙沙作響。“公牛”里歡聲雷動,玻璃杯敲在木頭桌子上喝采聲四起。手風琴試彈幾個音,像是在清嗓子,為某人的歌聲伴奏。沸騰的歡呼逐漸消失;尖細的男高音從寂靜中揚起:

“我是柏林頓·波提,

堂堂七尺高,

走路比名人還有風……”

眾人嘩然大笑。手風琴按着每一個音節,強調歌者上揚下降的聲調。有人大喊:“再來兩杯苦啤酒!”史賓利呼吸濁重,將外套重新穿好。無論他將要赴什麼樣的約,他打定主意要帶槍。用絲手帕擦乾前額的汗水,他調整帽子,關掉車內的燈,然後離開。

史賓利走進“公牛”。修葛在他的車附近打轉,不確定該怎麼做。這個地方無疑會有後門,要是追蹤一事稍有遲疑,他就可能失去他的獵物。不過,修葛不想冒着與他面碰面的危險。

酒館裏似乎擠得水泄不通,他也想喝一杯。他等了一段時間,繼續完成他拔掉火塞的點子。趁酒館門在史賓利身後闔上時,他尾隨着溜進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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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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