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史賓利解讀塔羅牌

第十二章 史賓利解讀塔羅牌

圖書室是間格局窄長的房間,靠陽台的窗戶全部敞開,另一面則是嵌入的書架和壁爐。裝潢整體色調偏暗沉、擺設華麗;窗邊懸挂厚重的棕色窗帘,房間盡頭有兩道門。每盞淡黃色燈罩的壁燈都透着光,玻璃枝型吊燈大開。

一片藍色的煙霧懸浮在燈下,凌亂的書桌也罩在煙霧裏,菲爾博士攤開四肢敞坐在椅中,下巴抵在領口,心不在焉在便條紙上塗鴉。莫區巡官,公事包的文件全攤在面前,搖搖晃晃往後倒,刷着他棕色鬍髭。他淡藍的眼睛蘊含怒意和困惑,顯然剛做完書桌旁長沙發上那位笑容可掬的年輕人的筆錄。

“——你將體會到我的難處,我肯定,”後者伶牙利齒,“我的做法既合乎道德也沒有違法。你是個講理的人,莫區先生。我希望我們都是講理的人,阿們。”他頭轉向剛進門的杜諾范父子。

菲爾博士從他的塗鴉中抬頭眨了眨眼,招手:“請進,”他邀請,“這位是藍道先生,請坐下。我們現在亟需有人協助。”

德瑟司·藍道先生是唯一一位笑容滿面、話語詼諧的男士,舉止優雅、從容不迫,絕對是所有人裏面最真摯坦率的人。其他的人不是在說悄悄話,就是若無其事微笑交頭接耳。他們能做到明明在談天氣卻一副在談國際機密大事的樣子。

藍道先生身材魁偉,一張看似被戳紅的臉,稀薄的褐發從前額往後梳,眼睛仿如一隻機敏靈活的狗,嘴唇寬闊。他自在尊貴地坐在沙發椅上,指甲修整潔凈的手擱在膝上。長禮服和條紋長褲燙得一絲不皺,襯衫立頒讓他看起來沉着穩健而俐落。他站起身,向進來的兩位行禮。

“蓋瑞學院廣場三十七號,”藍道先生說,彷彿在做即席詩,“先生,希望能為各位效勞!”接着他坐了下來,重新用他一派輕鬆的聲音,“我正談到我對這樁可怕的命案相當關切。巡官,你將體會到我的難處。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必對你透露我知道的事。幾分鐘前,柏克先生說得一點都沒錯,狄賓先生是個口風很緊的人。確實如此。口風相當緊的人。我敢向你保證。”

莫區怒目相視,頑強粗啞的聲音堅稱:“事到如今,你別想抵賴。你既是狄賓先生的律師,也代表史賓利——”

“對不起,先生。我代表史都華·崔弗斯先生。”

“呃!我慎重告訴你,他的名字叫史賓利——”

藍道不為所動莞爾一笑:“莫區先生,就我所知,我的當事人名叫史都華·崔弗斯。你明白嗎?”

“但是史賓利告訴我們——”

在這個時候,菲爾博士低聲告誡了幾句,莫區點點頭,話就此打住。此時,博士用他的鉛筆彈打便條紙,眨着眼睛。接着他拾起眼睛:

“我們就重頭開始說吧,藍道先生。我們碰巧知道這位史賓利,或者是崔弗斯先生今天下午打電話給你。無論你打算給他什麼建議,此時此刻,讓我們先把重心放在狄賓先生身上。你告訴過我們——”他抬起肥胖的手指核對那些重點,“你擔任他合法的律師長達五年,除了他以英國人身分在美國逗留多年之外,你竟對他一無所知。他沒有立遺囑,根據你的估算,他留下五萬英鎊的遺產——”

“不幸的是,現在已經貶值了,”藍道以遺憾的微笑搖搖頭,“太可惜了。”

“很好,狄賓最初是怎麼找上你的?”

“我相信是有人向他推薦我。”

“喔,”菲爾博士掐自己的鬍髭,“那麼,也是同一個人向史賓利推薦你嘍?”

“我真的不能透露。”

“現在,這件事令人非常好奇,藍道先生。”菲爾博士低聲說,又用鉛筆在便條紙上敲了半天,“有關於你提供的消息。五年來他從未向你提起任何他自己的事,據你所說,兩個星期前狄賓走進你辦公室,向你透露一些個人的私隱——你是這麼跟莫區巡官說的嗎?”

藍道靠回沙發里,姿勢優雅,保持一貫的微笑。但他機敏的眼神已經鬆懈下來,有點渙散。他撫平褲子上的皺痕,神情愉悅。用銳利的目光打量着菲爾博士。他揚起濃眉,彷彿對自己狡猾的念頭表示滿意地眼神一亮。

“沒錯,”他說,“我是不是該——為了在座先生們着想,你需要我重複一遍供述嗎?”

“藍道,”博士忽然說,“為什麼你希望每個人聽到你的供述?”

僅稍微提高一點聲音,菲爾說話的迴音就在室內嗡嗡作響。似睡非睡的胖男人露出一種表情,藍道眼神立即閃躲起來。喘幾口氣之後,菲爾博士僅說:“沒關係,我來說就可以了。狄賓實際上是說,‘我已經厭倦這種生活了,我要走得遠遠的;可能去環遊世界。此外,我要帶一個人跟我—起走——一名女子。’”

“沒錯,”藍道愉快地確認。他盯着杜諾范父子,“他是說,一名女子。他告訴我是你們這群人裏面的一名女士。”

修葛看着莫區巡官,又看看他父親。巡官壓抑住怒氣嘟嚷了幾句,他半閉雙眼,鬍髭直豎。主教直挺挺坐着,臉上所有的肌肉因腦中的意念而僵硬起來。他的手緩緩探向口袋……這一分鐘內,所有的人都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莫區巡官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他對菲爾博士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的話。”

藍道轉身面向著他:“拜託,拜託,我的好兄弟!這又沒有真的發生,你明知道——根本沒有發生。我當時認為這位可敬先生的話太過自信了。你們難道會把他的話當真嗎?當然不會,感謝大家。”他繼續微笑。

“他告訴你有關——”菲爾博士提示他。

“對啦,這件事莫區巡官之前提過。那些是狄賓先生和柏克先生魚雁往返的書信,”他朝桌上的那些紙張點點頭。“是莫區巡官在狄賓先生的檔案夾里找到的。狄賓先生投資了一大筆錢在柏克先生的公司。當他決定離開倫敦的時候,他希望能退出;一個突兀而不尋常的動作;狄賓先生從來就不是善於經商的生意人。你聽到柏克先生之前說的——這令他十分為難,不是說不可能這麼做,而是時機不對;尤其他提的又這麼倉促。此外,我得指出,這是筆相當可觀的投資。”

“他決定怎麼辦?”

“喔,非常順利地解決了。狄賓先生樂意繼續留下那筆錢。他——我該這麼說——是個聰明絕頂但負責感欠佳的人。”

菲爾博士仰躺在椅中,單刀直入地問:“藍道先生,你對他的死有何看法?”

“哦,不幸的是,我沒有任何想法。我只能說這實在太可怕了,我震驚到無法用言語形容。此外,”這位律師再度眯起眼睛,平靜地說,“你不用期待我會表示任何意見,無論是基於個人或職業道德的立場上,一切都要等到我有機會和我當事人——崔弗斯先生——晤談之後。”

“好吧,”菲爾博士喘氣挺直身子,“好吧,這很公平……巡官,請帶路易·史賓利進來。”

一片沉默。藍道壓根沒預料到他會這麼做。他修整得乾淨平齊的手輕撫着上唇。他僵直坐着,莫區走到窗邊時,他目光隨着莫區移動。莫區把頭伸出窗帘外對着外面交代了幾句話。

“此外,”博士提醒他,“你會有興趣知道,史賓利樂意公開談這件事。我不認為他對你這個法律顧問感到滿意,藍道先生。為了答謝你的協助——”

莫區靠邊站,史賓利隨着—名制服警員走進房間,面無表情看着周遭。他的體格瘦而結實,有張平扁的大臉。他的下巴軟弱,眼神空洞。修葛·杜諾范終於了解外界對他的描述為什麼總是一味用“衣着花俏”含糊帶過。嚴格說來,這個形容並不正確。他並沒有特別花俏,純粹只是——吊而郎當,戒指帶錯了手,領結故意調歪一邊——愛現罷了。他淡黃褐色的帽子有點小、過於俏皮;他的鬢角梢嫌誇張,鬍髭修成細細的一條。他冷冷打量着圖書室,就像在評估它的價值。然而,他很緊張。令人不悅的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藥味。

“大家好。”他態度自然跟眾人打招呼,點了點頭。他脫帽,順理那頭亂髮,直直盯着藍道,“他們告訴我你是個騙子,藍道。你居然建議我把我的護照交給他們。”史賓利態度充滿敵意,他緊張地請求菲爾博士,聲音急躁,“那傢伙——我的法律顧問,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知道我現在是眾矢之的。我知道他來這裏是為了出賣我。‘沒錯,給他們看你的護照就好。’這樣他們就可以拍越洋電報到華盛頓,你看看現在我人在哪兒?”

“在英國的達特穆爾高原上,”菲爾博士不關痛癢地說,心情很好。睡眼惺忪的眼睛納悶看着藍道,“你覺得,他為什麼想要出賣你?”

史賓利一臉傲慢:“找出這個答案不正是你的工作嗎?我只想知道你建議我該怎麼做,”他對莫區點點頭,“告訴我吧!如果能協助案情早日偵破,我不準備和警方發生任何衝突。”

藍道站起身,和藹地打圓場。他說:“別這樣,你誤會我了,崔弗斯先生!請你理智一點。我的建議全是為了你好……”

“說到你,”史賓利說,“你現在滿腦子在想‘這傢伙究竟知道多少?’你發現……所以才會這麼建議我。我會把我知道的統統抖出來。話又說回來,你曾經答應我不告發我持用假護照的事,讓我在一個星期內離開這個國家,不是嗎?”

藍道走上前,忽然尖聲說,“別作傻事!”

“你怕我毀了你的計劃,是吧?”史賓利問道,“我想得沒錯。你現在仍然想,‘他到底知道多少?’”美國人在藍道對面坐下。頭頂上正好有盞燈,他的臉陷在陰影里。從眼睛到頰骨,一道銳利的線條延至下巴,頭髮光亮的色澤一如他目光挑釁的小眼睛。他似乎想起他原本不是要扮演這種風度翩翩、四海為家的旅者角色。他怱然回神過來,改變自己的言行舉止。連聲音也變了調。

“我可以抽煙嗎?”他問。

四周氤氳煙霧讓他悄聲試探一下,但是沒有獲准。他心裏早有數,卻仍感到憤怒。他逕自點了根煙,手腕靈巧一轉擦亮火柴。他接下來的言語毋寧更真實;他環顧屋內,一臉驚訝和迷惑,唐突地說:“這裏是英國鄉間的豪宅。我不諱言告訴各位,實在太令我失望。這玩意兒——”他拿煙指着牆上—幅威尼斯景緻,“簡直堪稱拙劣,那一幅也是,壁爐上法國畫家幅拉哥納爾的仿作真讓阿肯色州的松瀑光彩盡失。各位,我希望我說得沒錯。”

莫區巡官不耐煩地說:“這關你什麼事,你別趁機轉移話題;聽着,”他緊皺眉頭,“我挑明了告訴你,我絕不跟你交換條件。要是菲爾博士願意這麼做,那是他的事,他自己對蘇格蘭場負責。我們聚集在這裏,是為了讓案情早日水落石出……你最好能讓我們相信你並非射殺狄賓先生的兇手。首先,我們要知道——”

“巡官,冷靜一點!”菲爾博士好言相勸。他喘着氣向史賓利表示,他對之前的話題頗感興趣;他雙手交疊在便便大腹上,以慈父般的祥和說,“你對於這些畫的評論果然是一針見血,史賓利先生。這裏有幅非常有意思的水彩畫,就在你旁邊的桌子上——那張紙牌。請你過目一下。不知道你對此有何看法?”

史賓利往下看;他看到紙牌上手繪的八柄寶劍,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這不是塔羅牌嗎?你們從哪兒搞來的?”

“你知道這玩意兒?……太好了,比我預期的好太多了。我正想問你,當你認識狄賓先生時,他是否相當熱中神秘學?我相信他是;他那幾柜子的書內容都相當冷癖——比方說像渥靳、伊利·史達、巴利特、帕布士這些人的作品,似乎沒有人知道他在鑽研這門學問。”

“他的確相當熱中此道,”史賓利乾脆地回答,“還有其他任何能預測未來的東西。他卻抵死不願承認,就這樣。事實上,他跟他們一樣迷信,塔羅牌是他的最愛。”

莫區巡官動作笨拙地拿起筆記本:“塔羅牌?”他重複,“這張塔羅牌是指什麼?”

“為了能充分徹底回答這個問題,我的朋友,”菲爾博士瞥了這張牌一眼,“你們有必要對這門神秘學的基礎理論有初步了解;儘管這個說明一定讓各位理性的腦子、甚至我自己感到難以理解。一旦各位對神秘學的功能有基本概念,我就便於對各位解釋我的假設。塔羅牌揭露宇宙的概念和原理,讓我們能夠掌握自然進化的法則,它就像宇宙問的一面鏡子,令我們象徵性了解古哲的三重神譜、雌雄同體及宇宙演化理論,是一種漸進式具體表現或與神靈關係密不可分的雙重趨勢……是對神智學更進一步的讚美。也是——”

“不好意思,先生,”莫區巡官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沒辦法把這些寫下來,你知道。要是你能把你的意思說得更清楚……”

“很不幸,”博士說,“我辦不到,要是我弄得清楚就好了。我只是加以解釋,我讀過一些,因為我被這些字裏行間的奧秘及宏觀的視野深深吸引。據那些研究塔羅牌的人說,整個宇宙歷程的關鍵……主要就是根據這盒七十八張象徵奧秘意義或恐怖標誌的紙牌。就和各位打紙牌一樣,他們用這些牌預測未來,正如史賓利所說的。”

莫區看起來相當感興趣:“喔,就憑這些紙牌預測未來?我玩過。我姊姊的朋友常常為我們解讀這些牌。茶葉也可以,”他—本正經,“要是她沒有說對,就會……”他忽然打住,一瞼內疚。

“沒有關係,”菲爾博士以同樣慚愧的表情說,“我自己本身就是史賓利先生形容的那種“熱中此道”的人,我碰到會看手相的人絕不錯過攤開手的機會、或者用水晶球預測我的未來。我就是忍不住。”他坦白說,甚至有點埋怨,“就算我再不信這一套,我一聽自己的未來還是馬上會號啕大哭。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知道塔羅牌的緣故。”

史賓利諷刺地撅高嘴,暗自竊笑:“我說,你是偵探嗎?”他問,“你是我見過最有趣的偵探。人活在世上就要多學。預測未來——”他又暗笑。

“關於塔羅牌,巡官,”菲爾博士繼續說,“應該是埃及人發明的。但是這副牌是法國人設計的,玩牌的歷史可以回溯到查理六世。這七十八張牌里,有二十二張稱作主牌的大阿爾克納,五十六張稱之為副牌的小阿爾克納。恕我不詳述這整副牌、甚至它的學問,這些太深奧了。副牌主要分為四套花色,梅花、方塊、紅心、黑桃;不過,我們在此稱之為——”

“權杖、聖杯、五角星和寶劍,”史賓利邊說邊檢查自己的指甲,“我要知道的是:你們是從哪裏拿到這張紙牌的?牌是狄賓的嗎?”

菲爾博士拿起脾說:“每張牌都有不同的意義。我不準備拿它預測未來,但你們也許會對它的象徵意義感興趣……問題中的問題,史賓利先生,狄賓先生擁有一副塔羅牌嗎?”

“有的。那副牌由他自行設計、託人繪製。還花了一千英鎊請紙牌公司製作。不過這張牌並不出自他那副牌……可能是他又製作了另一副。我問你,這張牌是哪來的?”

“我們相信是兇手留下的,含有某種象徵意義。在這偏僻的格魯司特郡里,有誰使得出這種神妙的戲法?”菲爾博士若有所思。

史賓利直瞪視他。這一瞬間,修葛·杜諾范敢發誓這傢伙看出了什麼。而他只是再度竊笑。

“這張牌代表什麼意義?”莫區問。

“你來告訴他。”菲爾說。

美國人喜歡這調調,他故作誇張,先盯着後者,又轉向前者:“我當然可以告訴你,先生。這代表着他的下場。寶劍八的意思是——宣告判決。它向老尼克·狄賓指出,上帝知道他是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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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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