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早瀨從薄被子下面伸出赤裸的右胳膊，仰卧着枕頭邊摸索，指尖觸到白鴿牌香煙盒上。他靈巧地用一隻手抽出一支香煙放到嘴上，又用同樣的動作找到打火機，然後在臉部上方打着。把猛勁吸進的第一口煙用力朝天棚吐去，全身沉浸在愉快的倦怠之中。情事之後吸煙格外香。

早瀨抬起頭，向躺在身邊的美也子看了看。美也子閉着眼睛睡得正香。落在細白面頰上的鬆散頭髮，妖艷多姿，不能不使男人動心。本來就光滑細嫩的皮膚，由於和早期的一次情事，競覺得似乎滲出一種以前沒見到過的光澤。

旅館位於澀谷松濤，雖然不大顯眼，但建築卻很講究。早瀨經常把這裏當秘密場所用。女老闆是個嘴很嚴的人，又位於住宅區當中，這對避人眼目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早瀨心裏實在很滿足，即便回憶起涉獵過的數不清女性肉體的經歷，幾乎也不記得有攻不下來，或只留下不愉快而罷手的時候。

但論到美也子，雖然並不是沒有信心，卻決不認為是座戒備不足的城堡。那是因為，美也子的軀體被某種肉眼看不見的薄膜覆裹着，不肯把裏面的東西暴露出來。早瀨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美也子對自己所抱的感情。

美也子的心理發生了微妙而多樣的變化，但早瀨卻不知道自己的什麼刺激使對方發生了這種變化。

只能理解為這是一種矛盾心理，即美也子雖然向早瀨投來了暗示愛慕的目光，但另一方面又企圖在與早瀨中間建一堵牆，藉以維護自己的尊嚴。

其證據是，一旦把牆拆開，美也子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想到剛才美也子表現出的那種熱烈舉動，使你不能不相信女人所具有的魔鬼性。

“儘管如此，那小百合究竟是怎樣精神結構的人呢？”

早瀨的思考轉移到小百合身上。之所以能提前把美也子抱到懷裏，是因為小百合今晚也沒有來，毫無效果的等待就這樣變成了同美也子的約會。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也可以說反倒是對早瀨有利了。不過，他對小百合連續兩個晚上的失約行為仍是無法原諒的。

“我早瀨可不是為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外地少女的傳喚電話就草率行動的人！”

早瀨有作為一個演員的自尊心，正因為有美也子的請求，才答應小百合要求的。

“可是她竟敢輕率地對待我，實在太不像話！”早瀨對小百合的氣憤化為粗野的情慾，通通發泄到了美也子身上。對小百合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美也子那低聲下氣賠禮道歉的樣子，激起了早瀨的征服欲，這也是事實。

猶豫和必要的程序都一下子拋掉，他硬把美也子帶到同床的地方。

從結果看，這也許是對的。但事情過後，當凝視着向天棚飄去的紫色煙霧時，早瀨又想起了尚未解開的疙瘩。

早瀨稍冷靜些，分析了一下小百合的心理。

“把我的照片掛滿房間，為了要看看我的容貌，竟斷然離家出走。這樣一個姑娘昨晚竟以腹痛為理由不來赴約，推敲起來也確實令人生疑。難道小百合會主動放過如此難以如願的機會嗎？況且是連續兩個晚上？”

在熟悉影迷心理的早瀨看來，小百合的行動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

早瀨無意中把視線集中到了美也子的睡容。美也子大概和小百合也有聯繫，並且已約定好從家裏來電話，所以她曾要求早瀨諒解，說必須盡量早點回到旅館去。就是說今晚不能住在這裏，誰知卻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美也子向我追求的不只是肉體的要求，恐怕還有深刻的精神方面的根源。”

在氣喘吁吁的間歇里，從美也子嘴裏多次傳出愛的語言，雖然是夢話般順口說出來的隻言片語，但實在表現了一直在愛早瀨。

“這麼說，達到心愿的也許不是我，而是美也子吧？”

會不會是美也子希望讓人勾引，來接觸早瀨，並且軟硬兼施，最後以被動形式如願以償的呢？

“我想利用小百合去接近美也子，可實際上相反，是美也子利用小百合來接近了我。”

有一種解釋可以說得通，即假定少女小百合指定漆黑的公園和連續破壞重要的約會，是美也子預先一手精心策劃的。

早瀨按照美也子的意志行動，被她隨心所欲地操縱了。

“受騙白等是理所當然的了。不過，也有點奇怪，小百合會幫助繼母搞什麼風流韻事？怎麼想也不合情理。”

這時，早瀨想到一件事，心中不禁猛然一驚。失蹤的小百合和美也子有電話聯繫，按小百合的指示，早瀨也採取了行動，可是早瀨一次也沒核實過是否真有小百合這個少女。即使小百合不是個實存人物，憑美也子一句話，這個計劃也可以繪製出來。

“是一出莫名其妙的少女失蹤把戲。”

早瀨嗤之以鼻，但面部表情嚴峻。如果小百合的存在是假的，那岐阜縣下的富翁、園田家的存在也令人懷疑了。於是，睡在這裏的美也子究竟是何許人呢？回想起來，早瀨還沒見到過一個為美也子身份作證的人物。

早瀨愕然坐起身來。早瀨乾的是懼怕醜聞的熱門職業，現在他受女人炮製的計劃誘騙，跟那女人同床而卧，這不是上了精心設計的圈套了呢？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今晚跟美也子這件事就將是災禍的起源。

早瀨確實看清美也子睡着后，把枕邊的枱燈從美也子的頭部稍稍移開，在燈下取出美也子手提包里的東西看了一遍。這是想發現點能抓住美也子真面目的線索。

都是些普通的小東西，沒有找到特別有價值的線索。這就更加引起了早瀨的不安。

早瀨注意到一個用紅布縫製的護身符，好像是舊的，已經髒得不成樣子，與美也子攜帶的物品極不相稱。這種不協調感促使他想再往袋子裏面看看。

和護身符一塊兒，出來一張照片，是接觸式洗的35毫米膠捲的小型感光片。照片上的兩個人靠在陡峭峽谷的岩石上。一個是羞答答表情的梳辮子姑娘，另一個是手搭在姑娘肩上的高個子青年。

早瀨恍然大悟，原來這男的不正是年輕時的自己嗎！身上穿着山裡男人打扮的衣服，使他回憶起十幾年前，到岐阜的峽谷里拍攝外景時的情形。

早瀨把照片翻過來，看看背面。墨汁的顏色是褪了，可書寫整齊的小字卻依然能清楚地辨認出來。

——如果來東京，請一定來找我，我等待你。

早瀨登志夫

自己親筆寫的，沒錯。光陰的迷霧不知不覺地消散，一個鏡頭浮現在腦海里。

原來那個少女是外景攝製組安營紮寨那家旅館的姑娘。那是個帶有山裡鄉土氣息的溫泉旅館，正因為是個交通不便的地方，住起來沒有愛看熱鬧人的干擾，所以輕鬆自在。

早瀨立刻就跟這姑娘親熱起來了。不錯，只是出於一種消遣的輕鬆心情，不過，真正原因還是姑娘的潔白和那雙明亮的眼睛緊緊地吸引住了他。記得那是一張兩個人合拍的快相，是讓一位同行給拍照的，分手的時候留給她做紀念了。

早瀨留給少女的，除了這張照片以外，沒有別的。一天夜裏，他把她引誘到河邊，在強烈的衝動下佔有了她的肉體。寫在照片背面的文字，一半是賠禮道歉的意思，一半是表現早瀨的戀戀不捨之情。

從那以後，包括瞬間的情況，早瀨有過無數次的戀愛經歷。記憶裏面又增添了許許多多更加令人肉麻的裸體女人。早瀨在記憶里拚命搜尋被列入忘卻檔案里的這位少女的名字。

——美也子，是的，是叫美也子。

早瀨手裏拿的照片不知不覺掉到了地上。接下來他緩緩地移動視線。美也子依然在睡。梳辮子的少女，地位已變得如此尊貴，而且讓早瀨實現了再次見面的諾言。

對美也子那出乎意料的允諾，和情慾火焰之高，只要想到她與早瀨之間早已結下的不解之緣，就可以理解了。更何況，對美也子來說，早瀨是第一個男人。

早瀨對萬沒想到的與美也子的偶然相會大為吃驚，然而，照片的發現也成了他提出下面疑問的線索。

少女失蹤事件不像是虛構的。因為照片的主人美也子，即使不設置那種小題大做的騙局，也已經有了讓少女從正面接觸早瀨的關係。

“那麼，小百合為什麼兩次都沒來赴約呢？”

早瀨嘴裏這樣嘟囔的時候，腦海里突然閃出來一個“死”字。

“只要她活着，就不會放過我這個電影明星。”

這是絕對的自信。然而，那個字又向某個假設展開，變得暗淡了。

“小百合已被美也子親手殺死了，她與我的兩性關係只不過是殺人的副產品。在小百合失蹤事件的背後，還隱藏着更大的殺人動機。”

如果重病卧床的丈夫死了，園田家的財產將由美也子和小百合兩個人來分。可是，只要沒有小百合，就成了美也子一個人的了。

美也子想通過預謀犯罪，把小百合一筆勾銷。造成事故或自殺的假象也是一種策略。然而，還有轉移警察視線的更安全的方法，就是讓小百合成為離家出走、下落不明的人。七年不知道本人生死時，戶籍上就同意作死亡處理。抓住這筆巨大的財產就高枕無憂了。

少女因嚮往城市而失蹤的案件並不罕見，有家法的園田家，縱然不顧體面下決心尋找小百合，誰也不會指望有多大的效果。

如果知道小百合不回來，那丈夫的病就會進一步惡化。負責照料病人的如果是美也子，那她就可以任意擺佈丈夫的生命。這不是一箭雙鵰嗎？

早瀨從鋪席上拾起照片，再次仔細觀看。這張照片對於犯罪策略也起有效的作用。

小百合為了見到早瀨，甚至於過離家出走未遂的事。美也子會對小百合說：

“你一個人去拜訪，早瀨也不會見你呀！不信你試試看。”

平時，繼母美也子與女兒小百合關係冷淡，甚至對立，現在肯定會產生對抗。然而，美也子沒有忘記留下計劃的伏筆。

“是這麼回事，我與早瀨有個人的關係，隨時都能見到他。所以，如果你會見不成，就馬上打電話叫我好嗎？”

甚至連照片的背面都會事先讓小百合看。

少女留下留言紙條來到東京，果然沒有見到早瀨，便打長途電話，求得美也子的幫助。

根據這種情況，周圍人就會相信：美也子來東京是按照小百合的意志決定的。

美也子開汽車到東京，是為了有助於殺人。搬運屍體以及辦其他事情，車是不可缺少的。

儘管早瀨已經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小百合失蹤事件中的配角，然而卻並不覺得主角美也子令人討厭，反倒覺得美也子可愛。她雖然是個有夫之婦，但卻長期保存與早瀨有關的值得回憶的紀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