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阿曼達拿出一個新筆記本;抓了一把軟豆,都塞進包里,跑出了報社辦公室。唐奈利緊隨其後。

“如果我開車,會冒犯你男子漢的驕傲嗎?”她稍稍偏了一下頭,問。

“這要視你為什麼開車而定。”

她回頭瞅了一眼,感覺到他眼裏閃過一絲逗樂的笑意。她敢於誠實回答。

“為了到拉利那兒。”

他就地站住了,“你剛才是暗示我開車太慢?”

“唐奈利,我看到有些老婦人星期天外出開車都比你開得快。當然如果你感到有危險……”她說了一半,打住了。

“那好吧,你可以開我的車。”他掏出鑰匙。

她明白這裏有個“騙局”,他的破車不會比人走得更快。“用我今天上午租的車吧,這樣可以快些到達。”

這會兒他真的受到傷害了,“你也不喜歡我的車。”

“我們是在浪費時間,唐奈利。”她又不耐煩又想笑。

“但你侮辱了我的車。”

“抱歉,開你的車顯然對我是一個挑戰。如果它出了什麼事,我會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

他很欣慰地笑了,“一着好棋,阿曼達。非常有策略。”

“謝謝。現在我們可以離開這兒嗎?我擔心拉利。”

“給我指路。”

讓唐奈利放心的是,當她在時速48英里——或許60英里的情況下進行第一個急轉彎時,連眼也沒眨一下。唐奈利針對性地繫緊了安全帶。

速度計越過65英里刻度時,他並沒有告訴她這樣是會被逮捕的。相反,他低聲嘟囔着什麼,聽來值得懷疑,象在祈禱上帝。

十分鐘后,她嘎然一聲把車停在一幢小小的四單元公寓住房前,拉利就住在底下一層。他一句話沒說,只是伸過手去,從點火裝置上取下鑰匙,塞進口袋裏。

阿曼達沒有發火,那樣太浪費時間。在唐奈利作出一臉假笑之前,她已鑽出汽車,跑到行人路上。唐奈利分明不相信形勢的緊急,邁着悠閑的步子跟在後面。

在行人路的半途中,她聽到亞特蘭大勇士棒球隊的聲音從開着的窗戶飄出來,這使她明顯放慢了速度。她突然覺得十分愚蠢可笑,唐奈利不可能讓她忘了這場橫貫城區的、感情衝動的競賽,以及她在途中違反的法律。

她給他一個可憐兮兮的笑,“我猜他肯定在。”

唐奈利點點頭,“也許他是在比賽中沒有接電話。”

“有一天他接了,否則我不會如此擔心。”

“那天發生什麼事了?”

她給他一個小綿羊般溫順地笑,“我把他拉到辦公室,他錯過了剩下的那部分比賽。”

“一個聰明的男人會從中汲取教訓的。”

阿曼達瞪着他,“好了,唐奈利。我犯了個錯誤。但有件事可能已經出了問題。”她以一種公然挑戰的口氣加了一句。

“嗨,我不能因為你小心謹慎時犯錯而批評你。既然我們到這兒,就去檢查那些底片吧。”

阿曼達搶先一步進了門廳,一邊抬手敲門,一邊大聲喊拉利。她一碰到門,門就自己開了,那種她在打電話時產生的難受感又回來了。她的心突然搖蕩起來。她抬頭盯着唐奈利,默默地懇求着,向後退了一步。

“你先走,唐奈利。”她哽着氣低聲說。

他把她推到門邊,推開門。

“舉起手來。”

這聲裁判官的大喊引起一個十分不祥的迴響。唐奈利從手槍皮套里拔出一支手槍,皮套藏得很緊湊,一直躲在他鬆鬆垮垮的襯衣下面。她的脊背頓時寒氣嗖嗖。

“不要動。”他嚴肅地對她說。她點點頭。縱然不是出於頑固挑戰的秉性,為了換換花樣,也可能已讓她從這個地點移開了。

唐奈利消失在公寓內,留下阿曼達在門廳悶死人的熱氣中發抖,作着最壞的想像。她聽到他輕輕地踩在了硬木地板上的吱吱聲,聽起來,無異於千軍萬馬穿過搖搖欲墜的木橋。接着聽到他一個踉蹌,隨後一聲低低的詛咒,她的心跳到了喉嚨口。

“阿曼達!”

她鬆了一口氣,緊接着聽到他喊,“到這兒來,叫救護車。”他聲音鎮定,但無疑事態緊急。”

“噢,上帝!”她驚呼起來,心又被一陣捲土重來的痛苦揪住了。她麻木地進了公寓,在電視前的椅子旁找到一個電話。她甚至沒有想走過起居室,眼睛被吸引到卧室門口。

她生硬地向緊急接線員敘述了地址。

“什麼傷?”

“我……我不清楚。”

“我得知道。”

“唐奈利……”她大口大口地咽着空氣,“唐奈利,她要知道是什麼傷。”

“頭部重擊,可能顱骨斷裂。”

她靜靜地複述了一遍,眨巴眼睛擠掉淚珠。就在掛上電話時,她聽見電視爆發出一片喊叫聲,及時掃了一眼,看到勇士隊得分而領先。沒看到這個場面,拉利會暴跳如雷的。她癱倒在椅子上,“該死。噢,該死。”

“阿曼達,你沒事吧?”

她點點頭,隨着意識到唐奈利看不見她。“沒事”,她聲音顫抖着回答。

深吸一口氣,她站起身來,向卧室門口走去。拉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血在慢慢地從鬢角的一處傷口往外流。他分明進行過一場搏鬥,因為房內亂七八糟。

要麼,也許他是個邋遇的管家,她無法搞清楚。她是第一次到這兒來,儘管拉利的電視機前有一個給她提供的位置,隨便她什麼時候想來。她現在意識到,他一直想以自己的方式,或者是逗人發笑的奉承,或者是友好的無所求的陪伴來寬慰她,幫她挺過離婚的痛苦。她跪在他身旁,拿起他的手,輕輕拍着。他看着是那麼年輕。要是他……?自責、內疚深深地攫住了她的心。

“別這樣,阿曼達。”唐奈利看透了她的心思。

“但是如果……”

“反覆考慮也許會怎樣是沒有用的。事情發生了。多虧你擔心又到這兒來,我再也不會批評你直覺主義了。”

她盯着拉利灰白的臉,眨巴眼睛擠掉了更多的淚珠。唐奈利已經扯了床單,裹起他的身子,但是他還是冰涼冰涼的,濕乎乎的。“他會好嗎?”

“當然,明亮的眼睛。”拉利微弱的氣若遊絲的聲音答道。他的眼睛看來不能聚光,張了幾次,隨後又合上,努力失敗了。“我多麼希望不是這樣讓你進到我的卧室來。”

她一隻手放到他的臉頰上,第一次注意到他臉上有淡淡的幾點雀斑。“噢,拉利,我很難過。”

“嗨,不要難過,自從我搬到這兒,這是最激動人心的經歷。”他忽而退縮了,“該死,我的頭受了傷。”

“要保持平靜,”唐奈利建議道,“我們叫的救護車正在路上呢”

“不能離開,”拉利爭辯道,“不能錯過這場比賽。”

“勇士隊正領先呢。”阿曼達說。真高興她曾掃了一眼比賽。

“怎麼贏的?”

“中間守場員在第六個底線打了個二壘球。”

“這兒發生什麼事啦?”唐奈利問,顯然覺得如果拉利要浪費精力,不如告訴他們一些情況。不過,阿曼達知道,他是多麼討厭除了聽晚間新聞比賽之外的任何事情。

“唐奈利,他想了解這場比賽,我去開大聲音。”她提議。

拉利阻止了她,握着她的手,“這樣可以了。”他閉上眼睛,又一陣疼痛在衝擊他。他的話很短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拉利,你現在不必非得說。”她說著,狠狠瞪着唐奈利。

“得說,可能很重要。我採訪回來,打開電視看比賽。”他做了個怪相閉上了眼睛。

最後他又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後來急急忙忙拿了一瓶啤酒,進卧室換襯衫。”他朝她咧了咧下巴。“我喜歡穿着我們勇士T恤看電視。”

“我敢打賭你看着象他們中的一員。”

“接着發生了什麼事?”唐奈利問。

“有人肯定一直在等我。我就記得這些。”

阿曼達搖搖晃晃跌坐在地上。“瓊·克勞德。”她輕聲嘀咕。

唐奈利正要問她什麼意思,急救隊趕到了。十秒鐘后緊跟着進來的是滿臉通紅,氣鼓鼓、喘乎乎的奧斯卡。接下來幾分鐘都用來回答護理人員的問題,聽奧斯卡嘟嘟囔囔發牢騷,因為沒人給他打電話。

“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他拉長了臉,把拉利和唐奈利也包括在內,而阿曼達知道這主要是針對她的。“你們什麼事也不告訴我,我不只是你們的老闆,我關心你們。我回到辦公室,威利說我的攝影師死了,我差點當場心臟病發作。”

“為什麼威利告訴你拉利死了?”

“阿曼達,那人記得嗎?在電話里抄收國內要聞時,肯定一直在聽警方廣播。他們可能說了拉利頭部受到重擊。看在上帝份上,我剛剛從博比·雷那兒發現你車上的擋風玻璃昨晚給打飛了。”

阿曼達不信任地盯着唐奈利,“你答應不告訴博比·雷的。”

“我沒有告訴。”

“不要發火,姑娘,是修理商店打電話告訴他的。我們不能讓人們在鄉村公路上遭到槍擊。阻止那類瘋狂的事,是博比·雷的職責。他想過會兒和你談談,以查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阿曼達轉動眼珠,“我們不可以把這堂課留到拉利去醫院以後再講嗎?”她彎下腰,親了一下他的面頰。“離開時,我把門鎖上,好嗎?”

他呻吟着。

“怎麼啦?”她焦急地問。

“我的身體肯定差極了。我不是想勾引你。等我好了,你能再親我一下嗎?”

“我答應。”他被抬進救護車時,她最後握住他的手,“拉利,你還有莫里斯廚師表演的底片嗎?”她問。

“在我的文件櫃裏。我不想讓它們在亂糟糟的辦公室丟掉。”

“謝謝,我不久會去看你的。有沒有你想打電話通知的人?”

“謝里爾·蒂吉斯,但我懷疑她是否會來。”

救護車一開走,阿曼達就要折回公寓,奧斯卡攔住了她。

“你認為你正在幹什麼呢,阿曼達?”

“我在進行我的報道。”

“你是怎麼和他糾纏在一起的?”他猛地把頭扭向公寓的方向,唐奈利已經進去,看不見了。

“我並沒有,象你如此富有內涵的表述,和唐奈利糾纏在一起。博比·雷雇他來調查莫里斯廚師謀殺案,我也在調查此案。我們會偶爾出現在相同的地方,這說不過去嗎?”

“哦,真的嗎?”她聽到他聲音里有消遣的味道,抬頭又看見他眼裏閃着會意的光亮。

“算了吧,奧斯卡。”

“我只是不想讓你和消息來源太近而損害你報道的完美。”

“我願意和誰近乎就和誰近乎。”她發著牢騷跺着腳進了拉利的公寓。唐奈利已經在看文件櫃了。這是公寓裏唯一井然有序的東西。追溯到拉利大學時代的照片和底片,按字母順序歸檔,逐個被仔細放在有各自標籤的文件夾內。

“怎麼樣?”她問。

“沒有文件夾是標着莫里斯廚師,或者烹飪,或者謀殺,或者我能想到的任何名詞。拉利有怪異念頭嗎?他會不會做一個古怪的標籤?”

“從剩下的那部分看,每樣東西都極為直接了當。有別於他所有不落俗套的方式,拉利對攝影非常嚴肅,他不會拿文件夾開玩笑的。”

“我害怕那件事”

“底片沒有了?”

“看來是。”

“你們兩個在意讓一個老人進來,看看你們究竟在找什麼嗎?”奧斯卡說。

“莫里斯廚師表演的底片。”

“為什麼需要?”

“我們也許有一個目擊證人能認出表演前一天和薩拉·羅賓斯吵架的一個人。樣片已從辦公室消失,所以我們來這兒找底片,好複製出新照片。”

“行了,你們為什麼不照直說呢?我有樣片。”

阿曼達和唐奈利幾乎同時睜大了眼睛,盯着奧斯卡,“你有?”

“我並不是你認為的那樣思維落後,死氣沉沉的記者,羅伯茨女士。我知道那些照片也許很重要。我把它們拿回家,放在了安全的地方。”

阿曼達如釋重負,“我們現在有時間去取嗎?”她問唐奈利。

“沒有。奧斯卡,把它們鎖住了,好嗎?我們明天上午來取。”

“你們倆現在要去什麼該死的地方?”

“亞特蘭大。”

“一起嗎?”

“歇歇吧,奧斯卡。”阿曼達警告道。

他們走了,留下奧斯卡怔怔地在後面注視着他們,阿曼達本能地感到,他壓根兒不關心她的完美因唐奈利而受損害。唯一使奧斯卡煩惱的是嫉妒。

阿曼達暗自笑出聲來,唐奈利奇怪地掃了她一眼,“這些都是怎麼回事。”

“奧斯卡,沒能參加這個報道讓他難過得要死。”

“那你高興嗎?”

她聽出他的話中隱含着批評的調子,便嘆息起來,“不是真的。也許明天我應該告訴他,到目前為止我們確切掌握了什麼。他或許會有一些獨到的看法。”

唐奈利的眼中迅速閃過一絲讚許,“或許會的。順便問一下,剛才你提到瓊·克勞德,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拉利在莫里斯表演那天拍過照片,拉利甚至就此事請教過他。昨晚我差點兒被伏擊,緊接着我們發現他回到了城裏,或許是回到亞特蘭大。現在這件事,別人誰會有那樣的機會和動機?”

“薩拉呢?她死的時候,他不是已經離開城裏了嗎?”

“我正希望你不要想到這點,那一件事我解釋不了。”

“今晚你還想去上那個烹飪課嗎?如果花點時間在醫院陪拉利,也許是最好不過的。”

她想到了拉利,想到了自己受創的汽車,又想到了可憐的薩拉,重又點燃起她要查個水落石出的決心。“你不要拋開我。”

唐奈利顯然聽出了她的氣憤,他警覺地看着她,“你只在那兒觀察,阿曼達。不要敏感地盤問,不要耍詭計。我不想在找你時,發現你已弔死在冷凍食品貯藏庫內。”

“相信我,那也不是我的主意,覺得這樣結束今晚會很有趣。我會小心的,我會象真正的法國烹飪學生那樣,聽從指令的。”

“阿曼達,自我們認識以來,你就沒有聽從過指令。我不會因為你突然謙虛、恭順起來而打消疑慮。”

她沖他極為天真地笑了,這是她能做出的最天真無邪的笑容,但看來還是沒有打消他的疑慮。

當到達賓館時,唐奈利還在給她列一大堆警告。進到門廳后,他總結說,“為了上帝的愛,你登記時不要報真名實姓。”

“如果我不用真名,那該怎麼付這堂昂貴的課。我計劃着用支票付的。”

唐奈利從口袋裏拽出幾張揉皺的鈔票。“用這個,交帳時,我可以從博比·雷那兒拿回來。”

對新聞工作來說,阿曼達覺得那是不合乎職業道德標準的,但現在卻是切實可行的。她願意接受這切實可行的事。

財政問題解決了,唐奈利似乎就等着她向電梯走去,他好悄悄溜出去執行自己的使命。她向那個方向瞥了一眼,隨後充滿渴望地往酒吧看去。唐奈利準確地弄清了她的猶豫。

“你肯定你想做這件事是嗎?”

“當然肯定。那是一塊蛋糕……或者說……哦,我忽然想起我在大學學過法語,我對你說過嗎?”

“你在閑聊。”

“我不是在閑聊。”

“好吧,那你是在拖延時間。”

“一點沒錯。”

唐奈利咯咯笑出聲來,“阿曼達,真的,如果你不去的話,我一點也不會看低你的。”

她皺了皺眉頭,“我會去的。”

這一次她朝電梯走了兩步,然後轉過身來,“只有一件事。”

“可以。”

“我們可以緊緊擁抱一次嗎?”她臉刷的紅了,“只是萬一我們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們會有其他機會的,阿曼達。”他許諾道。“不管怎樣,我們可以擁抱一下。”

他把她拉進懷中,緊緊地抱着。這是一個十分美好的擁抱,令人恢複信心、性感,使她感覺好些。

好多了,她想。愉快滿足的聲音中夾帶着一點點嘆息。

為了給足份量,他又給了她一個輕輕的、蕩氣迴腸的吻,她於是覺得能對付整個世界了。她笑了。

“謝謝,唐奈利。你幾乎給我一個呆在這兒上課的理由。”

“很高興做件好事,”他說道,大笑起來。她能從他的眼神中辨別出他的確是這麼想的。

“我會一分不差十點半回這兒和你碰頭。如果你不在門廳,我找你,行嗎?所以不要驚慌。不要一個人到處走動。盡量呆在會議廳,直到和我碰頭的時間。他不會在那兒幹什麼事,不可能要挾着你又踢又叫地穿過門廳。”

“唐奈利,我向你保證,我會竭盡全力不被殺害。”

“好樣的,因為我為今後安排了一些計劃,也許你會感興趣。”

他眼中那難以抑制的表情,使她的心神大亂。這也是能夠活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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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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