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接下來的兩天裏,情況相差無幾,只是天又熱了幾分。
布魯內蒂的那份名單上有四位,按照上面列出的地址還是找不到人,鄰居裏邊也沒人知道他們在哪裏,什麼時候會回來。名單上有兩個人什麼都不知道。加洛和斯卡爾帕的運氣也一樣差。不過,斯卡爾帕的名單上倒是有一個人說,這畫像上的人似曾相識,只是吃不準是在哪裏見過他,怎麼會見過他。
三個人一起在警察局邊上的一家餐館裏吃了頓午飯,聊了聊他們目前已知和未知的情況。
“喏,他不懂怎麼剃腿毛。”就在他們快要拿不出話題來討論的時候,加洛說了一句。布魯內蒂不明白這位巡佐是想來點幽默呢,還是想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你這麼說有什麼根據?”布魯內蒂一邊問,一邊把酒喝完,然後四下找侍者結賬。
“他的屍體。他的腿上有許多小傷口,好像他剃的時候不太習慣。”
“我們有誰會習慣?”布魯內蒂問,接着馬上把這個人稱代詞挑明。“我是指男人。”
斯卡爾帕笑得把臉都理進杯子裏去了。“我沒準會把膝蓋給割下來的。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乾的。”他一面說一面搖搖頭,對又一個女人的奇迹驚嘆不已。
這時侍者拿着賬單跑過來,把他們的談話打斷了。加洛巡佐搶在布阿內蒂之前接過賬單,拉開皮夾,在單子上擱上了幾張鈔票。還沒等布魯內蒂提出抗議,加洛便解釋說:“有人囑咐我們,您是本市的貴客。”布魯內蒂不知道,如果保拉見到這情景,除了確信他領受不起這份禮遇外,還會作何感想。
“我們已經把這份名單上的人都查了個遍。”布魯內蒂說,“我想那就意味着我們得跟名單外的人談談了。”
“您想讓我給您帶幾個人來嗎,長官?加洛問。
布魯內蒂搖搖頭,這可不是鼓勵那些人合作的最佳方案。“不,我想最好還是過去跟他們談談”聽到這裏,斯卡爾帕插了進來:“可這些人里的大多數,我們都沒有名字和地址。”
“這麼說來,我想我就只能到他們幹活的地方去拜訪他們了。”布魯內蒂解釋道。
卡普齊納大街十分寬敞,兩邊樹木成排,從梅斯特雷火車站右側的幾個街區,一直延伸到市區的商業中心。街道的兩旁是大大小小的商店、辦公樓以及成排的公寓。白天,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意大利小城裏的一條普通街道。孩子們在樹下,也在路邊的公園裏玩耍。母親通常會陪在他們的身邊,提醒他們小心車輛,可她們同時也會提醒並且保護孩子們,免受那些擁到卡普齊納大街來的其他人的侵擾。中午十二點半,商店歇業,在午後休息幾小時。車輛減少,孩子們紛紛回家吃午飯、睡午覺;生意暫停,大人們也回家吃點東西,休息休息。下午玩耍的孩子要少一些,車輛卻又多了起來。
隨着商店和辦公室重新開張,卡普齊納大街上再一次充滿了生氣與動感。
在晚上七點半到八點鐘之間,各種小店、商場和辦公室打烊的打烊,關門的關門;商家和店主紛紛拉下金屬拉閘門,牢牢鎖住,然後打道回府去享受晚餐,把卡普齊納大街留給了那些在他們離去以後仍在沿路上幹活的人們。
晚上,卡普齊納大街上依然有車輛行駛,可是看來已經沒人行色匆匆了。一輛輛汽車慢吞吞地行進着,然而停車已不再成問題了。因為這些司機正在尋尋覓覓的,壓根兒就不是停車的地方。意大利已經成了一個富裕的國家,大多數車裏都裝好了空調。正因為如此,車就開得更慢了,因為但凡想喊一個價碼,或者聽清一個價碼,都得先把車窗搖下來。
這麼一來,就會耽擱掉更多的時間。
有些車是簇新而光鮮的:寶馬,奔馳,間或還有法拉利,雖說後者在卡普齊納的大街上是稀罕物。大多數汽車是既莊重又敦實的家庭用車,是那種早晨帶孩子去上學,星期天載着家庭上教堂,然後再到爺爺奶奶家吃飯的那種車。開車的一一般是那些穿什麼都不如着西裝、打領帶舒服的男人,他們都是憑藉近幾十年來讓意大利受益匪淺的經濟繁榮發跡成功的。
如今,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在意大利,在那些為有錢享受私家護理的人開設的私人病房、私人診所里,助產醫生不得不告訴剛剛分娩的母親,她們和她們的孩子都染上了愛滋玻大多數母親聽了都呆若木雞,因為她們都是些對結婚盟誓忠誠不二的女人。她們認定,這一定是因為在她們接受的治療中出了不可告人的差錯。然而,個中緣由,在卡普齊納大街上,在那些老成持重的汽車駕駛者同擠在行人路上的男男女女之間的勾當里,或許會更容易找到。
當晚十一點半,布魯內蒂拐進了卡普齊納大街。他是在幾分鐘前到達火車站,然後再從那裏走過來的。在此之前,他回家吃了頓飯,睡了一小時,然後打扮成自認為看上去不像個警察的模樣。斯卡爾帕有幾張尺寸比較小的死者的模擬像和照片,布魯內蒂便在自己的藍色亞麻上衣的內袋裏放了幾張。
從他的身後和右側,他聽到一陣陣微弱的車輛喧鬧聲傳來,那是因為汽車仍在源源不斷地駛過環城高速公路。雖然布魯內蒂明知道不可能,擔還是覺得那些人身上散發的香氣正在一股腦兒朝這裏襲來,使這沒有一絲風的空氣顯得如此稠密而窒悶。他芽過一條街,接着又是第二條、第三條,然後開始注意經過的車輛。一輛輛汽車慢吞吞地沿街滑行,車窗是搖上的。當司機想要觀察其他車輛時,車頭便向街沿方向靠一靠。
布魯內蒂發現自己並不是這裏唯一的行人,可像他這樣穿襯衫、打領帶的行人就寥寥無幾了,而且,看來只有他一個人不是在那兒靜靜地站着。
“你好啊,妙人兒。”
“看中什麼了?”
“你想幹什麼都行,親愛的。”
挑逗聲從他經過的幾乎每一個角落裏傳出來,這是充滿了愉悅、歡欣乃至於狂喜的挑逗。嗓音里暗示着其中的快感將會超乎想像,承諾着所有的夢想都將成為現實。他剛在一盞街燈下停住腳步,馬上便有一位高個子金髮女郎湊了過來。她身穿一條白色超短裙,除此之外幾乎一絲不掛。
“五萬里拉。”她說。她笑了,彷彿這樣就能增添幾分誘惑力。這麼一笑,她的牙齒就露了出來。
“我想要個男人。”布魯內蒂說。
她一言不發,扭頭向街沿走去。她朝路邊經過的一輛奧迪一探身,喊了同樣的價。車並沒停下來。布魯內蒂還停在原地沒有動,於是那女人又衝著他轉過身來。“四萬。”她說。
“我想要個男人。”
“他們的價碼要高得多。他們能替你做的事,我也行,妙入兒。”她又衝著他露出了牙齒。
“我想讓他們看一張畫像。”布魯內蒂說。
“我主耶穌,”她低聲咕味了一句,“不止一個呀。”接着,聲音提高了一些,“那你要付的錢就更多了。跟他們在一起。
做什麼事都是一個價錢。”
“我想讓他們看看一個男人的模擬像,然後告訴我認不認識他。”
“你是警察?”她問。
他點了點頭。
“我早該知道。”她說,“他們在街那頭,那些小夥子,就在萊奧納爾多-達文西廣場的對面。”
“多謝。”布魯內蒂說,沿着街道繼續往前走去。走到下一段街沿的時候,他回過頭,看見那個金髮女郎鑽到了一輛藍色沃爾沃轎車的客座上。
又過了幾分鐘,他來到了空曠的廣場上。穿過廣場的時候,他無須費力在緩緩蝸行的汽車間前行。接着,他看見有好些軀體擠做一團,斜靠在對面一堵牆上。
隨着他一步步向他們靠近,他聽到的嗓音越來越多,都是些男高音,叫喊着同樣的挑逗言詞,承諾着同樣的雲雨之歡。真是個極盡歡愉的地方。
他來到這群人跟前,看見了許多從車站裏出來以後一路上見到過的景象:一張張被紅唇膏抹大了幾分的嘴,統統綻開了笑容盛情相邀;一團團染成淡色的髮絲堆積如雲;一條條小腿、大腿,一對對乳房,跟他先前看到的那些相比,幾可亂真。
有兩個人跑過來,圍在他身邊蠢蠢欲動,就像飛蛾,撲向由他的支付能力點燃的火焰。
“你要幹什麼都行,心肝兒。沒有橡膠,都是真貨。”
“我的車就在街角上,親愛的。你開口,我就干。”
那堵矮牆佔了廣場的一面,斜靠在牆上的那一群人里,有一個人的聲音衝著剛才說話的第二位嚷起來:“問問他會不會把你們倆都要下來,保利納。”接着,那人又直接對着布魯內蒂說,“你要是把他們倆都帶走,那可就妙極了,寶貝兒。把你像三明治一樣夾在當中,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這話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笑聲低沉,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陰柔之氣。
布魯內蒂對那個叫保利納的人說:“我想請你看看一個人的畫像,告訴我你是不是認得他。”
保利納轉回頭衝著那群人嚷道:“這是個警察,姑娘們。
他想讓我看幾張畫像。”
各種各樣的叫嚷匯合在一起傳了回來:“跟他說,真貨要比黃色畫片強,保利納。”“警察連這種區別也分不清?”“警察?讓他付雙倍的錢。”
布魯內蒂直等到他們找不出詞兒來了,才問:“你願不願意看看這張畫像?”
“我要是幹了,會有什麼好處?”保利納問。而他的同伴看到自己的朋友對一個警察如此不客氣,樂不可支。
“這是我們星期一在野地里發現的一個人的模擬像。”
保利納還來不及裝得一無所知,布魯內蒂便繼續說下去,“我肯定你們對他、對他的遭遇都有所耳聞。我們想確定他的身份,這樣就能找出誰是兇手。我想,你們這些男人能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
他注意到保利納和他的朋友幾乎穿得一模一樣,都是筒狀緊身上衣和短裙,裙下露出皮膚光滑、肌肉發達的雙腿。兩個人都腳登一雙尖頭高跟鞋。要是真有人襲擊,准都別想跑得了。
保利納的朋友那一頭淡黃色的假髮像瀑布一樣垂在肩上。他說:“好吧,讓我們瞧瞧。”隨即伸出一隻手來。雖然這男人的腳藏在鞋子裏,可是什麼也掩蓋不了他那隻手的寬大與厚實。
布魯內蒂從內袋裏掏出模擬像遞給他。“謝謝你,先生。”布魯內蒂說。那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布魯內蒂突然說起了土語。兩個人一邊彎下腰看着模擬像,一邊交談着,布魯內蒂覺得他們說的話聽着像是撒丁島的方言。
金頭髮的那一位拿着模擬像朝布魯內蒂那裏塞。“不,我認不出他。他的畫像你只有這麼一張?”
“對。”布魯內蒂答道,接着又問,“你能否問問你的朋友們認不認識他?”他朝那群仍然靠着牆徘徊不前的人點了點頭。他們不時地對着路過的汽車說上兩句,眼睛卻一直盯着布魯內蒂和那兩個人。
“當然。幹嗎不呢?”保利納的朋友說,轉過身向那群人走去。保利納緊跟在後面,似乎是害怕單獨跟一個警察在一起。
在他們倆朝那兒走過去的同時,那群人也從牆上剝離開向他們倆走過來。拿着模擬像的那位絆了一下,一把抓住保利納的肩膀,才沒摔倒。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群色彩鮮亮的男人圍攏在這兩個人身邊,在布魯內蒂的注視下把模擬像四處傳遞。其中一個戴着紅色假髮且又高又瘦、其貌不揚的小夥子一下子鬆開了畫像,緊接着又一把抓住,再看了一遍。他把另一個人拉過來,指着那張畫像跟他說了一通。另一個人搖了搖頭,於是紅頭髮又朝着畫像指指戳戳地比畫了一番。可那另一位還是不同意,紅頭髮便只好氣急敗壞地一揚手,把他推開。畫像又傳了幾個人,接着保利納的朋友向布魯內蒂這邊走了回來,那個紅頭髮小夥子就跟在他的身旁。
“晚上好。”紅頭髮小夥子過來時,布魯內蒂說,伸出手,又自我介紹說,“圭多-布魯內蒂。”
那兩個男人站在那裏,彷彿他們的高跟鞋都生了根。保利納的朋友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裙子,一隻手在上面蹭了一下。紅頭髮的那位把手放在嘴上捂了一會兒,然後向著布魯內蒂伸過去。“我叫羅伯托-卡納萊,”他說,“很高興遇見你。”他把手握得很緊,那隻手是溫熱的。
布魯內蒂的手又向另一個人伸去,那人慌慌張張地回大瞥了一眼人群,沒聽見什麼動靜,於是拉住布魯內蒂的手握了一下:“保洛-馬扎。”
布魯內蒂轉過身來面對着紅頭髮小夥子。“你能認出畫像上的人嗎,卡納萊先生?”布魯內蒂問。
紅頭髮小夥子只顧看着身邊,直到馬扎開了口:“他在跟你說話呢,羅伯托,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嗎?”
“我當然記得自己的名字。”紅頭髮小夥子說,惱火地轉向馬扎,接着又轉向布魯內蒂,“對。我認得出這個人,可我沒法告訴你他是誰。我甚至沒法告訴你,我為什麼認得出他。他只是看上去像某個我認識的人。”
卡納萊意識到這些話聽上去是如此缺乏說服力,便解釋道:“你能明白那種感覺的。當你在街上看見從乳品店裏出來的夥計,而他並沒有圍上圍裙時,你認識他,可你不知道你是怎麼認識他的,你也記不起來他到底是誰。你知道你認識他,可他待的地方不對,所以,你就記不起來他是誰。畫像上的那個人就是這種情形。我知道我認識他,要麼就是見過他,就跟你看見乳品店夥計的情形一樣,可我想不起來他應該呆在哪裏。”
“他應該在這裏嗎?”布魯內蒂問。卡納萊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於是,布魯內蒂又解釋了一句:“是在這裏,在卡普齊納大街上嗎?你覺得這是你該看到他的地方嗎?”
“不,不是。壓根兒就不是。怪就怪在這裏。不管我以前是在哪兒見過他,跟這些東西可是一點兒都不相干的。”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彷彿能在那裏找到答案。“這就像我在這裏看到了自己的某個老師,或者是醫生。他不該在這裏。
這只是一種感覺,可是非常強烈。”接着,為了再證實一下,他問布魯內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我明白。完全明白。有一回,在羅馬,有個人半路上攔住了我,向我問好。我知道我認識他,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布魯內蒂笑了,大着膽子說,“兩年前我抓過他。不過是在那不勒斯。”
所幸這兩個人都笑了。卡納萊說:“我可以保留這張模擬像嗎?假如我能,你知道,時不時地看上它一眼,也許我就能想起來了。也許這樣能出乎意料地喚起我的記憶。”
“當然可以。真心感謝你能幫忙。”布魯內蒂說。
這回輪到馬扎大着膽子提問了:“他的情形很糟糕嗎?
當你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把雙手放在前面,伸出一隻手。
去抓另一隻。
布魯內蒂點了點頭。
“他們想跟我們做愛,這還不夠嗎?”卡納萊插了進來;“他們為什麼還想把我們殺掉?”
雖然這個問題的對象遠遠超出了布魯內蒂的工作所涉及的範圍,但他還是回答了:“我不知道。”